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的意義就在于尋找本身。
一
2013年2月4日厌小,小年夜恢共,我在暖氣壞掉的一樓值班室里緊了緊棉襖,等待后半夜的英超讓我沸騰一下召锈。
不是我不困旁振,煙灰缸里早已屯滿了煙頭获询,實在是一年之中難得值幾次這么輕松的班涨岁,舍不得睡拐袜。報警電話每逢春節(jié)倍兒安靜。
“不……不好意思梢薪,能幫幫我嗎蹬铺?”,空中炸開絢爛煙火之時秉撇,一張臟兮兮的臉突然出現(xiàn)在窗口甜攀,嚇得我踉蹌倒退幾步妥衣,手本能地從腰間掏出辣椒水酣衷。
“你這樣會嚇?biāo)廊说闹绬崃俊蔽液芟腼j臟話兼贡,顧及職業(yè)形象麻裳,咽了回去具帮。
他應(yīng)該也是滿心愧疚的避咆,可還是在幾秒后破功笑出了聲镶骗。他在窗戶外看我滋饲,我在房間里狼狽厉碟,大概像極了動物園里的困獸,被游客有意無意地騷擾屠缭,驚得四下逃竄箍鼓。
“進來吧,有什么事呵曹?”款咖,我打開門,把他拉進值班室奄喂。
“我叫文陸之剧。”
“你要問路砍聊?去什么地方背稼?”
“不是,我名字叫文陸玻蝌,我需要一些幫助蟹肘。”
在確定這是一個心智正常的求助者后俯树,我也漸漸平復(fù)了內(nèi)心的驚慌帘腹,開始打量這個名叫文陸的男子。
文陸很拘束许饿,直角尺一般倚在值班室的門上阳欲,隨身攜帶的“阿達迪斯”運動包斜挎在肩上,開線處露出一個變形的礦泉水瓶和一條形容不出顏色的毛巾;發(fā)型和衣褲雖然古板陳舊球化,倒是整齊秽晚;左臉淤青,右臉擦傷筒愚,泥土和灰塵像沙畫一樣均勻嵌在傷口里赴蝇,沙畫演示得很明顯,是一幕被慣用手為右手的人一拳打倒在地巢掺。
“說說怎么回事吧句伶。”
二
文陸是貴州人陆淀,自幼喪母考余,跟隨父親生活。父親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木匠轧苫,手心手背的粗燥皮膚布滿木屑扎破的細小疤痕秃殉。賺錢不算多,但靠著扎實的手藝和西南漢子特有的淳樸浸剩,保障生活的同時钾军,盡力滿足了文陸偶爾為之的虛榮。生活中缺少母愛的文陸绢要,也缺少著異性在生活中帶來的情感刺激吏恭,直到小學(xué)的第一次期末考試。
偏遠地區(qū)重罪,幾個村合在一起才能辦一個簡陋的教室樱哼,村里早年讀過一些書的老先生只能教學(xué)齡兒童基本的漢字。文陸第一年上學(xué)剿配,正趕上教育改革搅幅,鄉(xiāng)里成立了公辦學(xué)校,除了留在鄉(xiāng)里公辦學(xué)校教書的老師外呼胚,還有一部分大學(xué)生支教老師會下去各個村里茄唐,傳授漢字以外的其他學(xué)科,每個學(xué)期結(jié)束時蝇更,要把所有村里的孩子集中到鄉(xiāng)里公辦學(xué)校進行期末考試沪编。
文陸就是這時候第一次見到了曲比阿美。也就是這一面年扩,便喜歡上了這個相隔幾個村的姑娘蚁廓。
能讓一個七八歲孩子在內(nèi)心堅定不移地認(rèn)為這種感覺就是“喜歡”的原因,只有上輩子的自己才說得清厨幻。
從那以后相嵌,文陸不像同齡孩子一樣憎恨和懼怕考試腿时,每天清晨出門前狠狠撕去老黃歷面上的一頁,心里盤算著見阿美的日子又近了一些饭宾。
初中畢業(yè)以后批糟,阿美沒再讀書,文陸因為是男孩子捏雌,家里同意他把高中讀完。想到今后再也不能在考場上見到阿美笆搓,文陸才深深感覺到應(yīng)試教育有多么的無趣性湿。
聽同村姑娘閑聊時談起阿美準(zhǔn)備和其他幾個小姐妹出門打工,文陸鼓足勇氣寫了一封情書满败,天還沒亮就摸著黑走了幾里山路肤频,連摔帶爬把情書送進了阿美的窗口,回家的路上算墨,文陸像個滿身傷痕得勝歸來的將軍宵荒,昂首闊步。
情書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净嘀,時間在文陸?yīng)q豫要不要去找阿美的煎熬中悄悄流逝报咳。阿美在湖南打工期間談戀愛的消息輾轉(zhuǎn)傳到了文陸耳朵里,文陸在工地宿舍里摟著自己的猶豫喝了一整夜的酒挖藏。
一年前暑刃,父親打電話給文陸,讓他回去相親膜眠,如果合適就把婚給結(jié)了岩臣,別出去打工了。文陸做夢也想不到相親的對象就是阿美宵膨,年少時的“喜歡”突然變成眼前的“婚姻”架谎,有一種被命運霸王硬上弓的快感。
父親對文陸說了實話:阿美是有男朋友的辟躏,可是阿美父親病倒了谷扣,阿美男朋友家境貧寒,而且遠在湖南捎琐,根本沒辦法留在這邊照顧抑钟,這段感情在阿美的左右為難中被強行斬斷。媒人做介紹時野哭,看中了文陸父親的忠厚老實和手藝精湛在塔。文陸父親雖然收入不多,但愿意把這些年攢下的錢拿出來給阿美父親治病拨黔。
阿美心里是忘不掉前男友的蛔溃,剛結(jié)婚時幾乎夜夜側(cè)過身去以淚洗面,文陸心疼又木訥地站一旁,不知道該做些什么贺待。
時間久了徽曲,阿美不哭了,文陸依舊體貼照顧阿美麸塞,所有的收入都用來給阿美添置喜歡的東西秃臣,惹得同村姑娘想起自己老爺們兒就一陣羨慕∧墓ぃ可阿美一直不冷不熱奥此,白天都是些過日子的油鹽話,夜里文陸根本不敢試探著去碰一碰阿美雁比。父親經(jīng)常旁敲側(cè)擊怎么還沒有個一孫半女時稚虎,文陸總是學(xué)著城里人的口氣,說想多過一段二人世界的時光便應(yīng)了過去偎捎〈乐眨可電視里每每出現(xiàn)唇齒交融的畫面時,文陸還是會覺得口干舌燥茴她,喉結(jié)吃力地上下游走寻拂。
這段婚姻就在“天時地利人不合”的情況下,平淡延續(xù)丈牢。
三
一個月前兜喻,阿美留下一張紙條,寫著“我想出去走走赡麦,不用擔(dān)心我朴皆。”當(dāng)?shù)嘏沙鏊f這種情況不夠立案條件泛粹,讓文陸再回家等等遂铡,說不定過幾天就回來了。
文陸在家等了三天晶姊,坐不住了扒接,晚飯時跟父親說想出去找阿美。父親給文陸倒了一杯酒们衙,轉(zhuǎn)身進里屋拿出了一個塑料袋钾怔,告訴文陸,這是他清晨去鎮(zhèn)上銀行里取出來的蒙挑,家里全部積蓄都在宗侦,留了1000塊添置年貨,剩下的都讓文陸帶在身上忆蚀,出門在外矾利,沒錢寸步難行姑裂。
文陸有些猶豫,父親為了文陸的愛情已經(jīng)搭進去了很多錢男旗。
父親見文陸不伸手舶斧,咂了一口酒,自顧自地說道:“阿美嫁到咱們家來察皇,無論什么原因離開茴厉,我們都要盡到夫家的責(zé)任。阿爸知道你擔(dān)心她什荣,阿爸也一樣矾缓。去找她吧,找到了好好聊一聊溃睹,就算她真的不愿回來而账,起碼你也要告訴她你會等她回來胰坟,就像你從小到大一直等她一樣因篇。”
茫茫人海笔横,找一個刻意躲著的人竞滓,談何容易。
文陸沿貴州吹缔、湖南商佑、江西,一路向東厢塘,每到一個城市會先去當(dāng)?shù)毓簿謧浒覆杳唬缓蟠蛴∫慌鷮と藛⑹隆:ε聞e人看不清照片晚碾,尋人啟事上的照片都是彩色的抓半,貼在火車站、汽車站門口格嘁,在每個尋人啟事的附近蹲上半天一天笛求,踩滅一地廉價煙頭。
只要有人駐足看了尋人啟事一小會兒糕簿,文陸立刻沖上前探入,諂媚地遞上一支一直放在口袋里不舍得抽的中華,詢問別人是不是看著眼熟懂诗,在得到別人的否定答案后蜂嗽,仍然窮追猛問,直到別人把他當(dāng)作神經(jīng)病一樣踹開殃恒,才悻悻離去徒爹,重新蹲回尋人啟事附近的角落里荚醒。
在湖南,文陸曾去了趟阿美以前打工的工廠隆嗅,從阿美以前的工友那里打聽到了阿美前男友的住址界阁。
文陸忐忑前往,既希望在那里見到阿美胖喳,又害怕在那里見到阿美泡躯,輕扣房門時,忍不住側(cè)耳門上偷聽里面的動靜丽焊。他想较剃,如果那個朝思暮想的聲音真的在里面,那他就留張“等你回家”的字條技健,轉(zhuǎn)身離開写穴。
一個書生模樣的男子打開門,文陸第一時間沖了進去雌贱,把別人嚇得差點報警啊送。文陸一邊道歉一邊還在偷瞄臥室,生怕錯過一點阿美來過的痕跡欣孤。
阿美前男友了解了文陸的來意馋没,目露兇光,滿是怨恨降传。在表示沒有見過阿美以后篷朵,他渾身顫抖質(zhì)問文陸當(dāng)初為什么用如此無恥的方式搶走阿美。文陸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婆排,留下了1000塊錢声旺,一來是為自己用稍微好一點的家境搶走阿美表示歉意,二來希望阿美前男友如果有阿美的消息可以第一時間告訴他段只。
“你別怪阿美腮猖,她也是身不由己,而且翼悴,我很愛她缚够。”文陸倉皇離開前鹦赎,直視對方說了這句話谍椅,眼里滿是堅定。
離開湖南古话,文陸不知道下一站該去哪雏吭,回想一年婚姻里阿美說過的每一句話,突然記起阿美曾經(jīng)在電視里看見廬山雪景的時候說過很想去陪踩。正值深冬杖们,也許阿美會去那里悉抵,嗯,一定是去了那里摘完。
這么想著姥饰,文陸微笑著睡了出門失眠多日以后第一個好覺。
在廬山火車站張貼尋人啟事的時候孝治,兩個中年男子拍了拍文陸的肩膀列粪,其中一名男子告訴文陸尋人啟事上的女子他們前幾天見過,在廬山腳下一家餐館里做服務(wù)員谈飒。另一名男子隨口附和道岂座,對對對,確實是那天我倆一起吃飯時碰到的那個服務(wù)員杭措。
文陸高興得像新婚之夜费什,在路邊小賣部里買了幾包好煙,塞進兩位大哥的口袋里手素,嚷嚷著趕緊帶他去鸳址。
行至人跡罕至的地段,兩位大哥突然變臉刑桑,手中的彈簧刀上下翻飛氯质,文陸轉(zhuǎn)身想跑時已經(jīng)晚了募舟,重重一拳打在臉上祠斧,希望和鮮血一起融化在潔白的雪地上。
文陸清醒時拱礁,隨身攜帶的錢都被搶走了琢锋,新打印的幾百份尋人啟事散在雪水里,字跡和相片都模糊了呢灶。文陸撿起摞在面上還能看清的幾十份尋人啟事吴超,欲哭無淚,沒有方向得走了十個小時鸯乃,走到天已黑透鲸阻、忽然炸開一朵美麗煙花時,出現(xiàn)在我值班室的窗口缨睡。
四
突然想起文陸進門時說很餓很冷鸟悴,便泡了一碗方便面推到他面前,脫水牛肉和脫水蛋在高溫氤氳里漸漸舒展開奖年,像輕解羅裳的少婦细诸。
“我想阿美了÷兀”文陸用帶著哭腔的五個字結(jié)束了他的故事震贵,值班室里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利赋,只有他胸口起起伏伏摩擦衣服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猩系,頻率越來越快媚送,直到文陸哇的一聲徹底哭了出來,眼淚和鼻涕拉拉扯扯滴落寇甸,落在碗沿季希,順著面身,融進生活這碗酸辣湯里幽纷。
我看著眼前這個哭得像三歲孩子一樣的三十歲男人式塌,歲月在他臉上刻下了年少時盼望考試的迫不及待、表白失敗的郁郁寡歡友浸、想念阿美的夜不能寐峰尝、直到娶回阿美的手舞足蹈;也刻下了年關(guān)將至?xí)r背起全部家當(dāng)踏上列車的匆忙慌張收恢、躲在張貼尋人啟事的墻角觀察來往行人的滿懷希望武学、一個接一個沒消息的夜晚匆匆流逝的失魂落魄、直到在萬家燈火中流離失所伦意。
“文陸火窒,聽我一句勸,先回家吧驮肉,該找的地方也找過了熏矿,你的父親和妹妹還在家里等你過年,過完年了看看有沒有新的消息再出來接著找离钝。我也幫你跟當(dāng)?shù)嘏沙鏊?lián)系一下票编,看看他們能不能提供什么幫助。現(xiàn)在我送你去車站卵渴,幫你買票慧域。”再有一會兒浪读,天就要亮了昔榴,我想在交班前把文陸安頓好。
文陸點點頭碘橘,平復(fù)了情緒互订。
去火車站的路不遠,十多分鐘就到了蛹屿,文陸在車上瞇了一會兒屁奏,手里緊緊攥著剩下的幾十張尋人啟事。
我口袋里就剩下三百多塊錢错负,都給了文陸坟瓢,讓他自己去售票廳買票勇边,我到候車室去等他,一會兒送他進站折联。約摸過了半小時粒褒,文陸滿頭大汗進了候車室,說是求了售票口排在前面的學(xué)生讓他插個隊诚镰,終于買到一趟加開的臨時客車奕坟。
兩小時后,候車室廣播里響起了“開往廣州的臨時列車已經(jīng)進站清笨,準(zhǔn)備檢票”的通知月杉,原本答應(yīng)我回貴州老家的文陸也在這時拎起行李挎在肩上,雙手垂在身子兩側(cè)抠艾,結(jié)結(jié)實實地對我鞠了一躬:
“謝謝你苛萎,我沒有買回家的票。阿美曾經(jīng)說過检号,想去深圳那邊打工腌歉,收入也高,還能看海齐苛,我想去那邊試試翘盖,我剛在值班室的民警告示欄上記下了你的電話號碼,車票錢我會還給你的凹蜂♀裳保”
說完,他轉(zhuǎn)身鉆進檢票人群炊甲,一邊說些“不好意思讓一下”泥彤,一邊擠過了檢票口跑進站臺欲芹。
我來不及跟他告別卿啡,只能注視著那個倔強又執(zhí)著的背影消失在站臺上,天剛破曉菱父。
作者 |?張強颈娜,人民警察。想讓頭頂上的國徽在白紙黑字里閃閃發(fā)亮浙宜。
編輯 | 宏偉星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