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視著他灰白的皮膚瞄桨,嘴唇干裂得像正午無水的裸地话速。他聽到動靜后抬頭茫然地看向我,眼中裝著一整片撒哈拉腹地寸草不生的荒蕪景象芯侥。
“你可以給我一瓶水嗎泊交?”
一
或許在很久前的非洲還有人聽說過webol這個名字。
在晝夜不那么分明的非洲大陸柱查,他一生最大的愿望是穿過撒哈拉沙漠廓俭,為此他做了萬全的準(zhǔn)備,從裝備繩到心境唉工,從現(xiàn)在的籍籍無名到未來的報紙頭版研乒,甚至做足了成為下一個斯科特的夢。
可他決定先去做——是的淋硝,在非洲人眼里總是要先做再說的雹熬。
于是他開始做了宽菜,第一步當(dāng)然是要做萬全的準(zhǔn)備,這一步他已經(jīng)完成了竿报,而且完成得非常不錯铅乡,那么下一步是——
“Stop,”我抬手制止他顛三倒四的敘述仰楚,“Stop隆判,博犬庇,事實上這都不重要僧界,你的第一步應(yīng)該是先去臥室把你的外衣穿好,你這樣赤裸著上身是不能待在我的客廳里的臭挽∥娼螅”
我叫他韋博,這是一個很中規(guī)中矩的東方的名字欢峰,因為我拒絕了他自稱斯科特第二——為此我們甚至大吵了一架葬荷,這個固執(zhí)的年輕人執(zhí)意對每個人介紹他冗長得可笑的名字,只可惜并非所有人都能夠耐心聽完他的自我介紹纽帖。于是他像一個討不到糖的孩子一般可憐巴巴地望著我宠漩,我討厭這個非洲佬示弱的樣子,我當(dāng)即拍板叫他韋博懊直。
我經(jīng)營著城市中唯一的極限運動介紹所扒吁。說是極限運動也不準(zhǔn)確,我的經(jīng)營范圍包括穿越雪山和沙漠室囊、太平洋雕崩、大西洋、不知名的海域融撞,還有各類野山盼铁。我提供部分稀有的器材和尋找隊友的平臺,甚至可以包攬炒作——要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愿意默默無聞地做運動尝偎。
最近我還擴展了留宿業(yè)務(wù)饶火,當(dāng)然只是因為韋博這個混蛋。我們通過網(wǎng)絡(luò)認(rèn)識致扯,在確認(rèn)了我能提供經(jīng)費和器材后他從遙遠(yuǎn)的非洲大陸來到我的店里肤寝,我驚訝于他的行動力,又難免嫌棄他的魯莽和無知——拜托急前,在城市里亂跑可不是什么有趣的事醒陆。
韋博出生自非洲,自小有勇無謀裆针,小時候獨自穿越過無數(shù)沙漠和高山刨摩,帶著一身傷和一身成就長大寺晌。他今年二十歲,最大的愿望是穿越撒哈拉沙漠澡刹。他想跟流沙共舞呻征、與沙丘搏擊,為此他甚至放棄了好不容易拿到的留學(xué)資格罢浇,不遠(yuǎn)萬里跑來投靠我——一個不確定是否能幫到他的東方人陆赋。
好在這小伙子適應(yīng)得很快穆咐,他逐漸意識到規(guī)矩而繁華的城市是不允許赤裸上身的奕扣。他套上白色T恤冗疮,肌肉撐起好看的輪廓录煤。我欣賞了一番他的身形脂男,感嘆不愧是野地里的小王子洞焙,這樣原始的野性在城市里實在少見吕朵。
“uh…我想我們什么時候能出發(fā)绰垂?”韋博接過我遞來的早餐白粥嗅榕,皺了皺眉——他那消化公牛肉的胃還并不習(xí)慣這樣精致的食物顺饮。
我聳聳肩:“不,你沒有合適的隊友凌那,根據(jù)《城市居民公約》…”
“夠了兼雄,不要再說了∶钡”韋博煩惱地打斷了我的話赦肋。
哪里夠,我還沒說完嘲碱,我瞪韋博金砍,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在《城市居民公約》里麦锯,不僅二十歲的探險不被允許恕稠,隨便打斷長者的話也是不被允許的》鲂溃《城市居民公約》是全體居民奉行的準(zhǔn)則鹅巍,如果我是個狠心的老姐姐,是會把他扭送到少年管理學(xué)校的料祠。
韋博兩口喝完粥骆捧,擦了擦嘴,扔掉我遞過去的紙巾:“我到底什么時候能離開髓绽?我是說敛苇,我自己一個人沒有任何問題∷撑唬”
我毫不留情地拒絕:“不枫攀,你必須有一個穩(wěn)重的隊友括饶。”
韋博伸了伸脖子還想再說什么来涨,我伸出手指威嚴(yán)地指了指他图焰,他不服氣地一瞪眼,轉(zhuǎn)身回了自己的臥室蹦掐。
這樣的對話幾每三天就要發(fā)生一次技羔,頻繁到我懷疑這小伙子是不是有什么失憶癥——我從未見過有人如此執(zhí)著一件事,反復(fù)被拒絕卧抗、又反復(fù)詢問——可一般來講這并不值得被贊揚藤滥。
我們生活在幸福而自由的城市里。這是個很好的城市颗味,有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超陆,也有人做著自由的職業(yè)工作牺弹,比如我浦马。我們享受著政府的保護和養(yǎng)育,會有人幫我們排除萬難——于是我們的城市是一個安全张漂、柔和晶默,適合成長的城市。我們在城市里安安靜靜地成長著航攒,一代又一代磺陡。
這是我們的搖籃。我們都愛這個搖籃漠畜。
只可惜韋博這個傻小子并不明白——他不明白安穩(wěn)而有規(guī)律的生活多么美妙币他,他的血管里流著熱帶狂放燥熱的血,這讓他與城市幾乎格格不入——這是錯的憔狞,我常對他說蝴悉。
二
我坐回到辦公桌前。這個月有兩個委托瘾敢,一個是拜托我找一份最先進的潛水衣——我已經(jīng)完成了拍冠,我聯(lián)系了城市的科學(xué)院,僅僅稍微透露了一下我想去潛水的愿望簇抵,他們就為我準(zhǔn)備了完整的先進的潛水衣庆杜,配上長達兩頁紙的使用說明。另一個是拜托我尋找一個想穿越沙漠的同伴碟摆,這個人計劃在十一月份穿越一個小沙漠晃财。
我本想把第二個人引薦給韋博,沒想到韋博當(dāng)即拒絕了——他不屑地說自己早在七歲時就已征服了這個小沙漠典蜕,穿越沙漠還是要選撒哈拉——
然后那個少年瞪大眼睛問撒哈拉是哪里断盛,這下輪到韋博目瞪口呆了雏逾。
我尷尬地推開韋博,事實上在城市里是不允許討論撒哈拉這樣危險的野生沙漠的郑临,這違反《城市居民公約》栖博,少年年紀(jì)不大,學(xué)的都是書本上的知識厢洞,這情有可原仇让。
韋博難以置信地攤手:“怎么可以不允許討論呢?”
我無奈回答:“只有這樣躺翻,少年人才能安全健康地長大丧叽,至少不會像你一樣魯莽」悖”
韋博回敬我:“在我們那里踊淳,三歲的孩子就想著穿越撒哈拉了∩驴浚”
我皺眉:“太危險了迂尝。”
于是這個隊友只能不了了之剪芥,我僅用三言兩語便讓他相信了韋博是個胡言亂語的白癡垄开,他滿意地離開,走前還不忘囑咐我記得幫他找到一個靠譜的新隊友税肪。
我滿口答應(yīng)溉躲。
韋博的郁悶持續(xù)了三天。
不過我并沒有理會韋博益兄,因為很快我為那個少年人找到了一個新隊友——充滿愛與神秘感的俄國姑娘Tina锻梳,有一頭不羈的金色卷發(fā),眼睛藍(lán)得像映著天空的玻璃净捅。
但緹娜似乎更令韋博滿意疑枯,倒不僅是因為緹娜知道撒哈拉。事實上緹娜知道大多數(shù)危險的沙漠和海域灸叼,她說她最大的理想是在撒哈拉沙漠腹地里跳舞——這與韋博的愿望簡直一拍即合神汹,韋博很快與緹娜打得火熱。
我在他們身邊一籌莫展古今,因為我似乎丟了一單好生意——不過沒關(guān)系屁魏,解決了韋博這一棘手的難題也是個好結(jié)果。我熱切地鼓動他們組隊捉腥,因為我相信自小生長在城市里的緹娜是個可靠的女孩氓拼。
三
緹娜和韋博很快準(zhǔn)備出發(fā)了。
他們臨走前我執(zhí)意為他們安裝好追綜器和微型攝像機,緹娜很積極——緹娜說這是保證安全的法寶桃漾,韋博聳肩回答whatever坏匪。
他們準(zhǔn)備周日一早出發(fā),他們還有一個星期的時間準(zhǔn)備器材撬统。
然而就是這時韋博和緹娜爆發(fā)了激烈的爭吵适滓。緹娜尖叫著你怎么能扔掉我的裝備,韋博說這么重的裝備怎么能拿到沙漠里去恋追。我沖進他們的客房凭迹,只見韋博被緹娜逼到墻角一臉委屈,緹娜像個小辣椒一般紅著臉怒氣沖沖苦囱。
緹娜嗅绸,冷靜,我安撫姑娘撕彤。
不過緹娜準(zhǔn)備的裝備屬實有些過分——我能看到四雙笨重的沙漠靴鱼鸠,這是城市科學(xué)院特意研制的、能夠在沙漠里自由行走的鞋子羹铅,它可以根據(jù)外界調(diào)控溫度蚀狰,保持腳上的皮膚和血管處于最合適的舒張狀態(tài),除此之外它還可以提供水源睦裳、過濾炎熱的空氣造锅、防蚊蟲。我耐心地給韋博講述廉邑,緹娜氣呼呼地跑下樓去拿她的另外幾個快遞。
韋博難以置信地聽著倒谷。
“停蛛蒙,聽我說,”韋博踢掉拖鞋渤愁,指著自己的腳牵祟,“我感受過沙子的熱和涼,也感受過沙子的流動抖格,我的腳被沙子吞噬過诺苹,留下了一道長長的傷疤——我不明白,我不明白為什么不用腳直接踩上沙漠雹拄∈毡迹”
“太危險了,韋博滓玖∑汉澹”我嚴(yán)肅地看著他,“因為太危險了,我們必須保證年輕人的安全翩肌,緹娜也是好意模暗。”
韋博沉默地盤腿坐在床上念祭。
緹娜回來了兑宇,她費勁地抱著一個大箱子。
這是兩套完美的沙漠衣——簡直像個小型飛船艙粱坤,里面提供新鮮的空氣顾孽、新鮮的可循環(huán)的水等等,穿著它甚至在沙漠中長住不必?fù)?dān)任任何溫度和水的困難——甚至可以在里面喝到仙人掌風(fēng)味的飲料比规,據(jù)說味道好極了若厚。
“喂,”緹娜驕傲地踢了踢沙漠衣蜒什,“愚蠢的傻大個——你明白了吧测秸,完美的科技才是征服自然的最好工具,你太過時了灾常■耄”
韋博茫然地看著我和緹娜收拾,緹娜約了載貨車帶他們到撒哈拉邊緣钞瀑。緹娜開心地抱著韋博沈撞,她說著親愛的,我們征服沙漠的愿望終于要實現(xiàn)了雕什。
四
我送他們到了撒哈拉邊緣缠俺,撒哈拉平靜而美麗,像一位沉靜的戴頭紗的婦人贷岸。
韋博像個小孩子一樣任緹娜裝扮壹士,他簡直像個機器人——同樣很像機器人的緹娜調(diào)皮地趁他不注意拍了張照片,緹娜還隨身帶著照相機偿警,這很不容易躏救。
那——我走了?韋博用探詢的眼神看了看我螟蒸,嘗試著邁出進入撒哈拉的第一步盒使。
十幾年的愿望變成現(xiàn)實,撒哈拉猙獰的沙丘和嚴(yán)酷的氣候似乎沒那么可怕——根本不可怕七嫌,沙漠的狂風(fēng)根本影響不到探險者們半分少办,探險者們需要承受的壓力僅僅是沙漠服的重量而已。
緹娜蹦蹦跳跳地拍照抄瑟,在撒哈拉純凈的美中留下自己的痕跡凡泣。
通過電腦我得知他們已經(jīng)進入了撒哈拉腹地枉疼,我的表情肅穆起來。歷史上無數(shù)探險者被埋葬在這兒鞋拟,有的因為水耗盡而止步于此骂维,有的因為不堪極端天氣脫水而死,有的因為體力耗盡不辨方向——自然是嚴(yán)酷的無情的贺纲,它會毫不猶豫吞噬掉無數(shù)弱小的生命——但值得一提的是它總有吸引代代探險者前赴后繼的本事航闺。
韋博穿著沙漠衣站在撒哈拉腹地的流沙中,他伸出手想觸摸自己的臉猴誊。手指在眼前十幾厘米處停住了潦刃,他恍惚想起來自己還戴著玻璃頭罩。頭罩適宜的溫度和柔軟的觸感讓他覺得自己還在城市懈叹、完美的溫室里乖杠,好傻啊,他不合時宜地想澄成。
沙漠的風(fēng)變得溫柔胧洒,書本上野獸般的流沙像溫順的家貓。緹娜支起干燥舒適的帳篷墨状,他們即將在撒哈拉腹地度過難忘的卫漫、有意義的一晚。
五
我是被耳機里緹娜驚慌的喊聲吵醒的肾砂。我睡眼惺忪地打開對講機列赎,緹娜已驚恐得變了聲音。
“韋博镐确!是韋博包吝!他——”緹娜語無倫次。
我心里一沉辫塌。
帳篷里扔著一套完整的沙漠衣漏策,一串腳印幾乎一字一句訴說著義無反顧。我指揮緹娜跑出帳篷臼氨,迎面是將要升起的火紅的太陽。
我屏住了呼吸芭届。
太陽——太陽嚴(yán)厲而熾熱地看著世界储矩。日出是燦爛恢宏的,火紅的火球毫無避諱地沖入我的眼球褂乍。我感覺到一種撕裂般的畏懼持隧,我下意識地退了一步。
“不要對著太陽——”我痛苦地喊逃片。
緹娜慌忙調(diào)轉(zhuǎn)攝像頭屡拨。我看到她蒼白的臉,臉上還掛著淚痕。我安慰她呀狼,教她按著我說的方向走裂允。
我們在沙漠腹地的另一邊找到了韋博。
其實并不難找——他正走向太陽哥艇。
他赤著腳绝编、赤裸著上身,手臂和肩膀的肌肉顯現(xiàn)出好看的形狀貌踏,皮膚是帶著金屬光澤的古銅色十饥。他近乎虔誠地看著太陽,雙腳踩在柔軟的流沙中祖乳。
韋博逗堵,韋博,緹娜就要跑過去眷昆。
我制止了緹娜蜒秤。
我接通了韋博的信號。
Hi隙赁,現(xiàn)在我在撒哈拉沙漠腹地了垦藏。韋博對我說。
于是我確信他依舊清醒伞访,因為他的眼睛依然刺亮有神掂骏,聲音依舊中氣十足。他無畏地用身體擁抱撒哈拉厚掷,他將神經(jīng)暴露在沙漠堅硬的風(fēng)中弟灼,熱帶熾熱的空氣一點一點滲進他的皮膚里。
你會死的冒黑,我說田绑。
不,韋博微笑抡爹,你還不明白嗎掩驱,真正征服自然的不是完美極了的科技,是人與生俱來的蓬勃的野蠻生長的野心冬竟。
是我欧穴,我是來驗證這一點的,事實證明我成功了不是嗎泵殴,韋博說涮帘。
說這話時他將自己身上的攝像頭對準(zhǔn)陽光,攝像頭毫無遮擋地直視太陽——我直視太陽笑诅。脆弱的玻璃和芯片哪里抵得住這樣的攻擊调缨,攝像頭劇烈地抖動了一番疮鲫,元件燒毀了。
我看見沙丘在流動弦叶、聽見沙粒在低語俊犯,緹娜的尖叫聲逐漸遠(yuǎn)去,韋博宛如朝圣者一般跪坐在流沙中間湾蔓。我想咆哮瘫析、想痛哭,想撕開襯衫和金絲眼鏡默责。我感到自己的神經(jīng)末梢爆發(fā)出呼喊贬循、最原始的、熾烈的桃序、橫沖直撞的沖動杖虾。我想將自己埋葬在流沙中。我眼睜睜看著韋博的身影消失在沙漠中心媒熊。
六
《城市居民公約》強調(diào)奇适,任何傷害青年人的成年人都需要被判刑,任何有出格行為的青年人都需要接受治療芦鳍。
緹娜進了少年管理所嚷往,她需要接受長長的心理治療。韋博昏迷著被送入了精神病院柠衅,他將在漫長的精神治療中度過他的余生皮仁。于是在服刑期間沒有人能來看我,我的小店也因為周轉(zhuǎn)不足而倒閉了菲宴。
后來我再沒見過緹娜贷祈。
但我見到了韋博。
很多年后醫(yī)院驕傲地告訴我他們成功改造了這個極端瘋狂的青年喝峦,他們矯正了他的思想势誊,教給他什么是正常的、安寧的世界谣蠢。醫(yī)生信誓旦旦地說粟耻,我們的青年永遠(yuǎn)是冷靜的、理智的眉踱,我們都忠誠地相信這一點勋颖。
他們特許我探視韋博,并緊張防備著我的言行勋锤。
但其實沒有必要,韋博將我要說的話堵在了喉嚨口侥祭。
我站在他面前叁执,我俯視著他灰白的皮膚茄厘,嘴唇干裂得像正午無水的裸地。他聽到動靜后抬頭茫然地看向我谈宛,眼中裝著一整片撒哈拉腹地寸草不生的荒蕪景象次哈。
“你可以給我一瓶水嗎?”
我再沒有去看過韋博吆录。我決定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窑滞。
我后來的生活內(nèi)容乏善可陳,在八十歲恢筝,活夠了本的年紀(jì)哀卫,在日出前,我回憶起一個蓬勃的非洲少年撬槽,熱烈的此改、豐富的、噼啪燃燒著的侄柔。
我親眼看著他走過撒哈拉腹地共啃,又走向近在咫尺的邊界。最后他死了暂题,死在腹地柔軟的流沙中移剪。世界上本不缺某一個探險者,一代一代薪者,但或許再沒人做一個關(guān)于斯科特的夢纵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