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以百歲高齡去世已有一月。整理她遺物的時候踏施,我把奶奶家保存的三本大相冊要了回來石蔗。相片是沒有文字的語言,而我們家的相片读规,從清末到當下抓督,時間跨度達三個世紀。
我翻看著那些早已發(fā)黃的紙片束亏,想起那些灑滿陽光的午后铃在,她拉著我樂此不疲地絮叨著我早已聽到爛熟的家史掌故,臉上綻放的笑容具有非凡的感染力碍遍。
仿佛就在昨天定铜。
【出生和幼年】
奶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怕敬,曾是清末的進士揣炕,祖籍三明寧化。光緒年間金榜題名东跪,隨即迎娶了當時主考官(據說是甘肅巡撫)的女兒武氏畸陡,也就是我的外曾祖母。而我奶奶虽填,是他最小的女兒丁恭。
外曾祖父是個儒商,當時在福州經營木材生意斋日。族里的幾個叔伯兄弟也都在京為官牲览。奶奶出生時,家里正是興旺的時候恶守。外曾祖父是個善人第献,經常布施宅邸周遭的窮苦百姓贡必。家中常常備有北京的朋友捎回來的名貴藥材和白蘭地,在那個衛(wèi)生條件惡劣的年代庸毫,白蘭地時常充當夏天時疫肆虐時的消毒劑仔拟,也許在外曾祖父看來,這并不是什么名貴的酒品岔绸,也不過像是一味稍稍特別的藥材而已吧理逊。
奶奶說她小時候逢年過節(jié),家中總要照相盒揉。解放前是電燈都尚未普及的年代晋被,照相更是一件奢侈的事。得益于此刚盈,現在才能稍稍窺見家里那時候的民國風貌嗜傅。不僅如此危尿,男尊女卑的年代里,她也有幸上過幾年女子私塾,頗能識文斷字屿脐。她曾告訴我寨躁,每年春節(jié)故爵,外曾祖父都會要求家里的孩子在大堂前一字兒排開吧寺,手寫春聯,并憑內容分得賞賜橄仍。
大體上韧涨,奶奶是有一個比較豐滿和幸福的幼年。
【家道中落】
民國初年侮繁,大舅公燕京大學畢業(yè)之后將要南下上海某銀行赴任虑粥,卻在街上被流彈射死。外曾祖父聽到這個噩耗宪哩,經不住打擊就此一病不起娩贷。時值天下大亂,家中失去了頂梁柱锁孟,自此家道中落彬祖,兄弟四散。
之后日寇入侵品抽,我們一家人往閩西閩南避難涧至,福州的宅子拖給一個下人看管,待到抗戰(zhàn)結束家人陸陸續(xù)續(xù)回榕桑包,便看到家里外曾祖父的藏書所去大半!下人說當日看管宅子纺非,為了貼補家用赘方,去街上販些蝦米等海鮮干貨,因為缺少包裝食品的袋子弱左,便撕了家里的大部頭《康熙字典》來包蝦米窄陡。
柴火不足時,書也可拿來湊數拆火。家里人捶胸頓足跳夭,卻也無可奈何。我每每聽到這一段们镜,就唏噓不已:
兵荒馬亂的年頭币叹,保住性命已是不易,誰還會“敬惜字紙”模狭,去守那變不成米飯和面包的書卷呢颈抚?
【伉儷情深】
爺爺和奶奶,是在日寇入侵之后經人介紹相識的嚼鹉。
之后他們在廈門的同安老家住了好些年贩汉,生下了我父親他們四兄弟。我翻看相冊锚赤,還能找到父親和三位伯伯幼年的相片匹舞。
愛照相的習慣沒有因為時局混亂,食不果腹而有所改變线脚。
奶奶的房間里一直掛著一張她和爺爺結婚時的合影赐稽。雖然幾次喬遷也都沒有改變這個習慣。相片里爺爺梳著那個年代標志性的大背頭酒贬,奶奶穿著旗袍還燙了頭發(fā)又憨,標準的民國風。少時懵懂的我锭吨,常常感嘆蠢莺,那張相片雖然經歷了幾十年歲月的浸潤,卻依然能從中讀到爺爺年輕時的俊朗零如,和奶奶的溫婉賢淑躏将。
奶奶說到她和爺爺的結婚合影,還會自豪的說當年廈門的照相館拿著這張照片作店里的宣傳照考蕾,在當地還引領了一陣時尚的潮流祸憋。我想此言非虛,因為我也看到了奶奶年輕時候穿著旗袍“倚門獨回首肖卧,卻把青梅嗅”一樣的照片蚯窥,確是難掩身上揮之不去的書卷氣。爺爺年輕時候寫得一手好字,雖然個兒不高拦赠,卻也目若朗星巍沙,不失俊逸。
【相片里的八卦】
有一回我和妻子一起去看奶奶荷鼠,不知怎的翻到了一張從前未見到的相片句携。相片里的女子不施粉黛,身著一件就算是現在看起來也不為過時的風衣允乐,比起奶奶年輕時候的溫婉多了幾分知識分子的帥氣和英氣矮嫉。
我奇怪的問奶奶照片里的人從未見過,而且那么多的相片中牍疏,這張顯得格外令人過目難忘蠢笋。我清楚的記得奶奶那天拄著拐杖站了起來,笑著對我們倆說麸澜,這是爺爺年輕時候的女朋友挺尿。我和妻子有些瞠目結舌,又不好往下接炊邦。
卻聽見奶奶接著從容地說到编矾,她(姑且成為姨婆吧)年輕時是醫(yī)生,在爺爺和奶奶結婚之后和我們家還有所往來馁害。那年大伯在廈門的鷺江道險些走失窄俏,姨婆也急的四處奔走尋找。
奶奶說這些的時候臉上沒有任何的嫉妒碘菜,不快凹蜈,始終面帶微笑。大半個多世紀之前發(fā)生的事忍啸,對她而言或許早就不算什么了仰坦。只是聽說后來我們舉家遷回福州,包括后來六七十年代爺爺被打成右派计雌,我們家又去了漳平悄晃,姨婆似乎和我們就沒有什么往來了。
只是聽說凿滤,她似乎去了外地妈橄,且終身未嫁。
【險些走失的大伯】
這是奶奶曾常和我提及的一樁軼事翁脆。因為大伯有一張三歲時候的照片便是在那件事發(fā)生前后拍的眷蚓。
解放前的一年,我們家還住在廈門的鷺江道上反番,也就是現在靠近廈門輪渡碼頭那兒的舊房子里沙热。某天傍晚叉钥,她和爺爺去看電影 —— 據說她倆一輩子也就看過那一次電影 —— 把大伯寄放在鄰居家中。也許那天是什么大日子篙贸,街上鑼鼓喧天沼侣,甚是熱鬧,三歲的小孩兒瞅著熱鬧歉秫,就從家里的后門一溜煙兒出去了。爺爺奶奶電影散場回家遍尋不著养铸,在閩南那一帶夜里走失小男孩是很危險的事雁芙,很容易就被人販子拐去賣個好價錢。報警是不大可能了(解放前)钞螟,他們也是病急亂投醫(yī)兔甘。說是鄰居有位大爺善卜周易,便給算了一卦鳞滨,還拿出家中的大公雞給奶奶讓她抱著洞焙,走到大路上說到了分岔路口雞頭往哪兒你們就跟著往哪兒,今晚雞叫到第三次的時候大伯就能找著了拯啦。結果爺爺奶奶“按雞索兒”澡匪,居然真的在一戶人家的后院找到大伯“矗或許冥冥之中確有安排唁情。
另外,據說因為險些弄丟兒子甫匹,爺爺還被他的表哥拿拐杖打了一棍子甸鸟。而這位表哥,就是已故的廈門大學化學系教授蔡啟瑞兵迅。老人家于 2016 年以 104 歲高齡過世抢韭。
【中年】
相冊里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的照片幾乎絕跡。因為歷史的原因恍箭,爺爺曾經因為家庭身份和寫信給上級提意見刻恭,蒙受不白之冤,遭了幾年牢獄之災季惯。奶奶以一己之力獨自支撐家里吠各。我小時候常覺得奇怪奶奶為什么背彎的那么厲害,直到后來才得知勉抓,苦難的日子里贾漏,她曾用纖弱的身軀去挑擔百斤,落下了腰疾藕筋。
用北京表姑后來發(fā)來的唁文原話說纵散,是“一個大家庭備受寵愛的小女兒只好咬牙謀生,上有高堂老母(我的外曾祖母),下有四個日益長大的兒子”伍掀。很難想象一個弱女子是怎么撐過那段日子的掰茶。
好在日后爺爺得以平反和恢復公職。也幸得奶奶力排眾議蜜笤,決定從漳平返回福州濒蒋,之后家里才有了好的延續(xù)。
【奶奶和我】
八十年代后的照片已經漸漸有了彩色把兔,數量也多了起來沪伙。我也看到奶奶從曾經的大家閨秀變成了鶴發(fā)瘦削的老人,爺爺從年輕時的英氣勃發(fā)變成了彎著腰的清癯老者县好。到家里慢慢有了我們這一代围橡。
爺爺在 10 年的時候以 91 歲高齡去世。奶奶后來跟我提起爺爺缕贡,一邊流淚一邊說翁授,和他相處一生,雖然講不上什么特別的好晾咪,只是少年夫妻老來伴收擦,爺爺走了獨自一人真的很孤單。
從那之后禀酱,我去看奶奶的次數比以前便多了一些炬守。出差或旅行的時候,會帶一些她喜歡的小玩意兒剂跟。她會樂呵呵的用方言跟我說:物輕意重减途。
有一回我拿自己寫的詩文給她看,她半開玩笑的和我說:“從前(我上初中的時候)也是這樣給我看詩曹洽,那時候寫的東西就很淺鳍置。只是不忍心打擊你(積極性),故而未作評論∷拖現在寫的東西税产,用的典故我已經看不大懂啦,只能給你看看我的畫了”偷崩。說完辟拷,她拿出一本畫紙遞給我看,還悄悄叮囑我阐斜,這是信筆涂鴉的作品衫冻,不足為外人道也。
現在回想起來谒出,那時候去看奶奶隅俘,祖孫二人插科打諢邻奠,開開玩笑說些陳年舊事,再講些詩文典故为居,一個下午就在這樣閑聊中過去了碌宴。
當時只道是尋常,奶奶過世之后蒙畴,這樣的場景贰镣,怕是再也沒有了。
【人生百年總有一歸】
我小時候一直知道奶奶是有兩個姐妹的膳凝。只是一個在北京八孝,一個在美國。每隔幾年鸠项,也會聽到美國姨婆遠渡重洋回福州探親的事。姐妹之間還有書信往來子姜,只是我無緣親眼得見罷了祟绊。
據說姨婆的字跡挺拔,有男兒之風哥捕。問了父親才知道牧抽,姨婆和姨公在美國是經商為生。解放原本在福建三明從商遥赚,之后去了臺灣扬舒。因為時局不穩(wěn),擔心受牽連凫佛,五十年代末下決心赴美讲坎,從零開始,才又經營起了一片家業(yè)愧薛。
另一位北京的姨婆我所知甚少晨炕,只知道她有一雙特別出息的兒女。且因為家學淵源毫炉,也是飽讀詩書的學者瓮栗。奶奶 91 年去北京游玩的時候,就是這位姨婆的子女充當導游瞄勾,她和我提起這事的時候费奸,仍是贊不絕口。
奶奶 98 歲的時候进陡,她的兩位老姐姐也還健在愿阐,一位 102,一位 104 歲四濒,但不久都相繼老年癡呆换况,不認得人了职辨。那時候她還和我感嘆,兩位姐姐年輕的時候是那么干練和雷厲風行的人戈二,到老了舒裤,癡了,什么也不認得了觉吭。最后一次通電話腾供,說的是還是九十年代時候姐妹相聚事的事,不升唏噓鲜滩。
今年年初我去看奶奶的時候伴鳖,她也已經開始顯露出不怎么認人和忘事的跡象。之后我去看她徙硅,原先清亮的眸子也開始變得渾濁榜聂。我心里便大約有些知道了……
我和妻子最后一次去看她,她已經臥床嗓蘑,不怎么說話须肆。看了一眼我的妻子桩皿,說不認得豌汇。我又輕輕碰了碰她,喚了一聲奶奶泄隔,你還認得我嗎拒贱。她看了我半晌,說:“你是我的孫子佛嬉,從前來逻澳,很喜歡和我談古論今”。
這是她同我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暖呕。
給奶奶守靈后的第二天清晨赡盘,我走下樓道,看到天邊一片魚肚白缰揪,千言萬語卻又說不出口陨享。
借用北京表姑唁文中的一段話:
往事歷歷,心潮難平钝腺。孩子們長大抛姑,長輩衰老。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艳狐,人生百年定硝,終有一歸。
完毫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