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女士不算漂亮,而且略顯臃腫,不過極具魅力癣诱。朋友們都知道她有三個男朋友计维,三個香港人,一個老撕予,一個年輕鲫惶,還有一個不老也不年輕。老的那個有錢嗅蔬,給她買了一套大房子剑按;年輕的沒什么錢疾就,給她買了套小房子澜术;中間的那個不富也不窮,不過身體非常結實猬腰,給她買了套不大不小的房子鸟废。C女士周旋于三個男人之間,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充實:月初跟老的在一起姑荷,享受上等的物質(zhì)盒延;月中跟身體結實的在一起,享受下流的情欲鼠冕;到了月末添寺,就跟她的小情人出雙入對花前月下,享受浪漫的愛情懈费。
這是十幾年前的事了计露。那時C女士還是個作家,常常寫一些“如何對付小三”“愛上已婚男人怎么辦”之類的文章憎乙,教導年輕人要忠于愛情票罐、珍惜幸福。但在私下里泞边,她從不諱言自己被包養(yǎng)的生活该押,甚至還有點沾沾自喜。我沒有見過她阵谚,但聽朋友轉述蚕礼,其人極為豪放,黃段子常不離口梢什,也不介意使用那些很黃很暴力的詞匯奠蹬,有些上流社會的紳士就喜歡這個,我猜她的三個男朋友就是這么被她迷住的绳矩。這三位都有家室罩润,她知道,但并不在乎翼馆。在十幾年前的深圳割以,許多年輕女性都過著類似的生活金度,那時港客收入很高,連卡車司機每月都能拿到兩三萬严沥,而大陸的房價還沒有大漲猜极,只要付得起首期,每月再給兩三千塊零花錢消玄,就可以包養(yǎng)一個年輕貌美的姑娘跟伏。不過好景不長,幾年后香港經(jīng)濟遭遇挫折翩瓜,而大陸強勁崛起受扳,港客們風光不再,二奶們也漸漸陷入絕望兔跌。我的一位朋友拍賣過許多斷供的二奶樓勘高,據(jù)他描述,第一代二奶最為可憐坟桅,她們已經(jīng)過了最好的年華华望,也沒學到什么安身立命的本事,住了十幾年的房子還要被收走仅乓,許多人因此而流落街頭赖舟。“求求你夸楣,再給我?guī)讉€月宾抓,”一位初代二奶曾經(jīng)流著淚這樣哀求,“只要找到下家裕偿,我就可以續(xù)上(房貸)了洞慎。”
我不知道該如何評價這樣的生活嘿棘,有人可能會說劲腿,這一切都是因為她們好吃懶做、不思進取鸟妙。這話有一定道理焦人,但更重要的事實是,在斯時斯世重父,勤勞和進取并不容易花椭,光憑勤勞和進取也改變不了命運。這些初代二奶大都出身農(nóng)村房午,沒受過多少教育矿辽,也沒有任何福利保障,終其一生,她們都沒有多少選擇袋倔,在鄉(xiāng)下雕蔽,她們是農(nóng)民;在城市宾娜,她們是農(nóng)民工批狐。她們的命運早在出生之前就已經(jīng)被決定了,萬難更改前塔。她們還算幸運嚣艇,碰巧都長得不錯,所以才能過上稍微舒適的生活华弓。而那些長錯了的食零,大多都要回到她們出生的地方,嫁人该抒,生孩子慌洪,養(yǎng)豬……,你肯定聽說過凑保,中國農(nóng)村婦女的自殺率最高。
C女士后來不怎么寫文章了涌攻,沒人知道她現(xiàn)在過得如何欧引。但我猜應該不會太好。她有三套房和三個男友恳谎,但也欠了銀行很多錢芝此。這些銀行都不好惹。按中國人的道德標準因痛,C女士算不上好女人婚苹,這話沒必要當真,因為C女士似乎沒傷害任何人鸵膏,而且這個道德標準也不見得比她更有道德膊升。
大約三四年之前的某個雨夜,我和幾個朋友在深圳中信廣場喝咖啡谭企,一位女士走過來跟我們要煙廓译,她已經(jīng)不年輕了,但舉手投足間依然還可以看出當年的風致债查。我掏出煙非区,給她點上,她說謝謝盹廷,然后無聲地走到樓群間的陰影之中征绸。一位朋友斷定她是個“站街的”,另一位覺得不太像,于是兩人一起走過去跟她搭訕管怠。
她的價格是300元一夜剥汤。據(jù)兩位朋友轉述,她笑起來的樣子很嫵媚排惨,話語間也沒什么怨恨吭敢,只是說包養(yǎng)她的男人失去了聯(lián)系,房子也被銀行收走了暮芭,她在這里住了二十年鹿驼,依然是個外地農(nóng)民,而她還是要繼續(xù)活下去辕宏。一位朋友問她:你都活成這樣兒了畜晰,為什么不回家?那位女士抖抖頭上的雨水瑞筐,語氣平靜地介紹了一下她的家:千里之外的破舊房屋凄鼻,曲折而泥濘的道路,脾氣暴燥的老父親聚假,還有一個難相處的嫂子块蚌。然后反問:如果你是我,你會回家嗎膘格?
2016年8月26日峭范,“那個甘肅女人”殺死了她的四個孩子,然后服毒自殺瘪贱。這事引起了一陣喧囂纱控,不過很快就平息了。按照某些評論家的說法菜秦,死人就是該死的人甜害,死了也不值得同情。這話說得真好球昨,只是缺一點前瞻性尔店,其實把“那個甘肅女人”抓起來槍斃才是真正的解決之道。評論家們總是心太軟褪尝。
“那個甘肅女人”不算是真正的妻子闹获,她的丈夫是“嫁”到她家的,所以她的四個孩子全都跟她姓楊河哑,這是悲劇的原因之一避诽。對城市里的年輕人來說,“入贅”已經(jīng)成了一個難以理解的詞璃谨,“男人嫁給女人沙庐,這不是開玩笑時才會說的話嗎鲤妥?孩子跟爹姓或者跟媽姓,有什么分別呢拱雏?”
說這話的棉安,是一個19歲的小伙子。他很少光顧農(nóng)村铸抑,偶爾去一次贡耽,也是坐著父親的豪華轎車,看青山綠水鹊汛,吃新鮮土菜蒲赂。在“那個甘肅女人”事件之前,他幾乎沒想過深山中那種“猴子”一樣的生活刁憋±淖欤“我在網(wǎng)上看過一些圖片,但也就是看看至耻,從來沒有細想若皱,”他說,“對我來說尘颓,那像是另一個國走触。”
這是中國當代生活中的一道鴻溝泥耀,它隔開了窮人和富人饺汹,也隔開了古代與現(xiàn)代。當我們在豪華宮殿的水晶吊燈下優(yōu)雅地舉起酒杯痰催,鴻溝的另一端還有無數(shù)艱難掙扎的生靈。我這樣說并不是想喚起同情心迎瞧,事實上夸溶,我們這兒最不缺的就是同情心,它艷俗而夸張凶硅,看上去也不值幾個錢缝裁。我這樣說僅為指出一個事實:如果“那個甘肅女人”一家可以這樣死,那你也可以足绅。你含著熱淚捐幾塊錢也不可能填平這道鴻溝捷绑,你抱個捐款箱跑大街上高喊“消滅貧困,從我做起”也無濟于事氢妈,就像你不能用一只手托起泰坦尼克粹污。這事應該追問原因,但不該從你做起首量。同時你還應該知道壮吩,如果這鴻溝越來越深进苍,你的水晶吊燈也不可能掛得穩(wěn)。
在“另一個國”中鸭叙,入贅并不是最夸張的觉啊。我的家鄉(xiāng)有這么一個女人,在這里我叫她阿芳沈贝,阿芳今年二十九歲杠人,長得不漂亮,但也算不上丑宋下。六年之前嗡善,她的父母逼她嫁給鄰村的一個傻子,與此同時杨凑,傻子的妹妹也將嫁給阿芳的哥哥滤奈。這種事叫做“換親”,在中國至少已經(jīng)有上千年的歷史撩满,看來還將延續(xù)下去蜒程。阿芳當然不肯,于是就打伺帘,爸爸打昭躺,媽媽打,哥哥打得最狠伪嫁。打了幾天领炫,阿芳終于答應,從她家到傻子家有幾公里张咳,她就這么一路嚎哭著嫁了過去帝洪。“那哪是哭啊脚猾,那根本就是慘叫葱峡,別提多瘆人了×”一位親戚這樣對我形容砰奕。
后面的故事很平淡:幾年之后,阿芳生了一個男孩提鸟,據(jù)說看起來也不怎么聰明军援。她丈夫家里條件不錯,幫她在村口開了個小飯店称勋,門外就是國道胸哥,據(jù)說生意很不錯。我的這位親戚跟阿芳也是三轉五繞的親戚铣缠,所以很為她高興烘嘱±デ荩可我總是會想:她是怎么熬過來的?
有人或許會問:阿芳為什么那么聽話蝇庭?她父母兄弟打她的時候醉鳖,她為什么不報警?這問題太過殘酷哮内,我希望能換一個仁慈點的:她為什么不死盗棵?
阿芳和“那個甘肅女人”其實是同一種人:被墻擋住的人。制度北发、文化和風俗纹因,在她們身前砌了一堵又一堵的墻,這些墻又高又厚琳拨,極難逾越瞭恰。她們生活在高墻遮蔽的世界,就像囚犯狱庇,或許還不如囚犯惊畏,因為囚犯還有放風的時刻。阿芳比“那個甘肅女人”幸福一些密任,但說到原因颜启,無非是她家里的錢多一些,而這純屬偶然浪讳。
如果這是小說缰盏,我會給阿芳設計另一種結局:某天夜里,她的店里來了一位外地人淹遵,他要了酒口猜,點了菜,當時夜深人靜透揣,他邀請阿芳跟她一起吃暮的,兩人談得很投機,或許還流了眼淚淌实。然后那位客人就要阿芳跟他走,阿芳回家拿了幾件衣服猖腕,看了看熟睡的丈夫和兒子拆祈,輕手輕腳地跨過門檻,就在這時倘感,她聽到兒子在背后輕聲叫她:媽媽放坏,媽媽……
我只能寫到這里,因為我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fā)生些什么老玛。如果她跟那個外地人私奔淤年,她會幸福嗎钧敞?如果她繼續(xù)留在這個家里,她的余生又將怎樣度過麸粮?我不知道溉苛。
上大學之前,我一直生活在農(nóng)村弄诲。塞林格覺得麥田很有詩意愚战,所以寫了一本《麥田里的守望者》,我從來都不喜歡這個標題齐遵,因為我知道蹲在六月的麥田里割麥是什么滋味:日光毒辣寂玲,汗水一股股地往下流,蹲久了腿會麻梗摇,所以就彎著腰割拓哟;彎久了腰會酸,所以就蹲下來割伶授,沒有比麥芒更可惡的東西了断序,它們就像毒藤,沾在身上又疼又癢……
我們村里有許多殘疾人谎砾,瞎子逢倍、聾子、啞巴景图,唯一的醫(yī)生是一位白內(nèi)障患者较雕,那時我們還不知道“白內(nèi)障”這個詞,都說他“眼里有一朵蘿卜花”挚币。幾乎每一條胡同都有一個傻子亮蒋,我們的那一個叫大林,有一天上學路上妆毕,我看見他赤身裸體地坐在一灘爛泥之中慎玖,渾身紅通通的,每當有人走過笛粘,他就會在泥里翻騰兩下趁怔,嘴里咿咿嗚嗚地叫,看著就像一頭豬薪前。
那時大約是1984年润努。在那一年,杜拉斯已經(jīng)寫完了《情人》示括,洛杉磯奧運會剛剛落下帷幕铺浇,英國煤礦工人還在曠日持久地罷工。而在遠東垛膝,在離青島大約三十公里的小村子里鳍侣,10歲的我看著爛泥中的大林丁稀,心里想,像他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倚聚?
要再過很多年线衫,我才會明白什么叫做“有尊嚴的生活”探赫,那就是跨蟹,我們不能允許自己像大林那樣過活涧衙,也不能允許身邊有人像大林那樣過活愧哟∷雎浚看到有人身陷泥涂沮稚,你應當拉他起身辨绊;看到很多人都身陷泥涂悬钳,或許你就應該站起來問上一聲:難道這事沒人管嗎敞咧?
就在幾周之前棘捣,有位朋友給我講了一個卡夫卡式的故事。這位朋友來自陜北山區(qū)休建,他們村有個女人在廣東打工乍恐,她長得不漂亮,做不了三陪或二奶测砂,只能在酒店里清掃擦洗茵烈。她羨慕城里人的生活方式,非常迷戀那種可以抽水的坐式馬桶砌些。幾年之后呜投,她父親要她回家結婚,她什么都沒帶存璃,就買了一個抽水馬桶仑荐,千里迢迢地背回陜北,結婚后又把它帶到婆家纵东。抽水馬桶需要有配套設施粘招,她不知道,折騰好久才發(fā)現(xiàn)白費力氣偎球,為此大哭一場洒扎。后來發(fā)現(xiàn)這東西還可以派別的用場,裝個飯盛個菜什么的衰絮,據(jù)說還有保溫效果逊笆。這事很快就傳為一鄉(xiāng)笑談,許多人都跑到她家里參觀那個盛飯的馬桶岂傲。她丈夫受不了了,有天趁她外出子檀,把馬桶砸了個稀巴爛镊掖。她回來后大哭不止乃戈,據(jù)說整整哭了三天,然后就瘋了亩进,天天光著腳在山梁上奔跑症虑,多少人都拉不住。她丈夫無計可施归薛,只好托人從城里又買了個馬桶回來谍憔。這東西比所有的偏方都管用,她很快平靜下來主籍,該下地就下地习贫,該燒鍋就燒鍋,只有一件事不容觸碰千元,那就是她的馬桶苫昌。
“還記得《指環(huán)王》里的那個咕嚕嗎?”這位朋友說幸海,“她就像那樣祟身。她把馬桶擺在客廳中央,每天都把它擦得白亮白亮的物独,不過誰都不能碰袜硫,一碰她就要叫:‘我的,那是我的挡篓!”
我們不該隨意評判他人的生活婉陷,但在斯時斯世,確實有太多無來由且無意義的苦難瞻凤,這些苦難常讓人覺得生無可戀憨攒。在深圳雨夜等候下家的中年二奶,在山東國道旁被迫嫁給傻子的阿芳阀参,還有那位為馬桶癡狂的陜北女人肝集,只要換個時空,她們就可以有更輕松的活法蛛壳,二奶本不需要出賣肉體杏瞻,阿芳本可以自主婚配,陜北女人本可以喜歡點別的:漂亮的裙子衙荐,或者是電影和詩歌捞挥。但現(xiàn)在,她們就像生活在荊棘叢中忧吟。你可以不關心她們砌函,但如果有一天,當她們的荊棘鋪滿你的道路,希望你可以站出來問上一聲:他媽的讹俊,難道這事就沒人管嗎垦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