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源第一次踏上故土荷科,是在三十歲的時(shí)候誓琼,過往的是三十年歲月,故鄉(xiāng)這個詞對他來說,模糊又遙遠(yuǎn)时迫,像一個陌生的沒聽過的親戚樱哼,突然有一天涡尘,強(qiáng)行到家中投宿癌别。
父親和母親從來沒提過回老家,李源出生在貴州铃慷,說貴州話单芜,吃貴州菜,他們一家似乎已經(jīng)徹底與老家斷裂犁柜。
直到臨終洲鸠,母親才第一次和他說起故鄉(xiāng)這個詞,她半躺在病床上馋缅,手上筋脈清晰地留著針頭的印記扒腕,發(fā)出的聲音卻幾不可聞:“小寶,我想回老家......落葉歸根......” 大姐李艾坐在母親的床頭萤悴,她微微低著頭瘾腰,眼睛卻沉默地對著窗外,院里香樟樹冠蓋如云覆履,嫩綠的葉子在春日里散發(fā)出獨(dú)特的香氣蹋盆。
他們家住的院子里原先也有一棵香樟樹费薄,某年夏天,李源和姐姐在樹下蕩秋千栖雾,父親從外面干活回來义锥,看著在樹下玩耍的一對兒女,二話不說就把樹砍了岩灭。老樹后來又發(fā)了新芽,母親折斷樹芽赂鲤,用水泥終結(jié)了它噪径。他們家行事規(guī)則橫是橫,豎是豎数初,柳暗沒有花明找爱。
“別把我和你爸葬在一起......” 床上的人仿佛掐好了回光返照的時(shí)間,她的話音連起來泡孩,“這輩子受夠了......我不用他......” 在鄰居的印象里车摄,李家夫婦是一對沉默的模范夫妻,妻子愛戴丈夫仑鸥,尊敬丈夫吮播,不這樣也沒有關(guān)系,李源想眼俊,老頭子有辦法讓她愛戴他意狠,尊敬他。
“還有一件事......”母親喉嚨里發(fā)出呼呼的喘氣聲疮胖,試圖提高音量环戈,“兒啊,你一定要回家?guī)蛬尠堰@件事辦了芭炀摹院塞!”
走到人生最后的路口,李源已經(jīng)預(yù)想到娶妻生子的終極囑咐性昭,母親一句未提拦止,這多少讓李源感到意外,然而更意外的是母親交代他的事情——找到大姐巩梢。
李源是個老兒子创泄,母親40歲高齡才生下了他,上面的姐姐都已經(jīng)10歲了括蝠,不知是不是覺得弟弟分走了母愛鞠抑,李源覺得姐姐自小對他很冷淡,等他再長大一點(diǎn)忌警,才發(fā)現(xiàn)母親和姐姐之間話更少搁拙。
他居然還有一個姐姐秒梳,一起生活這么多年,家里從來沒誰提起過箕速。
母親的后事處理得很快酪碘,她在此地沒有太多朋友,只有親人盐茎,李源和姐姐料理完母親的事情兴垦,便開始著手準(zhǔn)備回老家,他從記事到現(xiàn)在字柠,從來不記得自己回過老家探越,唯一和老家還有些許關(guān)系的只有大伯∫ひ担“姐钦幔,媽說我還有一個大姐,讓我給找回來常柄±鹎猓”
李黑妹怔怔的,嘴角噙著一抹笑西潘,眼淚卻順著臉頰蜿蜒曲折地爬下來卷玉,她又看了一眼弟弟:“我們是有一個大姐,但已經(jīng)找不回來了喷市∽嶙”
二
安市雖然通了高鐵,車站卻沒有隨之更新?lián)Q代东抹,破舊的站臺蚂子,斑駁的標(biāo)識讓排著的隊(duì)伍從左邊涌到右邊,一浪比一浪高缭黔,李源隨著隊(duì)伍左右騰挪食茎,直走得頭暈?zāi)垦!?/p>
好不容易出了站臺馏谨,這三四月的天别渔,他硬是出了一額頭的汗——被擠的,他把行李放在腳邊惧互,剛掏出手機(jī)哎媚,一張章魚似的臉忽然擠到他目前,“小伙子可是去大關(guān)嗎喊儡,只要50......” 不等他說完拨与,一位中年婦女?dāng)D上前來,碎花裙肩膀上有幾個磨損出的洞艾猜,她個子不高买喧,肩膀一高一低捻悯,伸手把旁邊拉客的大叔堆到了一邊:“坐我的吧,就差一個人淤毛,上車就走今缚!”
李源和大姐坐上了“只差一個人的車”,然后看著大姐拉了一個又一個最后一個乘客低淡,車廂里的人看不過去了姓言,“夠了吧,這都沒東西下腳了蔗蹋!”李源蜷縮起手腳事期,蹲在在第一排和第二排的空隙間,聞言佩服地看了那位說沒處下腳的民工大哥纸颜,這他媽豈止是沒處下腳,再來一個人绎橘,怕是得橫放在他們頭頂吧胁孙!
大姐嘟嘟囔囔,眼看著一車人的怒火越燃越高称鳞,她安撫道:“最后一個最后一個了啊涮较,馬上就走馬上就走!”
“那我不坐了冈止!” 有人嚷嚷道狂票。
“我也下車吧!”李源是真想下車了熙暴。
“哎呀闺属,走走走走走走......” 眼看著最后一個人沒著落,好不容易拉來的一車人要跑周霉,大姐趕緊偃旗息鼓掂器,她屁股往后一懟,硬生生把自己插進(jìn)乘客中間俱箱,深吸一口氣把晃悠著的肚皮熨平国瓮,接著胳膊發(fā)力,把面包車的車門從左往右惡狠狠一拽狞谱,隨著一聲巨大的金屬撞擊聲乃摹,車門開上了。
李源坐在神車?yán)锔疲杏X空氣被壓縮成了一小塊孵睬,他盡力地伸長了脖子,大姐看了他一眼:“你快下車了伶跷,別亂動肪康,越動越難受荚恶,一會兒叫交警看見了!”李源看了貼在車門邊磷支,雙手抱著雙腿的人谒撼,艱難地把頭轉(zhuǎn)向了窗邊。
車子搖搖晃晃地開到鎮(zhèn)上中學(xué)門口雾狈,門一開廓潜,不等李源看清路邊景象,就被人一堆善榛,連滾帶爬地下了車辩蛋。
想象中破破爛爛的小鎮(zhèn)在腦中一晃而過,李源看著路兩旁整齊的商鋪移盆,略一抬頭悼院,還能看見近處的樓盤,商業(yè)街上咒循,紅燈籠掛滿了樹梢頭据途,比路上的行人多出幾倍。
他拉著行李箱叙甸,按照百度地圖走到了中學(xué)的公交車站颖医,等了30分鐘,路邊炸串的女人問道:“小伙子裆蒸,來點(diǎn)串熔萧?”
“大姐,這公交車多長時(shí)間一趟僚祷!”李源觀察了一下女人才開口佛致,她穿著橙色T恤牛仔褲,可眼角的皺紋卻如蛛網(wǎng)狀蔓延開來辙谜。
“沒有公交車晌杰!”女人打量了他一下,把手里的臭豆腐放入鍋中筷弦,刺啦一聲肋演,香味飄了出來,李源抽了抽鼻子烂琴,“給我來幾串吧爹殊!”
女人應(yīng)好,把手在圍裙上擦擦奸绷,又去拿了幾串放入鍋里梗夸,“你是外地來的吧,到哪兒去昂抛怼反症?”
“我要去魯洪辛块,這不是有公交車站嗎,怎么沒有公交車呢铅碍?”李源不可置信地又看了一眼公交站牌润绵,上面站點(diǎn)已經(jīng)有點(diǎn)字跡模糊了,想來建立時(shí)間不短了胞谈。
“只有站牌尘盼,一直沒開通公交車,”女人把臭豆腐從鍋里撈出來烦绳,裹上鮮紅的辣椒醬卿捎,撒上小蔥遞給他【睹埽“5塊”
“那還有別的車去村里嗎午阵?”李源掃了碼付款,一口咬住一塊兒豆腐享扔,辣椒醬帶著一股鮮甜味底桂,這就是故鄉(xiāng)的味道了,他想伪很。
“大姐,我怎么去魯洪奋单?”李源問炸串女人锉试。
“走著去,半小時(shí)也就到了览濒,有順風(fēng)車10分鐘呆盖!”
又吃了幾串臭豆腐,一輛白色小車停在串串?dāng)偽磺埃骸皝?0串炸海帶吧贷笛!”炸串女人笑著提醒李源:“順風(fēng)車到了应又,我給你講一聲,給你捎回去乏苦≈昕福”
司機(jī)是個中年男人,他穿著白麻襯衫汇荐,扣子扣到了最上面洞就,聽了炸串女人的話,叫陳哥的男人很痛快地答應(yīng)了掀淘,幫他一起把行李搬進(jìn)后備箱旬蟋。李源對于未到的小村子有了一絲期待和好感。
三.
車子駛離小鎮(zhèn)革娄,穿過橋洞倾贰,入眼是一片油菜花的海洋冕碟。
李源從沒想過故鄉(xiāng)會以這樣的方式進(jìn)入自己的視野,他眼含驚艷匆浙,嘆息自己從未見過的家鄉(xiāng)安寺。
“漂亮吧!我第一次這個季節(jié)來也驚呆了吞彤∥页模”陳哥說一口純正的普通話,李源和他聊了幾句饰恕,才知道他是個北方人挠羔,娶了村里的姑娘,現(xiàn)在陪著媳婦回老家探親埋嵌。
“老弟你回來也是探親破加?”陳哥問道。
“對雹嗦,想回來看看范舀,陳哥你方便給我放在村東頭那個岔路口嗎?” 李源又確認(rèn)了一下問到的地址了罪。
“好嘞锭环。”
路是砂石混合的土路泊藕,路兩邊是一小塊一小塊拼湊起來的油菜田辅辩,像百家被一樣延綿到了村口,車子在沙石路上顛顛簸簸娃圆,沒一會兒似乎就到了目的地玫锋,李源謝過陳哥,把行李搬下來讼呢,按照三姐說的撩鹿,沿著池塘邊一家一家找起來,塘邊有兩個洗菜的婦女悦屏,看見李源节沦,都好奇地看了一眼,村子不大础爬,又相對封閉散劫,進(jìn)來出去的都是本地人或者親戚,李源的面孔幕帆,他們還是第一次見获搏,不由暗自猜測。
兩層小樓大門敞開,屋前是一大塊水泥空地常熙,小樓正中一間堂屋纬乍,上面掛著中堂,再往上是壁龕裸卫,里面放著幾張面目模糊的老人照片仿贬,李源認(rèn)出了其中一張是爺爺,他在家里的相冊上看見過墓贿。
“看來是沒錯了茧泪。” 他暗暗地想聋袋,小樓一層是三間屋队伟,他掃了一眼,伸手推開了堂屋的后門幽勒,轉(zhuǎn)角是一個小院子嗜侮,安置著廚房,雜物間啥容,西北邊放著一個大雞籠锈颗,外面圍著一圈小柵欄,一群雞正悠閑地踱步咪惠。
轉(zhuǎn)了一圈沒看見有人击吱,李源站在院子里,正準(zhǔn)備給大伯打個電話遥昧,有聲音從雞籠后邊傳過來覆醇,“是不是阿源啊,阿源到了扒搿叫乌!” 伴隨著一陣嗆人的煙味柴罐,有拖鞋的聲音傳來徽缚,李源在煙霧中看見了自己的大伯,他穿著一件看不出顏色的汗衫革屠,頭發(fā)一綹一綹卷曲在一起凿试,油光發(fā)亮。他耙了耙頭發(fā)似芝,走到李源面前那婉,咳嗽了幾聲,又瞇起眼睛吸了一口煙党瓮,看起來比視頻里還要蒼老:“黑妹沒跟你一塊兒回來呀详炬?”
“沒有,大伯寞奸,她有點(diǎn)事走不開呛谜≡谔”李源有點(diǎn)佩服大伯的好記性,他們只在視頻里見過幾次隐岛,70多歲的人了猫妙,一見面還能立即叫出他的名字。
母親提供了李源對大伯的零星記憶聚凹,他知道大伯有三個兒子割坠,都在外地打工,孫子們高中畢業(yè)前都是他一個人在照顧妒牙。
他和大伯一起走回堂屋彼哼,落葉歸根是母親的遺愿,但他們家已離鄉(xiāng)多年单旁,連戶口都已轉(zhuǎn)出去沪羔,要想在老家山上入土,得先問大伯象浑。
“你媽想葬在老家蔫饰?” 大伯驚訝地看著李源,“都走了愉豺,有什么好回家的篓吁。”
“我媽還是想落葉歸根蚪拦,說就在姚家灣那片山杖剪。”
“不行啊驰贷,”大伯把煙在桌邊磕了磕盛嘿,有點(diǎn)自嘲地笑了笑“早就不行了,你大伯都入不了祖墳了括袒〈握祝”
李源愣了,一問才知道锹锰,老家前幾年已經(jīng)取消土葬芥炭,全部改為火葬,不少老年人在截止日期前喝了農(nóng)藥恃慧。
“我媽不知道這個事嗎园蝠?”他們家雖說沒回過老家,和親戚們還是有通訊往來的痢士。
大伯似笑非笑地看了李源一眼彪薛,“前幾年都鬧得上新聞了,我哪知道你們不看電視呢!”
他又咳嗽了幾聲善延,往堂屋的瓷磚上吐了一口痰训唱,李源瞥了一眼,忍著惡心追問道:“沒別的法子了挚冤?”
“有什么辦法” 大伯用拖鞋蹭了蹭痰况增,“要不你去北邊買塊墓地也行,就是貴训挡,也算是回老家了澳骤,就是不在咱自己家那片山上±奖。”
“墓地離咱家這兒多遠(yuǎn)为肮?”李源試探著問。
“四五十公里吧肤京,大侄子颊艳,我也就那么一說,那地方忘分,咱村里沒人想去棋枕!”
李源在屋子里呆坐了一下午,他想了想妒峦,還是決定第二天再和姐商量一下重斑。
大伯領(lǐng)著李源,打著手電筒肯骇,沿著池塘北邊走窥浪,月亮掛在天上,明晃晃的笛丙,南方的民居一般是依河而建漾脂,這屋子蓋得位置怪得很,南邊的兩棟簇?fù)碇靥僚哐欤筮叺姆孔愉忼X狀交錯著往北邊延伸骨稿,李源走在著鋸齒里,月光照不進(jìn)來蠢琳,卻在地上投下了陰影啊终,房檐交錯镜豹,像張開了一張巨口傲须,把穿行其間的人和影子吞噬。
二層小樓在鋸齒盡頭露了出來趟脂,磚砌的矮墻上雜草叢生泰讽,和滿院的雜草遙遙相看,白色的小樓泛著冷冷的光,注視著遠(yuǎn)道而來的歸人已卸。
四
鑰匙生了銹佛玄,大伯?dāng)Q了好一會兒沒打開大門,索性用手肘一撞累澡,不待李源阻止梦抢,大門已應(yīng)聲而開,灰塵罩著兩人落下愧哟,嗆了兩人一臉奥吩。
“咳咳......咳......咳......” 大伯的咳嗽雪上加霜,沒戴口罩蕊梧,兩人索性用襯衫袖子一卷霞赫,捂住口鼻,李源率先推開門肥矢,進(jìn)門一間堂屋端衰,兩端立著兩間廂房,呆呆板板的房型甘改,和大伯家一模一樣旅东,屋子里空空蕩蕩的,只有正對大門的墻壁上有一幅中堂十艾,金玉滿堂圖褪去了往日的艷麗玉锌,畫中的童男童女依然笑著,無聲無息地守著這暗淡褪色的屋子疟羹。
“大伯主守,這屋里怎么連桌子和椅子都沒有?”李源詫異道榄融。
“都朽啦参淫,前幾年就讓我搬走當(dāng)柴燒了±⒈” 大伯走到墻邊的中堂下涎才,拍了拍灰,從中堂后面磨出了一小把鑰匙力九,遞給了李源耍铜。
“樓下潮,家里沒人住跌前,東西都發(fā)霉了棕兼,我給你家都搬到樓上了〉峙遥” 從堂屋側(cè)門轉(zhuǎn)過來伴挚,突兀就是一段狹長的樓梯靶衍,直通二樓,月光從門上的藍(lán)色玻璃透過來茎芋,直直地照射在底部的兩人身上颅眶,李源攀著隧道似的樓梯,看著大伯站在最高的一層樓梯上田弥,試著把一把鑰匙插進(jìn)鎖孔涛酗,鑰匙摩擦鎖孔的聲音突兀地在樓道響起,震落了許久未曾被揭開的灰塵偷厦,李源聽見鑰匙又轉(zhuǎn)了兩下煤杀,還是沒打開,他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沪哺,在鑰匙撞擊的嘩嘩聲里開了口:大伯沈自,我大姐是怎么回事?
鑰匙串嘩啦一聲掉到地上辜妓,老人既沒有轉(zhuǎn)身枯途,也沒有回答他,許久籍滴,他蹲下身子酪夷,把鑰匙重新拾起來,“早就沒了孽惰⊥砹耄”
二姐不愿意告訴李源詳情,但從二姐的態(tài)度中勋功,他隱隱已經(jīng)有所察覺坦报,此時(shí)再被大伯告知一遍,他心中的疑惑卻如漣漪般擴(kuò)散開了狂鞋。
“怎么沒的片择?”他追問道。
“淹死的骚揍。好了字管,門打開了,快進(jìn)去看看吧信不!”
二樓的東西不比一樓多多少嘲叔,除了兩張床和一排柜子,李源看不住任何有人曾居住過的跡象抽活。
”大伯硫戈,我家里都沒有大姐的照片嗎?” 他打開柜門酌壕,果然掏愁,空空如也。
“咳....都多長時(shí)間的事兒了......早沒了......” 大伯模模糊糊答了幾句卵牍,李源沒聽清果港,正待再問,老頭已下了樓梯糊昙,背影在樓道間越拉越長辛掠,像一頭猙獰的妖怪。
晚上李源收到了李艾的電話释牺,對方問他是否辦妥了事情萝衩。
李源和她商量了一下墓地的事情,她淡淡地說:“媽想落葉歸根没咙,那就找塊墓地吧猩谊,離家里遠(yuǎn)一點(diǎn),也好祭刚∨平荩”
“二姐,”李源喊著二姐涡驮,還是覺得有點(diǎn)別扭暗甥,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大姐的事情,“你不回來嗎捉捅?家里房子還在撤防。”
那頭沉默了一會兒棒口,“我先不回家了寄月,你定好了,我請假回來一趟也行无牵“粒”
李源也沒有勉強(qiáng),實(shí)際上他也不指望二姐回來合敦,他這通電話初橘,是想做別的嘗試。
“姐充岛,大伯說大姐是淹死的保檐,大姐出事的時(shí)候,你還有印象嗎崔梗?家里從來沒提過夜只。” 母親臨終才讓找回大姐蒜魄,他吃不準(zhǔn)所謂的找回到底是怎么回事扔亥,人已經(jīng)過世场躯,母親縱使傷心過度,也已經(jīng)在這樣的現(xiàn)實(shí)里生活了幾十年旅挤,臨終囈語到底想表達(dá)什么踢关。
“傷心事,沒什么好提的粘茄∏┪瑁” 李黑妹冷冷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那大姐葬在哪兒你知道嗎柒瓣,要遷到媽身邊嗎儒搭?” 李源愣了一瞬,急急忙忙問道芙贫。
李黑妹強(qiáng)硬地拒絕了他的建議搂鲫,“不知道,我們別打擾她了磺平∧ǎ”她說。
李源趁機(jī)提出了自己的想法褪秀,“那我去給姐姐掃掃墓吧蓄诽。”他迅速說道媒吗,生怕又會遭到姐姐的反對仑氛。
那頭遲疑了一下,終于答應(yīng)了闸英,讓他找張木匠的女兒詢問墓地位置锯岖。
掛完電話,他站在稻床的空地上甫何,頭頂?shù)男强罩谐龃担瑹o數(shù)的星星碎鉆一樣閃爍著泠泠的光,仿佛伸手可觸辙喂,星空之外捶牢,無邊的夜色把他包裹了。
大伯給李源介紹了村里的熟人巍耗,這人一直在殯儀館工作秋麸,聽說了他家找墓地的事情,很痛快地答應(yīng)幫忙炬太,一周之后灸蟆,李源選了一塊看起來不錯的地方,把事情敲定了亲族。
沿著池塘往北走炒考,是一片蔥蔥郁郁的香樟木可缚,李源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感覺頭腦清醒了不少斋枢,他加快腳步纱耻,從香樟林間穿過找默,才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苗圃瘤袖,苗圃西邊誉结,赫然是村莊的另一半天地炼鞠。
和村子南邊一樣缘滥,徽派的建筑偏愛依水而建,此處地勢不平谒主,樓頂?shù)牧鹆吆托堑乃{(lán)色玻璃窗在水面映出錯落的倒影朝扼,門口曬太陽的都是老人,李源走到最近的一家霎肯,遞給正在磕鞋子的老頭一支煙擎颖,向他打聽張木匠家,老頭瞇著眼抽了一口观游,用手指著北邊:“池塘邊的那戶就是搂捧。”
同樣的池塘邊懂缕,因?yàn)槭仟?dú)棟允跑,李源感覺這棟兩層小樓被陽光照亮了,小樓兩邊栽了不少香樟樹搪柑,清香辛辣的空氣爭先恐后地涌入他的鼻孔聋丝,他在樹上看見了一個熟人正在鋸樹杈——陳哥。
陳哥也發(fā)現(xiàn)了他工碾,他小心翼翼地把鋸放在了樹杈上弱睦,低頭和他打了個招呼:“小李你怎么來了,快屋里坐來渊额!”
丘陵地帶紅土資源豐富况木,盛產(chǎn)綠茶,當(dāng)?shù)厝硕加信莶枵写腿说牧?xí)慣旬迹,李源有點(diǎn)喝不慣這種茶焦读,本想說喝點(diǎn)開水就行,還沒張口舱权,精致的茶杯已經(jīng)被塞進(jìn)手里矗晃,陳哥用蹩腳的當(dāng)?shù)胤窖哉f了一句:“喝點(diǎn)茶......”
李源笑了一下,端端正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宴倍,他用茶杯蓋撇了撇茶葉张症,呷了一口仓技,說明了來意。
“哦俗他,我媳婦就是他們家姑娘脖捻,在院子里澆花呢≌仔疲” 陳哥領(lǐng)著李源進(jìn)了后院地沮。
不似前院,小小的后院只有十平方左右羡亩,卻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陶土花盆摩疑,一個中年女人正穿梭其間,給月季剪枝畏铆。
“聽村里人說雷袋,李家有個老幺回來了,” 中年女人轉(zhuǎn)過身來辞居,笑意盈盈的眼睛上戴著副金絲眼鏡楷怒,李源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大學(xué)老師,他有點(diǎn)局促地上前瓦灶,簡單做了自我介紹鸠删。
?中年女人笑意收住,她維持著拿剪刀的動作贼陶,一步一步地走到李源面前刃泡,怔怔地看著他。
“張姐”李源喊了一聲每界,中年女人終于放下剪刀捅僵,她仿佛走在夢境中,透過李源看別人透射在他身上的影子眨层,那個別人庙楚,李源沒有猜錯的話,應(yīng)該就是大姐了趴樱。
他不好意思打斷中年女人的沉思馒闷,往事如霜,張姐看著看著叁征,眼角泛起淚光纳账。
“你和你大姐的眼睛有點(diǎn)像∞嗵郏”良久疏虫,坐在椅子上的人嘆息一聲。
大姐的長相,李源在夢里也沒見過卧秘,周圍人的態(tài)度引起了他的好奇呢袱,明知不該深究,他還是入戲了:“我想去給我姐掃墓翅敌⌒吒#”
張姐嗤笑一聲,她擦擦眼角蚯涮,“你們家是遭了什么難治专,突然良心發(fā)現(xiàn)了嗎?”
李源不說話了遭顶,前塵往事他一無所知张峰,最好閉嘴,這感覺滑稽得像偵探走訪現(xiàn)場液肌,他是局中人挟炬,卻需要別人把故事告訴他鸥滨。
張姐也沒難為他嗦哆,她站起身,伸伸胳膊腿婿滓,“吃個中午飯吧老速,吃完飯帶你過去⊥怪鳎”
中飯是在院子里吃的橘券,堂屋里堆滿了稻子,容不下一張小飯桌卿吐,他們坐在稻床的邊緣旁舰,陽光打在身上,有點(diǎn)暖融融的嗡官。張姐給李源夾了一塊兒冬瓜箭窜,笑瞇瞇地勸他多吃,“這是你姐最喜歡做的菜衍腥,我也是跟她學(xué)的磺樱。”李源心里打了個冷戰(zhàn)婆咸,陽光似乎從他身上轉(zhuǎn)移了過去竹捉,張姐把一塊兒冬瓜夾到自己碗里,充滿懷念地說:春麗夏天的時(shí)候最喜歡燒冬瓜尚骄,每次去块差,她都在鍋里夾一塊讓我嘗嘗咸淡,其實(shí)我不愛吃冬瓜,可是除了這個憨闰,我也沒什么能念起她的東西了询兴。”
李源不知道這個名字多年來一直是對方的禁忌起趾,張姐沒看他诗舰,繼續(xù)自顧自地回憶:以前大家都念祠堂小學(xué),每學(xué)期開學(xué)要交一袋子松果训裆,我爸媽沒興趣管小孩的事情眶根,我就向人家打聽啊,說東北邊山上的松果多边琉,早上吃完飯属百,我就拎著比我長的蛇皮袋子出發(fā)了,沿著古寺往上爬变姨,撿了一天族扰,腰也酸了,手也麻了定欧,半袋子都沒裝滿渔呵,眼看著天還黑了,我自己往山下走砍鸠,越走越迷糊扩氢,害怕地哭起來,春麗突然從山谷里冒出頭來爷辱,領(lǐng)著我在附近的山里撿了一袋子松果录豺,還把我送回了家。
正午的太陽明晃晃地掛在天上饭弓,照在北緯31度的紅土地上双饥,卻沒有熾熱感,也許是春寒猶在弟断,也許是香樟樹的樹蔭太濃密咏花,李源看著覆蓋在原野上的油菜花沿著大路走進(jìn)了村里,卻消失在水源豐富的河邊夫嗓,河流兩岸迟螺,大片芳草取代了隨風(fēng)搖曳的黃色花朵。他愣愣地看著黃綠交接的田野舍咖,轉(zhuǎn)頭問出了一句:我姐到底是怎么死的矩父?
話音戛然而止,中年女人再次打量了他一遍排霉,像陌生人第一次看著大海的目光窍株,海浪翻滾,李源不確定她看出了什么,他想要一個答案球订,不管答案讓他哭還是恨后裸。
飯桌上沉默了下來,張姐沒再對著李源說那些似是而非的往事冒滩,她似乎只是需要找人傾訴一下微驶,并不在乎對方是誰,可以說多少开睡。李源沉默地吃完了一碗冬瓜因苹,又添了一碗米飯,胃里沉甸甸的篇恒,他努力不讓空虛感蔓延進(jìn)心里扶檐。
午后的遠(yuǎn)足更加沉默,張姐挎著竹籃胁艰,她的步伐很快款筑,像奔赴一場期待已久的約會,后面卻遠(yuǎn)遠(yuǎn)墜著兩個陌生人腾么。田間小路縱橫交錯奈梳,他們像三枚小小的棋子走在巨大的棋盤上,不過二十分鐘他們走到了一片油菜地前哮翘,張姐從竹籃里拿出黃紙颈嚼,朝他遞過來毛秘。
李源環(huán)顧四周饭寺,沒有墓地,沒有墓碑叫挟,這兒甚至沒有一個土包艰匙,他僵硬地接過黃紙,“這兒抹恳≡蹦” 張姐用手朝著某個方向指了指,他機(jī)械地蹲下身奋献,春天的風(fēng)帶著點(diǎn)濕潤的土腥氣健霹,黃紙很快被點(diǎn)燃,水蒸氣舀起紙灰順著頭發(fā)向天空飄去瓶蚂。張姐的嗓音有點(diǎn)沙喬锹瘛:“”9歲那年,小學(xué)合并了窃这。我們小學(xué)并到中心小學(xué)瞳别,大家把課桌打包搬出學(xué)校,春麗的課桌卻沒有人搬,我中午的時(shí)候去你家一看祟敛,沒有人疤坝,我也不敢多待,怕惹到你媽馆铁,春麗又要挨一頓打跑揉,就跑出來了,幾天之后埠巨,幾個鄰居聊天我才知道畔裕,春麗沒了,上午喝了農(nóng)藥乖订,下午走的扮饶,我一聽,就知道我的小伙伴做出了選擇乍构,往后六七十年的時(shí)間甜无,她可以安安心心睡了,不用害怕任何人哥遮,任何事了岂丘。”她頓了頓眠饮,“大約一個月之后奥帘,我才知道,我的小伙伴沒有選擇仪召,那天在家寨蹋,她不小心打碎了一只熱水瓶,她沒有思考的時(shí)間扔茅,因?yàn)槟隳赣H要回來了已旧,她走到池塘的柳樹下面,仰頭喝下了毒藥召娜≡送剩” 李源艱難地抬頭,蹬著背對他的女人玖瘸,春風(fēng)帶著寒意像小刀一樣沁入他的身體秸讹,他想尖叫,想轉(zhuǎn)身就走雅倒,腳卻不聽使喚璃诀,僵硬地支在原地,聽著那與他血脈相連的女孩的命運(yùn)走向屯断,“你母親回家沒看見春麗文虏,吃了中飯侣诺,她氣沖沖地找人,想像往常一樣把怒火用鞭子發(fā)泄出來氧秘,鄰居說是你大伯先找到了她年鸳,沒等商量出去不去醫(yī)院,春麗就不行了丸相∩θ罚”
“春麗是一天之內(nèi)就走的”她轉(zhuǎn)過身,“這些年我每次看見有人喝農(nóng)藥的新聞就去看一眼灭忠,據(jù)說很多人被折磨了好幾天才走膳算,春麗是個好姑娘,老天爺不忍心讓她最后再多一點(diǎn)折磨” 李源站在原地弛作,他低著頭涕蜂,沒有看張姐一眼,轉(zhuǎn)身走出了油菜地映琳,袖子下的手緊緊地攥成一團(tuán)机隙。
李源越走越快,油菜地里的人影離他越來越遠(yuǎn)萨西,恍惚中有鹿,離那一團(tuán)亂麻的真相似乎又遠(yuǎn)了一點(diǎn),他深吸了一口氣谎脯,發(fā)現(xiàn)空氣里都是嗆人的農(nóng)藥味葱跋,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兩個剖開他生活表象的人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原地源梭,臉上似乎是局外人的冷漠又似乎帶有隱隱的快意娱俺。
他慌亂地穿過美麗的油菜花叢,清新馥郁的香樟樹叢咸产,緩緩流淌的小溪水矢否,終于回到了天堂的另一端——他的家。
他沒有堅(jiān)持讓二姐回來參加母親的葬禮脑溢,如今聽到二姐的聲音已足夠讓他耳朵生疼,老家的種種景象化為幻影赖欣,日日夜夜游蕩在他的夢境里屑彻。他打開廚房的門,正對門的位置有一口大灶臺顶吮,兩個黑洞洞的鍋洞口像空洞的眼眶社牲,盼著游子歸來,用他的眼睛看看這沒有看完的世界悴了。他摸著墻壁上的黑灰搏恤,手掌上傳來刺痛违寿,夢境減退了一些,大伯的聲音從屋外傳來熟空,李源在玻璃窗上捕捉到一道身影藤巢,他瞪大了眼睛,追隨著那道身影息罗,耳邊傳來一聲沙啞的呼喚:“春麗掂咒,你回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