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早晨陋气,王雨一起床就心神不定,她原本是個大大咧咧的人荆隘,凡事不那么敏感恩伺,老公孫海濤總是開玩笑,說她腦子缺根筋椰拒,一點兒不像個女人晶渠。
可是凰荚,那個5月的早晨,她卻有一種強烈的褒脯、沒有來由的惶恐便瑟,太陽穴嘣嘣嘣地跳,心臟也像被人用一根看不見的線從胸口扯下來番川,一直扯到小腹到涂,扯得她五臟六腑一起疼,不安寧颁督。
她很少做夢践啄,可是,五更時分卻被噩夢驚醒了沉御。從噩夢中醒來屿讽,王雨嚇得魂不守舍,下意識地去摸身邊的女兒吠裆,5歲的真真睡得正香伐谈,飽滿的額頭上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王雨輕輕地擦擦女兒的腦門兒试疙,心里才踏實一點兒诵棵。
孫海濤在綿陽工作,有時一個月祝旷,有時兩個禮拜回家一趟履澳,這個家平時就她們娘兒倆相依為命。
她起床倒了杯水缓屠,咕咚咕咚一口氣喝干奇昙,然后靠在床頭發(fā)呆,瞅著窗外的天光從魚白色變成藍紫色敌完,又變成明朗透藍的顏色。
又是個大晴天羊初,這幾天天氣熱得有些反常滨溉,王雨尋思著,又想到夜里的噩夢长赞。
好像是發(fā)生了什么大規(guī)模的災(zāi)難晦攒,不知是疫情還是什么,馬路上堆滿了尸體得哆,一摞一摞的看不到頭脯颜。好像是白天,可是卻幾乎看不到亮光贩据,陰沉沉黑壓壓的栋操。真真不知去哪兒了闸餐,她站在馬路中央,著急地大喊矾芙。一會兒舍沙,真真不知從什么地方突然冒了出來,穿了一條粉紅色帶花邊的小裙子剔宪,直直地向她走來拂铡,朝她揮了揮手,“媽媽葱绒,我要走了感帅,我要回我自己的家了〉氐恚”
說完留瞳,女兒飄忽地笑了笑,就不見了骚秦。
“寶貝她倘,你要去哪兒啊作箍?”王雨急忙伸手去拉她硬梁,卻撲了個空。
“乖乖胞得,嚇死媽媽了荧止,幸好是個夢〗捉#”
王雨看著女兒紅撲撲的小臉跃巡,彎彎的小扇子一樣的長睫毛,驚魂甫定牧愁。
2
時至今日素邪,王雨仍然記得那天早晨真真穿的衣服,就是她夢中那件粉紅色帶花邊的小裙子猪半。
那天吃完早飯兔朦,王雨給女兒扎好兩個麻花辮,又用粉紅色的蝴蝶結(jié)小發(fā)卡卡好磨确。粉紅色是真真最喜歡的顏色沽甥,襯衣、發(fā)卡乏奥、裙子摆舟,甚至小皮鞋,統(tǒng)統(tǒng)都是粉紅色的。
穿裙子時恨诱,王雨腦子里突然閃過昨夜做的夢媳瞪,不悅地將那件粉紅色的小裙子團起來,轉(zhuǎn)身去衣柜里拿別的裙子胡野。
“不嘛媽媽材失,我就要穿這條裙子,這是我最喜歡的裙子硫豆!”
真真叫嚷著龙巨,跺起了腳,小小的嘴巴撅得能掛一個油瓶熊响。
王雨被她那副可愛的小模樣給逗樂了旨别,心里暗怪自己太神經(jīng),不就是一個夢嘛汗茄!一邊給女兒把裙子套上秸弛,一邊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在幼兒園乖乖的啊,放學(xué)媽媽第一個去接你」烦”
“嗯,媽媽再見绞铃!”
女兒乖巧地跟她揮揮手,燦爛的陽光下嫂侍,像一個閃閃發(fā)光的小天使儿捧。
王雨笑著跟女兒揮手,一絲不祥的感覺卻又涌上心頭挑宠,怎么那么像昨夜的夢菲盾?她搖搖頭,騎上電動車去單位上班各淀。
王雨在北川縣城一所小學(xué)任教懒鉴,三年級的語文老師兼班主任。孩子們都很喜歡這個能跟他們打成一片的孩子王揪阿。
3
中午燥熱異常疗我,王雨在教職工宿舍躺了半個鐘頭沒睡著,索性爬起來到辦公室備課南捂,下午頭兩節(jié)課是她的。
地震來的時候旧找,王雨正在寫板書溺健,腳下的地板開始晃,她暈了一下,身體跟著晃了晃鞭缭,手里的粉筆“啪”地斷了剖膳,黑板上的粉筆灰像雪花一樣撲簌簌地落下。她馬上反應(yīng)過來岭辣,是地震吱晒,她小時候常聽父母說起唐山那次大地震。
“同學(xué)們沦童,地震了仑濒!大家不要慌,馬上排成隊偷遗,趕緊下樓墩瞳!書包不要拿了,什么東西都別拿了氏豌,趕緊的喉酌!”
王雨像農(nóng)村的放羊倌一樣,一個一個地將懵懵懂懂的孩子們從二樓教室趕到操場上泵喘,一數(shù)人頭泪电,45個孩子缺了1個,對纪铺,那個拉肚子的陳小紅去廁所了相速。
她叮囑孩子們呆在操場上千萬別亂跑,又以百米沖刺的速度躥到操場旁邊的廁所霹陡,將嚇得提不上褲子的陳小紅老鷹捉小雞一樣拎出來和蚪。
好像是成千上萬的裝甲車從遠處開過來,大地深處傳來轟隆隆的響聲烹棉,只不過三兩分鐘的功夫攒霹,隱隱約約的晃動已經(jīng)變成了天昏地暗的劇烈顫抖,大地被撕裂成一條條巨大的傷口浆洗。
王雨和孩子們眼睜睜看著教學(xué)樓歪歪扭扭地坍塌下來催束,孩子們站立不穩(wěn),趴的趴伏社,坐的坐抠刺,全都嚇得哇哇大哭,三三兩兩地抱在一起摘昌。
操場很快被孩子們擠滿速妖,王雨將45個孩子交待給別的老師,轉(zhuǎn)身向校門跑去聪黎。
她還有一個孩子罕容,真真。
然而,她再也沒有看見她锦秒,那個穿粉紅色小裙子的女兒露泊。
幼兒園在一座高大的居民樓旁,整個被埋在了下面旅择。
王雨在一片廢墟中發(fā)瘋地挖惭笑,一雙手全是血。
天空響起炸雷生真,大雨傾盆而降沉噩,像老天爺?shù)难蹨I。
4
通訊恢復(fù)后汇歹,王雨手機接到的第一個電話是孫海濤的屁擅。聽到老公的聲音,她對著手機哭得喘不過氣产弹。
她終于哭了出來派歌,3天了,她不吃不喝一言不發(fā)痰哨,目光呆滯眼神渙散胶果,救援人員還以為她得了應(yīng)激性精神異常。
山體滑坡斤斧,道路中斷早抠,孫海濤7天后才回到北川。
懷里還抱著一個剛剛滿月的小女嬰撬讽。
一進帳篷蕊连,孫海濤就跪在了王雨的面前。
“求你游昼,收下她甘苍。”
孫海濤低著頭烘豌,聲音干澀暗啞载庭,頭頂?shù)念^發(fā)全白了,一根根支棱著廊佩。
王雨伸手將嬰兒抱過來囚聚,不知世事的小嬰兒安詳?shù)厮p眼緊閉标锄,兩排彎彎的長睫毛像小扇子一樣顽铸,讓她又想起那個不曾從心底隱去的女兒。
她的眼淚一滴滴掉到嬰兒粉嫩的臉蛋上料皇,小家伙仿佛在睡夢中感覺到?jīng)鲆獍掀疲碜哟蛄藗€激靈簸淀,長長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一樣一顫一顫的瓶蝴,卻沒有睜眼毒返。
她,她是......舷手?
王雨凝視著懷中的嬰兒拧簸,心想,一定是個沒娘的可憐孩子吧男窟?她心如刀絞盆赤。
“王雨,我歉眷,我對不起你牺六,她,她是我和陳萌的孩子汗捡∈缂剩”
孫海濤說著,雙手捂住了臉扇住,淚從指縫間汨汨而下春缕。
王雨不說話,一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珠死死地盯著他艘蹋。
“陳萌是我的同事锄贼,我倆日久生情,有了這個孩子......地震時女阀,她用自己的命保住了這個孩子......王雨宅荤,我知道我對不起你,可是浸策,無論如何冯键,求你,留下她的榛∏砹耍”
孫海濤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地方傳來的,虛幻而飄渺夫晌。
5
夜色寂寂雕薪,蟲鳴唧唧,下了幾天的暴雨終于停了晓淀,昏黃的燈火點亮了一頂頂白色的帳篷所袁。
萬籟俱靜,是那種地獄般的死靜凶掰。偶有三三兩兩的幾個人在帳篷附近燒紙燥爷,火光映照著人蜈亩,像恍惚的鬼影,燃燒過的灰燼被風(fēng)吹起前翎,似黑色的蝴蝶稚配。
王雨躺在墊子上,翻來覆去港华,剛要迷糊著就被噩夢驚醒道川。這些日子以來,沒有一個晚上能入睡立宜,總是剛剛犯混沌就騰地一下驚醒冒萄,像被鬼附了身。
你在哪兒橙数,你在哪兒尊流?
她甚至不敢叫女兒的名字,那個名字讓她心痛得不能呼吸灯帮,她不敢叫崖技。
她又想起那個噩夢,朝自己胸口狠狠地打施流,一拳又一拳响疚,我怎么這么蠢?老天爺已經(jīng)托夢給我了瞪醋,我卻沒有將你帶在身邊忿晕。如果那天早晨,我沒有送你去幼兒園银受;如果那天早晨践盼,我將你帶在身邊,是不是我們母女就不會陰陽永隔宾巍?
是我對不起你啊咕幻,是我害了你!
淚水無聲地淌下來顶霞,在她的臉上洇成一片海肄程。
孫海濤默默地轉(zhuǎn)過身來,伸手去摟她选浑,她卻一縮肩膀蓝厌,挪開了身子。
她本來以為他和自己有共同的悲哀古徒,她本來以為他和自己心心相印拓提,可以一起面對命運的無常,可是隧膘,原來他和自己并不同途代态。
他此時就在身邊寺惫,她卻第一次覺得離他那么遙遠,遙遠而陌生蹦疑。
帳篷外西雀,有人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慢慢地必尼,哭聲蔓延開來蒋搜,像水面上的漣漪。
今天是頭七判莉,那個小小的人兒,你在哪兒育谬?
6
恍恍惚惚中券盅,她拉著女兒的手在一片混沌的大霧中走,什么都看不清膛檀,她將女兒肉乎乎的小手抓得緊緊的锰镀,可別走丟了啊,這么大的霧咖刃,走丟了可怎么找泳炉?
可是,走著走著嚎杨,她才發(fā)現(xiàn)手里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空了花鹅,她急得一頭汗,拼命地喊枫浙,“真真刨肃,真真,你在哪兒箩帚?”
誰在推她真友,是不是真真回來了,她趕緊去抓紧帕,卻聽見耳邊熟悉的聲音叫她盔然,“王雨,王雨是嗜,醒醒愈案,你又做夢了吧?”
她汗涔涔地醒來叠纷,看見孫海濤胡子拉碴的臉刻帚,一只手里還抱著嬰兒。
嬰兒應(yīng)該是餓了涩嚣,哇哇直哭崇众。王雨抹了一把濕漉漉的臉掂僵,想掉頭睡,卻爬起來拿了熱水瓶給孩子沖奶粉顷歌。
把孩子喂飽哄睡著锰蓬,她抱著一疊燒紙,彎腰出了帳篷眯漩。
螢火蟲在暗夜里飛舞芹扭,忽高忽低的火苗在風(fēng)中搖曳,好像千萬人無處訴說的悲苦赦抖。
世事無常舱卡,人生如寄,生命不過是一場幻覺队萤,如露如電轮锥。
給女兒念書的時候,女兒曾問她要尔,媽媽舍杜,人死了真的會去天堂嗎?天堂是什么樣子的赵辕?
她安慰怕黑的女兒既绩,天堂是最明亮的地方,那里永遠不會天黑还惠,親人老了死了都在那里相遇饲握。女兒說,那天堂一定擠滿了人吸重,我怎么才能找到你呢互拾?她當時笑瞇瞇地對女兒說,我到時站在第一排嚎幸,你第一眼就能看到我颜矿,好不好?
孩子嫉晶,你是去了天堂嗎骑疆?你站在第一排等媽媽去找你,好不好替废?
孫海濤默默地走過來箍铭,跪在她身邊,輕輕地拿起黃紙椎镣,一張張放到火中诈火。
他也不是不念女兒的吧?此時此刻状答,他和自己的心愿是一樣的冷守,他們并肩站在無定河邊的此岸刀崖,無奈地遙望無法觸及的彼岸。
7
二七拍摇,三七亮钦,四七,......王雨麻木地一天天過充活,像個沒有心的木頭人蜂莉。
只有小嬰兒蓬勃的生命力牽扯著她的心,她機械地照料她混卵,給她喂奶映穗,哄她睡覺。
孩子啼哭不止時淮菠,孫海濤怎么哄都沒有用男公,急得一籌莫展。她將小嬰兒抱在懷里合陵,輕輕地搖晃,在低矮的帳篷里緩緩地走來走去澄阳,看著孩子慢慢地沉入夢鄉(xiāng)拥知。
她漸漸地在麻木中平靜下來,每每看到小嬰兒純凈的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碎赢,就忍不住想起女兒低剔,她倆的眼睛一模一樣。
嬰兒望著她咯咯地笑肮塞,她的心中竟泛起一點欣喜襟齿,她能笑出聲了呢。
孫海濤打開手機給王雨看枕赵,一片鋼筋水泥廢墟里猜欺,一個年輕瘦弱的姑娘懷里抱著一個小嬰兒跪在那兒,姑娘頭發(fā)散著拷窜,頭低著开皿,身子彎成一座橋,將孩子穩(wěn)穩(wěn)地罩住篮昧。
女人好像剛給孩子喂完奶赋荆,衣衫的扣子都沒來得及扣,嬰兒沉睡的臉上還掛著滿足的微笑懊昨。
“這是她最后一張照片窄潭。”孫海濤合上手機酵颁,抹了一把臉嫉你。
王雨淚落如雨月帝。
她原諒了他,不管他曾經(jīng)怎樣背叛過她均抽,傷害過她嫁赏,如今,在無常的命運面前油挥,在寶貴的生命面前潦蝇,都已經(jīng)不值一提。愛是寬恕深寥,生命是救贖攘乒,她再沒問過他有關(guān)陳萌的事情。
“她叫什么名字惋鹅?”王雨輕輕地問则酝。
“還沒取,你給取一個吧闰集」炼铮”
“叫念真吧∥渎常”
“嗯爽雄,叫念真°迨螅”他輕輕地說挚瘟。
她昨晚又夢見女兒,女兒穿著粉紅色的小裙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饲梭,“媽媽乘盖,媽媽,等著我呀憔涉,我還會回來的订框。”她想监氢,她一定會回來的布蔗。
8
又到一年夏花絢爛的時候,王雨在寬敞明亮的新房子里生下了一個女孩兒浪腐,和她兩個姐姐一樣纵揍,有著兩排小扇子一樣彎彎的長睫毛,一雙亮晶晶的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议街。
月子里的王雨抱著女兒泽谨,又想起那個夢,真真穿著粉紅色的小裙子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媽媽吧雹,媽媽骨杂,等著我呀,我還會回來的雄卷〈牝剑”
她看著懷中小嬰兒明亮純凈的大眼睛,輕輕地說道丁鹉,“真真妒潭,你回來了,對不對揣钦?”
還沒滿月的女兒看著媽媽溫柔的臉雳灾,眨了一下眼。
王雨淚落如雨冯凹。
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念真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谎亩,伸出胖胖的小手去摸嬰兒的臉,“妹宇姚,妹......”
王雨將念真摟到懷里放聲大哭匈庭。
孫海濤喃喃低語,“我們的真真回來了浑劳,她和念真在一起嚎花,她叫又真⊙街蓿”
微風(fēng)吹進來,鈴蘭在窗臺上搖曳啼止,小小的潔白的花朵溫柔而倔強道逗,像天地間所有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