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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參與伯樂主題寫作之【癖】&伯樂聯(lián)合征文【品】之【癖】
題記:洄游上千里呛占,只為給兒女找個最安全的出生地。明知九死無一生懦趋,依然義無反顧晾虑。三文魚延續(xù)生命的方式,是向死而生仅叫。而新生的三文魚報答父母的方式帜篇,則是努力生存,好好活著诫咱。一代又一代笙隙,永無止歇。
壹
觀察室不足十平米坎缭,有兩扇門竟痰。一扇在北墻,通走廊掏呼。一扇在西墻凯亮,通手術(shù)室。南墻鑲嵌一大塊加厚超白玻璃哄尔。窗外,青天灰云柠并、遠山近樹一覽無余岭接。室內(nèi),從棚頂?shù)綁Ρ谑乔逡簧陌拙视瑁咨嗟蹴斆鳎咨槟z漆墻面,白色板式平開門粘拾。除了靠東墻擺放的心電監(jiān)護儀邊框是黑色的窄锅,旁邊的單人椅是原木色的,手術(shù)室的密閉門是藍色的缰雇,再無其它色彩∪胪担現(xiàn)在,心臟監(jiān)控儀屏幕上曲線械哟,也失去了它應(yīng)有的黑底色疏之,變得模糊而慘白。
何箐僵直地坐在椅子上暇咆,大腦一如面前的監(jiān)控儀屏幕锋爪,慘白又模糊丙曙。
她試圖眨眼睛,但卻失敗了其骄,上下眼皮似乎根本沒有接到大腦對它們發(fā)出的指令亏镰。她又試圖站起來,但是箍住椅子扶手的十根手指拯爽,像被掰彎的鋼筋一樣無法伸展索抓。她努力前傾身體,希望靠這個動作帶動臀部和大腿最終站起來某抓,但屁股仿佛焊在了椅子上一樣纸兔,無法挪動分毫。
不能這樣否副!她在心里吶喊汉矿。
一墻之隔的手術(shù)室里,父親正在與死神搏斗备禀,她不能替父親承擔(dān)痛苦也就罷了洲拇,關(guān)鍵時刻自己身體再出狀況,實在太不應(yīng)該曲尸。
站起來赋续,何菁!她說另患。但是沒有聲音入耳纽乱,她的嘶吼在喉嚨以下振聾發(fā)聵。
“独セ”鸦列,金屬撞擊聲從手術(shù)室傳來,音量不大卻清晰鹏倘,像一把利刃薯嗤,斬斷了束縛她的桎梏,終于能動了纤泵!監(jiān)控儀屏幕上的曲線也隨著她身體機能的回歸活了過來骆姐,一路跳躍著向前。
何菁長出一口氣捏题,抬手按揉脹痛的雙眼玻褪。幾秒鐘后,她放下胳膊涉馅,屏幕上剛剛還躍動的曲線變直了归园,仿佛一條死魚,頭尾舒展稚矿,順?biāo)掠褂眨桓比稳嗽赘畹哪印?/p>
何菁懷疑視力出了問題捻浦,于是前傾身體,湊近屏幕桥爽。手術(shù)室的門就在這時被打開朱灿。有人走過來輕拍她的肩膀,又蹲下身子拉她的手钠四,又抬頭看她的眼睛盗扒。何菁把目光移到面前的人臉上,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出現(xiàn)在視線里缀去。嫵媚侣灶、稚氣,還有點嬰兒肥缕碎。她記得她褥影。一個小時前,就是這個丹鳳眼把無塵衣遞給她咏雌,同時還友善地對她微笑凡怎,那意思她明白:相信我們!現(xiàn)在這雙眼眸中卻滿是歉意赊抖,夾雜著明顯的心虛统倒。這意思她也懂:手術(shù)失敗了!
何菁沖她咧下嘴氛雪,又點下頭房匆。父親說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人和你打招呼报亩,你都應(yīng)該回應(yīng)坛缕,這是起碼的禮貌和修養(yǎng)。
丹鳳眼遞紙巾給她捆昏,她沒接。丹鳳眼伸手扶她毙沾,她趔趄了一下才站穩(wěn)骗卜。丹鳳眼的嘴巴一張一合,努力地表達什么左胞,但是她聽不見寇仓。胸口仿佛被塞滿棉絮,憋悶得難受烤宙。何菁掙脫丹鳳眼遍烦,扒下無塵衣,快步往門口走去躺枕。腳下的地板很柔軟服猪,像無根的云供填,她在云霧里穿行。
丹鳳眼抬抬手想叫住她罢猪,門突然被推開近她,何燦滿頭大汗闖進來。
“姐膳帕,咱爹……”他先看見恍惚的姐姐粘捎,再看見無措的丹鳳眼,最后眼睛落在心臟監(jiān)控儀直挺挺的線條上危彩。何燦臉色驟然蒼白攒磨,風(fēng)一樣沖向手術(shù)室。何菁與他擦身而過汤徽,徑自出門去了娩缰。
穿過住院部,繞過門診樓泻骤,何箐夢游般地來到醫(yī)院廣場漆羔。廣場中央有棵梧桐樹,枝蔓縱橫狱掂、亭亭如蓋演痒。棵梧桐周圍趋惨,綠草和鮮花恣意青春鸟顺。一圈尺八高的水泥墻把梧桐、綠草和鮮花圍在里面器虾,幾個分不清是患者還是家屬的人讯嫂,各自占據(jù)水泥臺一隅想心事。沒有太陽兆沙,灰云連成一片欧芽,天空被遮得嚴嚴實實,仿佛深不可測的海洋葛圃。密不透風(fēng)的水面下千扔,仿佛正醞釀著一場驚濤駭浪。她是驚濤駭浪里一條逆流而行的魚库正,努力擺動尾鰭曲楚,期望快速游離險境。一條陡崖形成的瀑布攔住去路褥符,崖陡瀑急龙誊,她奮力躍起,然后急速下墜......
貳
何菁醒來的時候喷楣,看見滿眼的白趟大。她以為還在觀察室鹤树,忽地坐起。然后天旋地轉(zhuǎn)护昧,她又倒回床上魂迄。倒下的瞬間,半空中游來蕩去的輸液瓶滑過瞳孔惋耙,手背上明顯的疼痛傳向大腦捣炬。何菁強忍不適打量四周:白頂白墻白床,透明的藥液正通過床側(cè)輸液架的輸液器绽榛,一點一滴進入她的靜脈湿酸。
她在病床上。
“姐灭美,你怎么樣推溃?”何燦紅腫的雙眼含著關(guān)切遮擋住所有的白。
“何燦届腐,咱爹......”一語未完铁坎,淚水糊滿雙眼。也因此犁苏,她沒有發(fā)現(xiàn)何燦聽見“咱爹”兩個字后硬萍,臉上浮起的一層輕霜。但是何燦接下來說的話围详,還是讓她明顯感覺到一絲涼意朴乖。
“爹的后事,等姐夫到了再辦助赞,不用你管买羞,好好養(yǎng)胎吧。妊高癥很危險雹食,大夫說你不能太激動怀骤。要不是有人發(fā)現(xiàn)你暈倒茸习,并喊來護士挂捻,一尸兩命的責(zé)任敬矩,我可負不起「呛簦”說完,何燦便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化撕。
何菁閉上眼睛几晤,眼淚滑落,濕了枕頭植阴。
如果不是她一意孤行蟹瘾,爹也不會走得這么快圾浅。如果她牢記母親的囑托,父親也不會“死無全尸”憾朴。何燦有權(quán)利不滿狸捕,她也活該被埋怨。遺憾的是盡管她拼盡全力众雷,也沒換來父親生的機會灸拍。如今父親在停尸房,她在病床砾省。物理距離并不遙遠鸡岗,卻已經(jīng)天人永隔。親情也好编兄,身世也罷轩性,都無從談起了。
據(jù)說剛剛死去的人狠鸳,靈魂不會離開肉體三米之外揣苏。手術(shù)失敗后,如果她第一時間進去看望件舵,父親是不是走得更安心些卸察;如果再抱抱父親,他在九泉之下是不是很安心芦圾;如果她留下來蛾派,和父親多說說話,父親是不是就能時常入夢个少。如果有輪回洪乍,她和父親是不是還能遇見?但是沒有如果夜焦,因為她選擇了逃避壳澳。
是不忍看見父親羸弱的身體上插滿管子、是無法接受完整的父親被切割得殘缺不全茫经,還是害怕看見父親臉上的痛苦和不甘巷波?抑或是愚蠢的自我欺騙作祟:只要沒親眼看見父親離去,只要沒親手在死亡通知書上簽字卸伞,父親就沒有離去抹镊,她也就有機會彌補過錯,從而無愧于母親的叮囑荤傲?
叁
“要是將來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垮耳,不要送他來醫(yī)院,就在家里走吧。早晚都是死终佛,何必遭這份罪俊嗽,太難了!”這番話是半年前铃彰,母親蜷縮在這家醫(yī)院的病床上绍豁,諄諄叮囑她和何燦的。
從得病到去世牙捉,母親經(jīng)歷了手術(shù)竹揍、化療、放療鹃共、透析的種種折磨鬼佣,卻還是沒有阻止癌細胞從子宮到卵巢到淋巴又到腦組織的步步進攻。病情一天天惡化霜浴、身體一天天坍塌晶衷、生命一天天枯萎。臨走前阴孟,除了一副骨架一張皮晌纫,啥都沒了。父親在母親病重的幾個月內(nèi)永丝,肉體和精神同步衰頹下去锹漱,整個人都不好了。
她和何燦每天奔波在家慕嚷、單位和醫(yī)院之間哥牍。工作毫無成就,生活一塌糊涂喝检,經(jīng)濟更是每況愈下嗅辣。但是他們從未想過放棄,一次次把母親送到醫(yī)院的病床上挠说。盡管她的頭發(fā)一把把脫落澡谭,盡管她的牙齒一顆顆松動,盡管母親疼得夜夜不能入眠损俭,他們依然不肯放棄任何一個讓母親活下去的機會蛙奖。至于母親是否愿意治療,是否打算堅持杆兵,是否想要繼續(xù)活著雁仲,他們從未問過。堂前盡孝琐脏、膝下承歡攒砖,飽食暖衣、病則致其憂是做兒女的責(zé)任。他們不用問祭衩,也不必問。
好在她和何燦的堅持和努力阅签,一次次把母親從鬼門關(guān)搶回來掐暮。她和何燦的孝順贏得了左鄰右舍的好評,也贏得了親戚朋友的夸獎以及同事政钟、領(lǐng)導(dǎo)的贊譽路克。他們都說,在情感淡薄利益至上的社會养交,像何菁姐弟盡心盡力對待父母的兒女精算,幾乎絕跡了。何建國碎连、王玉芝兩口子前世燒了高香灰羽,這輩子才攤上這么好的一雙兒女。這些贊譽鱼辙,曾令她和何燦倍感欣慰和小小的自滿廉嚼。
但是這份欣慰和自滿,卻被母親的略含不滿的叮囑擊得七零八落倒戏。
從生病到離世的三年零十九天怠噪,母親有一半時間是在醫(yī)院度過的。而最后一次入院杜跷,更是住了三個月之久傍念。期間,母親多次要求出院葛闷,何菁和何燦卻始終不同意憋槐。直到主治醫(yī)師說,回吧孵运,再住下去也沒有意義了秦陋,他們這才勉強同意。出院前治笨,在她和何燦的堅持下驳概,母親又做了一次化療】趵担化療結(jié)束顺又,母親俯伏在病床上,像一截露出地表的老樹根等孵。她和何燦趴在床前稚照,輕聲詢問她哪里不舒服。母親緊閉雙眼,像在思索果录,又在積蓄力量上枕,過了半晌才開口。
“娘求你們個事兒:要是將來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弱恒,不要送他來醫(yī)院辨萍,就在家里走吧。早晚都是死返弹,何必遭這份罪锈玉。太難了!”緩了緩又說:“你們的孝心义起,娘都驗證過了拉背。”這番話默终,一半叮囑椅棺,一半不滿,母親說得輕而淡穷蛹,像一陣風(fēng)土陪。她和何燦卻如遭雷擊,內(nèi)心萬馬奔騰肴熏。他們看重的先進的診療儀器鬼雀、隨叫隨到的貼心護士、經(jīng)驗豐富的屚芾簦科醫(yī)生源哩,原來都是母親難以承受的痛苦和磨難。而她甘愿接受兒女的安排鸦做,一次次躺在病床上励烦,接受煉獄般的治療,不過是以自己的血肉之軀泼诱,成全兒女的孝順之名坛掠。
如今言猶在耳,她不但親手把父親送進了鬼門關(guān)治筒,還讓他在彌留之際承受了與母親相似的痛苦屉栓。都說父母是在世佛,那么她是磨練父母佛性的魔嗎耸袜?
肆
何菁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魔友多,但是如果不是自己的固執(zhí)和自私,父親就不會過早離世堤框。這份過錯域滥,即便何燦不責(zé)怪纵柿,她也無法自我原諒。
意外發(fā)生那天启绰,她帶著父親去了一趟郊區(qū)的老屋昂儒。回來后委可,明顯疲累的父親依然想要看電視荆忍。看電視是父親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后的最大愛好撤缴。她不忍心阻止,于是幫父親開了電視后叽唱,就徑自去廚房準(zhǔn)備飯菜了屈呕。但是當(dāng)他再次返回客廳的時候,發(fā)現(xiàn)父親已經(jīng)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棺亭。
她第一時間撥打了一二零虎眨。救護車很快就到了,她跟著去了醫(yī)院镶摘。簽字嗽桩、辦卡、交錢凄敢、彩超碌冶、CT、核磁共振涝缝,她挺著微微隆起的孕肚扑庞,輕車熟路地辦好一切。半年前她沒有留住母親拒逮,就醫(yī)的各種流程卻爛熟于心罐氨。
檢查完畢,何菁抓著一大摞單據(jù)找到大夫滩援。大夫說栅隐,你父親這種情況很嚴重,現(xiàn)在有兩個方案可選擇玩徊。第一馬上手術(shù)租悄,這種突發(fā)性的腦梗最佳治療時間就是四個半小時以內(nèi)。你父親年紀(jì)大了佣赖,且有其他病癥恰矩,手術(shù)成功率半成以上。如果失敗憎蛤,也許再也沒有醒過來的可能外傅。第二方案是保守治療纪吮,輸水、針灸萎胰、理療碾盟,至于能不能醒過來,盡人事聽天命吧技竟。
“做手術(shù)冰肴!”何菁沒有絲毫猶豫,她賭父親可以挺過來榔组。
大夫打印了手術(shù)知情同意書讓她簽字熙尉,何菁冷靜地接過來,但是拿筆的手搓扯,卻抖得無法自控检痰。
“你還有其他兄弟姐妹嗎?”護士問她锨推。
對呀铅歼,她應(yīng)該通知何燦的,畢竟何燦是父親的兒子换可。沒想到何燦在聽到“我和爹在醫(yī)院你快來一趟”之后椎椰,直接打斷她:“姐,我現(xiàn)在實在走不開沾鳄,你先在那兒盯著慨飘,我下了班立刻趕過去∫胲瘢”然后就匆匆掛斷了電話套媚。
對,就是這句話磁椒!何燦非常鎮(zhèn)靜地說出來堤瘤,輕描淡寫。
放下電話她忽然有了力氣浆熔,執(zhí)筆簽字本辐,毫不猶豫,只是那名字簽得自己都難以辨認医增。好在醫(yī)院不在乎慎皱,他們只要她的筆跡,不要她的名字叶骨。
父親進了手術(shù)室茫多,一個長著丹鳳眼的小護士說,家屬可以在手術(shù)室外間的觀察室觀看患者心臟監(jiān)控儀的圖像走向忽刽。她還說這是醫(yī)院最人性化的一項改革天揖,問她是否愿意夺欲。何菁想起母親手術(shù)那次,她和何燦在走廊里六神無主今膊、惶惶不安的情形些阅,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但是手術(shù)剛開始就后悔了斑唬。這是什么他媽的人性化市埋,明明是殘忍!是目睹親人被敵人屠戮而無能為力的殘忍恕刘。
其實到醫(yī)院之后缤谎,父親有過短暫的清醒。清醒的父親滿懷期望地請求她:妮兒啊褐着,咱回家吧弓千,別浪費錢。
父親說這話的時候献起,口齒清晰,訴求明確镣陕,眼里還有晶瑩的光澤谴餐。自從患了阿爾茲海默癥,父親不但智力下降到四五六歲孩子的水平呆抑,還口齒不清岂嗓,語無倫次。剛剛父親不但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厌殉,而且邏輯清晰,語句自然侈咕。如果手術(shù)溶栓成功公罕,父親能徹底恢復(fù)也說不定。是父親的那句話給了何菁底氣耀销,讓她毫不猶豫地選擇做手術(shù)÷ゾ欤現(xiàn)在想起來,那應(yīng)該是人大限將至的回光返照熊尉,就像母親彌留之際的那份清醒罐柳。
伍
母親彌留之際的清醒,是何菁無法釋懷的痛狰住。
出院回家當(dāng)晚张吉,母親讓何菁幫她洗了澡,洗了頭催植,剪了指甲肮蛹,還翻箱倒柜找出一個木質(zhì)妝奩盒勺择。那個妝奩盒是母親的陪嫁,跟了她小四十年的光景蔗崎,漆面都有些脫落了酵幕,斑斑駁駁的。母親打開妝奩盒缓苛,把里面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芳撒,擺在茶幾上。冰尕未桥、彈弓笔刹、嘎啦哈,雞毛毽子冬耿,草口袋舌菜,玻璃彈珠,還有二月二戴過的龍鳳尾亦镶,何菁第一次發(fā)工資給她買的金項鏈日月,何燦結(jié)婚時戴在胸前的紅花,全家福缤骨,房照爱咬,戶口本,還有一方青綠色棉質(zhì)手帕和幾顆脫落的乳牙绊起。母親說小而尖的乳牙是她的精拟,寬又扁的是何燦的。
母親珍藏的那些東西都有故事虱歪,每個故事都和他們姐弟有關(guān)蜂绎。母親講故事的語氣緩慢而深情,滿滿的細節(jié)笋鄙,勾起何菁很多回憶师枣。何菁很喜歡聽,她也希望母親多講一點萧落,卻又擔(dān)心母親經(jīng)不住勞累坛吁,便催促她去休息☆砩校看得出來拨脉,母親也沒有盡興,但她還是住了嘴宣增,把茶幾上的東西玫膀,一樣一樣收回妝奩盒。收的過程很慢爹脾,仿佛母親收起來的不是老舊的物品帖旨,而是歲月箕昭。最后剩下那方手帕,母親疊了又疊解阅,裝進口袋落竹。
第二天,母親的好狀態(tài)依然延續(xù)货抄,早飯吃了半碗小米粥一個煮雞蛋述召。那是一頓難得的團圓飯,家里所有成員都在:她和莊則棟蟹地,何燦和李嫣然积暖,母親和父親。母親吃得很慢怪与,也很滿足夺刑。眼神在每個人身上來回切換,溫暖又慈愛分别。何菁卻品出濃濃的眷戀和不舍遍愿,她不敢與母親對視,只低頭用筷子撈碗里的米粒耘斩。吃罷早飯沼填,莊則棟、李嫣然和何燦都去上班了煌往,父親說他去早市買排骨,也跟著走了轧邪。排骨是母親最愛刽脖,只是她已經(jīng)啃不動了。不過忌愚,何菁并未阻止父親曲管。她的假期還在,留在家里陪母親硕糊。那天天很藍院水,風(fēng)也不大,是個不錯的晚秋天氣简十。母親說想吹吹風(fēng)檬某,何菁便搬了馬扎,扶著母親到陽臺螟蝙。父親很快就回來了恢恼,提著一大扇排骨。洗胰默,焯场斑,炒漓踢,燉,香氣彌漫漏隐。就著滿屋肉香喧半,母親和她閑話家常。
“娘這輩子最開心的青责,是你們兩姐弟小時候玩笑跑跳挺据、圍著我身前身后喊娘的時光。現(xiàn)在你們長大了爽柒,像出窩的燕子吴菠,遠走高飛,銜泥筑巢浩村。那些膝下打鬧做葵、燈前圍坐的場景再也回不來了。早兩年心墅,我和你爹還算計著酿矢,等你和何燦有了孩子,我們幫你們帶怎燥,你們安心工作就行瘫筐。等到星期禮拜天,你和莊則棟铐姚,何燦和嫣然都回來吃飯策肝,一家人樂樂呵呵在一起,多好隐绵≈冢”說到這,母親的神色暗了暗接著說:“可惜我這身體不爭氣依许,還沒幫上你們棺禾,先拖累了你們∏吞”
母親坐在陽光里膘婶,面色安詳而平靜,白發(fā)上浮著七彩的光蛀醉,仿佛一尊佛悬襟。何菁看著母親,眼淚不自覺涌出來拯刁。她很想撲到母親懷里大哭古胆,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那樣,但她只是微笑著繞到母親身后,伸出雙臂環(huán)住她逸绎,輕輕搖晃惹恃。母親就在她的搖晃中提起她身世的,像是不經(jīng)意棺牧,又像是早有預(yù)謀巫糙。
“娘,活不了幾天了颊乘。有個事兒参淹,你爹不讓說,娘想來想去乏悄,覺得還是應(yīng)該告訴你浙值。”
何菁心里莫名不安檩小。
“三十年前开呐,我們住在郊區(qū)的平房里。房子不大规求,院子卻不小筐付。四月十八號那天早上,你爹起床后去院子里抱柴生火阻肿。但是他抱回來的不是柴禾瓦戚,而是一個鼓囊囊的印花薄被,薄被外面被一根紅色布帶捆扎著丛塌。你爹說薄被是從我們自己家院子里撿到的较解,里面不知什么東西,軟軟乎乎的赴邻。我們把薄被放床上打開印衔,里面裹著的,居然是個穿紅肚兜的小女娃乍楚。小女娃出生的時間應(yīng)該不長当编,臍帶還沒長好届慈。女娃不哭不鬧徒溪,轉(zhuǎn)著黑溜溜的眼珠好奇地看著我們。被子里還有一方手帕金顿,青綠色臊泌,角上用絲線繡著一個“菁”字。我和你爹結(jié)婚兩年多了揍拆,一直沒孩子渠概。從天而降的小女娃令我們喜出望外,珍寶一樣收在身邊養(yǎng)著。本以為被拋棄的孩子多少會有點殘疾播揪,沒想到她不僅胳膊腿腳都全和贮喧,還活潑開朗,聰明伶俐猪狈。那些年收養(yǎng)孩子沒那么多手續(xù)箱沦,當(dāng)官的一句話的事。我們給她上了戶口雇庙,名字就叫何菁。妮兒,那個女娃就是你向抢。三年后爷辙,你弟弟出生,這都是你給爹娘帶來的好運啊竹椒⊥”
何箐手腳冰涼。她不是爹娘親生的碾牌,怎么可能康愤?還有比這更離譜的嗎?娘該不是糊涂了吧舶吗?
從呀呀學(xué)語到蹣跚走路征冷,從讀小學(xué)到上大學(xué),從參加工作到舉行結(jié)婚誓琼,三十年來检激,父母對她的疼愛都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點點滴滴腹侣,殷殷切切叔收,一點摻不了假。她小時候很霸道傲隶,極少禮讓弟弟饺律。每次與弟弟爭東西,父母都站她跺株,無論對錯复濒。如果不是親生,父母怎么可能舍親就疏乒省。
“娘說得跟真的似的巧颈,再說我可就信了⌒淇福”
母親從口袋里掏出昨晚疊了又疊的那方手帕砸泛,抖抖索索遞給她。“妮兒唇礁,要是勾栗,有能力,去找找親爹娘盏筐。找不到械姻,你和燦兒,就相互照顧机断;找到了楷拳,你還是有人疼,的孩子吏奸』兑荆”
接過手帕,何菁感覺天地瞬間空曠了奋蔚。沒有山川河流她混,沒有花草樹木,沒有父母兄弟泊碑,她一個人孤立在世界盡頭坤按。不知過了多久,何箐終于回過神來馒过。但是臭脓,母親倚靠在她懷里,已經(jīng)安詳?shù)亻]上了眼睛腹忽。她走了来累。
陸
停靈、火化窘奏、葬禮嘹锁,頭七、三七着裹、五七领猾,何菁像旋轉(zhuǎn)的陀螺,心神俱疲卻又停不下來骇扇。母親最后的清醒留給她的摔竿,除了無盡的思念,還有綿延不絕的痛匠题。但她卻沒和任何人說拯坟,包括父親但金。
父親本就不愛說話韭山,母親的去世讓他變得愈發(fā)沉默寡言。慢慢地,記憶力也似乎出了問題钱磅。剛剛做過的事說過的話梦裂,轉(zhuǎn)過頭來就忘。與他交流盖淡,也問東答西年柠,還動不動就發(fā)脾氣。何箐和何燦并沒怎么上心褪迟,他們以為父親記憶力和性格變壞的原因冗恨,是接受不了母親去世的事實。這是暫時的味赃,慢慢會變好掀抹。
改變確實發(fā)生了,在母親五七大祭那天心俗。按傳統(tǒng)習(xí)俗傲武,五七大祭要擺放貢品,準(zhǔn)備香燭紙錢城榛,男燒馬女扎牛揪利,并舉行祭拜儀式。國家倡導(dǎo)科學(xué)祭掃狠持,簡化了傳統(tǒng)的繁文縟節(jié)疟位,但是紙錢棵子紙黃牛還是不能少的。那天喘垂,家里所有人都去了墓地献汗。何菁和莊則棟,何燦和李嫣然一溜跪倒給母親燒紙錢王污,沒有人關(guān)注站在身后的父親罢吃。紙錢燒一半就該燒紙牛了,但是剛剛還在身邊的紙牛卻不翼而飛了昭齐。大家四下張望尿招,發(fā)現(xiàn)令人瞠目又有點滑稽可笑的一幕:微微駝背的父親高舉著黃色的紙牛,背向墓地蹣跚著往前而去阱驾。何菁和何燦跑過去攔住他就谜,還沒開口,父親先一臉迷茫質(zhì)問:“你們里覆,也放牛嗎丧荐?”
時隔一個多月,他們又一次光顧醫(yī)院喧枷。各種檢查結(jié)束虹统,醫(yī)生給出了阿爾茲海默癥的結(jié)論弓坞。何菁不敢相信,她拿著報告單追著大夫問:“大夫车荔,我爹得的什么捕啥场?”大夫微微抬了下眼皮忧便,很不耐煩地說:“老年癡呆族吻,懂了吧?”
望著大夫遠去的背影珠增,何菁忽然有種不真實的感覺超歌,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消失,而她卻抓不住蒂教。莊則棟和何燦牽著父親向外走握础,李嫣然亦步亦趨跟在后面。到了門口發(fā)現(xiàn)何菁沒跟上來悴品,眾人回頭禀综,發(fā)現(xiàn)何菁軟軟地倒醫(yī)院的大廳里。
何菁醒來時苔严,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急診科的病床上定枷。莊則棟遞給她一份報告單:宮內(nèi)早孕,孕八周届氢。妊娠高血壓綜合癥欠窒。
柒
大夫說,妊高癥說重也重退子,說輕也輕岖妄。嚴重的話孕婦的腎臟和心臟功能都會受損,并引發(fā)子癇寂祥。胎兒也會因供血不足而影響生長發(fā)育荐虐,罹患缺血性腦病,或者丸凭,胎死腹中福扬。當(dāng)然,如果血壓血糖控制得好惜犀,順利產(chǎn)下健康胎兒的幾率還是很高的铛碑。最后大夫鄭重地告訴他們,保胎還是打胎虽界,決定權(quán)在你們自己汽烦。不過,根據(jù)患者的年紀(jì)和身體狀態(tài)莉御,如果打胎撇吞,再懷孕的可能性不大俗冻。
何菁與莊則棟五年前結(jié)婚,婚后他們決定先過幾年丁克生活梢夯,一來享受自由的二人世界,二來多攢點錢晴圾,為將來要孩子打基礎(chǔ)颂砸。隨著年齡的增長和父母的催逼,懷孕生子的事兒被提上日程死姚。但是盡管他們非常努力人乓,何菁的肚子卻始終沒有反應(yīng)。莊則棟對此頗有微詞都毒,而母親又在這時被確診了宮頸癌色罚。從確定手術(shù),到癌細胞轉(zhuǎn)移并惡化账劲,然后放療戳护、化療和透析,何菁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用在母親身上瀑焦,加之莊則棟常年駐外腌且,相聚的機會屈指可數(shù)。要孩子的事兒榛瓮,被無限期擱置了铺董。一晃三年,母親去世禀晓,父親癡傻精续,她卻面臨該不該做母親的抉擇。
莊則棟態(tài)度堅決——生粹懒!
何燦就理智多了重付,他的建議也令何菁很安慰。何燦說凫乖,最好去省城醫(yī)院全面復(fù)查下堪夭,如果身體狀態(tài)允許就保胎,如果危險性太大就打掉拣凹∩“姐,你的身體健康比什么都重要嚣镜。如果爬迟,將來沒法擁有自己的孩子,就去福利院領(lǐng)養(yǎng)一個菊匿「杜唬”
“領(lǐng)養(yǎng)”兩個字讓何箐心臟一陣收縮计福,母親臨終前那番話像沸騰的白水,在她心里循環(huán)翻滾徽职,清晰而又灼痛象颖。
母親臨終前在陽臺對她說的那些話,何菁沒有對任何人提起姆钉,包括父親说订。她假裝那是一場夢,她也想忘記母親那天說的所有潮瓶。她似乎做到了陶冷。但是長夜無眠,或者午夜夢回時毯辅,那天的情節(jié)埂伦,母親說的番話,總會不經(jīng)意在腦海閃現(xiàn)思恐,待她仔細回味沾谜,卻又煙霧一樣飄走了。時間淡化了過去胀莹,模糊了記憶类早,何菁也漸漸開始自我懷疑。她懷疑母親那番話的真實性嗜逻,懷疑母親說那些話時是否清醒涩僻,甚至懷疑母親是否說過那樣的話。
直到從何燦嘴里聽到“領(lǐng)養(yǎng)”二字栈顷,何箐才仿佛元神歸位般地從自我放逐中走出來逆日,煙霧散去,過往清晰且刺目萄凤。原來她沒有忘掉室抽,也不是記憶模糊,而是故意逃避靡努。逃避就像毒瘤坪圾,不會自行消散,只能越長越大惑朦。只有揮刀斷癰兽泄,才能去腐生新。肚子里的新生命讓何箐生出追蹤溯源的念頭漾月。骨子里的特有的堅忍也令她迅速作出決斷病梢。
“我把爹接去我家照顧,你和嫣然這段時間請假太多了,回去上班吧蜓陌∶僬茫”她對何燦說,“我把假期延長钮热√钐В”
父親當(dāng)天住進她家,莊則棟連夜返回了省城的公司隧期。
幾天后飒责,她拿了父親和弟弟的頭發(fā)去做親子鑒定。度過二十天的惴惴不安厌秒,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她與父親读拆、與何燦都沒有血緣關(guān)系擅憔,而父親是弟弟生物學(xué)父親的概率鸵闪,大于百分之九十九點九九。
拿到結(jié)果那天暑诸,何菁獨自一人去了母親的墓地蚌讼。母親走了,父親得了老年癡呆个榕。三十年物是人非篡石,老家變遷,鄰居四散西采,親戚也天南海北無處尋了凰萨。除了一方手帕,她啥也沒有械馆。去哪里找親生父母呢胖眷?況且,找到了又怎樣霹崎。質(zhì)問他們生而不養(yǎng)珊搀,斥責(zé)他們道德淪喪,然后抱頭痛哭尾菇,然后認祖歸宗境析?
何箐給不了自己圓滿的解釋,卻也說服不了自己放棄派诬。
三十年都過來了劳淆,為什么偏偏要在離世前告訴她這個事實?她該怎么辦默赂?憑借三十年前的一方手帕找親生父母憔儿,不是天方夜譚嗎?何菁心里對母親生出幾分不滿放可。
她沒打算告訴何燦和莊則棟谒臼。他們不僅幫不上忙朝刊,還會生出不必要的麻煩。最簡單直接的途徑是找父親打問蜈缤,畢竟他是第一知情人拾氓,如果父親沒有得阿爾茲海默癥的話。
沒有頭緒底哥。她決定先回去咙鞍,父親一個人在家時間太長她不放心≈夯眨回家路上续滋,她終于有了主意:父親得了阿爾茲海默癥不假,卻也沒有徹底癡傻孵奶,智商還在疲酌,雖然只有五六歲孩子的水平。不過如果方法得當(dāng)了袁,能讓他想起點什么也說不定朗恳。
但是當(dāng)何箐匆匆從墓地趕回家,看見父親倚靠在墻根下载绿,捧著半碗冷飯粥诫,吃得滿身開花的時候,心疼崭庸、愧疚加自責(zé)令她好不容易攢起來的決心幾乎瓦解怀浆。
父母沒有多大本事,卻從小到大把她捧在手心里怕享;父母也沒有多高文化执赡,卻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讓她接受了完整的教育熬粗;父母也沒有多高的境界搀玖,對她這個養(yǎng)女卻始終視如己出,風(fēng)里雨里護她周全∽つ牛現(xiàn)在她和弟弟都成人了灌诅,父母卻老了,病了含末,癡了猜拾,故去了。她應(yīng)該做的佣盒,難道不是珍惜當(dāng)下挎袜,多陪陪父親,多孝順父親,而不是去查什么虛無縹緲狗屁身世嗎盯仪?
何箐彎腰扶起父親紊搪,讓他在沙發(fā)上坐好,然后去脫他身上的臟衣服全景。父親左躲右閃耀石,很不配合。過程中爸黄,何菁冰涼的手指不小心碰到了父親的臉滞伟。父親本能的縮了下頭。何菁很歉疚炕贵,動作愈發(fā)小心了梆奈。毫無防備地,父親突然抓起她的雙手称开,慢慢舉起貼在自己臉上溫著亩钟,過一會兒又拿下來放在嘴邊吹氣。何箐是寒涼體質(zhì)钥弯,經(jīng)常手腳冰涼径荔,尤其秋冬兩季督禽。小時候脆霎,每當(dāng)她裹著冷風(fēng)從外面回來,父親都會第一時間拉過她的手狈惫,先用臉溫再用嘴吹睛蛛,年年如此,形成習(xí)慣胧谈。
盡管父親智力下降忆肾、盡管他生活不能自理,盡管他忘記很多過去菱肖,但是他沒有忘記愛她客冈,沒有忘記關(guān)心她。
“爹稳强,你先休息會兒场仲,我去做飯⊥艘撸”何箐擦擦眼淚渠缕,轉(zhuǎn)身進了廚房。
等她做好飯從廚房出來褒繁,發(fā)現(xiàn)父親居然自行打開電視亦鳞,還看得津津有味。電視畫面是一片汪洋的海水,成群結(jié)隊不知名的魚往同一方向逆流而行燕差,仿佛大規(guī)模的遷徙遭笋,又像某種虔誠的儀式。
捌
何菁后來帶父親去醫(yī)院復(fù)查徒探,咨詢醫(yī)生阿爾茲海默癥被治愈的概率坐梯。醫(yī)生說阿爾茨海默癥是一種退行性病變,表現(xiàn)為認知功能障礙刹帕、記憶力減退和行為損害吵血。治療方式是用藥物延緩大腦衰老的速度,輔以學(xué)習(xí)和鍛煉偷溺,保持輕松愉悅的心情非常必要蹋辅。何菁問,能治愈嗎挫掏?大夫很直接侦另,說目前沒有治愈的案例。何菁便再也沒去找過那個醫(yī)生尉共,但是骨子里的倔強卻被徹底召喚出來褒傅。死人都能復(fù)活,癌癥也會被治愈袄友,世界有很多奇跡殿托,父親也許就能創(chuàng)造一個。
接下來剧蚣,何菁開始嘗試通過各種方式給父親治療支竹,看圖畫書,講故事鸠按,做游戲礼搁,凡是符合四五歲年齡段孩子能做的,她都嘗試了一便目尖。母親妝奩盒里的舊物件馒吴,也被她找出來,一樣一樣拿給父親瑟曲,鼓勵他講述她和何燦小時候的故事饮戳。她甚至還偷偷帶父親回曾經(jīng)居住的郊區(qū),希望曾經(jīng)居住的老屋测蹲、尚在那里的老親舊友莹捡,以及熟悉的風(fēng)光景色,可以喚醒父親意識和記憶扣甲。老鄰居他們確實見到了幾個篮赢,只是他們無論身體還是精神齿椅,早已不復(fù)舊時模樣,有的甚至比父親還不如启泣。風(fēng)光景色也與記憶中的大相徑庭涣脚。原來滄海桑田不需要一千五百年,二十年就可見端倪寥茫。
郊區(qū)的人和物沒有喚醒父親的意識遣蚀,沒有恢復(fù)父親的記憶,卻令何菁自己想起很多童年趣事纱耻。
比如路邊的那顆老槐樹芭梯,母親曾無數(shù)次披著夕陽站在樹下呼喚她和何燦回家吃飯。比如那座曾經(jīng)破敗不堪弄喘,如今被修葺一新的廟宇玖喘。她曾經(jīng)假借捉迷藏的由頭把何燦丟在那里,自己卻和小朋友玩得昏天黑地蘑志。等她想起來并找到何燦時累奈,何燦的嗓子都快哭啞了。即便這樣急但,父母也沒有責(zé)怪一句澎媒。再比如他們曾經(jīng)居住的老屋,雖然已是一片廢墟波桩,當(dāng)她和父親駐足其上時戒努,父親讓她騎在脖頸上,撐開雙臂模仿飛機起飛的情景突委,赫然再現(xiàn)腦喊芈保……
她到底是想治愈父親冬三,還是被尋找生身父母的執(zhí)念左右匀油,何菁分不清。
但是她清楚記得勾笆,腹中生命的第一次胎動敌蚜,就是在老屋廢墟上出現(xiàn)的。胎動很微弱窝爪,像魚兒游過水草弛车。陌生,驚慌蒲每、奇怪纷跛、美妙。那一刻邀杏,破敗的景物變得明快贫奠,灰暗的世界變得美好唬血。像夜行于茫茫戈壁的旅人,一抬頭看見北斗七星在天空閃爍唤崭;像一夜料峭春寒拷恨,早起推門發(fā)現(xiàn)滿院鮮花盛開。
何菁轉(zhuǎn)身抱住父親谢肾,眼里莫名蓄滿淚水腕侄。
母親之所以偉大,源于對新生命的孕育芦疏,而孕育生命是人類唯一不利己的行為冕杠。胎動喚醒了何菁的母性本能,也讓她重新審視自己的行為酸茴。
父親沒有轟轟烈烈的功績拌汇,沒有可歌可泣的故事,充其量只能算一個遵紀(jì)守法的好公民弊决。但是幾十年來噪舀,他勤勤懇懇,任勞任怨飘诗,給了他和何燦一個完整的家与倡,一個幸福且快樂的童年,給了他們雖不優(yōu)秀但卻淳樸善良的品質(zhì)昆稿。于她和何燦而言纺座,父母是功績卓著的英雄,是渡他們脫離苦厄的佛溉潭。雖然阿爾茲海默癥讓他智力下降净响,使他產(chǎn)生認知障礙,但也因此不用品嘗老年喪妻的苦喳瓣,不必承受孤單寂寞的痛馋贤,從這個意義上說,這未嘗不是上天對他的眷顧畏陕。既然上天都眷顧父親配乓,她又何必執(zhí)著于三十年前的往事呢?
從郊區(qū)老屋回到家惠毁,父親露出明顯的疲憊神態(tài)犹芹,但是進門后,他還是第一時間抓起電視遙控器鞠绰。
得了阿爾茲海默癥后腰埂,父親最明顯的變化就是愛看電視,而且他只對自然和生物科教類的節(jié)目感興趣蜈膨。熱帶雨林屿笼、沙漠古道荒给、空中飛禽,魚類遷徙....純粹的自然風(fēng)光刁卜、奇特的生物習(xí)性志电,鮮為人知的各種奇跡總能讓父親安靜下來,且眼神專注蛔趴,表情愉悅挑辆。資料上說,阿尓茨海默病患者如果對某件事特別感興趣孝情,在大多數(shù)情況下鱼蝉,可能在尋求舒適感,安全感和熟悉感箫荡】啵或者他感興趣的那件事,于他有特別的意義羔挡。何菁沒有限制父親的愛好洁奈,如果電視節(jié)目對父親智商的恢復(fù)有所促進,是再好不過的了绞灼。
父親孩子般渴望的神情讓何菁不忍心拒絕利术,她幫他插上電源,打開電視低矮,調(diào)到綜合頻道之后印叁,便去廚房準(zhǔn)備飯菜了。
也許是心情波動太大军掂,也許是太過勞累轮蜕,鍋里的菜還沒炒熟,眩暈和胎動同時襲來蝗锥。何箐趕緊關(guān)掉燃氣爵赵,扶著灶臺慢慢滑坐在地上颠锉。硝苯地平在客廳的抽屜里疏哗,而她不記得多久沒碰這個藥了煤蹭。
她努力讓自己清醒箭窜,并默默調(diào)整呼吸整袁。不知過了多久呈队,墻壁和櫥柜終于不再旋轉(zhuǎn)移動枪蘑,她扶著灶臺站起來垒玲,走回客廳拿藥陆馁。電視還在繼續(xù)播放,父親卻不在沙發(fā)上合愈。電視畫面里叮贩,一條體無完膚的三文魚沉入水底击狮,無數(shù)條小魚圍上來,分而食之益老。何菁以為父親回了臥室彪蓬,或是去了廁所。她蹲下身去開電視柜的抽屜捺萌,準(zhǔn)備拿藥档冬,視線忽然停在沙發(fā)和茶幾中間位置。父親攤手攤腳地躺在地上桃纯,感覺不到聲息酷誓。
何菁跌坐在地上。幸好手機就在身邊态坦,但是一二零三個數(shù)字盐数,她按了好幾次才撥出去。接下來的檢查伞梯、手術(shù)玫氢、她莫名其妙坐在觀察室,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谜诫,看似她為主導(dǎo)琐旁,卻又仿佛不可控。當(dāng)手術(shù)失敗猜绣,當(dāng)父親亡故灰殴,當(dāng)何燦冰冷疏離的話叩擊她的神經(jīng),當(dāng)她知道自己躺在病床上掰邢,而父親則在陰冷的太平間牺陶,何菁才后知后覺地承認,是她一意孤行的行為辣之,把父親送上了不歸路掰伸。
玖
如果她不送父親來醫(yī)院,如果她沒有擅自決定手術(shù)怀估,如果父親得阿爾茲海默癥之后狮鸭,她沒有窮盡手段刺激父親,那么父親是不是就不會走這么快多搀,是不是不會遭受插管歧蕉、麻藥、手術(shù)的各種痛苦康铭?
“要是將來你爹也得了不好治的病惯退,不要送他來醫(yī)院,就讓他在家里走吧从藤。早晚都是死催跪,別遭這份罪......”母親的叮囑锁蠕,字字句句都是懸浮在頭頂?shù)膭Γ肿志渚涠际欠ü賹λ男小?/p>
百蟻噬心懊蒸。
何箐再也躺不住荣倾,她掀開被子下床穿鞋,推門而去骑丸。
何燦和莊則棟找到她的時候舌仍,她穿著拖鞋,面向太平間的大門靜靜地站著者娱。她身后抡笼,站著兩個一臉無奈的保安。
“姐......”何燦啞了嗓子黄鳍。
“這兒離爹近推姻。”她囁嚅框沟。
拾
安葬完父親藏古,何菁仿佛用盡了所有的力氣。她把自己扔到床上昏天黑地地睡∪淘铮現(xiàn)實的碎片織進夢里拧晕,拼湊縫補,錯亂時光梅垄。夢里有百年的槐樹厂捞,有破敗的廟宇,有窗明幾凈的老屋队丝,有春燕呢喃靡馁,有歡聲笑語,就是沒有父親机久,也沒有母親臭墨,她堂前屋后地喊,娘~膘盖、爹~胧弛、娘~~、爹~~但是侠畔,沒人回應(yīng)结缚。
夢里三十年,她沒見到父母一面践图;夢醒三分鐘掺冠,父母遺像便全須全尾地闖進她的視野。何箐橫亙在夢境與現(xiàn)實的分割線码党,不愿前進也不想退后德崭。
“你睡三天三夜了,姐揖盘∶汲”何燦的聲音∈尴粒“醫(yī)生說你的妊高癥很危險憾股,如果再不控制情緒,就有流產(chǎn)的可能箕慧》颍”
仿佛回應(yīng)何燦的話,何箐隆起的腹部又傳來撞擊感颠焦,仿佛自在暢游的小魚斩熊,被突然出現(xiàn)的水草嚇到驚慌失措。
“老婆伐庭,我煮了雞湯粉渠,快起來喝點吧』恚”與聲音一起到的霸株,是一身家居服打扮的莊則棟。
雞湯放到茶幾上集乔,何箐坐在沙發(fā)上去件,電視遙控器安安靜靜地躺在雞湯旁邊,刺痛何菁的眼扰路。何箐拿過遙控器尤溜,按下電源鍵。
屏幕閃亮幼衰,畫面展開靴跛,是一片汪洋大海。解說者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嗓音渡嚣,隨著畫面的展開徐徐傳來梢睛。
三文魚在淡水河中出生,卻在海里長大识椰。每年秋季绝葡,成年的三文魚會逆流而上,沿著它們出海的路線返回出生地產(chǎn)卵繁衍腹鹉,這一過程稱為洄游藏畅。三文魚洄游路程長達數(shù)千里,急流險灘、淺水沼澤愉阎、斷崖天塹是它們必經(jīng)的風(fēng)險绞蹦,預(yù)判并躲過白頭雕、灰熊榜旦,鯊魚等天敵的襲擊是它們的必備技能幽七。即便這樣,路途中力竭而死的三文魚隨處可見溅呢,葬身天敵之口的更是無可計數(shù)澡屡,而人類的捕殺則是它們避無可避的最大天險。僥幸活到最后的三文魚咐旧,馬不停蹄地交配產(chǎn)卵驶鹉。產(chǎn)卵結(jié)束,氣力也全部用盡了铣墨。它們安靜地沉入水底室埋,碎肉殘渣被小魚分食殆盡,片骨不留踏兜。至此词顾,三文魚完成它們偉大而又悲壯的一生。
節(jié)目最后碱妆,畫面定格肉盹,一群弱小的三文魚順流而下,奔赴它們父母曾經(jīng)生活過的海洋疹尾。
何菁淚流滿面上忍。
從深海到淡水,逆流千里產(chǎn)卵生子纳本,這是一條向死而生的路窍蓝,有去無回。三文魚出發(fā)時就知道結(jié)局繁成,但是它們依然義無反顧吓笙。耗盡體力和心血后,他們選擇沉入水底巾腕,心甘情愿地被小魚分食面睛。從淡水到深海,小魚一旦意識到可以啟程了尊搬,便毫不猶豫地出發(fā)叁鉴,沿著上輩的足跡一路回到父母生活過的海洋。好好活著是父母對它們唯一的期望佛寿。好好活著也是它們對父母最好的報答幌墓。三文魚都懂的道理,人類卻要付出諸多代價才能明白。但愿常侣,為時不晚蜡饵。
“姐,娘活著的時候和我說過袭祟。除了他們验残,你是我最親的人捞附。如果她和爹都不在了巾乳,我們應(yīng)該相互照顧,彼此疼愛鸟召〉ò恚”
娘對她說,……找到親生父母欧募,你還是有人疼的孩子压状。找到親生父母不是目的,有人疼她才是娘的初衷跟继。爹娘對她的愛种冬,與三文魚一樣毫無保留,即便只剩殘渣碎肉舔糖,也要化作食物娱两,充盈兒女的體膚,助它們回到大海金吗,開啟精彩生命十兢。
生而不養(yǎng),生身父母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摇庙,決定丟下她的那一刻旱物,他們一定痛不欲生。拋下她之前卫袒,他們一定了解過養(yǎng)父母的背景宵呛,考察過他們的人品,包括他們是否擁有兒女夕凝,直到相信他們一定會善待自己的孩子,才把她裹進薄被送到養(yǎng)父母家里宝穗,然后守在暗處,親眼看著她被抱進原本不屬于她的家迹冤,他們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讽营。
無論生身父母還是養(yǎng)父母,他們都是千里迢迢游過海洋泡徙、躍過陡崖橱鹏、躲過天敵、不吃不喝、明知一死莉兰、也要生下她的孩子挑围、精疲力竭后、把自己化作食物喂養(yǎng)兒女糖荒、直到尸骨無存的洄游三文魚杉辙。而她應(yīng)該做的,是把這份普通平凡又偉大的愛捶朵,傳遞下去蜘矢。
醫(yī)院婦產(chǎn)科的病房里,清一色的白综看。白色石膏吊頂品腹,白色乳膠漆墻面,白色床單白色被罩红碑。窗外藍天白云舞吭,遠山近樹。一束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在病床上析珊,也照在雖疲憊卻一臉安詳?shù)暮屋寄樕舷叟浮K赃叺挠』唏倮铮粋€剛出生的小嬰孩正慢慢地張開眼睛忠寻,好奇地看著眼前的世界惧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