【1】
我不知你的村子如何,我這村鉴竭,是有些怪的。我常常用一條巷子的名字喚它——清河巷岸浑。實在是因我不知稱它什么好搏存,它既不能以偏概全叫了村的大名,也還不夠資格獨立出來再整個名矢洲。它就像石榴的一個籽璧眠,或是橘子里的一小瓣。大概因主巷的盡頭是一條清河读虏,這巷跟河便是這里最重要的兩大組成部分责静,它也因而得名了。
過了清河盖桥,從巷子盡頭走來的耳聾穿黑色西裝褲灾螃,頭頂一毛不拔,光滑锃亮揩徊,上身雪白襯衫腰鬼,腳踩褐色皮鞋嵌赠,左手拎黑色公文包,右手一甩一甩熄赡。走路速度不快姜挺,背影比他實際年齡要小得多。他的耳朵聽不見彼硫,背地里炊豪,村人直接叫他耳聾,就是當他面叫也不妨事拧篮,但要挨著他耳朵溜在,以你嗓門的最大分貝喊耳聾時,他可是要生氣的他托,你才耳聾!你全家都耳聾仆葡!
我這村因外來人口占了一大半赏参,百家姓難記,于是村人同村子一樣怪沿盅,也不在乎名姓把篓。平日見了,年長的腰涧,統(tǒng)一叫阿伯韧掩,大舅,大嬸……若是名字里帶有好記的窖铡,像花啊疗锐,葉啊,便叫花姆费彼,葉姑滑臊。同齡的,或是稍長一二歲的箍铲,干脆就以地名來區(qū)分雇卷,甘棠哥,康里姨颠猴,南灣姐关划,諸如此類,不勝枚舉翘瓮。還有一種叫法贮折,那就是以身體缺陷來命名。就像资盅,耳聾脱货,拐角岛都,瘋癲婆,歪嘴……也有特殊的時候振峻,耳聾同叫“光頭”的人一樣也是光頭臼疫,為啥不叫“光頭”呢?只因先來后到扣孟,咱這村還是有規(guī)矩的烫堤。盡管我很反對這種人生攻擊的叫法,可你知道凤价,一個人反對的力量是很有限的鸽斟。
【2】
關于耳聾的身份,在清河巷流傳著三個版本利诺。
第一個版本最具誘惑力富蓄,他的錢實在太多了,怕子女不孝慢逾,要害他以便將財產(chǎn)占為己有立倍,干脆先下手為強,走為上策侣滩,來了清河巷口注。第二個版本較為符合他的個人形象,因上了年紀君珠,怕城市的吵吵鬧鬧加速死亡進度寝志,遂隱居于此。第三個版本略為凄慘策添,因子女不孝材部,均不愿贍養(yǎng),故而其自食其力唯竹,住了清河巷的老屋败富。經(jīng)歲月的篩選,最終摩窃,村人得出了最具權威的版本:耳聾有錢兽叮。
很長一段時間里,為了檢驗這個版本的真實性猾愿,清河巷的“童子狗仔隊”對耳聾展開了全天候式的跟蹤服務鹦聪。我們的狗仔隊里,年紀最大的也不過十二三歲蒂秘。我是狗仔隊中的一名女將泽本,因耳聾住我家隔壁,我便負責盯梢耳聾在傍晚時分的主要動作姻僧。
夕陽西下的傍晚规丽,清河巷裹了一層煙火氣蒲牧,出工的村人陸陸續(xù)續(xù)歸家,炊煙飄上了瓦楞赌莺。我是一名不合格的狗仔冰抢,阿爸阿媽做活去了,我得在家張羅晚飯艘狭。當然挎扰,有時候我阿爸回得早,我便會履行職責巢音,借故到門口石墩坐著遵倦,雙眼緊盯隔壁耳聾家的拱門。
耳聾一個人住官撼,他的晚飯總是清河巷里最早的梧躺,有時候你也弄不清他究竟吃的是中飯還是晚飯。通常下午五點一過傲绣,他會跨過小拱門的門檻掠哥,路過我家。當我兩眼直溜溜掠過他凹陷的眼窩直沖腦門時斜筐,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上頭看起來竟比泥鰍的身子還要滑蛀缝,我估摸顷链,準是抹了頭油,有錢人才抹頭油的屈梁。我竟生了沖動想去摸摸嗤练。也不知他是看出了我的沖動還是怎的,居然對我點了點頭在讶,沒辦法煞抬,我只得咧嘴對他笑了。我注意到构哺,即便在家革答,他也穿著皮鞋、西裝褲曙强,有錢人才講究的残拐。這又是一個證據(jù)。接著碟嘴,他就在巷子里走來走去溪食,我的視線不得不跟著他晃來晃去的,我發(fā)現(xiàn)娜扇,他晃悠的時候错沃,不緊不慢栅组,不像我阿爸,常催我做事要利索枢析,有錢人才慢悠悠的吧玉掸。我又這么猜著了。到最后登疗,我產(chǎn)生錯覺了排截,好像在我眼前晃的不是個人,而是個大鵝蛋辐益,一個精神奕奕的上了年紀的大鵝蛋断傲。我正愁眉苦臉他得晃到啥時候,謝天謝地智政,他終于走累了认罩,路過我家時看都不看我一眼,就又從拱門跨進去了续捂。
我這大半個月的盯梢垦垂,實際上也就三四次是做得數(shù)的,但無半點“含金量”訊息牙瓢。耳聾因了耳聾劫拗,使得童子狗仔們毫不費力就完成了跟蹤,從他們那矾克,得出了幾點關于耳聾的身份標識:每日清晨页慷,將近九時左右,耳聾通常是白襯衫加西裝褲胁附,不打領帶酒繁,手提黑色公文包,從拱門出來控妻,前往距離城關的一個米店州袒。這個米店為碾米所用。米店女老板長相酷似耳聾弓候,由此推測是他女兒郎哭,年紀大概四十歲的樣子。清河巷均為土木房菇存,而米店的鋼筋水泥彰顯了不同——這是大戶人家彰居。清河巷因房租便宜,吸引了一批批外來者撰筷,耳聾放著好好的樓房不住陈惰,落戶窮人匯聚的清河巷,令人匪夷所思,這成為童子狗仔接下來需要調查的關鍵抬闯。
可接下來的調查陷入了一定的困境井辆,一來不是秋收,毫無借口進米店探聽虛實溶握;二來耳聾除了待在米店便是準時傍晚歸家杯缺,無異常行為。狗仔只得取消跟蹤計劃睡榆。
【3】
不久萍肆,耳聾做起了賣葡萄糖的生意。阿爸時常遣我往他家買上兩三盒葡萄糖胀屿,他的葡萄糖賣得比診所貴5毛塘揣,讓他便宜5毛,就便宜5毛宿崭,他將鑲了褶皺的臉展開亲铡,有些色咪咪地盯著你說:不行的,不行的葡兑,我自己背回來的奖蔓,太重了。糟老頭子讹堤,沒辦法吆鹤,只得多出5毛。即便如此洲守,基于“就近原則”疑务,去他家的人還不少呢!有一二次岖沛,我還能撞見花姆暑始,不過搭独,她見了我婴削,便又回去了,這事牙肝,我沒跟童子狗仔提過唉俗。
耳聾家沒什么特別的,屋內設施同清河巷其他村人一樣配椭,均采用:一個大灶臺虫溜、一張飯桌、幾把長椅股缸、一個菜柜的標配衡楞,廚房連著臥室,空間狹小敦姻,但一個人住足矣瘾境。耳聾為什么突然賣起了葡萄糖歧杏,我得出的結論是:他太閑了,除了吃飽了晃來晃去迷守,實在沒啥要做的犬绒。對于耳聾這種明明是有錢人(盡管還沒證實)卻還賣葡萄糖的異常行為,童子狗仔隊再次聚集起來兑凿,召開了一次緊急會議并加緊盯梢凯力。這次會議作出了一個重大決定:由于我的不合格,出局礼华。
這日咐鹤,照常可見耳聾家附近有童子狗仔埋伏著卓嫂,他們神情自若慷暂,絲毫沒有作為“狗仔”的心虛感。由于販賣葡萄糖晨雳,耳聾家的人氣旺了行瑞,進進出出者絡繹不絕。到了下午餐禁,人困狗乏的血久,許多狗仔都要堅持不住了,拱門前早已靜悄悄的帮非,連半個人影都沒有氧吐。就在大家準備撤時,我注意到末盔,從那小拱門溜進去了一個瘦小的身影筑舅,那是所有清河巷人閉眼都能認出的身影——花姆。
花姆陨舱,在清河巷無人不知翠拣,痩如晾衣桿,皮膚黑如炭游盲,高一米三四误墓,終日頂著一張“棺材板”似的臉,好像跟誰都過不去益缎,實際上谜慌,她骨子里是好的,她就是將自己偽裝成刺猬莺奔,好讓你近不得身欣范。我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她可從沒罵過我。聽聞她年輕時因無法生育與丈夫離婚恼琼,之后落戶清河巷至今杖刷,再未嫁人,有一養(yǎng)子驳癌,偶爾會來看她滑燃。平日里,她除了待在自己的屋里颓鲜,便只有攜一黑桶上清河提水(那時表窘,清河的水還可直接飲用),提不動時甜滨,就遞給我乐严,讓我要尊老∫履Γ或是從街上買了東西正往巷子回昂验,有時遇見我,也能給幾塊糖艾扮。她從不去串門既琴,也從不接受別人的東西。童子狗仔對花姆并無好感泡嘴,他們常去招惹花姆甫恩,今日罵她老不死,明日叫她丑八怪酌予』腔花姆不白白挨這些罵,她抽起木棍抛虫,對童子們一頓打松靡,盡管瘦弱,但力氣可不小建椰,少不得要打哭好幾個雕欺。回了家广凸,童子們也不敢跟父母伸張阅茶,村人都知道蛛枚,花姆弱呢谅海!沒得計較,倒是孩子不聽話蹦浦,再討一頓打扭吁。
如今這葡萄糖竟然能招來花姆,于童子狗仔隊而言簡直就是一個爆炸性新聞。
花姆并未瞧見身后有多少雙眼睛正像子彈似的瞄準了她侥袜。她踩小碎步蝌诡,跟裹了腳似的,但腳落地枫吧,一點聲也沒有浦旱,這么多年,她總穿一雙黑色繡花鞋九杂,也不見鞋上有灰的颁湖。靠近拱門時例隆,她溜了進去甥捺。
狗仔悄悄地緊跟其后,眼見耳聾的房門關上了镀层,狗仔們將耳朵貼在了門上镰禾,他們知道,花姆一定不是來買葡萄糖的唱逢,不然關門做什么!屋里并沒有動靜妈倔,透過門的縫隙(那時,清河巷采用的是木門捧挺,常留有縫隙),廚房內空無一人黑竞,而臥室的門卻緊閉著。那扇門里究竟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遏匆,狗仔們抑制不住了幅聘,他們奔走呼號荐糜,甚至撿來石塊狠砸那扇“齷齪”的門。動靜鬧大了,來的人就不僅僅只是童子狗仔了研儒,許多未做活的大人將孩子罵回去,有些當場被打得嗷嗷叫。
不一會兒敬拓,花姆開了門,那一刻,她讓我覺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悲壯葛作,大家頃刻間都靜了下來,等待她將那小嘴張開客年,將臉陰成一道夜,開戰(zhàn)绍傲∈远粒可這個瘦小的老人誰也不看比藻,誰也不理,她仍踩著小碎步,沒發(fā)出半點聲,從圍觀著的小孩,揪小孩的大人前昂首走過,那瞬間元咙,我們似乎都成了小丑简识,許多大人更覺臉燥得不行,將孩子越發(fā)狠揍了咱士。
耳聾因聽力不行并未確切聽見門外的動靜,他從門里出來時轧钓,大家還未散去序厉。他一定是驚詫房門口此刻為何站著那么多人,他猜想:他們一定是來買葡萄糖的吧毕箍。于是他從臥室里搬出了一箱葡萄糖弛房,問圍觀者需要多少?花姆從那日起再沒進過耳聾家的門而柑,那日他們做了什么庭再,沒有人知道了。
第二天牺堰,清河巷多了一個八卦:耳聾和花姆好上了拄轻。童子狗仔這下對耳聾就越發(fā)不客氣了,簡直不屑于跟蹤這樣一個能跟花姆好上的男人伟葫,他們甚至看不起耳聾恨搓,更對其有錢嗤之以鼻。但又覺得這么長時間以來的跟蹤工作不可白費力氣筏养,便一直等到秋天斧抱,再另行打算。事實上渐溶,耳聾和花姆的八卦并未持續(xù)很長一段時間辉浦,它隨著葡萄糖販賣的消匿,從此消亡了茎辐。
【4】
秋天來了宪郊,童子狗仔總算有機會進入米店尋找尋蛛絲馬跡。盯梢了許久拖陆,耳聾的身份終于要漸出水面了弛槐,童子狗仔抑制不住興奮,整日整日地往米店跑依啰。最終通過耳聾女兒與旁人攀講時得知:他是個有錢人乎串,兒女成群,萬事不愁速警,只是怕死叹誉。城關太吵了鸯两,興許過個馬路就要被車撞死,晚上整夜整夜睡不著覺长豁,兒女常在外頭吃钧唐,他吃不慣那些不健康的東西,他認為清河巷是躲避死亡的地方蕉斜,換句話講逾柿,是延年益壽的地方缀棍,他二話不說就來了宅此。兒女氣啊,這糟老頭子的做法爬范,令他們遭了多少罵父腕,有講他們白眼狼啊,拿錢喂狗都不愿養(yǎng)老爹爹青瀑,還有更難聽的璧亮,講他們將他家產(chǎn)占去,就把他趕出去了斥难,淪落到清河巷的貧民窟枝嘶。有段時間,就是我們常發(fā)現(xiàn)他白天去米店哑诊,晚上回清河巷的那段時間群扶,開米店的女兒因了鋪天蓋地的謾罵,精神衰竭镀裤,央求他回來住上幾日竞阐,管住大家的嘴。那幾日暑劝,他倒是每日到店里坐著了骆莹,之后又管不住,女兒也就隨他了担猛,可不巧幕垦,恰恰是清河巷送了他的命。
耳聾和花姆的事并未發(fā)酵傅联,那日他倆均衣裳齊整智嚷,即便瞅見共處一室,卻也不能講纺且,花姆不是去買葡萄糖的盏道。童子狗仔在大人的揍與罵下,對這八卦也就淡下去了载碌。不久后猜嘱,耳聾不賣葡萄糖了衅枫。這是一個極度能引起重視的線索,童子狗仔漸漸發(fā)現(xiàn)朗伶,花姆出門的機會就更少了弦撩。于是,他們得出結論:這葡萄糖就是紅線论皆。
【5】
花姆的前夫在一個死寂下午益楼,踏進了清河巷,更怪的是点晴,沒幾天感凤,花姆就同他一道搬走了×6剑花姆在清河巷住了幾十年陪竿,誰都知道她恨前夫的。據(jù)說當年屠橄,花姆長得并不丑族跛,家里也有些錢,可婚后生不了孩子锐墙,即便有錢礁哄,也要被人戳脊梁骨低看的。她前夫在外頭便又找了一個溪北⊥┤蓿花姆不愿二女侍一夫,收拾了東西刻盐,就跑清河巷來了掏膏,清河巷里有她名下的一方小灶。她不許人提那臭男人敦锌,也極少出門馒疹,養(yǎng)子雖來得不勤,但總能保證她衣食無憂乙墙。前夫踏進清河巷時颖变,已經(jīng)瞎了一只眼√耄花姆怎么原諒他腥刹,又怎么同他一起離開,沒人知道汉买。清河巷的秘密實在是太多了衔峰,舊的還沒解開,新的又來了。
花姆不到一周便閉了氣垫卤,死因太蹊蹺了威彰,但沒人取證⊙ㄖ猓花姆的死訊在清河巷傳得沸沸揚揚歇盼,童子狗仔們是不信的,那個厲害的瘦弱女人评抚,怎么就死了豹缀,她不可能那么早死的】可轉念一想邢笙,花姆興許覺得自己配不上有錢人,不愿害了耳聾鱼响,就走了吧鸣剪!這個理由一度讓童子狗仔們覺得花姆可愛了不少组底≌苫可當回想起她用棍子抽打他們的神情時,他們將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债鸡。
因聽力不好江滨,耳聾一直不知這事,有幾日他在我家門前晃悠的時候厌均,我見他自言自語:最近好像很久沒見到花了唬滑!我記得我沒聽錯,他說的是花棺弊【埽可我沒搭他的話。
直到有一日模她,他又自言自語起來了稻艰,清河巷的一個老人看不過,附在他耳邊講侈净,以他所能發(fā)出的最大分貝講:花一個月前就死啦尊勿!耳聾摸摸鵝蛋似的腦袋,臉上帶點不自然的笑畜侦,回應道:“是嗎元扔?我不知道⌒牛”轉身便進了拱門嚣州。
幾日后,耳聾竟然也閉了氣血崭。
后記:我將這個故事整理出來的這晚,沉沉睡去盯孙,半夜,我夢見自己回了那個如今已經(jīng)不存在的清河巷祟滴。我打著傘振惰,踩著那些石塊,朝我過去的家走去垄懂。我回頭時骑晶,身后有人。他咳了一聲草慧,我的余光瞥見那人穿著藍色中山裝桶蛔。
我踏進了耳聾的那方小拱門,出來時漫谷,他站在門外抽煙仔雷,身上正是那套藍色中山裝,我身旁一人附在我耳邊講:你說怪不怪舔示,大家都說他早死了碟婆,居然沒死呢!我醒來時惕稻,一身冷汗竖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