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篇】天地不仁灾挨,進化無情
雖說我自己是個十足文藝的人邑退,然而對于“文藝到底有什么卵用”這問題也一直深深疑惑。這問題其實包含兩個方面:
1.消費文藝有什么用涨醋?
2.創(chuàng)造文藝有什么用瓜饥?
第一個問題,我還算有點體會浴骂。簡而言之乓土,消費文藝可以舒緩情緒。記得兩年前有一陣子課業(yè)負擔相當重溯警,一學期三門英文課趣苏,每門課每周都得讀上六七十頁的材料,然后寫讀書筆記梯轻。某個周六晚我焦慮到無以復加:周一就上課了食磕,而我尚有一大半的材料未讀,并且早幾日還買了晚上的昆曲票喳挑。
差一點就決定不去聽了彬伦。但是滔悉,不舍得浪費錢,而且也太久沒聽著昆曲了单绑,最終還是在兩難的情境里將腳步邁向了戲院回官。找著位置坐定之后,也就橫上了一條心:先享此刻快活搂橙,回去再應付洪水滔天吧歉提。
當晚的演出是四個折子,第三折《牡丹亭·游園》区转√蓿《游園》我聽過很多回,那天的演員也有點老相废离,不過侄泽,等到臺上一主一仆衣容映襯,身姿錯落配合厅缺,杜麗娘由低至高唱出“雨絲風片蔬顾,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得這韶光賤——”幾句時湘捎,于最美妙處诀豁,我仍舊再一次被擊中,有周身發(fā)熱窥妇,時間停滯之感舷胜。仿佛天地間只剩下我和這一個舞臺,空山凝云活翩,頑石初裂烹骨。
演出大約持續(xù)兩小時,結(jié)束后材泄,心饜意足地隨人流踱出劇場沮焕。deadline又拉近了兩個多小時,照理說應該警鈴大作拉宗,狂奔回宿舍投入作業(yè)洪流才對峦树。只是,緩慢的腳步昭示出一個怪異的不合邏輯的事實——我已經(jīng)無法將焦慮的烏云扯回來重新籠罩心頭了旦事。
W老師給分出了名的吝嗇啊魁巩,你可是發(fā)了狠要拿A的!——能來這里讀書就算不錯……
讀不完材料到課堂討論時無話可說就丟臉了姐浮!——沉默一節(jié)課也無妨……
很帥的D本來挺欣賞你的谷遂,這下沒法趁熱打鐵了!——天下男人多的是……
明天要讀那么多頁卖鲤,還不得緊張死了肾扰!——瀏覽明白大意就好……
在一種莫名平和的心境里畴嘶,之前在意的所有問題都不成問題,所有的憂慮都仿佛成了過慮集晚。清風朗月下掠廓,過往的得意都挨挨擠擠涌至目前,令我愉悅得十分詫異甩恼。deadline還在(而且更近),情緒怎么神奇失蹤了沉颂?雖然我沒磕過藥条摸,但對照美劇里的某些鏡頭呈現(xiàn),好像差不離铸屉。
這個時候钉蒲,平常零星了解到的一些知識才終于串了起來。藝術(shù)理論里說抵達審美的巔峰彻坛,人可以放下無時無刻不緊繃的自我顷啼,跳出邊界,從而獲得舒展和釋放昌屉。佛教里講破除“我執(zhí)”和“身見”钙蒙,迎接頓悟。而服用了裸蓋菇素(蘑菇中含有的致幻劑)的人性格會變得更積極间驮,更開放躬厌,他們聲稱當時經(jīng)歷了“宗教體驗”或“心靈體驗”。果然啊果然竞帽,藝術(shù)扛施、宗教乃至于迷藥,還真是一根繩上的螞蚱屹篓。
感謝幾百年前的文人雅伎們創(chuàng)出了昆曲搖曳多姿的聲腔和身段疙渣,也多虧了湯顯祖的曠世之才,偶涉曲場就貢獻出《牡丹亭》的明艷辭采和動人故事堆巧,再加上笛聲的悠揚妄荔,服飾頭面的精美考究,燈光的輝煌……物色恳邀、聲色懦冰、情色;視覺谣沸、聽覺刷钢、味覺(我聽戲都習慣帶塊糖吃),教人如何不轟然坍塌乳附!師父們借由清修和苦行達到的境界内地,我竟以背道而馳的方式領略了一回伴澄。
(至于第三條道路么,那是違法的……請記住朝陽區(qū)群眾雪亮的眼睛Z寤骸)
消費文藝的好處說到這里非凌。那么創(chuàng)造文藝呢?盡管我們常聽到的是“李白斗酒詩百篇”或者“倚馬千言”這一類痛快淋漓搞創(chuàng)作的版本荆针,然而以我對創(chuàng)作人群的了解敞嗡,這顯然并非常態(tài)。絕大多數(shù)的創(chuàng)作是緩慢而費力的航背,以寫作為例:
魯迅說:“我的文章不是涌出來的喉悴,是擠出來的【撩模”
張愛玲說:“我寫文章很慢而吃力箕肃,所以有時候編輯先生向我要稿子,我拿不出來今魔∩紫瘢”
王爾德說:“我花了一個上午的時間去掉一個逗號,到了下午的時候又把它放了回去错森∫骰拢”
斯蒂芬·平克(Steven?Pinker,美國久負盛名的認知語言學家)說:“要寫出好文章就得不停地修改涩维,一個好的作家在把作品送出去發(fā)表以前可修改到20遍督函。”
《巴黎評論》里提到:海明威每天的文字產(chǎn)出量:450激挪、575辰狡、462、1250垄分、512……
一方面宛篇,創(chuàng)造文藝作品如此麻煩,另一方面薄湿,文藝的投入與回報比似乎又不大樂觀叫倍。寫作或者其他藝術(shù)行業(yè),不像從事別的領域那樣具備穩(wěn)定可預期的前景豺瘤,而是跟娛樂業(yè)有些相似吆倦,免不了“贏者通吃”。金字塔頂一小撮閃光的幸運者下坐求,有龐大的默默無聞的人群蚕泽,很多人并非無才華,只是無機遇,作品口碑雖好须妻,卻只在小圈子里流傳仔蝌。但還是擋不住他們寫,寫荒吏,寫敛惊。一本又一本,一篇又一篇绰更。據(jù)說服裝業(yè)算是庫存最嚴重的產(chǎn)業(yè)了瞧挤,新聞上企業(yè)家表達擔憂時說:“所有服裝廠停產(chǎn)3年,消費者的衣服都夠穿儡湾∶笏牛”我當時想,換到寫小說上盒粮,所有作者哪怕封筆10年,這些籍籍不名而質(zhì)量不差的小說也夠看的了奠滑。
一言以蔽之丹皱,人類這個群體,對于創(chuàng)作文藝這回事宋税,總體上有一種趨之若鶩摊崭、飛蛾撲火的非理性勁兒。這一點杰赛,榮格看得很清楚:
藝術(shù)是一種天賦的動力呢簸,它抓住一個人,使他成為它的工具乏屯。藝術(shù)家不是擁有自由意志根时、尋求實現(xiàn)其個人目的的人,而是一個允許藝術(shù)通過自己實現(xiàn)藝術(shù)目的的人辰晕。
孕育在藝術(shù)家心中的作品是一種自然力蛤迎,它以自然本身固有的狂暴力量和機敏狡猾去實現(xiàn)它的目的,而完全不考慮那作為它的載體的藝術(shù)家的個人命運含友。
根植于無意識深處的創(chuàng)作沖動和激情替裆,是某種與藝術(shù)家個人的命運和幸福相敵對的東西,它踐踏一切個人欲望窘问,無情地奴役藝術(shù)家去完成自己的作品辆童,甚至不惜犧牲其健康和平凡的幸福。
針針見血惠赫。一個人倘若發(fā)現(xiàn)自己擁有文藝的才華把鉴,應當將其視為不幸而非幸運。你從不能擁有才華儿咱,是才華將你用作容器纸镊。
但是倍阐,榮格筆下的這股狂暴的自然力量到底是指什么?形象化逗威、人格化的說法固然有其震動力峰搪,卻滿足不了我想要進一步把握因果和細節(jié)的需求。根據(jù)經(jīng)驗凯旭,能夠提供較合理邏輯和較豐富細節(jié)的概耻,往往是進化論。
于是搜索了一堆論文來讀罐呼,包括一些實驗報告鞠柄,蛇吞食般勉力消化〖挡瘢花費了大半天的時間厌杜,終于差不多整明白了。原來计螺,人類的文學和藝術(shù)能力夯尽,相當于孔雀絢爛的尾羽。雄孔雀拖著又重又大的尾巴登馒,其實很不利行動匙握,易陷入危險,但這卻能令他們在交配期獲得雌孔雀的青睞陈轿。也就是說圈纺,雖不具備生存適應性優(yōu)勢,卻具備性競爭優(yōu)勢麦射。
確實如此岸耆ⅰ!才華雖然容易毀壞一個人的生活潜秋,但卻往往成就他的不菲情史茫叭。就是有那么一類年輕女孩兒,唯有見到作家半等、詩人揍愁、畫家、樂手才兩眼放光杀饵。北京話里的“尖果兒”指的就是她們莽囤,英文里的“Groupie”也有類似意味。尖果兒們到了三十上下大多會改了性兒切距,她們覺得自己成熟了朽缎。真實的情況卻是她們已經(jīng)“熟過頭了”,過了交配排卵頂峰,荷爾蒙分泌下降了话肖。
看來創(chuàng)造文藝還真是——有“卵”用的北秽。
雌孔雀會被開得一尾好屏的雄性impress,因為那是某類優(yōu)越基因的外在表現(xiàn)最筒。人類的文藝才華也一樣贺氓。原來,操控藝術(shù)家的那股狂暴的自然力量床蜘,是某些急于表達和傳遞的優(yōu)越基因辙培。
為喂飽自己的好奇而選擇了進化論火鍋的人,往往受不了那永恒不變的鍋底:一切都是為了物種的繁衍——這實在是太不文藝了邢锯。
有關(guān)文藝的另外一個現(xiàn)象也得到解釋扬蕊。那就是男女戀愛時,尤其在最初階段丹擎,兩人說話一定免不了文藝腔尾抑。一旦進入戀愛的情境,某些平常絕少沾染文藝氣質(zhì)的男人蒂培,也好像不由自主地尋覓起各種文藝化的表達來再愈,盡量地說話時帶點花兒(所謂花言巧語是也)。張愛玲《傾城之戀》里有范柳原和白流蘇大篇幅的文藝腔對話毁渗,尤以范柳原居多。有評論家認為這是沒控制好单刁,把她自己的文藝女青年腔調(diào)硬安在了男主人公身上灸异。我只能說這位評論家的戀愛經(jīng)歷大概不很豐富。
來看看吧:
柳原看著她道:“這堵墻羔飞,不知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類的話肺樟。??有一天,我們的文明整個的毀掉了逻淌,什么都完了——燒完了么伯,炸完了,坍完了卡儒,也許還剩下這堵墻田柔。流蘇,如果我們那時侯在這堵墻根下遇見了??流蘇骨望,也許你會對我有一點真心硬爆,也許我會對你有一點真心∏骛”
……
她再度拿起聽筒缀磕,柳原在那邊問道:“我忘了問你一聲,你愛我么?”流蘇咳嗽了一聲再開口袜蚕,喉嚨還是沙啞的糟把。她低聲道:“你早該知道了。我為什么上香港來牲剃?”柳原嘆道:“我早知道了遣疯,可是明擺著的事實,我就是不肯相信颠黎。流蘇另锋,你不愛我∠凉椋”流蘇忙道:“怎見得我不夭坪?”柳原不語,良久方道:“詩經(jīng)上有一首詩——”流蘇忙道:“我不懂這些过椎∈颐罚”柳原不耐煩道:“知道你不懂,你若懂疚宇,也不用我講了亡鼠!我念給你聽:’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zhí)子之手敷待,與子偕老间涵。’我的中文根本不行榜揖,可不知道解釋得對不對勾哩。我看那是最悲哀的一首詩,生與死與離別举哟,都是大事思劳,不由我們支配的。比起外界的力量妨猩,我們?nèi)耸嵌嗝葱∏迸眩嗝葱『瑁】墒俏覀兤f:’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威兜;我們一生一世都別離開÷罚’——好像我們自己做得了主似的牡属!”
其實,哪里僅僅是“生與死與離別”這樣的大事不由我們自己做主呢扼睬?連你談戀愛時說話的腔調(diào)逮栅,也是冥冥中由進化和基因支配悴势。
兩年前我問一個老同學何以有勇氣生娃。他回答:當我明白人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繁衍物種時措伐,也就不再抵抗了特纤。
他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侥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