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這還是那年春天他結(jié)婚時長琴給他做的襯衫。白色的確良料子,胸前鑲一個口袋的老款式界阁,肥肥大大不修身沦泌,穿在他當(dāng)年清瘦的身架上略顯空蕩。但那時長琴說:“過了三十五,男人必發(fā)福。”
那些年他在蘇城給表哥開的私人培訓(xùn)班代課诬像,長琴的成衣鋪就在樓下,幽幽暗暗的闸婴,重重的布料像帷幔一樣沉沉地遮著坏挠,仿佛里面別有洞天。到了午后邪乍,日光越過梧桐枝椏間的罅隙滲了斑駁的影子灑在她門口降狠,更加顯得神秘,好像那里面攢了多少年寂寞光陰的樣子庇楞。
表哥說:“誰說不寂寞呢榜配。他男人死了多少年了?要有六七年了吧吕晌。她從顧城嫁過來沒多久他就死了蛋褥。之前婆婆家一直瞞著他的病,其實是借她沖喜呢睛驳±有模”
他聽了這話立刻把腦海中的長琴樹立成一個苦情媳婦的形象膜廊,終日家以淚洗面,勉強開間鋪子賣賣手藝維持生計淫茵。
可倒是猜錯了爪瓜。
忘記帶鑰匙的那天,他站在路邊的梧桐樹下抽煙匙瘪,等著同事來一起上樓铆铆,長琴把新做的一件裙子拿出來套在門口的鐵藝模特身上,沖他大聲說:“你是樓上培訓(xùn)班的吧丹喻?屋子漏水了薄货,滴得我多少料子都長了青苔,趕緊修一修吧驻啤》坡浚”
表哥聽了他傳達(dá)這話荐吵,倒把他編排了一通:“這房子我租來的時候就漏水骑冗,里里外外一收拾多少錢?沒這閑錢閑工夫先煎,要么她拿錢贼涩。”自然是預(yù)備繼續(xù)裝聾作啞薯蝎。
“她一個寡婦遥倦,手里能有幾個錢,別難為她了占锯√桓纾”
表哥聞言突然狐疑地上下掃視了他一通:“你才來幾天就被她收服了?可見寡婦門前是非多消略”こ疲”
貳
他自己出錢請師傅幫她除了這宿弊。臨走時艺演,長琴拉住他說:“你個子高却紧,拿這乳膠漆幫我把頂上那點子霉斑蓋一蓋√コ罚”
他一邊做事一邊有一搭沒一茬地和她聊天:“再找一個吧晓殊,年紀(jì)輕輕的這樣不像話∩颂幔”長琴笑出了聲:“你要我我就跟你走巫俺。”忽又正色說:“他獨生子一個肿男,他爸前些日子又中風(fēng)介汹,光指望老太婆怎么行砚著,跟前要有少年人服侍啊〕彰粒”
他突然不知道說什么才好稽穆,店里一時靜了下來,只有他手里的刷子曖昧地蕩滌著頂壁赶撰。他只有一遍一遍翻來覆去地刷涂料舌镶,但那霉斑頑固,怎么刷都還留著一點淺淺的影子豪娜。
后來店里陸陸續(xù)續(xù)來了顧客餐胀,長琴去招呼。
“琴子哎瘤载,身腰收得太細(xì)了否灾,我沒那么苗條唉∶迹”
“你才生養(yǎng)的人能恢復(fù)到這個功夫還要怎樣墨技?來,我給你稍微放一點……”
“老姐啊挎狸,要難為你幫我把這一排鈕子換一下扣汪,這種太大太笨了∠谴遥”
“大一點笨一點不是襯得你秀氣啊崭别。來看這種呢,外貿(mào)的鈕子恐锣,帶小水鉆的……”
“小琴茅主,臀圍你記錯了吧。你看看土榴,包得圓滾滾老豬婆一樣诀姚。”
“時興這樣的鞭衩,有精神学搜。你穿平跟鞋到哪里看得出效果,換雙鞋子你再照照……”
他就看她這樣意氣風(fēng)發(fā)游刃有余地招呼著各色來賓论衍,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瑞佩,一個小鋪子被她打理得風(fēng)生水起。這哪里是苦情兒媳婦坯台,分明是現(xiàn)世王熙鳳啊炬丸。
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表哥知道了少不了又?jǐn)?shù)落了他一頓:“你來真的?冰冷的一盤子黃花菜你也能咽得下去啊稠炬。再說了焕阿,又不是沒人想她的賬,你提防人家回頭找上門給你一頓首启∧郝牛”
他自己是哭笑不得,做一回好事倒要被人打了毅桃。偏生誤會最怕三人成虎褒纲,流言這種東西興旺起來又不要本錢,唾沫星子攢一攢就能漫過頭頂钥飞。長琴聽到了閑言碎語莺掠,臉上有些過不去了:“我就知道我這人活著是個累贅,除了給人添堵沒別的本事读宙。等我知道是哪起子人嚼舌根的彻秆,非要撕爛了她們的嘴〗嵴ⅲ”說著又拿出幾百塊錢來塞到他手里唇兑,他知道她是想互不相欠,但他實在接不過去手膀估,借口有事蹬上車子就走了幔亥。
叁
他有一個多星期沒敢把車子停在單位樓下,都是繞路停到附近的超市那里察纯。有兩回架了車子回單位,看見長琴在店門口和人說話针肥,就放慢腳步饼记,等她進(jìn)了門才匆匆溜過去上了樓。
直到入秋后的一天慰枕,他看她門口多了一尊風(fēng)爐具则,上面煎著藥,才不由自主地往里面看了兩眼具帮。長琴也看到他博肋,咳了兩聲。他以為她是示意他不要逗留免得惹人閑話蜂厅,才要往樓上走匪凡,長琴倒咳得更厲害了。
“一入秋就要犯病的掘猿,多少年了病游。”長琴喝完藥吃了一顆糖就又繼續(xù)篤篤地踩上縫紉機(jī)了稠通。他瞥了一眼罐子里的藥渣說:“倒到路上去吧衬衬÷虿”
“又不是沒倒過,這病氣要帶早帶去了滋尉,哪里等到這會功夫玉控。別糟踐路人了,叫人家嫌棄狮惜〖樵叮”她又抬眼看了看他,說讽挟,“上去吧懒叛,別過給了你,病里有你這兩聲慰問就已經(jīng)好得快了耽梅⊙”
下班時買了一包冰糖,次日又早起眼姐,他給她燉了兩只梨子用食盒盛著诅迷。本想著早早地趁著街上還沒什么人的時候給她送過去,卻才到街轉(zhuǎn)角就遙遙看到她鋪子門口里三層外三層地圍了一堆人众旗。
長琴慢慢地從暗處走了出來罢杉。眉梢有磕碰而留下的淤青。眼睛里浮著血絲贡歧,猶如雪前彤云密布的天色滩租。鼻頭也是紅的,是痛哭流涕后的一點蛛絲馬跡利朵。步子顫巍巍的律想,又一步一咳,一咳一步绍弟,人群就突然寂靜了下來以烘托著這咳嗽的余音技即。她把手里的一沓子錢交到那個男人手里≌燎玻“才走銀行取出來的而叼,還熱乎乎的呢。走吧豹悬,不早了葵陵,我還要做生意∮煨疲”
人群作鳥獸散埃难。
他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原地,手捧食盒。長琴笑了笑:“進(jìn)來坐啊涡尘,也幫我收拾收拾忍弛。”
塑料模特玉體橫陳躺在地上考抄,缺胳膊少腿细疚,但笑容依然美艷。透明的紐扣散落一地川梅,折射著初起的晨光疯兼,像是一只只窺秘的眼睛。布匹逶迤地流淌在這大地上贫途,形成了一片恣意的汪洋吧彪。長琴穿梭在這打斗后遺留下的斷壁頹垣之間,發(fā)髻渙散丢早,孤立無援:“他要結(jié)婚了姨裸,他只是來拿回他的錢而已——當(dāng)年開鋪子的錢。我們這些年不過是搭著做伙伴怨酝,本來就不能指望他什么傀缩。”
他停下手里收拾的活計喊了她一聲:“長琴啊农猬∩募瑁”
“哎……”她轉(zhuǎn)過身來,憔悴的臉上彌散著微光斤葱,像一塊水里的玉佩慷垮。
一些預(yù)備好的話在瞬間遺忘了,他就順勢把旁邊的食盒取過來苦掘,交到她手里:“梨子换帜。有點涼了,你再用微波爐轉(zhuǎn)一下吧鹤啡。”
長琴咬牙忍了片刻蹲嚣,到底沒有忍住递瑰,落下滾滾的淚來。
肆
那次的事情之后隙畜,長琴就整日里念著要給他找對象抖部。他知道,這突然多出來的一層熱絡(luò)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意思议惰。
他和妻子相親就是在長琴的鋪子里慎颗,她是長琴的一個熟客。他沒有戀愛經(jīng)驗,對方又是幽嫻貞靜的女孩子俯萎,很快就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傲宜。
春日的黃昏,長琴要打烊夫啊,他走了進(jìn)去函卒,和她商議給妻子做件旗袍喜宴上穿∑裁校“好啊报嵌,她的尺寸我是透熟的,都不用量就能做得服服帖帖熊榛∶”長琴細(xì)想了想,又說玄坦,“也給你做件襯衫吧血筑。”
皮尺就一寸一寸地游過他的頸肩臂胸腰营搅,像一條肢體綿軟的蛇雛緩緩纏繞云挟。
做好的那天他來試穿,長琴從鏡子里看著他:“我?guī)湍阕龃罅诵┳省R驗檫^了三十五园欣,男人必發(fā)福⌒菪罚”
這就是長琴對他說的最后一句話沸枯,此后他回了老家自己做生意。他的腦海里常陈腹回想起長琴的這句話绑榴。這話是什么意思呢?是要他細(xì)細(xì)地穿這件襯衫一直穿到身材在流年里逐漸庸墮的時候盈魁?他舍不得翔怎。喜宴上穿了一回之后他就沒有再拿出來,漿洗干凈杨耙,放到閣樓的廚子里存起來赤套,是壓箱底的意思。
一壓就是十年珊膜,一直到前些天妻子去蘇城出了一趟差回來后容握,他才又把襯衫從閣樓里翻出來。
“她公公去世了车柠,婆婆傷心難過剔氏,害了一場大病也走了塑猖。鄰居說她回了顧城去,又嫁了個男人谈跛,偏生是個不學(xué)好的祖宗羊苟,整天賭場上廝混鬼賭,又常常打她币旧,現(xiàn)在過得很潦倒践险。”
他急忙問:“怎么不離呢吹菱。單過也比這樣強啊巍虫。”
“有了個小丫頭鳍刷,被孩子絆住了占遥。”
他把襯衫套在衣服撐子上掛起來输瓜,在閣樓里對著它一坐就是一下午瓦胎,日影自東向西悠悠越過墻垣。直到女兒散學(xué)歸來開始背書尤揣,他才回過神來搔啊。
孩子背的是朱淑真的《楚云深》。詞里說:“去年元夜時北戏,花市燈如晝负芋。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后嗜愈。今年元夜時旧蛾,月與燈依舊。不見去年人蠕嫁,淚濕春衫袖锨天。”
選自短篇集《寂寞的女子都是舊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