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十一歲那年
文 | 史鐵生
偶爾有人說我是活在世外桃源妖枚,語氣中不免流露了一點譏諷悯周,仿佛這全是出于我的自娛甚至自欺搔确。我頗不以為然。我既非活在世外桃源娃惯,也從不相信有什么世外桃源跷乐。但我相信世間桃源,世間確有此源趾浅,如果沒有恐怕誰也就不想再活愕提。倘此源有時弱小下去,依我看皿哨,至少譏諷并不能使其強大浅侨。千萬年來它作為現(xiàn)實,更作為信念证膨,這才不斷如输。它源于心中再流入心中,它施于心又由于心,這才不斷不见。欲其強大澳化,舍心之虔誠又向何求呢?
也有人說我是不是一直活在童話里稳吮?語氣中既有贊許又有告誡缎谷。贊許并且告誡,這很讓我信服灶似。贊許既在列林,告誡并不意指人們之間應(yīng)該加固一條防線,而只是提醒我:童話的缺憾不在于它太美喻奥,而在于它必要走進一個更為紛繁而且嚴酷的世界席纽,那時只怕它太嬌嫩。
事實上在二十一歲那年撞蚕,上帝已經(jīng)這樣提醒我了润梯,他早已把他的超級童話和永恒的謎語向我略露端倪。
住在四號時甥厦,我見過一個男孩纺铭。他那年七歲,家住偏僻的山村刀疙,有一天傳說公路要修到他家門前了舶赔,孩子們都翹首以待好夢聯(lián)翩。公路終于修到谦秧,汽車終于開來竟纳,乍見汽車,孩子們驚訝兼著膽怯疚鲤,遠遠地看锥累。日子一長孩子便有奇想,發(fā)現(xiàn)扒住卡車的尾巴可以威風凜凜地兜風集歇,他們背著父母玩得好快活桶略。可是有一次诲宇,只一次际歼,這七歲的男孩失手從車上摔了下來。他住進醫(yī)院時已經(jīng)不能跑姑蓝,四肢肌肉都在萎縮鹅心。病房里很寂寞,孩子一瘸一瘸地到處竄纺荧;淘得過分了巴帮,病友們就說他:“你說說你是怎么傷的溯泣?”孩子立刻低了頭,老老實實地一動不動榕茧。“說呀客给?”“說用押,因為什么?”孩子囁嚅著靶剑◎卟Γ“喂,怎么不說呀桩引?給忘啦缎讼?”“因為扒汽車,”孩子低聲說坑匠,“因為淘氣血崭。”孩子補充道厘灼。他在誠心誠意地承認錯誤夹纫。
大家都沉默,除了他自己誰都知道:這孩子傷在脊髓上设凹,那樣的傷是不可逆的舰讹。孩子仍不敢動,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站著用一雙正在萎縮的小手擦眼淚闪朱。終于會有人先開口月匣,語調(diào)變得哀柔:“下次還淘不淘了?”孩子很熟悉這樣的寬容或原諒奋姿,馬上使勁搖頭:“不锄开,不,不了胀蛮!”同時松了一口氣院刁。但這一回不同以往,怎么沒有人接著向他允諾“好啦粪狼,只要改了就還是好孩子”呢退腥?他睜大眼睛去看每一個大人,那意思是:還不行嗎再榄?再不淘氣了還不行嗎狡刘?他不知道,他還不懂困鸥,命運中有一種錯誤是只能犯一次的嗅蔬,并沒有改正的機會剑按,命運中有一種并非是錯誤的錯誤,(比如淘氣澜术,是什么錯誤呢艺蝴?)但這卻是不被原諒的。那孩子小名叫“五蛋”鸟废,我記得他猜敢,那時他才七歲,他不知道盒延,他還不懂缩擂。未來,他勢必有一天會知道添寺,可他勢必有一天就會懂嗎胯盯?但無論如何,那一天就是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计露。在所有童話的結(jié)尾處博脑,讓我們這樣理解吧:上帝為了錘煉生命,將布設(shè)下一個殘酷的謎語薄坏。
住在六號時趋厉,我見過有一對戀人。那時他們正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胶坠,四十歲君账。他們是大學同學。男的二十四歲時本來就要出國留學沈善,日期已定乡数,行裝都備好了,可命運無常闻牡,不知因為什么屁大的一點事不得不拖延一個月净赴,偏就在這一個月里因為一次醫(yī)療事故他癱瘓了。女的對他一往情深罩润,等著他玖翅,先是等著他病好,沒等到割以;然后還等著他金度,等著他同意跟她結(jié)婚,還是沒等到严沥。外界的和內(nèi)心的阻力重重猜极,一年一年,男的既盼著她來又說服著她走消玄。
但一年一年跟伏,病也難逃愛也難逃丢胚,女的就這么一直等著。有一次她狠了狠心受扳,調(diào)離北京到外地去工作了携龟,但是斬斷感情卻不這么簡單,而且再想調(diào)回北京也不這么簡單辞色,女的只要有三天假期也迢迢千里地往北京跑骨宠。男的那時病更重了,全身都不能動了相满,和我同住一個病室。女的走后桦卒,男的對我說過:你要是愛她立美,你就不能害她,除非你不愛她方灾,可那你又為什么要結(jié)婚呢建蹄?男的睡著了,女的對我說過:我知道他這是愛我裕偿,可他不明白其實這是害我洞慎,我真想一走了事,我試過嘿棘,不行劲腿,我知道我沒法不愛他。女的走了男的又對我說過:不不鸟妙,她還年輕焦人,她還有機會,她得結(jié)婚重父,她這人不能沒有愛花椭。男的睡了女的又對我說過:可什么是機會呢?機會不在外邊而在心里房午,結(jié)婚的機會有可能在外邊矿辽,可愛情的機會只能在心里。
女的不在時郭厌,我把她的話告訴男的袋倔,男的默然垂淚。我問他:“你干嗎不能跟她結(jié)婚呢沪曙?”他說:“這你還不懂奕污。”他說:“這很難說得清液走,因為你活在整個這個世界上碳默〖窒荩”他說:“所以,有時候這不是光由兩個人就能決定的嘱根∷璺希”我那時確實還不懂。我找到機會又問女的:“為什么不是兩個人就能決定的该抒?”她說:“不慌洪,我不這么認為〈毡#”她說:“不過確實冈爹,有時候這確實很難∨芬”她沉吟良久频伤,說:“真的,跟你說你現(xiàn)在也不懂芝此”镄ぃ”十九年過去了,那對戀人現(xiàn)在該已經(jīng)都是老人婚苹。我不知道現(xiàn)在他們各自在哪兒岸更,我只聽說他們后來還是分手了。
十九年中膊升,我自己也有過愛情的經(jīng)歷了怎炊,現(xiàn)在要是有個二十一歲的人問我愛情都是什么?大概我也只能回答:真的用僧,這可能從來就不是能說得清的结胀。無論她是什么,她都很少屬于語言责循,而是全部屬于心的糟港。還是那位臺灣作家三毛說得對:愛如禪,不能說不能說院仿,一說就錯秸抚。那也是在一個童話的結(jié)尾處,上帝為我們能夠永遠地追尋著活下去歹垫,而設(shè)置的一個殘酷卻誘人的謎語剥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