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丘墨豸
? ? ? (本文系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zé)自負)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雇寇,我在縣新華書店做農(nóng)村圖書發(fā)行員屑那,經(jīng)常騎著自行車走街串戶庆锦,去到鄉(xiāng)下賣書躬柬。
那時候原杂,農(nóng)村剛剛分田到戶沒幾年链蕊,老百姓的日子剛剛抬頭敦锌,生活還不是很富裕馒疹,買書的人少之又少。
因此乙墙,我們的工作很是辛苦颖变,每遇到一個買書的人,都像見到親人一樣高興听想,心里也十分敬重那些買書讀書的人。
有一次衔峰,在一個山村小學(xué)校里,遇到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穴肘,怯生生地跟我說他的老舅要買書评抚,問我能不能去他老舅家一趟。他剛說完鱼响,上課的鈴聲響了筐骇,小男孩就騰騰騰地跑回了教室铛纬。
聽了小家伙的話告唆,我有些詫異,他的老舅要買書稻艰?他老舅是誰俺蘧弧元扔?我只好去班上問,老師就讓那個孩子給我?guī)啡ニ睦暇思摇?/p>
我在那個小男孩的引領(lǐng)下,穿過狹窄的鄉(xiāng)村街道祟滴,輾轉(zhuǎn)來到了一個小院門前垄懂。
站在院門外向里看去草慧,兩間茅草房很是破舊,有點搖搖欲墜的樣子舔示。墻皮有些地方脫落了惕稻,露出了里面黑黢黢的石頭蝙叛,窗戶框上的藍色油漆已經(jīng)斑駁成了灰白色。
我把自行車停在大門外,跟著男孩走進了院子淌铐。
二、
外屋的門開著蔫缸。
我們走近了腿准,看見外間屋里有一個男人正蹲在灶前燒火做飯释涛。我從背影里一下子猜出來,這人肯定就是孩子的老舅了窖认。因為他一邊燒著火扑浸,一邊還舉著本書在看燕偶。
果不其然喝噪,小男孩喊了一聲老舅,那個男人聞聲轉(zhuǎn)過頭指么,向我們這邊看了過來酝惧。可能是因為看到了我這個陌生人到來的緣故伯诬,他急忙把書放在鍋臺上晚唇,起身站了起來。
我這時看清了他的容貌盗似,四十歲不到的樣子哩陕,個頭不高,身材也有些單薄赫舒,一身已經(jīng)褪了色的藍布褲褂穿在身上顯得松松垮垮悍及。他的臉色黝黑的,眉毛濃重接癌,眼睛不大心赶。一樣濃重的短胡須下,嘴角微微上揚扔涧,應(yīng)該是在沖著他的外甥微笑,也可能算是跟我打招呼吧。
那個男孩沖他說:“老舅枯夜,我把賣書的人給你帶來了弯汰!”說完,轉(zhuǎn)身就跑了湖雹。
剩下我們倆人面對面站著咏闪。男人搓著手,又齜牙笑了笑摔吏,手向屋里方向擺動了兩下鸽嫂。我會意了,他的意思是想請我進屋征讲。
我站在門外沒有動据某,問他:“是你要買書?”
他點點頭诗箍。
“那你要買什么方面的書呢癣籽?”
這回,他終于說話了滤祖,但聲音不大:“我就是喜歡看歷史方面的筷狼,像史記、三國志匠童、古文觀止一類的埂材。”
聽他這樣一說汤求,我的內(nèi)心不由地有些吃驚起來俏险,這可都是古代文言的書啊首昔!他能讀得懂嗎寡喝?但是我沒好意思問,那樣會讓人家覺得我瞧不起人似的勒奇。
我又問:“還能說具體一點嗎预鬓?”
“我很想讀二十四史,我現(xiàn)在只有剛才說的兩本赊颠,還有很多沒有買到呢格二!”
我更加吃驚起來,我聽說過二十四史竣蹦,可是具體是哪二十四史顶猜,包括哪些書,有多少本痘括,我還真不知道长窄。
他又一次請我進屋滔吠,說是讓我看看他的書。這回挠日,我?guī)е闷嫘拇粒哌M了他的屋子。
屋子里的光線不是很好嚣潜,突然走進去冬骚,眼睛有點不太適應(yīng),甚至有一種壓抑感油然而生懂算。
屋子里沒什么像樣的家具只冻,炕梢是一口帶瓷磚鑲框拉門的大柜,兩個刷著橘紅色油漆的木頭箱子并排在大柜的旁邊计技,靠北邊的一側(cè)還有一個對開門的老柜喜德,黑乎乎的已經(jīng)有些看不出顏色了,可能是個碗架酸役。北側(cè)墻根的地上放著一小堆土豆住诸,幾根黃瓜和茄子,旁邊還立著兩把農(nóng)具和一個土筐涣澡,屋地打掃得倒是還算干凈贱呐。
南邊的炕里靠窗下放著一個姓李卷。一見這個入桂,我就猜出來他肯定是個光棍漢無疑了奄薇,因為這樣放行李幾乎是光棍漢的標配。
最吸引我目光的是箱子上的一個木制書架抗愁,上面不是很整齊地放置著幾十本薄厚不一的書馁蒂,顯得有些扎眼,與屋子里的其它物品明顯不是很和諧蜘腌,甚至有些格格不入沫屡。
他并沒有給我讓座,可能是想讓了我也未必肯坐撮珠。而是直奔箱子沮脖,從書架上把那幾十本書一股腦地捧過來堆放在了炕上。
我雖然喜歡看書芯急,但只限于現(xiàn)代文學(xué)方面勺届,對古典文學(xué)書籍所知甚少,對歷史方面的書知道得更是寥寥了娶耍。
看著擺在炕上的幾十本書免姿,書面大多已經(jīng)陳舊,而且不再平整了榕酒,有幾本封面有些破損胚膊,又用牛皮紙加糊了一層書皮故俐。翻開內(nèi)頁,紙面有些發(fā)黃紊婉,足以說明這些書他沒少翻看過购披。
這不由地讓我愈加敬佩起來,反觀自己徒有愛好文學(xué)之名肩榕,看書總是不求甚解。甚至有時一目十行的只圖熱鬧惩妇,和這位老哥比差得可不是一星半點了株汉。
我把那些書大致翻動了一遍,除了他所說的幾本歌殃,還有《封神演義》《水滸傳》《聊齋志異》《古文譯注》《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菜根譚》《朱柏儒治家格言》乔妈,還有現(xiàn)代小說《紅巖》《芙蓉鎮(zhèn)》和路遙的《人生》等,甚至連一些初高中語文和歷史教材也在其中氓皱。
我問了他一句:“你是哪一年高中畢業(yè)的路召?”
他咧咧嘴,羞澀地笑了笑:“我還沒上過高中呢波材!”
“沒上高中股淡,你也能讀懂文言?”
他并不吱聲廷区,回頭又從箱子里搗鼓出一本厚厚的現(xiàn)代漢語詞典來唯灵,在手里晃了晃說:“我查這個∠肚幔”
我真是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了埠帕,這個人有點不尋常。
我在中學(xué)學(xué)歷史時玖绿,知道了司馬光的《資治通鑒》敛瓷,但從不曾見過其書內(nèi)容。假如把二十四史給我了斑匪,就我那蹩腳的文言水平呐籽,想必是不會讀的,讀了也未必能讀得懂秤标。說句實話绝淡,我讀書就算是讀了個熱鬧或者寂寞而已。
那時候苍姜,好像《明朝那些事兒》《萬歷十五年》《大秦帝國》一類的暢銷書還沒有出版呢牢酵!就算有,我也不一定會看衙猪。因為我并不喜歡歷史馍乙,雖然我上高中時學(xué)的是文科布近。
三、
帶著這位老哥的期待丝格,我離開了那個小屯子撑瞧。之后的幾天里,這位其貌不揚的老哥形象在我的頭腦里時常出現(xiàn)显蝌。也許预伺,正是因為他的特別打動了我。這樣的人曼尊,在農(nóng)村那樣的環(huán)境里酬诀,絕對是一個另類的存在。
于是骆撇,我特別留心地在庫房里翻找一些和歷史相關(guān)的書瞒御,還去了門市的柜臺里找了幾遍。遺憾的是神郊,除了找到兩本他沒有的《官場現(xiàn)形記》《儒林外史》和一套不全的三言兩拍肴裙,根本沒看到有什么二十四史,一本都沒看見涌乳,看見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屬于二十四史蜻懦。
我想,這其中的一個原因是那個時候圖書出版物還沒現(xiàn)在這樣豐富吧夕晓,另外就是一個只有幾萬人的小縣城讀者面還比較單一阻肩,特別專業(yè)性的讀者不多,書店自然不敢貿(mào)然進貨运授。即便進了一點烤惊,很快被有需求的人買走了。
不久吁朦,我又一次去了那個小屯子柒室,特意帶上了那幾本書。先到了學(xué)校逗宜,隨后騎車去了那個老哥的家雄右。
可能是這一次我去得早了一些,竟然遭遇了鎖頭看門纺讲±奕裕看著那把黑咕隆咚的鎖頭,我心里突然冒出個奇怪的猜想熬甚,以他家的條件逢渔,小偷肯定是不會光顧的。他之所以上鎖乡括,可能就是擔(dān)心有人會偷他的書吧肃廓!
他一定是出去干活了智厌。我看看表,已經(jīng)中午十一點多了盲赊,想必應(yīng)該快回來了铣鹏。我索性坐在門口等他,趁機歇息一下哀蘑。
看著老哥那棟與左右極不相稱的房子诚卸,我心里不免又生出些疑惑來,他是怎樣生活的呢绘迁?為什么快四十歲了惨险,還是孤家寡人一個?
此間脊髓,有幾個人從門口路過,看到了我似乎都有些驚訝栅受。我猜想将硝,他們一定會覺得我也是個另類的人吧,所以才會安心去等待另一個另類的人屏镊,就是書上所講的物以類聚依疼,人以群分吧《妫或者他們會感到奇怪律罢,一個在他們眼中的怪人,怎么還會有我這樣的人光顧造訪呢棍丐!
過了能有半個多小時误辑,他終于回來了「璺辏看見我坐在門口巾钉,眼里瞬間閃現(xiàn)出一些光亮來。他依然是沖我點點頭笑了一笑秘案,就算是打招呼了砰苍。
因為那幾本書是我專門為他準備的,為了方便阱高,我在學(xué)校時就已經(jīng)拿出來放在了前邊的車筐里赚导。
我從車筐里拿出書,跟著他進了屋赤惊。
當(dāng)我把幾本書放到他的面前時吼旧,他兩只手在一起搓著,又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未舟,還是不敢伸手去碰書黍少。而是轉(zhuǎn)身快步去外間屋子洗了手寡夹,回來擦干了,才有些迫不及待地把書拿起來厂置。
他并沒有細看菩掏,只是挨本翻了翻內(nèi)頁,就合上了昵济,然后問我多少錢智绸。我說:“后面有定價,自己看访忿∏评酰”
他便把書反過來一一地看定價,然后從箱蓋上的一個罐頭瓶子里抽出一只圓珠筆來海铆,在一個皺巴巴的本子上列起算式來迹恐。
他很快算出了價格,又一次轉(zhuǎn)身奔向箱子卧斟,打開了箱蓋殴边,把手伸進去掏出一本教員選集來。然后從書頁中間很分明的空隙處打開珍语,里面一下子現(xiàn)出一沓錢來锤岸,除了兩三張十元的大團結(jié),其余的大都是一元兩元和角幣的面額板乙。
他一連數(shù)了兩三遍是偷,確定無誤了,又從箱蓋上的另一個罐頭瓶子里倒出一些鋼蹦來募逞,排在箱蓋上數(shù)出幾枚蛋铆,連同那些紙幣一并遞給了我。
看他數(shù)的那個仔細勁兒放接,我相信不會有錯戒职,接過來直接放進了口袋。
他又沖我笑了一下透乾,隨后把那幾本書一一放在了書架上洪燥。
等他轉(zhuǎn)過身,我問了他一句:“還需要嗎乳乌?”
他并沒有回答要還是不要捧韵,而是問我了一句:“沒有二十四史嗎?”
我搖了搖頭說沒有汉操。他似乎有些失望再来,頓了頓說:“要是有好書,我還買∶⑴瘢”
我點點頭搜变,返身往屋外走去。他并沒有挽留我针炉,也沒有說謝謝或者辛苦一類的話挠他,更沒有象征性地挽留我吃飯。他一定知道即便留我篡帕,我也不可能答應(yīng)殖侵,因為他家肯定沒有什么能拿出手的東西招待客人。
四镰烧、
后來拢军,我很久沒有再去他家,一個是因為他所住的村子太過偏僻怔鳖,去了也賣不了幾本書茉唉,二是一直沒有遇到他所要的《二十四史》。
有一天结执,我在一份新書訂單上度陆,看到了一套歷史方面的書,一共四冊昌犹。我有點興奮,但一看定價竟然要十幾塊錢览芳,我有點猶豫了斜姥,這么高的價格,那個老哥肯買么沧竟?
我躊躇了一下铸敏,最后咬牙填了訂單。心想悟泵,如果那位老哥實在不要的話杈笔,就算我自己的了。
書到貨的第二天糕非,我就去了那個小山村蒙具。
幾次來過后,通過和小學(xué)校二位老師的談話朽肥,我對村子有了一些了解禁筏。這個村子不大,在全鎮(zhèn)也是最小的一個衡招,只有五十幾戶人家篱昔。但多年來卻出了好幾位有出息的人,有的在縣教育局工作,有的當(dāng)了中心小學(xué)的校長州刽,有的在部隊當(dāng)了首長空执,據(jù)說還有一個在省城里做著大官。此外穗椅,還有兩個大學(xué)在讀的學(xué)生辨绊。
由此,我不禁對小村子肅然起敬了房待。想必那位老哥也是受到了些許影響邢羔,才那么愛讀書了。劉老師告訴我桑孩,那個老哥姓孟拜鹤,就喜歡讀書,是屯子里的怪人流椒。
這一次敏簿,我把老孟堵在了家里。
我進屋的時候宣虾,他正在讀書惯裕,讀得忘我入神,以至于我開門的聲響都沒有驚動到他绣硝,直到聽到了我的問候蜻势,他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來了人。
我把那四本書從書包里拿出來放在了他面前的炕桌上鹉胖,他的眼睛立刻一亮握玛,激動地幾乎喊了起來:“你真得給我搞到了!哈哈哈哈甫菠!太好啦挠铲,謝謝謝謝!太謝謝啦寂诱!”他的如此忘情拂苹,讓我有些驚訝:至于這樣么,不就是一套書而已嘛痰洒!他忘乎所以的樣子瓢棒,幾乎顛覆了他前兩次留給我的印象。
我用平淡的語氣告訴他:這不是二十四史丘喻,不過音羞,也是歷史方面的。
他并沒說不要或者不喜歡之類的話仓犬,依然像上次一樣嗅绰,匆匆穿鞋下了地,又從箱子里掏出那本教員選集【矫妫可是翠语,當(dāng)他打開中間的縫隙,拿出那沓錢數(shù)過之后财边,臉上喜悅的表情瞬間僵住了肌括!
我猜出肯定是錢不夠了。果然酣难,他尷尬地沖我訕笑一下谍夭,說:“你等一下,錢不夠了憨募,我去姐姐家拿幾塊回來紧索。”
我伸手阻止了他:“差幾塊菜谣?”
“三塊珠漂。”
“不用了尾膊,下次有了再給我也行媳危。”
他的尷尬依然在臉上:“那怎么好冈敛?”
“沒事待笑。”我故意輕松地說抓谴。
他見我態(tài)度真誠暮蹂,終于又笑了,抬頭看了看墻上的老掛鐘齐邦,驚訝地說:“哎呀椎侠,都快十二點了第租!我光顧著看書了措拇,你肯定餓了吧?我請你吃飯慎宾!”這回丐吓,他終于慷慨地挽留我了。
我當(dāng)然沒想留下來趟据,推辭著要走券犁,他一把把我按在了炕沿上,不容商量地說道:“你等我一下汹碱,我去買些酒菜回來粘衬,咱倆喝點!”
我問道:“你不是沒錢嗎?拿啥買酒稚新?”
“這個能買勘伺,屯子里的小賣店,可以先記賬的褂删》勺恚”說著,他笑了一下屯阀,匆匆地出了門缅帘。
要說認識一個人,還真得多接觸幾回才行难衰,這一次钦无,他和上一次的表現(xiàn)實在有些大相徑庭。
不大功夫召衔,老孟就回來了铃诬,手里拎著一個鼓囊囊的方便袋進來,臉上洋溢著興沖沖的表情苍凛。他先把飯桌上扣著的那本書合上趣席,和我新帶來的幾本書放在了一起推到了旁邊。然后從方便袋里變戲法似地掏出了一瓶高粱白醇蝴,一袋五香花生米宣肚,一卷干豆腐,還有一塊豬頭肉來悠栓。
他沖我歉意地笑了笑說:“你肯定餓了霉涨,不過還得等一會兒,我去扒拉兩個菜惭适,一會就好笙瑟。”然后癞志,拿著干豆腐和豬頭肉去了外間屋往枷。
我一個人坐在炕沿上,目光又落到箱蓋的書架上凄杯,感覺里面的書好像比上一次多了一些错洁。我走過去翻看了一下,除了我上次給他帶來的一些戒突,不知從哪里搞來了幾本《讀者》和《民間故事》雜志屯碴。另外還有一本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幅太極圖,原來是本關(guān)于算命的書膊存,看來這位老哥開始綢繆自己的人生命運了导而。
忽然忱叭,我在箱蓋上發(fā)現(xiàn)了讓我有些詫異的東西,書架旁邊竟然擺放了兩瓶化妝品今艺,鶴立雞群地立在一些陳舊的瓶瓶罐罐中間窑多,顯得有些扎眼。這分明是女人用的東西洼滚,他的家里怎么會有埂息?難道這老哥還挺好美的弟劲?不過看他的樣子几蜻,完全不可能啊睹限!
外間屋傳來了炒菜爆鍋的聲音铲掐,隨之飄來了一縷熗鍋的大蔥調(diào)料的香味拾弃。
我從書架上抽出一本雜志,坐回炕沿邊摆霉,隨便地翻看起來豪椿。
又過了不大工夫,老孟把幾盤菜端上了桌携栋〈疃埽花生米裝進了盤子,豬頭肉切了一盤婉支,另外還有兩個小炒菜鸯隅,一盤是尖椒干豆腐,一盤是木須瓜片向挖。
老孟從那個對開門的碗架里拿出兩個酒盅蝌以,便招呼我落座,隨后并不等我何之,率先盤腿坐到了炕上跟畅。這樣一來,我就不能再客氣了溶推,也跟他一樣坐在了桌子前徊件。他打開了酒瓶的蓋子,先給我前面的杯子倒?jié)M悼潭,隨后把自己的也倒上了庇忌,便拿起筷子招呼我開吃舞箍。
這場景的出現(xiàn)舰褪,是我上次不敢想象的。老孟今天的表現(xiàn)比上一次活躍了很多疏橄,也許是今天買到了新書心情好占拍,也許是在看書時找到了快樂略就,也許我不著急要書錢的舉動感動了他吧。
老孟的熱情讓我放下了客氣的身段晃酒,我倆推杯換盞表牢,喝得挺開心。
酒過三巡贝次,話趕話的崔兴,我問起了他的身世。老孟沒吱聲蛔翅,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敲茄,然后嘆了口氣,竟然拽了起來:“往事不堪回首吧轿觥堰燎!”
看來這個老哥還是個有故事的人。在我的追問下笋轨,他終于開了口秆剪。
五、
原來爵政,老孟的父母早亡仅讽,在兩個姐姐的資助下,他讀完了初中钾挟,二十六歲那年又娶上了老婆何什。按說這人生不能說完滿,也算不錯了等龙。轉(zhuǎn)過年处渣,孩子又要降生了,可就在這個時候蛛砰,意想不到的災(zāi)難發(fā)生了罐栈,老婆在生孩子時大出血沒搶救過來死了!只留下了孩子泥畅。這給他的打擊不小荠诬,當(dāng)時幾乎都要崩潰了!
剛出生的孩子位仁,他不會撫養(yǎng)柑贞,讓姐姐抱回了家。從此他開始一蹶不振聂抢,混沌混日钧嘶。為了化解心中的痛苦,他便移情書中琳疏,把當(dāng)年老父親留下的幾本老書當(dāng)成了排解郁悶的寶貝有决。久而久之闸拿,竟然有些離不開書了。
過了兩三年书幕,他才從低迷的狀態(tài)中振作了起來新荤。又有人給他介紹個女人。這個女人比不上原來的那個好台汇,倒也還行苛骨,讓他好像又找到了當(dāng)年的感覺。誰知結(jié)婚之后苟呐,女人性情大變智袭,好吃懶做的毛病暴露了出來,不愛做家務(wù)不說掠抬,還對他總是頤指氣使吼野,耍潑賣瘋。
有一天下雨不能下地干活两波,他在家里看書瞳步,老婆就來了脾氣,不容分說腰奋,把他的書一股腦地都給丟進灶膛燒了单起。那可是老父親留下來的,都是五幾年出版的線裝版劣坊,老孟一直把這幾本書當(dāng)成自己的心肝寶貝嘀倒。當(dāng)時把他氣壞了,一再忍讓的他終于發(fā)火了局冰,對老婆一頓大打出手测蘑,結(jié)果兩個人分道揚鑣離了婚。
從此康二,老孟又開始了孤家寡人的生活碳胳,他再一次對未來失去了信心,只種了幾畝薄地度日沫勿,偶爾出去打點零工挨约,幾乎把業(yè)余時間全都寄情書中,在古代帝王將相的故事里尋求刺激产雹。
說到這里诫惭,話題明顯變得沉重了起來。為了調(diào)節(jié)氣氛蔓挖,我逗了他一句:“老哥夕土,你行啊,這輩子碰到了兩個女人呢时甚,也算值了隘弊!”我指著箱子上的化妝品瓶子,“那是哪個老婆用過的盎氖省梨熙?”
“肯定是前面那個的啦!后來那個的東西都特么讓我給扔了刀诬!”
我問:“為什么不把過繼在姐姐家的兒子領(lǐng)回來咽扇,跟你一起生活呢?也好有個說話的人陕壹≈视”
他搖了搖頭:“就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他能肯回來么糠馆?”
“你的兒子也應(yīng)該快有十歲了吧嘶伟?”
老哥點了點頭:“你見過的,就是頭一次領(lǐng)你過來的孩子又碌【琶粒”
我問:“孩子知道你是他爸爸么?”
“誰也沒告訴他毕匀,但他肯定知道了铸鹰。都在一個屯子里,瞞不住的皂岔√A”
“孩子沒認你?”
老哥搖了搖頭:“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躁垛,他不會喜歡我的剖毯。”說完教馆,仰起脖子把杯中酒一飲而盡速兔。
看著他傷感的樣子,我沒有再問下去活玲,也沒找到合適的語言安慰他涣狗。誰知,老哥自言自語起來:“其實這樣挺好的舒憾,啥事不用操心镀钓,一個人吃飽了,全家不餓镀迂。我愛動彈就干點丁溅,不愛動我就在家里看書,天皇老子都管不到我探遵!”
“那你就沒想想將來老了怎么辦窟赏?”
“老了妓柜?我想那么遠干啥,活一天算一天唄涯穷!”
“這不行啊棍掐,老哥!”我開始勸他起來拷况,“你還年輕作煌,不能這樣消沉,你讀了那么多書赚瘦,知道那么多古今大事粟誓,要明白人生是不能混的,就算不為別人起意,為自己也不能這樣混沌下去坝シ!再說揽咕,你還有兒子呢获诈,你不能總讓你姐幫你養(yǎng)吧……”
老孟已經(jīng)有些醉意了,沒等我說完心褐,他一把按住我的胳膊舔涎,幾乎是哭腔了:“別說了,你別說了逗爹,求求你別說了亡嫌!”然后一歪頭,靠在行李卷上真得哭了起來掘而。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挟冠。過了一會再看時,他竟然睡著了袍睡!
我放下酒杯知染,悄悄地走出了他的小屋子。隨后的兩天里斑胜,我的眼前時不時出現(xiàn)他頹廢的樣子控淡,我覺得我應(yīng)該為他做點什么了。我在書店找了兩本勵志故事止潘,準備給他帶過去掺炭,但那些日子有些忙,沒時間下鄉(xiāng)凭戴,就寫了一封信夾在書中給他寄了過去涧狮,希望能給他點觸動。
六、
等我再次去他家時者冤,已經(jīng)是兩個月以后的晚秋了肤视。
走進那個熟悉的小院時,分明感到了些變化涉枫,院子里比原來整潔了很多邢滑,房子新抹了墻面,窗戶和門刷了新漆拜银。糧倉里裝滿了金燦燦的玉米殊鞭,靠西的一側(cè)多出了個小豬圈遭垛。我上前瞅了一眼尼桶,圈里兩只小豬正在酣暢地睡覺呢。
老孟可能聽到了聲音锯仪,開門迎接我了泵督。臉上的胡子沒了,笑容燦爛了許多庶喜,衣服也干凈了小腊,不再那么松松垮垮了。
走進他的屋子久窟,發(fā)現(xiàn)屋子里的家具物品擺放也比以前整齊了很多秩冈,窗戶玻璃擦得挺干凈,所以比原來亮堂了不少斥扛。再看箱蓋上那個老書架不見了入问,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刷了油漆分上下兩層帶上蓋的新書架,看來這老哥讀書的熱情也是有增無減跋“洹芬失!
炕上不見了行李卷以及堆放的雜物,炕桌還在匾灶,桌上的書也在棱烂,我看了一下封面,卻是一本《家庭養(yǎng)豬手冊》阶女。
這一次颊糜,我并沒有給他帶什么書,順道過來秃踩,就是想看看他的樣子芭析。看來吞瞪,他并沒有讓我失望馁启。
老孟從上衣口袋里掏出幾張錢遞給我,一時讓我有點詫異。他說這是我給他寄書的錢和上回欠我的三塊錢惯疙。這一次翠勉,他破例不是從箱子里拿出來的,幾張錢折疊得板板實實霉颠,肯定已經(jīng)放在口袋里好多天了对碌。
我只收了那三塊錢,寄給他的兩本書是送給他的蒿偎,就算是我對他款待的回報朽们,怎么能收錢呢?
老孟連聲說謝謝我诉位,還要留我吃飯骑脱。因為還有別的送書任務(wù),我沒有答應(yīng)他苍糠,只是跟他說了句笑話:“怎么叁丧,這回要研究養(yǎng)豬致富啦?”
他羞澀地撓撓頭:“哪談得上致富岳瞭,我就是琢磨掙點小錢拥娄,不能老這么窮下去啊瞳筏!”
我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稚瘾,說:“好啊,老哥姚炕,這樣想就對啦摊欠!下一回,我過來可是要吃你親自養(yǎng)的豬肉哦钻心!”
他咧嘴一笑:“那是必須的凄硼!”
七、
冬天到了捷沸。
我們的工作有季節(jié)性的特征摊沉,每到冬天,我們的下鄉(xiāng)范圍回就縮到鄉(xiāng)鎮(zhèn)痒给,偏遠的農(nóng)村暫時不去了说墨。這期間,我在一批新書訂單上終于看到了屬于二十四史的系列圖書苍柏∧岣考慮到老孟的經(jīng)濟承受能力,我沒敢貿(mào)然全部下訂單试吁,只定了新舊唐書兩部四冊棺棵。不用說楼咳,這肯定是老孟心心念著的好東西。
桃花開放時節(jié)烛恤,一個春光明媚的上午母怜,我?guī)е鴪D書,還有那四本新舊唐書缚柏,再一次去到那個叫豐隆的小屯子苹熏。
當(dāng)我來到老孟的房前時,眼前的景象一下子驚呆了我币喧,那棟破舊的小房子不見了轨域,已經(jīng)變成了殘垣斷壁!
房蓋落了架杀餐,折斷的房梁木頭黑乎乎的露在外邊干发,窗戶框也是煙熏火燎的,玻璃早已不知去向怜浅。一切跡象不難看出铐然,這分明是遭遇了一場火災(zāi)蔬崩!
我放下了自行車恶座,滿心驚悸地走進那個有些熟悉的小院子。糧倉空了沥阳,滿倉的玉米不見了跨琳,豬圈空了,里面的豬也沒有了桐罕。那位老哥呢脉让?去了那里?
這場景功炮,讓我實在不能接受溅潜,也讓我急切想知道這里曾經(jīng)發(fā)生了什么。我想找個人問問薪伏,可此時的街道上空空蕩蕩的滚澜,竟然沒有一個人影,我只好去了村里的小學(xué)校嫁怀。
校園里也是靜悄悄的设捐,不見一個學(xué)生,聽不見一點讀書聲塘淑。我走到近前萝招,教室和辦公室都上著鎖,看來學(xué)校沒有上課存捺。
八槐沼、
從小學(xué)校出來,我在門口意外地遇到了去年給我?guī)啡ダ厦霞业哪莻€小男孩。
小家伙見到我岗钩,臉上突然現(xiàn)出一副驚訝的表情逸爵。我問他學(xué)校怎么沒有上學(xué),他怯生生地說:“老師去鎮(zhèn)里開會了凹嘲,我們放假一天师倔。”
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他是老孟的兒子周蹭,就問他:“我去你老舅家趋艘,看房子已經(jīng)燒掉了,那你老舅去哪里了凶朗?”
男孩聽我問他老舅瓷胧,臉上頓時顯出了凝重的表情,說:“我老舅被燒死了棚愤!”
我聽了心里一驚:“按晗簟?怎么可能宛畦?什么時候的事叭陈濉?”
“就是過年的那天晚上次和》蠢撸”
“什么原因,你能跟我說說嗎踏施?”我有些急切地問道石蔗。
小男孩慢慢吞吞地跟我說了經(jīng)過:
“過年那天,我媽讓老舅上俺家過年畅形,可是老舅說啥也不來养距,媽媽就讓我過去陪老舅。老舅非常高興日熬,做了很多菜棍厌,都是我愛吃的。因為高興碍遍,老舅喝了很多酒定铜,吃完年夜飯,剛過十二點怕敬,我倆就睡覺了揣炕。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房子著了火,我和老舅睡得特別死东跪,一點都不知道畸陡。是鄰居把老舅給救出來的鹰溜。他們不知道我在老舅家,我還在屋子里丁恭。老舅被救出來曹动,酒早已醒了一大半,沒見到我牲览,就瘋了一樣跑進屋子里把我給抱了出來墓陈,我這才醒了過來。隨后第献,老舅又跑進了屋子里贡必,大伙不知道老舅要干啥,都喊他不要進去了庸毫∽心猓可我知道,老舅肯定是搶他的書去了飒赃,書是他的命根子利花。果不其然,不一會兒载佳,老舅抱著他的一架子書跑了出來炒事。”
說到這里刚盈,小男孩停了一會羡洛,語氣明顯有些激動起來了挂脑∨菏“沒想到的是老舅放下書,反身又向屋里鉆崭闲。這回我都不知道他還要進去干啥肋联,我和媽媽上前想拽住他,鄰居們也過來攔他刁俭¢先裕可是不知道老舅哪里來的力氣,根本拽不住牍戚。這時侮繁,火越燒越大,窗戶的玻璃都炸了如孝,濃煙呼呼地往外冒宪哩。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盼著老舅快點出來第晰∷希可是彬祖,這回一直沒見老舅出來。后來呼隆一下品抽,房子塌架了储笑!我老舅被埋里面了!等到縣里的救火車來到滅了火圆恤,把老舅救出來突倍,老舅早已經(jīng)死了,他的胸前還抱著兩本書盆昙,就是那本放錢的書和現(xiàn)代漢語詞典赘方,還有我親媽媽用過的兩瓶化妝品……”
男孩說到這里,眼睛里泛起了淚花弱左。一時間窄陡,我倆都不說話了。
聽完孩子的述說拆火,我的心里一陣唏噓跳夭。過了一會兒,我問男孩:“你知道他就是你的爸爸嗎们镜?”
小男孩點了點頭币叹。
“那你怎么不叫他爸爸呢?”
“我叫習(xí)慣了模狭,改不過來了颈抚!”
“那你愛他嗎?”
“以前不愛嚼鹉,因為他就知道看書贩汉,也不咋管我,還不愿意干活锚赤。去年他才開始變勤快了匹舞,對我也越來越好,我不知道他還攢了八百塊錢讓媽媽給存著线脚,說是給我長大娶媳婦的赐稽,我才覺出他真是對我好,真是我爸爸浑侥℃⒍妫”
說到這,小男孩擦了擦眼睛寓落,看了一眼我車上的書包括丁,問了我一句:你又給我老舅帶來書了?
我點了點頭零如。
“幾本躏将?多少錢锄弱?”
“四本,九塊六祸憋』嵯埽”
“你等著我一下!”小男孩說了一句蚯窥,沒等我回應(yīng)掸鹅,轉(zhuǎn)身向胡同里跑去。
不大一會兒拦赠,小男孩回來了巍沙,手里賺著一把錢,舉起來遞給我荷鼠。
我沒有伸手接句携,不知道他是啥意思。
“我老舅……不允乐,我爸最愛看書了矮嫉,這一定是他最喜歡的書對不?我要買了牍疏,給我爸郵去蠢笋。”
“給你爸郵去鳞陨?”我對孩子的話感到詫異昨寞。
“就是上墳給我爸燒過去,讓他在那邊看厦滤≡遥”
“你爸埋在哪里?離這遠嗎馁害?”
“不遠窄俏,”小男孩用手指著不遠處說,“就在那個山根底下碘菜。”
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限寞,果然看見不遠處的山腳下忍啸,隱約有個黑色的土堆,旁邊還有一團粉紅色的東西履植,應(yīng)該是花圈吧计雌。
我說:“那咱倆一起去好嗎?”
小男孩猶豫了一下說:“那好吧玫霎!”說著凿滤,他就帶我向那個方向走去妈橄。
第一次他是帶我去他老舅家,這一回翁脆,他帶我去他爸的墳地眷蚓。
不大功夫,我們就來到了山腳反番。一個不大的土堆靜靜地坐落在那里沙热,旁邊那架花圈已經(jīng)褪了些顏色,不再鮮艷罢缸。
我把書從包里拿了出來篙贸,遞給小男孩:“給你老爸郵去吧!”
小男孩并不接書枫疆,而是再一次把錢遞給我爵川。
我說:“不用了,就算我送給你爸的息楔⊙丬剑”
“那不行!你不收錢钞螟,我爸不會看的兔甘!”
聽小男孩這樣說,我從他的手中抽出了幾張零幣鳞滨,留下了一張五元的在他手里洞焙,然后說:“算咱倆送給他的,行嗎拯啦?”
小男孩這回點了點頭澡匪。然后伸手接過一本書,跪在了墳前褒链,慢慢地撕下了封面唁情,掏出打火機點燃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