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10點過,我才慢吞吞地起床豁护,滿地的積水終于在早晨太陽初升的時候蒸騰而上,空氣粘人的濕度讓我懷疑自己生活在水里欲间,悶熱的夏天楚里,強壯如我這般的大公雞也得老老實實的接受自己快要蔫掉的事實。
才想起好多年猎贴,我都沒有在初夏的早晨見到這樣的場景班缎。爺爺搬了張小凳,坐在廚房門口的空地上嘱能,家里幾乎所有可見的大體積敞口容器都擺在他周圍吝梅,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卟嗽谝慌耘帕姓R,很明顯惹骂,它們不會自己排隊苏携,爺爺很熟練地在一堆菜葉子里挑挑揀揀,青車熟路地把它們分到兩邊对粪,一堆萎蔫枯黃行將就木右冻,一堆修長挺拔青澀飽滿装蓬。
那種梳理過后令人舒暢的秩序感會讓你懷疑一切理所應(yīng)當(dāng)就是這樣,其實不是纱扭。我可以想象牍帚,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他的生物鐘應(yīng)當(dāng)和初夏的太陽同步乳蛾,在清晨到來的時候自然地起身暗赶,舒展身體,在門外不遠(yuǎn)的廁所里長舒一口氣肃叶,接著回來揩一把臉蹂随,換上雨鞋系上刀扣,步行好久穿過田埂因惭,時而在茂盛的瓜架里面游走岳锁,隨手摘下手臂長的老黃瓜,時而彎下腰割一把韭菜蹦魔,估摸著在豇豆剛夠盈盈一握的時候取下一根繞兩圈打一個難解的結(jié)激率。所有的這些鮮明的綠色都被固定在早晨七點的某一刻,被裝進巨大的深色化肥編織袋勿决,爺爺上肩乒躺,扛過山間,在進門的時候一股腦地仍在空地上剥险,奶奶接過刀扣聪蘸,搬了兩張凳子,等爺爺又揩完一把臉表制,兩個人坐在院子里擇菜健爬,有時他們沉默不語,有時也搭上兩句話么介,多半是關(guān)于還在睡熟的孫子和孫女娜遵。奶奶在堂前的鐘擺鐺鐺地敲了8下的時候離開,去廚灶門前減柴壤短,盛起隔夜回鍋的冷菜设拟,在新過油的花生米上撒上鹽巴,灶臺上柴鍋里鐘罩一般的鍋蓋被揭開的時候久脯,氤氳的米香在蒸汽的推動下悠悠飄出去好遠(yuǎn)纳胧。爺爺微微抽動了鼻子,扔掉爛菜葉子帘撰,雙手撐著膝蓋起身跑慕,一聲長嘆,“哎呦~”聲和裊裊的炊煙同時消弭在濕漉漉的空氣里。
當(dāng)我在爺爺長袖襯衫上連片的汗?jié)n和雨靴上未干透的泥巴里發(fā)現(xiàn)這些故事的時候核行,奶奶招呼我“起啦牢硅?”,她手指著環(huán)繞了一周芝雪,“這些等下你和琪琪拿回去給爸爸和叔叔减余,自己家里種的,原生態(tài)惩系,沒污染”位岔。
“這么多啊蛆挫?”
“等下拿袋子給你們裝起來赃承,叫你爺爺給你們扛到車站去,奶奶腰疼悴侵,搬不動”
“不用不用,我能行的”
奶奶點頭拭嫁,忙上忙下地讓我去洗漱可免,一邊念叨著你們到奶奶來玩就住一天就要走了,又是家里沒什么好吃的招待不周什么的做粤,你要去上學(xué)浇借,琪琪有工作了,她一個禮拜有一天假是吧怕品,下次你再和琪琪一起來......
爺爺擇完了菜妇垢,走過來坐下,在他常坐的椅子上肉康,端起臉大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闯估,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支,吞云吐霧吼和,在灰白的煙氣中繼續(xù)沉默著涨薪。我埋頭往嘴里塞稀飯,沒敢有多余的動作炫乓,我知道他在看我刚夺。
嘀嘀~
“宇航車走了~”他好像在對我說話。
“11點了末捣,是這個時候哇”奶奶上來搭話侠姑,我才從自作多情中驚醒,悄無聲息地從他們的對話里抽身箩做。這是在他們的生活里莽红。
村子很小,每天只有兩趟車進出卒茬,開車的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船老,他們就把車用司機的名字掛鉤咖熟,車子每天準(zhǔn)時出發(fā),如果沒有柳畔,那人家一定知道司機昨晚喝大了或者是家里有什么急事馍管,于是這些就成了乘客和司機互相調(diào)侃的談資,幸好司機也樂得這些薪韩,他年輕又愛開玩笑确沸,很少有人侃得過他。
“我們坐下午的車走俘陷,你慢慢吃罗捎,還有這么多菜。上午你們又起不來拉盾,不行桨菜,怎么也得吃了中飯走,你媽媽過年拿來的臭鱖魚我們都舍不得吃捉偏,留著等你們來再下鍋倒得。你媽媽也是,我們又不會燒這樣的菜......”奶奶覺得我急著要走夭禽,她看著我總能看出些別的東西霞掺,實際上我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心里也只有沉沉的一片陰郁讹躯。
“琪琪還沒起來菩彬,我得去叫她一下”
“11點多了是好起床了吧?”奶奶走了一步又回頭問我潮梯,然后像堅定了什么似的緩步離去“早飯不吃不行的骗灶!”
妹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清了擺滿了的院子之后酷麦,對著我對了下嘴型矿卑,說了句“過年了?”沃饶,我無奈地聳了聳肩母廷。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個小院子總在歡聚和離別的時候熱鬧起來糊肤。
二琴昆、
當(dāng)初是我爺爺自己一磚一瓦蓋起了這棟房子,期間大廢了十多年馆揉。我爺爺在縣城里度過了他的六十歲和七十歲业舍,卻在我奶奶七十歲的時候選擇重新回到鄉(xiāng)下,他說這么大年紀(jì)了還在外面做事情會討人嫌,也不想在賴在兩個兒子家給人添麻煩舷暮。奶奶當(dāng)然抱怨過鄉(xiāng)下生活有多不方便态罪,但拗不過他,從來都拗不過下面。
爺爺回家的時候買了56寸的大電視和風(fēng)冷無霜的冰箱复颈,“都是我自己看中的,就想著我們兩個人不能太差沥割,要好一點的耗啦,智能的也不要,我們不會用”机杜,這也算是完成了他年輕時候的夙愿帜讲。爺爺重新裝修了廁所,安上了太陽能熱水器和抽水馬桶椒拗,電路和下水道都是他自己一手包辦似将,沒花很多錢。他一點一點鋤去院子地面上縫隙里長出來的雜草蚀苛,用水泥重新澆筑了一遍玩郊,房頂?shù)奈萋┮惭a齊了。接著馬不停蹄地給身后的自己和奶奶找了一塊風(fēng)水寶地枉阵,背靠山坡,直面馬路预茄,環(huán)抱整個村子兴溜,離太爺爺和太奶奶很近。
安頓好自己以后耻陕,他考慮著散發(fā)自己的余力拙徽,爺爺重新開墾了快荒掉的地,重新種些稻子和蔬菜诗宣,也養(yǎng)了幾只豬膘怕。他對他的兒子們說我們兩個老人家就自己照顧了,自己種的勉強夠自己家里吃召庞,多了再給你們分點岛心。實際上每次兒子們回去看他們或者碰上他們到縣城里來玩都免不了帶些“原生態(tài)的無污染的東西”走。過年殺豬的時候篮灼,大半頭都給了縣城里的兒子和孫子孫女忘古,他們的理由是“兩個人吃不了這些”和“自己做的沒有你們好,你們做了我們來吃就好了”诅诱,哪怕他們有了自己地風(fēng)冷無霜大冰箱髓堪。
去年,奶奶出門的時候扭了腰,查出來還有腰間椎盤突出干旁,疼的不能動驶沼。那時候我在考研,有次和我媽打電話聽她說漏嘴了我才知道争群。我打電話去回怜,卻不知道說什么,責(zé)怪嗎祭阀?似乎沒有理由鹉戚,電話里她還躲躲閃閃的不想讓我知道。后來她就很少給我打電話专控,一直到我考試結(jié)束抹凳。
有時候她會跟我抱怨?fàn)敔斚訔壦诩姨芍荒軇勇赘菭敔斠粋€人在干活赢底,飯也燒不了。其實爺爺只偶爾說說柏蘑,也完全沒有這個意思幸冻,但她就是這樣一個人,總愛念叨咳焚,嘴上不饒人洽损,哪怕生病躺在床上也要在言語上先壓過爺爺,希望爺爺能承認(rèn)自己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革半。但是好巧不巧碑定,爺爺又是那種又犟又沉默的人,開口的時候就是牛脾氣上來的時候又官,誰都討不了好延刘,但是總也不見他們兩又過不下去了地時候。導(dǎo)致我和妹妹從小就認(rèn)為夫妻兩個“越吵架感情越好”六敬,現(xiàn)在看起來也僅僅是個例而已碘赖。
其實奶奶在家也沒有閑著,院子里種滿了各種各樣的花外构,家門口那棵我一度以為已經(jīng)死掉了的柿子樹也重新枝繁葉茂起來普泡,我出門地時候老是踩到柿子樹地落果,軟軟的還爆漿典勇,讓人既惡心又心疼劫哼。
他們新修了家門口的水泥路,用竹板圍了籬笆割笙,也在參與村子的建設(shè)項目在河邊修步道权烧,奶奶總是很驕傲地和我說“我們村子很漂亮”眯亦,她還說“以后你們還是不要回來了,去大城市發(fā)展”般码。她總是這樣妻率,一邊擔(dān)心我們不回來看她,一邊又希望我們有更好的前途板祝。
爺爺奶奶的生活和期望總讓我有一種錯覺宫静,她們一邊生活著,一邊告訴我你就是我們最好的期望券时,好像他們自己就全然沒有希望了一樣孤里。其實,我也想讓他們過得很快樂橘洞,但說得不好聽一點捌袜,我不想用我的表現(xiàn)來滿足他們,我和妹妹的生活是他們快樂的源泉炸枣,這樣不對虏等,快樂應(yīng)該是自己給的,我希望他們可以有自己的快樂适肠。
最難受的是霍衫,我雖然這樣說著,但我已經(jīng)明白侯养,這已經(jīng)是件不大可能的事情了敦跌。
三、
村中橋頭新蓋的涼亭是村里老人們的聚集地逛揩,因為村子里已經(jīng)鮮有年輕人了峰髓。以前沒有這座亭子的時候,老人們正值壯年息尺,傍晚的時候坐在橋上就著夕陽談天說地,澄清的流水沖刷過巖石的縫隙疾掰,晚風(fēng)拂過水稻鋒利的葉緣和著蟲鳴就成了一曲歡歌搂誉。
奶奶說我小時候很聰明,能叫出村里每一個人的名字静檬,所以我爺爺奶奶對我有莫名信心炭懊,覺得我是“讀書的料”。那時候拂檩,我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小孩子侮腹,每個人都愛逗我玩。現(xiàn)在呢稻励?我看著他們一個個逐漸佝僂下去的身形父阻,每次都小心翼翼地和他們打招呼愈涩,想破腦袋也只能叫出公公、婆婆這樣所指性不強的稱呼加矛。嘿履婉,我得承認(rèn),我已經(jīng)快要忘記他們了斟览,也羞于開口去一一對應(yīng)上他們的臉和名字毁腿。索性,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也已經(jīng)記不得我了苛茂,看見我的眼神里分明充滿了對外鄉(xiāng)人的警惕和好奇已烤,這使我得到一種扭曲的寬慰。
我小時候聽過一個帶有些惡意的傳說妓羊,說別老和老人家在一起胯究,他們會偷走小孩子的時間。現(xiàn)在的我終于知道真正殘忍的正是被所有人視若珍寶的時間侍瑟,是它讓孩子變成老人唐片。它根本不屬于任何人,但它讓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曾經(jīng)擁有涨颜。
或許真的如人所說费韭,人生如戲,在村子基建逐漸完善的同時庭瑰,老人也在逐漸占領(lǐng)整個村子星持,新舊兩種事物各自發(fā)展但是互不相通。就像是裝飾精美的別墅從腐朽的墳地上拔地而起弹灭,與此同時督暂,舞臺上厚重的大幕緩緩地拉上。故事就在不與人知的地方逐漸走向終結(jié)穷吮,未來會由誰啟幕呢逻翁?看到的又會是一副怎樣的景象呢?
昨天深夜捡鱼,離太陽最遠(yuǎn)的時候八回,我蹲在家門口和女友打電話,滿世界的蛙聲和蟲鳴鼓進我的耳朵驾诈,透過電流傳遞到幾千公里外燈火通明的地方缠诅。她驚奇,回憶然后欣喜乍迄,我想她透過這些就能想起她心里屬于她自己的一片星空管引。只是我突然瞥見小院門口的一幅景象,突然感覺到淚水翻涌闯两,我說不出那種感受褥伴,非要形容的話谅将,我覺得是棄絕和孤獨。
昏黃的燈光只照亮了門前的一角噩翠,斑駁的墻套上泛黃的春聯(lián)蔫蔫地頹著戏自,兩道門的里面,電視機上光影閃動伤锚,家人在安睡擅笔。而我卻像流浪的孩子窺視著這一點突然陌生的溫馨,在我的上面屯援,是流浪的孩子的靈魂猛们,他踩著空氣中密密麻麻的水滴攀援到離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也在窺視著狞洋,看一個格格不入的身影弯淘,帶著遠(yuǎn)方略有些躁動的氣息,借著一點亮光吉懊,沉默地注視著這個躺在群山腹地的山村庐橙,說是家鄉(xiāng),其實不過是無盡黑暗里微不足道的一片罷了借嗽。
天亮起來的時候态鳖,人就會忘記悲傷,當(dāng)裊裊的炊煙再次從煙囪里升起恶导,小山村又會走入寧靜與祥和浆竭,有人走進田野,身上沾滿露水和泥土惨寿,有人仍在酣睡邦泄,離別卻在悄悄醞釀。這一刻他們同在希望的田野上裂垦,但也像他們所期望的那樣顺囊,希望就在田野上,但還不屬于這里的任何人蕉拢。有些人從故事里走出來包蓝,卻至今沒有勇氣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