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臨近冬至的一個傍晚唁桩,我回到成都。一下飛機耸棒,冬日成都的氣息就撲面而來荒澡。這是一種我熟悉之極卻始終難以形容的味道,像是鍋盔与殃,鹵菜和臘味的混合单山,卻無半分油煙之氣,大概是經(jīng)過了蜀地雨水的刷洗幅疼∶准椋晦暗的天色,青翠的芭蕉葉尖滑下雨滴爽篷,紅褐色的香腸掛在陽臺上躏升,成都的冬季,一如記憶中的模樣狼忱。
成都冬至膨疏,講究喝羊肉湯。外婆過午就開始準備钻弄,待我們進門時佃却,已經(jīng)是一鍋釅釅的象牙色羊湯,跟高壓鍋那種清湯寡水的出品不可同日而語窘俺。配著自制的紅油豆瓣醬蘸食饲帅,再煮上青筍,白蘿卜和冬筍尖瘤泪,與北方的羊湯相比灶泵,更多豐富細膩。舅舅帶來了天主堂的麻辣雞片和豆筋对途,就連江南的宅師傅也一下吃出了跟紐約川菜館子的區(qū)別赦邻。成都的滋味,絕少把人辣得嗓子冒煙实檀,涕淚橫流惶洲,花椒的辛香,芝麻的焦香膳犹,微妙的回甘恬吕,層層蘊藏在辣味之中,由自貢鹽井出產的川鹽定味须床,別地再難復制铐料。
第二天一早,去給外公掃墓。外公走在今年的初秋钠惩,我剛剛拿到換工作后第一個考評結果柒凉,正頗為自得,接到媽媽的消息妻柒,握著手機,半天說不出話來耘分。遠游之人举塔,平時尚可以書酒遣懷,但總有一些時候求泰,孤絕自疚央渣,不堪言狀。墓前有一株桂花樹渴频,枝干尚幼芽丹,葉子卻繁盛,映著外公微笑的遺像卜朗,聽說秋天的時候拔第,花開得很好。
忽然就想再去外公學習工作過的華西醫(yī)學院看看场钉。小時候每年在成都過春節(jié)蚊俺,老房子里沒有暖氣,更沒有空調耍铜,坐得膝蓋冷了沛鸵,就跑去華西壩的院子里玩一下午田藐。后來華西跟川大合并,外公還是固執(zhí)地自稱為老華西人得封。
印象最深的,還是華西壩的老建筑指郁。二十世紀初忙上,歐美傳教士在中國創(chuàng)立十三所教會大學,華西協(xié)和大學就是其中之一闲坎,也是中國最早的醫(yī)科綜合大學晨横。英國建筑師設計了別具一格的華西建筑群,融合西方建筑風格和中國古典的流檐斗拱于一體箫柳。初看華西壩建筑手形,雕梁畫棟,飛檐交錯悯恍,似乎是中國正統(tǒng)库糠,但是細細打量,屋脊和廊柱間的小獸都經(jīng)過了某種變形,奇詭妖異瞬欧,好像是山海經(jīng)中的造物贷屎,曾經(jīng)多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鮮紅正黃蔥綠的裝飾配上黑黢黢的樓體艘虎,也是別處不曾有的營造唉侄。陳從周先生在《園林清議》中提到,江南文人庭院的白墻黑瓦野建,與當?shù)氐拇渲袂宄厥艋氂昝悦烧嗯洌痪┏腔始覉@林的紅墻黃瓦候生,映著北國蒼勁的松柏同眯,高遠的藍天,才稱得上是肅穆莊重唯鸭。而在成都的華西壩须蜗,終年郁郁蔥蔥的梔子樹襯著色彩跳脫的樓群,就像陰沉冬日里的一碗酸辣粉目溉,盛滿了蜀地的溫潤與熱烈明肮。
轉過鐘樓是荷花池。細雨殘荷還是當年模樣缭付,但從來沒注意到成都也有這么多銀杏樹晤愧。老婆婆們在池邊擺著龍門陣,抗日戰(zhàn)爭時期的聯(lián)合辦學紀念碑上落滿了樹葉蛉腌。在昆明的云南師范大學校園內官份,也有這樣一塊角落里的紀念碑。只不過西南聯(lián)大由于北大清華南開的緣故烙丛,至今仍聲名顯赫舅巷,而在華西壩上集結的燕京大學,金陵大學河咽,金陵女子大學等等钠右,或撤建,或合并忘蟹,早已不復存焉飒房,成都五大學的歷史,更是少有人知媚值。外公求學華西時狠毯,已是解放之后,壩上風流不再褥芒,不過稍讀舊事嚼松,了解到五大學時期學風之嚴謹,有學生竟因不打領帶被要求重修課程,也略略理解了外公對于儀容整潔的苛刻要求献酗。
國難當頭之時寝受,那段八十年前文化西遷的往事,讓人每讀都不禁泫然罕偎。在荒村野嶺之間很澄,扛著實驗儀器躲避敵機的轟炸,結束一天的行進后颜及,白發(fā)的教授講起了莎士比亞甩苛,黑眸的青年在桐油燈下攤開書卷。那是一段無法回頭的旅程器予,終點是中國的西北與西南浪藻。身為后學捐迫,我曾經(jīng)反復自問乾翔,是否有當年學長們那種堅忍與信念,能在危亡之際仍然一往無前施戴。
那次沿著長江逆流而上反浓,以成都為終點的跋涉,也讓我想起另外一次路線不同赞哗,但同樣艱苦的流亡雷则。一千三百年之前,杜甫發(fā)秦州肪笋,經(jīng)同谷月劈,走祁山古道,穿劍門關入成都府藤乙。于是猜揪,趁著天色還早,去往杜甫草堂坛梁。
上次來草堂而姐,還是十年前,喜歡太白多于少陵的年紀划咐。那時初讀太白樂府詩拴念,蒼梧山崩湘水絕,竹上之淚乃可滅褐缠,行云流水政鼠,宛若天成。而選在語文課本中的少陵詩队魏,白頭搔更短缔俄,渾欲不勝簪,悲苦甚至有些畏縮,少年心境自是不甚贊同俐载。及至去國離鄉(xiāng)蟹略,稍嘗了人世間的無奈與彷徨,杜詩的好處才慢慢懂得了遏佣。就像草堂之中那一縷淡淡的黃角蘭香挖炬,初時不察,久了才驚覺這是何等風致状婶。
草堂美意敛,清江一曲抱村流,長夏江村事事幽膛虫,杜詩早已寫盡草姻。草堂也安逸,嬢嬢們在竹林間打著太極拳稍刀,貓兒旁若無人地睡在草叢中撩独,即使茅屋時不時為秋風所破,比起食不果腹的流徙生涯账月,對于杜甫也是大大的慰藉综膀。然而少陵并不能從此盡享采菊東籬下的悠然。當他攜全家在蜀道上艱難跋涉局齿,幾近絕望之時剧劝,猶寫出了字字泣血的《鳳凰臺》明志,“恐有無母雛抓歼,饑寒日啾啾讥此。我能剖心血,飲啄慰孤愁谣妻。心以當竹實萄喳,炯然無外求。血以當醴泉拌禾,豈徒比清流取胎?所重王者瑞,敢辭微命休湃窍?再光中興業(yè)闻蛀,一洗蒼生憂!” 而在草堂客居五載之后您市,杜甫的朋友成都府尹嚴武去世觉痛,關塞阻塞,難返長安茵休,只得轉作瀟湘之游薪棒。在《去蜀》中手蝎,他寫道,“世事已黃發(fā)俐芯,殘生隨白鷗棵介,安危大臣在,不必淚長流吧史∮柿桑”?
表面是寒儒失落之中的自寬,甚至略有些負氣之語贸营,實則吨述,是位卑未敢忘憂國的碧血丹心。中國士人最打動我的钞脂,就是這一點為天下蒼生立命的擔當揣云。在異鄉(xiāng)的長夜,縮在暖烘烘的被窩里邊喝酸奶邊讀書冰啃,讀到《論語》“士而懷居邓夕,不足以為士矣”,心中悚然亿笤,不由得端坐起來翎迁,想想自己負笈海外栋猖,如今也算衣食無憂净薛,但是倘若就如此空老于林泉之下,似乎總是愧對那在迷津之間棲棲遑遑的老者蒲拉,或者是在湘水舟中肃拜,仍然念著北地的戰(zhàn)血與軍聲的詩人。
成都的每一次到達雌团,都是羈旅中的一個溫暖懷抱燃领。而成都的每一次出發(fā),則需要一顆不能回望的決絕之心锦援。杜甫沿岷江南下夔州猛蔽,又出三峽至江陵,岳陽灵寺,潭州曼库,最終在北歸的風雨孤舟中溘然長逝。離開蜀地之后略板,漂泊無定毁枯,草堂的花徑與蓬門,大概還曾出現(xiàn)在夢中叮称。而更往五百年前种玛,諸葛丞相一路北上藐鹤,向著漢中與隴西進發(fā),最終隕落在五丈原赂韵,應該從未將錦官城外的薄田與桑樹放在心上娱节。
成都,是丞相的成都祭示。在離開前的清早括堤,并沒有去外婆家附近的武侯祠,而是去了文殊院绍移。比起武侯祠毗鄰的錦里悄窃,文殊院的洞子口涼粉,嚴太婆鍋盔更有本地的味道蹂窖。然而還是與丞相的痕跡不期而遇轧抗。文殊院外有一家小小的散花書院分店,名出太白的《登錦城散花樓》瞬测,藏書不多卻頗為精到横媚。更有成都本地研究,三國專柜等等月趟。隨手選出馬伯庸的新作游記灯蝴,重走諸葛亮北伐之路,字大行稀孝宗,語言輕快穷躁,正適合飛機上閱讀。
丞相的路因妇,是一條知其不可而為之的路问潭。即使馬親王已經(jīng)極盡插科打諢之能事,還是有一種沉重揮之不去婚被。馬親王說那是一個關于責任的故事狡忙,那些運籌帷幄,殫精竭慮址芯,都是一個男人沉甸甸的責任感使然灾茁。而這種沉重,于我而言谷炸,是蜀地的散淡與慵懶中北专,一抹難以消逝的墨色。
蜀中淑廊,并不只是“把斷劍門燒棧道逗余,西川別是一乾坤”的安樂之鄉(xiāng),那些在時間的經(jīng)線上交錯于此的旅程季惩,那些看似不合時宜的堅持與苦心录粱,那些決然的轉身腻格,讓我在每一次離去之時,望著錦江和緩的流水啥繁,也有了一種身在易水之旁的蒼茫菜职。
二十多年前,不滿百天的我離開成都旗闽,第一次踏上旅途酬核。沿著與陳倉故道重合的寶成鐵路穿越秦嶺,再換隴海線适室,蘭青線嫡意,走得比丞相的第二次北伐更加遙遠。而今捣辆,十四個小時的飛行蔬螟,跨越了大洋和大洲,歸來與離去都以萬里而記汽畴。錦江上有一座萬里橋旧巾,也就是今天的老南門大橋,是蜀漢南下東吳的登船之處忍些。諸葛丞相曾在此設宴送費祎出使鲁猩,有“萬里之路,始于此橋”之嘆罢坝。
我的旅程廓握,也又一次始于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