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點上煙澡罚,開始在電腦里打字:
「熬過了這學(xué)期,又到了一年暑假肾请,我好像是拖著腳步從大學(xué)返回了家留搔。曾經(jīng)的暑假,應(yīng)該是一場有著烈陽铛铁、汗水隔显、冷飲和晚風(fēng)的狂歡,但是——可能近兩個月的變故腐蝕了我的認知饵逐,現(xiàn)在括眠,我已經(jīng)沒有了期待的力氣”度ǎ」
這一段文字就作為我新一篇小說的首段吧掷豺。雖然加入了一點懸疑和鋪墊,可讀起來還是像日記一樣寡淡薄声;沒辦法当船,先這樣吧,說不定這就是我的風(fēng)格默辨。
像日記的另一個原因是德频,這確實是我此時的所思所想,它不經(jīng)過小說里主人公的轉(zhuǎn)述缩幸,而是徑直從我口中拋出壹置。而所謂的變故档叔,指的是……
我把煙灰彈掉,接著打字:
「說來有些難為情蒸绩。我憂郁的原因很俗氣——我失戀了衙四。」
鬼使神差一般患亿,很多文字在屏幕上不受控制地流出传蹈,我搞不懂這些句子的意義何在,只是寫寫刪刪步藕。突然刪到這樣一句:“萬物的變化都有預(yù)兆惦界,盡管預(yù)兆往往只是預(yù)兆,其本身毫無意義咙冗≌赐幔”這一句我沒有刪。感覺它就是一個隱晦的預(yù)兆雾消,我留著它灾搏,說不定后面什么時候就會用到。
我不想寫一篇文章來證實所謂失戀之苦立润,那樣過于庸俗狂窑;其他故事又很難寫得出來,于是我簡單寫了幾段廢話桑腮,索性關(guān)上電腦泉哈,繼續(xù)抽我人生中的第五支煙。煙不好抽破讨,彈煙灰時甚至燙到了手丛晦。
父母當(dāng)然對我的情況憂慮異常√崽眨看到他們千方百計想讓我開心的樣子烫沙,實話說,我心疼他們搁骑,雖然我也知道他們更心疼我斧吐。雙向的心疼說出口就變成雙向的體諒≈倨鳎或許可以寫一寫我父母的故事煤率?算了,有點難寫乏冀。
平日里我愛擺弄一枚小木塊蝶糯,我想把它雕刻成某樣?xùn)|西,比如一只小貓辆沦,又比如一顆子彈昼捍。我可以想象小貓趴在我膝上陪我看電影识虚,也可以想象子彈如何穿過被我痛恨著的某顆頭顱。父親說他對雕刻結(jié)果很感興趣妒茬,于是我坐在他旁邊担锤,在木塊上劃線,給他講我的構(gòu)思乍钻。
當(dāng)然肛循,我只告訴了他關(guān)于雕刻小貓的事。
父親看著我手里的刻刀银择,又開始絮絮地說這套原來屬于我爺爺?shù)目痰抖嗫罚?jīng)發(fā)生過什么樣的故事。
我說浩考,這些故事我早就聽過無數(shù)遍夹孔,甚至都提醒過你一百次了∥瞿酰可你還在講搭伤。
他看著我手里的刻刀,想了好一會兒绿淋,開口說闷畸。
“那我說一個你沒有聽過的尝盼。也是咱們祖上村里的事吞滞,但不是關(guān)于你爺爺,而是關(guān)于我的老老爺爺盾沫,也就是你的老老老爺爺裁赠。”
“這么早的事情赴精?怎么記下來的佩捞?”
“是你大爺爺年輕時候給整理下來的,要是現(xiàn)在去考證基本是不可能了……好了蕾哟,我接著講一忱。你的老老老爺爺有一桿長槍,據(jù)你大爺爺記錄谭确,槍頭足有半米長帘营;槍桿極有講究:中間是一根硬木的芯,外面是一層細竹蔑條约素,用麻扎緊后再刷一層桐油——算得上一桿好槍扰藕。當(dāng)然嘲碧,這位祖宗的槍也使得漂亮冗荸,是十里八鄉(xiāng)有名的武師禀梳。就是他的下場不太好……”
“怎么了杜窄?”
“亂世里鬧土匪。一次土匪要劫村算途,村民得知了消息都跑到山上躲起來塞耕,但是這位祖宗不愿意——可能是抱著僥幸心理,也可能過分相信自己的長槍本事嘴瓤,總之在劫村中死掉了荷科。”
我沒有說話纱注,只是覺得他手握長槍挺立在村里的樣子畏浆,有一種悲壯的美感。
一九〇〇年春狞贱,岸中村
你在想刻获,麥子過了冬要追一次肥,待它泛青從地上爬起身瞎嬉,就得時時照看著蝎毡,不要再讓它趴下去。一年年就是如此——只是氧枣,有的年份雨水大沐兵,有的年份旱得怕人。今年暖和得早便监,要是再下一場厚雨扎谎,就太好了。
可惜你不是龍王烧董,你就是一個沒什么特別的莊稼人毁靶。年輕時候練了一身把式,也算風(fēng)光過逊移,但除了讓你比旁人一個頭晌多鋤兩壟地预吆,好像也沒有什么用處。兒子們不愿意學(xué)胳泉,孫子們不愿意看拐叉;年紀大了心上犯病,時不時鉆得疼扇商,真不知道你和你的槍桿誰先朽爛掉凤瘦。
這天你在屋里喝稀粥,不知為何钳吟,村口不住地敲鑼喧嚷廷粒,震得你心上生疼。扔下筷子跑出去一瞅,街上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坝茎,誰都急著喊鬧涤姊,誰都聽不進去。你找人問了半天才弄明白嗤放,原來是打義和拳的已經(jīng)打到兩座山外的臨近村思喊。
打義和拳的義和團?你先前聽集市跑貨的小二黑說過次酌,義和團恨课,打拳打槍打洋人,爭糧爭地爭骨氣岳服,應(yīng)該是個好漢幫才對剂公,但是,怎么又打到這兒的小村子呢吊宋?
報信的只看見一大隊人騎馬扛刀進了村纲辽,就頭也不回地跑回來了。吵了一通璃搜,最后岸中村人統(tǒng)一做法:回家收拾點家底拖吼,分散著跑到一周圈的山上躲藏起來。至于田地——麥子還沒熟这吻,他們拿不走吊档,也沒必要絕人后路,剩下的空村唾糯,讓他們搶去吧怠硼。
你在想,家里哪有什么值錢的東西趾断。婆娘已經(jīng)拾掇了兩大包拒名,兒子們家里也收拾齊了。朝遠處望一眼芋酌,村里人排成一條黑壓壓的線,就像下雨天路上那一綹子螞蟻雁佳。突然你的心就跳得很快脐帝,并不疼,反倒是麻酥酥的糖权。你想起來二十來歲時堵腹,趕集遇上打把式賣藝的一伙人,裝著無意砸了老鰥夫的小推車星澳。你那時年輕氣盛疚顷,卸了挑子挺著扁擔(dān)就趕走了他們。雖然過去幾十年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還是覺得暢快無比腿堤。
“老頭子別發(fā)愣阀坏,趕緊扛著東西上山吧,大兒二兒家都上去了笆檀,晚了別被義和拳的截住了忌堂。”
婆娘叫得你心煩意亂酗洒。剛才想到哪里了士修?哦對,教你本事的師父最愛講岳飛的故事樱衷。他也想在你身上刺個“精忠報國”棋嘲,可惜你那時年紀小扛不住苦,刺了兩針哭得不行矩桂。師父心善封字,他當(dāng)時怎么說的來著?你想起來了:“吃不住痛我就不給你扎了耍鬓,但是這四個字阔籽,我要你刺在心里,一輩子都不許忘牲蜀,等你到我這個年歲笆制,哪怕等你兒子到我這個年歲,都不許忘涣达!記住了嗎在辆?”
你確實沒有忘,但是為什么偏偏現(xiàn)在想起來了度苔?
你開口:“他娘匆篓,我那槍呢?”
“哎喲寇窑,我給你放到房梁上了鸦概,沒誰會留心一根破竿子,咱快點走吧甩骏!”
婆娘還在絮絮叨叨窗市,你已經(jīng)把長槍從房梁上摸下來了。
你好好看了她一眼饮笛,緩緩說:
“你走吧咨察,東西讓他姨一家?guī)兔δ靡幌隆N揖筒蛔吡烁G唷摄狱!?/p>
你抖了一個槍花脓诡,很像戲里的大英雄。
……
父親可能看我難得有了這種興致媒役,提議回岸中村的老宅看看祝谚,畢竟我從來沒有去過】蓿回去一方面處理一下宅基地的問題踊跟,另一方面找找我大爺爺當(dāng)年做的考究。父母確實為我的事情憂心太久鸥诽,如果回去一趟真能讓他們感到寬慰商玫,那我也十分愿意,況且牡借,說不定這里面就藏著一段有意思的故事拳昌。
回岸中村的路上,父親還在講他說過無數(shù)次的往事:“在我小時候钠龙,你老爺爺家里存著好幾柄青銅戈頭炬藤,小塊的青銅箭頭也有幾枚,都是在村子外的土龍頭附近弄出來的碴里。說是土龍頭沈矿,其實就是一個挺大的土丘——我懷疑這底下有古代墓葬。還有咬腋,我上小學(xué)那會兒羹膳,親眼看著土龍頭上有只兔子被鷹給盯上了,兔子眼瞅著被拎起來根竿,當(dāng)然這在我小時候不稀奇——但是稀奇的是陵像,鷹撲著四處急竄的兔子,突然一聲悶響寇壳,兔子成了一小團火球醒颖,把鷹給嚇跑了,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壳炎?”
都是我聽膩了的故事泞歉。我看著車窗外的土地,從玉米地到花生地再到菜地冕广,都是一副在暴曬之下欣欣向榮的模樣疏日。高低錯落的房屋沿山坡分布,像是被傾倒出來的某種液體撒汉。偶有炊煙升起,讓我想起我那盒還沒有抽完的煙涕滋。
我父母是不支持我抽煙的睬辐。我自己也抽不習(xí)慣。買煙只是因為,我聽說這是一種排解壓力的方式——看來以后不會買第二盒香煙了溯饵。
“看侵俗!那邊就是土龍頭!進了這道山縫丰刊,就到岸中村了隘谣。”
我看見了一個渾圓的大土丘啄巧,像是一個巨大的玉米面饅頭寻歧。它兩側(cè)是高大如帷幔一樣的山,土丘在這里顯得格外突兀秩仆。
岸中村坐落在大河的凸岸码泛,偏偏整個凸岸外圍是一圈密不透風(fēng)的山嶺,岸中村的三面都被這鐵桶一樣的山嶺包裹澄耍,只留下一道窄窄的峽谷以供出入噪珊,好似城堡的大門。如果說這道峽谷是嘴巴齐莲,那土龍頭就像是一顆門牙痢站,把這片閉塞土地的小小出口又堵上了大半。
老宅已經(jīng)幾年沒有人來過选酗,想翻出大爺爺?shù)挠涗泴賹嵅灰渍竽选S泻窈褚豁碀M是字的稿紙,內(nèi)容大多是在回憶他教學(xué)生涯的故事和心得星掰。我們從正午一直翻找到傍晚多望,村民逐漸聚坐在一起乘涼。我們終于找到了有關(guān)的信息:
一九五六年
……但是我老爺爺?shù)倪@段事跡一直在村民之間流傳著氢烘。流傳甚廣以至于產(chǎn)生了很多封建迷信的演繹版本怀偷,類似作法逼退土匪,土龍頭里的精魂附體之類的播玖。我知道這只是人民群眾樸素的解釋椎工,不是當(dāng)時的真相,然而各種傳言還是有相當(dāng)多的共同點蜀踏。村民在山上等候了一天多维蒙,料想土匪已經(jīng)離開,遂下山回家果覆。在村口見到我老爺爺?shù)氖w(有說尸體是坐著的颅痊,有說是站著的,當(dāng)然這方面?zhèn)髡f的成分比較大)局待,奇怪的是斑响,村里整齊如初菱属,居然沒有一戶人家丟了東西〗⒎#可惜當(dāng)時村里無人見證纽门,沒有人知道我的老爺爺究竟做了什么,居然憑一人之力讓土匪無功而返营罢。
近來我也曾問過村里的一些老人赏陵。要說跑鬼子的經(jīng)歷倒是能說三天三夜不止,但快六十年前的事饲漾,即使是親歷過的長輩也不可能記得太清楚蝙搔。快到古稀的三舅姥爺說能颁,早些年確實來過幾波土匪杂瘸,但是那年鬧的,并不是土匪伙菊,而是義和團败玉。因為行徑跟土匪無異,后輩也就按照土匪傳言下去了镜硕。
周總理曾說运翼,義和團運動的英勇斗爭是五十年后中國人民偉大勝利的奠基石之一。所以我猜測兴枯,當(dāng)年劫村的未必是真正的義和團血淌,而是打著義和團旗號的土匪流寇。
……
夏天的傍晚悶熱至極财剖,翻看著這些字紙很是熬人悠夯,但讀完這一小頁卻讓我精神一振。為什么沒有人家丟失物品躺坟?這位祖先又為什么去世了沦补?來犯的究竟是土匪還是義和團?幾個問題單說都能勉強解釋咪橙,可放在一起夕膀,就顯得如此矛盾和吊詭。
我很想回看一眼那時的時空美侦,這樣的故事發(fā)生在我祖輩身上产舞,于我而言有種被宿命糾纏的錯覺。我極其強烈地想去調(diào)查清楚這件事菠剩,可同時我也知道易猫,整個事件的線索幾乎沒有,我不可能還原真相具壮。
如果讓我來續(xù)寫這個故事擦囊,我會怎么寫呢违霞?
一定要表現(xiàn)出我這位祖先的悲壯英勇嘴办,比如瞬场,他和來犯者角力,在雙方對抗的過程中獲得了來犯者的認可和敬佩涧郊,故來犯者在他身死后選擇退出村子贯被;又或是他與來犯者死斗,擊退了他們的進犯妆艘,但也受傷而死……
這是我愿意相信的彤灶,關(guān)于長槍英雄的故事。
還會有其他的情況嗎批旺?我想象不到幌陕。
這樣的故事當(dāng)然可以寫成小說,而且不需要刻意制造矛盾就會很有趣汽煮;它可以和責(zé)任相關(guān)搏熄,可以和風(fēng)骨相關(guān),總之都是很大氣的底色暇赤。
總之都不會是失戀之類的小家子氣的主題心例。
「萬物的變化都有預(yù)兆,盡管預(yù)兆往往只是預(yù)兆鞋囊,其本身毫無意義止后。」
突然又想起來這句話溜腐。預(yù)兆在哪里译株?我看不到。如果寫成小說的話挺益,這句話也是故作玄虛歉糜、毫無意義的吧。
繼續(xù)翻閱矩肩,在大爺爺?shù)墓P記里還有一張字紙引起了我的好奇:
一九七二年
……關(guān)于本人的家庭成分已如實匯報完畢现恼,至于誣蔑我勾結(jié)蔣匪一事,現(xiàn)向組織匯報如下黍檩。
一九三八年叉袍,日寇在山東地區(qū)極為猖狂,蔣匪軟弱無能刽酱,其中一小股蔣匪盤踞在岸中村外面一圈的山嶺上喳逛,當(dāng)時我尚未成年,年歲久遠記不太清楚該股蔣匪的番號和數(shù)量棵里,粗略記得得有一個連的規(guī)模润文。蔣匪先是搜刮了臨近幾個村子的糧食姐呐,然后聽某個村的人說,說土龍頭還掩著一個底子厚實的村子典蝌,先后三次派了偵察兵從山縫入村打探清楚情況曙砂,這才敢進入岸中村。蔣匪休養(yǎng)了一段時間骏掀,聽說日寇也跟著來到這邊鸠澈,蔣匪料想日寇也勢必會經(jīng)過土龍頭進入岸中村所在的小盆地,于是在山周圍埋伏著截驮,還想埋上美國地雷笑陈。我和村里幾個人被抓去當(dāng)勞工布雷,蔣匪拿出一箱的地雷讓我布置在路上葵袭,別的勞工就把另箱地雷散著布置在路兩邊不太陡的山坡上涵妥,據(jù)本人猜測應(yīng)該是為了在蔣匪撤退時阻擊日軍用的。但是我們才被逼著布了一上午的雷坡锡,突然蔣匪就收回了剩下的地雷急匆匆撤走蓬网,據(jù)說是日本鬼子看了土龍頭幾眼,稍作猶豫又徑直往西走了娜氏,這把這一小股蔣匪的部署全部打亂拳缠。我當(dāng)時布的雷,位置也都有意記住了贸弥,蔣匪撤退后窟坐,就讓會槍的遠遠地拿著土槍把路上的雷都清干凈。
就是有人忘了布在山坡上的幾顆雷的位置绵疲,最后數(shù)了數(shù)哲鸳,應(yīng)該是弄丟了一兩顆,樹密草深盔憨,也沒人敢進去徙菠。聽他們說地雷埋幾年就壞了,確實后來過了很多年也沒有出事兒郁岩。但是無論如何這顯然與我無關(guān)婿奔。
……
丟失的幾個地雷讓我為之擔(dān)心。我想起云南邊境尚未清理干凈的雷區(qū)问慎,想起柬埔寨中東被污染更深的土地萍摊,很難預(yù)料哪一天,丟失的地雷會變成戰(zhàn)爭幾十年后的延伸如叼”荆看大爺爺?shù)挠涗洠恢钡揭痪牌叨陙G失的地雷都沒有傷人,而那時我父親已經(jīng)出生踊沸。我把這頁紙遞給父親歇终,他讀完抬頭若有所思地看我,同一瞬間我也明白過來逼龟。
父親沒有說謊评凝,他小時候看到的爆炸的兔子和鷹,極有可能审轮,就是因為這些丟失的地雷肥哎。
歷史的重量墜住了我的心。
我的這位祖先守在土龍頭前疾渣,等待著來犯的義和團或是土匪;大爺爺記錄的國民黨軍隊也守在土龍頭前崖飘,等待著來犯的日軍榴捡。但是日軍并沒有進山,甚至國民黨軍隊對于進村也是謹慎異常朱浴。所以吊圾,岸中村有什么特點,值得他們?nèi)绱酥斏髂睾泊溃窟@不僅僅是巧合吧项乒?
一九〇〇年春,岸中村
……
你目送著村里人都上了山梁沧,心里又開始鉆得麻酥酥的檀何。
長槍握在你的手里還是那么扎實。你想廷支,雖然你年近半百频鉴,可只要這長槍握在手里,二十個空手的壯年漢子也近不了你周身恋拍;就算他們拿著砍刀垛孔,打他十個也足夠。為什么敢這么想施敢?對啊……噢周荐!你想起來了:同治年間你跟著師父護送一個大官兒,走到黃河邊遇上賊人僵娃,烏央烏央一大伙舉刀就圍上來概作,一場惡仗過后,你終于擊潰了他們的襲擊悯许。
回去之后你因此領(lǐng)了重賞仆嗦。你開始回憶那時候的感覺:殺紅了眼就什么都顧不上,賊人的叫喊越發(fā)令人上頭先壕;你記得槍頭戳進皮肉的滯澀感瘩扼,也記得槍頭撞到骨頭滑開時震手的感覺谆甜,其實就和過年殺豬剁肉剔骨頭相似。槍頭鉆進去不見血集绰,戳到肚子上就好像他們身上天生長了一條槍规辱;抽出槍來才能看見一個黑窟窿,槍剛離身栽燕,血也隨著溢出來罕袋,人就抽搐著倒下去。身上挨一刀還能掙扎一會碍岔,被深戳一槍真是神仙難醫(yī)浴讯。
你有多少年沒再使槍?也就每年過年村里殺豬才會見血…可殺豬跟殺人能比嗎蔼啦?
你想著榆纽,村里人都已經(jīng)藏好了吧,真不知道還能不能活著見到他們捏肢。你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著見見這個“義和團”奈籽,你對自己說,如果里面的人個個像梁山好漢鸵赫,那就跟著他們走衣屏,臨了瀟灑一把也算不枉此生;要是他們不行人事辩棒,那就讓你來挫挫這幫孬種的銳氣狼忱。
你疑問,不知道這幫人什么時候才能過來盗温?聽不到馬蹄聲藕赞,也聽不到叫殺聲,村子里除了你卖局,一個人也沒有斧蜕,靜得像是臘月三更天。你自言自語說砚偶,只待在家門口不行批销,得讓這幫崽子一進村就看到老子,一進村就得看到老子拄著這條長槍染坯,門神一樣立在他們眼前均芽。你選擇待在正對著土龍頭的村口,站在老銀杏樹底下单鹿;他們只能從土龍頭進來掀宋,什么時候聽見馬蹄聲,你就站起來震一震他們。
可惜偏偏這時候心口又不太舒服劲妙,你倚著村口的老樹坐下歇息湃鹊。是什么時候有的這個毛病镣奋?好像從你不大的年紀就有了币呵,你想起來了,又后悔把這件事記清楚侨颈,太晦氣余赢。
那年你二十多歲,跟著師父護鏢多年哈垢,從來沒有失過手妻柒,遠遠近近都有了點名氣。那是光緒皇帝登基的第三個年頭温赔,奇旱無比蛤奢,莊稼沒啥收成,家家戶戶都挨餓陶贼。岸中村這邊稍微好一點,大家緊緊巴巴地過待秃,挨餓但也餓不死人拜秧。為了給家里多掙口吃的,你跟師父去山西護鏢章郁。護鏢的這趟路以前走了不止一次枉氮,但是從來沒想過中原的旱災(zāi)能鬧成這樣。一路的村子里鮮有人跡暖庄,你們一行人想買點吃的聊替,手里都是錢居然無處可花;推開一戶人家的門想買點飯吃培廓,只看見院里躺著一具干癟的人尸惹悄,快被蛆蟲給蛀空了。你們大受驚駭肩钠,趕忙離開盼著到城里能有一口吃的泣港,終于在城郊的路口看見一家店,顧不得天價就一人要了一碗肉湯价匠。你不要命地吃当纱,最后仰著脖子把湯一飲而盡,喝完才發(fā)現(xiàn)踩窖,碗底躺著一小截帶指甲的手指頭……
你記得坡氯,師父那天一句話也沒說。那次之后,直到師父得病去世箫柳,你們再也沒有護過鏢手形,你也被嚇得落了心口疼的毛病。
你想起來滞时,今年怎么還沒下雨叁幢?但愿不要再有那樣的旱災(zāi)了,罪過啊坪稽,罪過曼玩。閑著想想壯年的事兒,不一會太陽又西斜了窒百,紅得像兒子結(jié)婚時送的喜雞蛋黍判,也像小孫女兒冬天紅撲撲的小臉兒喳瓣,你念叨著寨腔,真好看啊……可要是再有一次旱災(zāi)淳衙,要是土匪打過來减牺,怎么辦网严?你有什么本事護著他們墓怀?你就只有手里的一條槍呀闻,就如何夠用拇惋?所以你抬頭祈禱道:老天爺妄呕,今年趕緊下場雨吧陶舞,別再旱了!岸中村這個地勢倒是不怕澇……老天爺绪励!再給我點本事肿孵,讓我能保我們一家平安無虞!
……
我出門到村里走走疏魏。
村民喜歡沿著街聚坐成一排停做,借著路燈的光說笑聊天,被峽谷匯集的風(fēng)繞著土龍頭吹進這個平靜的村莊大莫,好像這里永遠都會是這個樣子蛉腌,從前是,今后也絕不會改變葵硕。
老人們聽著收音機里的戲曲眉抬,輕搖蒲扇。粗略一聽懈凹,是名曲《鎖麟囊》蜀变。戲里的薛湘靈唱到:
“耳聽得悲聲慘心中如搗,同遇人為什么這樣嚎啕?
莫不是夫郎丑難諧女貌?莫不是強婚配鴉占鸞巢?
叫梅香你把那好言相告介评,問那廂因何故痛哭無聊……”
我從這一排人群前面慢慢走過去库北,老人們一個接一個扭頭看向我陌生的臉爬舰,我想向他們解釋我是誰的子孫,又不知該怎么開口寒瓦,遂目不斜視地繼續(xù)走情屹,走出人群,走出廣場杂腰,走出村口垃你。天空尚有最后一絲光亮,它照在我面前的路上喂很,路的盡頭是兩山之間的一大團黑影惜颇,那里就是我曾聽長輩提起過無數(shù)次的土龍頭,它在夕陽底下沉默又突兀地臥著少辣。我沒有走過去凌摄,只是站在村口的老銀杏樹底下,遠遠地和土龍頭對望漓帅。
這座山丘和多少像我這樣的人對望過锨亏。不論是我那善使長槍的祖先還是我的大爺爺,不論是逃難的村民還是埋伏著的國民黨軍隊忙干,他們一定都面對著這座山丘有所期待器予,盡管這期待往往會落空。
同樣是宏大的家族故事捐迫,我想起《百年孤獨》劣摇,雖然我們家族的故事是在只言片語中淺淺顯露的宏大,但岸中村一百多年里的變革并不比馬爾克斯筆下的馬孔多要少弓乙。
我的積淀太薄,我承受不了如此宏大的題材钧惧。如果硬要下筆暇韧,寫出的東西很可能只是對馬爾克斯拙劣的模仿,那不是我想要的浓瞪。
馬爾克斯是我很敬仰的作家懈玻。我讀過他的哪些書……哦,原來我一直沒有讀《霍亂時期的愛情》乾颁;這很不應(yīng)該涂乌,但是請原諒我——前幾年尚在熱戀時,我害怕這本書成為一段預(yù)言英岭,所以刻意跳過它湾盒。可惜我們的結(jié)局并沒有因此而改變诅妹。
還是那句廢話:萬物的變化都有預(yù)兆罚勾,盡管預(yù)兆往往只是預(yù)兆毅人,其本身毫無意義。
當(dāng)天夜里我們離開了岸中村尖殃。車駛出峽谷后丈莺,我讓父親停下車。下車回頭看去送丰,一圈山嶺仿佛一個帶缺口的鐵桶缔俄,土龍頭突兀地隔斷唯一的出口,讓人覺得越發(fā)神秘莫測器躏。
父親說俐载,小時候他偶爾來到這里,總覺得岸中村是個巨大的堡壘邀桑,祖輩住在里面很神氣瞎疼。我也注視著這個獨立又孤單的堡壘,腦中有了一點抽象的想法壁畸,可我講不出來贼急。
回到家里我做了一個夢。夢的滋味在一兩個月之前就已經(jīng)滲透進我的骨髓捏萍,本以為能以局外人的身份冷眼旁觀太抓,但顯然夢比現(xiàn)實更難矯飾。
我夢見我在奔逃令杈,被土龍頭下的亡魂追殺走敌。
喘息,尖叫逗噩,怒吼掉丽。
狗一樣的喘息,雞一樣的尖叫异雁,宰狗殺雞一樣的怒吼捶障。
一支支一把把一群群青銅箭簇撲向我。我翻過了土龍頭纲刀,遠遠看見老銀杏樹的枝椏项炼,一枚黑色的太陽在其間生長。觸摸到樹干的一瞬間示绊,我知道我安全了锭部。
我的那位祖先遞給我一支香煙,我們倆倚靠在銀杏樹旁曬著黑色的太陽面褐。
我說:“這樣就不會有人死掉了吧拌禾?”
祖先說:“不。在土龍頭之外還有隱患盆耽,他們妄圖直接把山打斷蹋砚,連同整個村子傾倒墜落扼菠,那將是滅頂之災(zāi)⊙埽”
“他們是誰?是義和團嗎秧饮?”
“看不清。時間隔得太久遠了盗尸,我看不清。也可能不止一波敵人泼各。”
此時梅花輕輕綻開扣蜻,畢剝作聲及塘;它把牡丹從花枝上擠落,牡丹的花瓣上繡著一條金色的龍笙僚,龍的鬃毛束成細長的辮子。
“那我們該怎么辦肋层?逃命嗎亿笤?”
“逃不了。外面沒有山嶺阻擋栋猖,更容易被殺掉责嚷,不如呆在村里。不過掂铐,據(jù)說外面的人不一定會進來,他們自己也在相互攻訐揍异,自顧不暇吧全陨。不過你敢留有僥幸嗎?”
我搖頭衷掷。嘴里的口香糖已經(jīng)沒了味道……嘴里是不是口香糖辱姨?記不清……嗯,是口香糖戚嗅。
櫻花暴綻雨涛,開滿田園枢舶,像一股粉白的毒煙四處彌漫。剩下的梅花可憐地聚在我周圍替久。
薛湘靈在一旁慟哭凉泄。她因水災(zāi)流落到了岸中村,日夜望著土龍頭蚯根,等待家人的出現(xiàn)后众;可惜她只等到了家人確鑿的死訊。她悲戚地歌哭颅拦,卻還是唱著團圓的戲詞:
這才是今生難預(yù)料蒂誉,不想團圓在今朝。
回首繁華如夢渺距帅,殘生一線付驚濤右锨。
柳暗花明休啼笑,善果心花可自豪碌秸。
種福得福如此報绍移,愧我當(dāng)初贈木桃……
祖先如神祇般站立起來,我看見了他身上山巖組成的粗礪的肌肉哮肚。他轉(zhuǎn)腰俯身登夫,雙膝微曲,重心壓于右腿允趟;隨著一聲吶喊,他轉(zhuǎn)體甩臂爆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涣楷,把鐵石般漆黑的長槍朝天空投擲出去狮斗,擊落了黑色的太陽碳褒。
黑色的太陽到了成熟的時刻沙峻,它在天穹放出耀眼的紅光两芳,和太陽一樣鮮紅的木棉花在此刻從我們腳下歡笑著蔓延怖辆,櫻花煙消云散,只留一聲嗚咽淑廊;梅花退縮至田園一隅蒋纬,恐怕再無盛放之日。
地震关摇!
戰(zhàn)栗输虱!戰(zhàn)栗宪睹!
祖先怒吼:“工蜂們亭病!工蜂們嘶居!工蜂們邮屁!”
遠處的兔子炸成一朵朵紅花佑吝。
看著岸中村重重疊疊密密麻麻的六邊形房屋,我意識到我也是蜂巢的一員炸客。周圍的村民在六邊形房屋里期待地看向我嚷量,他們在鞠躬,一層一層的身體如海浪般倒伏宣渗,舞臺的燈光倏忽熄滅,觀眾們……不田轧,是村民……是觀眾傻粘,他們在劇場里陸續(xù)肅穆起立帮掉,齊聲誦念道:
“荷拉斯兄弟蟆炊!荷拉斯兄弟……”
就如同荷拉斯兄弟的姿態(tài)涩搓,我和父親和大爺爺三人在舞臺中央并肩而立,邁一步向前平伸右手良拼,作出渴求與堅定的神態(tài)庸推,祖先仰頭鄭重地遞給我們?nèi)чL槍予弧,我聽見幕后的薛湘靈仍在哭泣掖蛤。
這一瞬間漫長如永恒蚓庭,甚至能觸摸到時間的顆粒仅仆,莊嚴的光勾出我們四人的輪廓墓拜,我們是佩戴毒刺的工蜂。
一路奔跑到土龍頭爽锥,依靠著群山氯夷,我看向蜂巢之外:
我看去——
可是靶擦,可是外面只有玄捕,被我的毒刺嚇哭的孩童桩盲。
……
于是這段夢結(jié)束了赌结。
醒來之后是難解的惆悵。
其實可以想到拟杉,土龍頭的存在搬设,讓山內(nèi)外互相看不到底拿穴,山內(nèi)的人懼怕山外有人闖入默色,到時三面環(huán)山狮腿,他們將退無可退;山外的人懼怕山內(nèi)人的埋伏吃度,像這樣一方獨立的土地贴硫,誰知道里面有什么樣的未知等著陌生人的到來呢——這道峽谷不如不進。地理上的隔閡造成心理上的互不信任删壮,山外人的最優(yōu)策略是離開,山內(nèi)人的最優(yōu)策略是固守均函,那么菱涤,山內(nèi)人在博弈之中的落空將成為常態(tài)粘秆,相似的歷史也會一次次重復(fù)攻走。
這座名為土龍頭的山丘昔搂,它立在那里就含有預(yù)兆的意味,它就是歷史重復(fù)的注腳贤斜。
當(dāng)然這也只是我盲目的感慨瘩绒。
一九〇〇年春带族,岸中村
……
你向老天爺禱告完炉菲,回頭注意了自己的影子,在太陽底下被扯得老長嘱丢,你忽然就生了一身豪氣越驻,心里麻得越發(fā)疼了。你說不出是恐懼還是期待记劈。
慢慢起了一陣風(fēng)目木,陰云就和遇到救濟的災(zāi)民一樣朝太陽撲過來刽射,你突然就明白了剃执,是老天爺聽著你的心里話了!不然怎么這就要下雨了呢摹恰!
等等俗慈,那是什么聲音……
馬蹄姜盈!是馬蹄馏颂!是馬蹄聲棋傍!是馬蹄聲來了瘫拣!
你騰得跳起來,手里握緊了槍派昧。
虎口發(fā)脹蒂萎,小指痙攣淮椰。
來了!來了毙芜!你也來了腋粥!
眼前發(fā)昏灯抛,胸口發(fā)堵音瓷,恍惚間你終于明白绳慎。
那是遠處低沉小聲的滾雷漠烧,你給當(dāng)成馬蹄聲了珊楼。
你笑自己耳拙年老度液,起身快了還會頭昏眼花。
“咔嚓已慢!”
又一瞬間一聲巨響讓你一激靈佑惠,像一鞭子抽在你的后腦齐疙;胸口一下子好疼贞奋,像被人給捅了一槍……你眼前黑了一片忆矛,土龍頭呢请垛?你看不見土龍頭了。
你最后模糊的意識在想亚兄,哦,原來是一聲炸雷啊……怎么就心疼得喘不過氣……
雨……
雨匈勋,雨要來了洽洁。
……
你閉上眼睛饿自,再也不愿意睜開昭雌。
……
你接受了你的結(jié)局烛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