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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空氣很黏,海城的地鐵很擠,到處都是對生活無所適從的行人在等待善绎。雅也站在這里祥楣,右邊是她的行李箱检访,左邊是她的弟弟眶拉,后面是她的父親,然后前面?zhèn)鱽砹说罔F的風聲济欢。滴滴的提示音像蜂鳴一樣鉆進了雅的耳朵里赠堵,令她打了一個寒顫。地鐵到站法褥,由狂奔轉為踱步茫叭,在雅頭暈的時刻,地鐵的門開了挖胃,所有的人又像蜜蜂一樣一齊擁進車廂杂靶,仿佛一座在倒計時的沙漏,其中的砂礫無可奈何地往下掉落酱鸭。
我是為什么來海城的吗垮?雅在人群中搖搖晃晃,看著身旁兩位對視微笑的陌生女孩凹髓,一時斷片烁登。父親在海城打工,但我來既不是為了海城蔚舀,也不是為了父親饵沧,只是因為臉上的青春痘。
外婆說赌躺,臉上的青春痘如果不好好打理狼牺,最后會變成一串串比山上最大的花還要大的疤,很難看很難看礼患,所以一定要在暑假時去一趟海城是钥,去大城市,看大醫(yī)院缅叠,找大醫(yī)生悄泥,解決臉上又小又密的青春痘。雅不知道從前村子里的女孩是如何解決臉上的問題的肤粱,但是她愿意相信外婆弹囚,不是因為對青春痘的擔憂,不是因為對外婆的信任领曼,只是因為海城鸥鹉,因為父親蛮穿。
雅偏頭看了一眼父親,他穿著疲憊的短袖宋舷,眼神垂在冷冰冰的車廂地板上绪撵,時間在他身上跑得很快。雅的個子已經和父親一樣高祝蝠,當然在這個年代,雅這樣的初中女孩顯然無法成為一個家庭的支柱幻碱。腳下的弟弟沒有人生地不熟的膽怯绎狭,一如既往的好動,爬上行李箱褥傍,然后又下來儡嘶,時間在他身上走得很慢。
而外婆身上的時間已經永遠停住了恍风,雅想到了她的葬禮蹦狂,開始回憶起她上個月的笑臉。上個月的外婆八十九歲朋贬,走路慢騰騰的凯楔,爬山氣呼呼的,臉上深深的溝壑里盡是痛苦的知識锦募,最大的愿望就是在斑駁的墻邊擺下一臺冰箱摆屯,以更好地照顧外孫、外孫女糠亩,和中風之后癱瘓在床的大兒子虐骑。不過在愿望落進外婆家之前,外婆就永遠睡下了赎线。
那天廷没,外婆像往日一樣,早早醒來垂寥,在床上等到天亮颠黎,然后給大兒子喂了幾口粥,他一直說不想吃矫废,外婆一直勸盏缤。一直磨到了八點,外婆才收拾好碗筷蓖扑,悄悄抹了幾下眼睛唉铜,不過看著外孫女已經照顧好外孫去到學校,心里十分安慰律杠。
外婆家住在半山腰潭流,往下望是田竞惋,往上看是樹。不過這座沒有門的監(jiān)獄灰嫉,沒有困住雅的父親拆宛,未來也不會困住雅和弟弟,想到所有人都將離開這片并不溫柔的土地讼撒,外婆還是有些惆悵浑厚。惆悵沒有辦法給外婆送來力量,所以外婆很快就不惆悵了根盒。她一步一步钳幅,順著踩出來的路,爬到了山上炎滞,看著四周天幕環(huán)繞著自己敢艰,但天高任鳥飛只是一句謊言。樹茂草深册赛,幾座墳塋陷落其中钠导,常年無人打理,只有當出外打工的年輕人或中年人遇到自己不可解的困境森瘪,心中的迷茫才會帶領他們來山上求問泉下的靈魂牡属。外婆并不恐懼死亡,她也并不認為來生會比現世幸福柜砾,因為她還不是一個“好人”湃望。等我哪天走了,我的大兒子該怎么辦啊痰驱,外婆總是這樣說证芭。
外婆開始砍柴,因為家里還有土灶担映,那是歷史悠久而省錢废士,又要吞下人汗水的灶。她在林間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蝇完,奇怪的是官硝,早已耳背的她,似乎聽到了一首早已死去的山歌在隱隱約約地回蕩著短蜕,嗡氢架,嗡,嗡——
滴朋魔,滴岖研,滴——,突然響起的提示音告訴雅下一站已經到了,這是雅十四年來第二次聽到這聲音孙援,但她就是知道這聲音的意味害淤。在很多時候,我們對新鮮事物似曾相識拓售,那是因為我們早已為這件事做足了期待與準備窥摄。但我們有時也會被過去拖累。雅在一片沉默础淤、幾點細語的方形車廂里突然有些氣喘崭放,不同于當時外婆躺在床上奄奄無力的游絲般的呼吸。那時具體的情形已無人能夠訴說值骇,只知道當時莹菱,外婆不知如何驚擾了懸在頭頂的蜂巢,以至于成群的蜜蜂受到了刺激吱瘩,它們發(fā)出令人心悸的嗡嗡聲,第一只打在外婆臉上迹缀,第二只刺進外婆鼻子使碾,第三只扎到外婆嘴唇,然后一只又一只祝懂,全都沒有骨氣地向死神投降票摇,變成了俘虜,助紂為虐砚蓬,替死神索奪善良的生命矢门。但外婆有骨氣,盡管她的骨頭已經老朽灰蛙,呼吸更不通暢祟剔。她試圖用雙手驅趕蜂群,但她失敗了摩梧;又摘下帽子揮舞物延,而這只不過給蜂群提供了更大的攻擊范圍。她額啊額啊地叫著仅父,感覺到面部傳來巨大的疼痛叛薯,痛過遠不圓滿的八十九年人生。趁著雙腳還能被頭腦控制笙纤,她踉蹌著走了幾步耗溜,但不是下山的方向;她的身體突然栽倒省容,手臂被擠在石頭和輕飄飄的身體中間抖拴,額外的疼痛終于使外婆腫脹的眼睛辨別出了方向,蜜蜂擠在她的臉上蓉冈,就像雅現在所在的地鐵城舞。外婆就這樣手腳并用轩触,向山下爬,爬過溫柔的草與陡峭的石頭家夺,爬過對大兒子的愧疚和對二兒子的思念脱柱,爬過對冰箱的渴望與高樓大廈的幻夢,爬向八十九年的終點拉馋。
這一站上來兩個與弟弟年齡相仿的孩子榨为,弟弟很是激動,三個孩童三句話就打成一團煌茴,弟弟爬上行李箱随闺,晃來晃去,嘴里笑喊了幾句蔓腐,雅趕緊拍了下弟弟矩乐,低沉地告訴他保持安靜。但是他只是弟弟回论,很小很小的孩子散罕,小到不能理解憂慮與惆悵。他只知道傀蓉,那天老師突然喊他出去欧漱,被鄰居爺爺帶著,和姐姐雅來到了鎮(zhèn)上的醫(yī)院葬燎,那時误甚,他心中滿是逃離學校的喜悅。
但命運是無法逃離的谱净,人們要自己找到那個屬于自己的轉角窑邦。外婆躺在病床上,硬邦邦的床板上是僵硬的身體岳遥。她神志不清奕翔,口不能言,呻吟聲起起伏伏浩蓉。雅一開始并沒有流淚派继,死亡對那時的她來說只是一個空泛的概念∧硌蓿可是當她聽到鄰居爺爺提及驾窟,來醫(yī)院之前,他噴完了三瓶殺蟲劑才把外婆的臉露出來认轨,而蜜蜂的尸體密密麻麻绅络,散落一地。一想到此,即使是現在站在人群中的雅恩急,也會忍不住落淚杉畜,但是她現在可以忍住了,她得感謝時間讓她學會體面地接受生活衷恭。雅當時沒有忍住此叠,在外婆的床邊難以抑制地抽泣,弟弟沒有回應她随珠,站在那里手足無措灭袁;外婆沒有回應她,外婆現在回應不了任何人窗看;醫(yī)生沒有回應她茸歧,世界上沒有一個人能教會另一個人理解死亡的意義;病房的潔白墻壁也沒有回應她显沈,只是冷冰冰地看著雅软瞎。
遠在海城的父親收到消息,匆匆掛掉電話拉讯,馬不停蹄地坐上動車铜涉,心中可憐地渴望著,渴望能見到這位女人的最后一面遂唧,這個比親生母親對他還好的女人。但人們的希望往往會落空吊奢,特別是對意外事件產生的希望盖彭,無論它是好事還是一件壞事。外婆第二天上午就咽了氣页滚,父親是下午到的召边,在車上也沒有吃午飯。在這場普通的死亡大戲的背景板上裹驰,沒有大喜大悲的起伏隧熙,沒有悲傷的號哭,沒有號哭著的遺憾幻林。父親也一樣贞盯,他接受了所有的遺憾,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外婆像羽毛一樣落進了已經準備好的棺材里沪饺,然后和其他七個男人一起躏敢,抬回了半山腰的家中,距離外婆的死亡之地不過一刻鐘的路程整葡。然后父親搬出一張小板凳件余,坐在門前,和輪椅上的大兒子在一起,兩人相顧無言啼器⊙“去看看孩子吧《丝牵”告丢,良久,輪椅上發(fā)出沙啞的聲音更哄。
難得提前見到父親芋齿,雅卻沒有多少高興的感覺,這與突如其來的死亡無關成翩。對雅來說觅捆,常年在外奔波的父親,已經變成了一個頂著父親頭銜的人麻敌,一個符號栅炒,當然,這符號是令人安心的术羔。她想赢赊,若是未來的哪一天,父親同樣不幸地突遭橫禍级历,當他同樣癱在病床上呻吟時释移,自己是否會拋下工作和所有,像天上堅定的大雁一樣寥殖,回到他身邊呢玩讳?雅一時竟有些遲疑,嘆了一口氣嚼贡,不去想“不吉利”的事情熏纯,就像外婆一直說的。要是外婆能再說句話就好了……
“你怕嗎粤策?”
“不怕樟澜。我能坐夜?”
“家里沒什么人了叮盘,明天晚上吧秩贰,我和你一起⌒芑В”
那天晚上萍膛,雅和父親就坐在堂屋里,隔著一層木板陪伴外婆嚷堡。死亡是什么呢蝗罗?雅沒有睡意艇棕,滿天的星星似乎都在追問她這個問題。死亡是未知的串塑,是匆忙的沼琉,像一只準時的鐘突然亂了步調,三根針都迷了路桩匪。死亡又是平常的打瘪,停滯的,像醫(yī)院的一面白墻傻昙,理所應當地彌漫著消毒水的氣息闺骚。死亡真臭啊妆档!雅埋怨地想到這里僻爽。可人不死又能怎么辦呢贾惦,老人不能把世界擠滿胸梆,新的生命總要開始。我們應該感謝那些離去的人须板,我們一直在接受他們的喂養(yǎng)與撫慰碰镜,他們都是“好人”,哪怕是最壞的人都在世界上留下了位置习瑰,他們都能在往生得到幸福绪颖。可是啊甜奄,可是外婆當時一定感覺很痛菠发,雅心想,她希望以后所有的人都能好受地死去贺嫂,留有足夠的時間同所有愛他的人一一告別⊙阆纾可沉默的父親并沒有太多表示第喳,想必時間已經教會了很多東西。對他來說踱稍,對所有人來說曲饱,死亡并不是什么嚴重的東西,它給人帶來一時的難過和長久的記憶珠月,是生命道路上一塊凸起的磚扩淀,是年輕人臉上的不可避免的青春痘。雅突然想到了啤挎,若是要告別驻谆,外婆一定會提及她臉上的青春痘卵凑。雅一時有些釋然,她終于找到可以休憩的轉角胜臊,得以消化這幾天的疲憊勺卢。很快,天就亮了象对。
第二天黑忱,雅向父親提及這件事,父親點頭勒魔,承諾一個月后學校放假甫煞,就帶她來海城。
此時此刻冠绢,雅站在父親身邊抚吠,靠著他,弟弟坐在空位上唐全,朝他剛結識的玩伴擠眉弄眼埃跷。兩座城市,一場生死邮利,壓在雅的心底弥雹,她想她不會迷茫,因為有了另一個人的時間在陪伴她延届。
父親說到站了剪勿,地鐵再一次發(fā)出提示音,慢慢停下腳步方庭。雅又像是砂礫一樣漏出來厕吉,被地板接住,做好準備械念,鼓起勇氣头朱,面對人生的青春痘。人們的遭遇之所以不致如此悲慘龄减,一半也得力于那些不求聞達项钮,忠誠地度過一生,然后安息在無人憑吊的墳墓中的生命希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