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Ⅰ上官
一
我們今天要談的是短篇小說《促織》沙咏。
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班套,歲征民間肢藐。此物故非西產(chǎn);有華陰令欲媚上官孽尽,以一頭進窖壕,試使斗而才,因責常供杉女。令以責之里正。市中游俠兒鸳吸,得佳者籠養(yǎng)之熏挎,昂其直,居為奇貨晌砾。里胥猾黠坎拐,假此科斂丁口,每責一頭养匈,輒傾數(shù)家之產(chǎn)哼勇。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業(yè)呕乎,久不售积担。為人迂訥,遂為猾胥報充里正役猬仁,百計營謀不能脫帝璧。不終歲,薄產(chǎn)累盡湿刽。會征促織的烁,成不敢斂戶口,而又無所賠償诈闺,憂悶欲死渴庆。妻曰:“死何裨益?不如自行搜覓雅镊,冀有萬一之得襟雷。”成然之漓穿。早出暮歸嗤军,提竹筒、銅絲籠晃危,于敗堵叢草處叙赚,探石發(fā)穴老客,靡計不施,迄無濟震叮。即捕得三兩頭胧砰,又劣弱不中于款。宰嚴限追比苇瓣,旬余尉间,杖至百,兩股間膿血流離击罪,并蟲亦不能行捉矣哲嘲。轉(zhuǎn)側(cè)床頭,惟思自盡媳禁。
時村中來一駝背巫眠副,能以神卜。成妻具資詣問竣稽。見紅女白婆囱怕,填塞門戶。入其舍毫别,則密室垂簾娃弓,簾外設香幾。問者爇香于鼎岛宦,再拜台丛。巫從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恋博,不知何詞齐佳。各各竦立以聽。少間债沮,簾內(nèi)擲一紙出炼吴,即道人意中事,無毫發(fā)爽疫衩。成妻納錢案上硅蹦,焚拜如前人。食頃闷煤,簾動童芹,片紙拋落。拾視之鲤拿,非字而畫:中繪殿閣假褪,類蘭若;后小山下近顷,怪石亂臥生音,針針叢棘宁否,青麻頭伏焉;旁一蟆缀遍,若將跳舞慕匠。展玩不可曉。然睹促織域醇,隱中胸懷台谊。折藏之,歸以示成譬挚。
成反復自念锅铅,得無教我獵蟲所耶?細瞻景狀殴瘦,與村東大佛閣逼似狠角。乃強起,扶杖執(zhí)圖詣寺后蚪腋,有古陵蔚起。循陵而走姨蟋,見蹲石鱗鱗屉凯,儼然類畫。遂于蒿萊中側(cè)聽徐行眼溶,似尋針芥悠砚。而心目耳力俱窮,絕無蹤響堂飞。冥搜未已灌旧,一癩頭蟆猝然躍去。成益愕绰筛,急逐趁之枢泰,蟆入草間。躡跡披求铝噩,見有蟲伏棘根衡蚂。遽撲之,入石穴中骏庸。掭以尖草毛甲,不出;以筒水灌之具被,始出玻募,狀極俊健。逐而得之一姿。審視七咧,巨身修尾跃惫,青項金翅。大喜坑雅,籠歸辈挂,舉家慶賀,雖連城拱璧不啻也裹粤。土于盆而養(yǎng)之终蒂,蟹白栗黃,備極護愛遥诉,留待限期拇泣,以塞官責。
成有子九歲矮锈,窺父不在霉翔,竊發(fā)盆。蟲躍擲徑出苞笨,迅不可捉债朵。及撲入手,已股落腹裂瀑凝,斯須就斃序芦。兒懼,啼告母粤咪。母聞之谚中,面色灰死,大驚曰:“業(yè)根寥枝,死期至矣宪塔!而翁歸,自與汝覆算耳囊拜!”兒涕而出某筐。
未幾,成歸艾疟,聞妻言来吩,如被冰雪。怒索兒蔽莱,兒渺然不知所往弟疆。既而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為悲盗冷,搶呼欲絕怠苔。夫妻向隅,茅舍無煙仪糖,相對默然柑司,不復聊賴迫肖。日將暮,取兒藁葬攒驰。近撫之蟆湖,氣息惙然。喜置榻上玻粪,半夜復蘇隅津。夫妻心稍慰,但兒神氣癡木劲室,奄奄思睡伦仍。成顧蟋蟀籠虛,則氣斷聲吞很洋,亦不復以兒為念充蓝,自昏達曙,目不交睫喉磁。東曦既駕谓苟,僵臥長愁。忽聞門外蟲鳴协怒,驚起覘視娜谊,蟲宛然尚在。喜而捕之斤讥,一鳴輒躍去,行且速湾趾。覆之以掌芭商,虛若無物;手裁舉搀缠,則又超忽而躍铛楣。急趨之,折過墻隅艺普,迷其所在簸州。徘徊四顧,見蟲伏壁上歧譬。審諦之岸浑,短小,黑赤色瑰步,頓非前物矢洲。成以其小,劣之缩焦。惟彷徨瞻顧读虏,尋所逐者责静。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視之盖桥,形若土狗灾螃,梅花翅,方首揩徊,長脛俏橘,意似良灌侣。喜而收之。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尖淘,思試之斗以覘之。
村中少年好事者麻诀,馴養(yǎng)一蟲献酗,自名“蟹殼青”,日與子弟角偎窘,無不勝乌助。欲居之以為利,而高其直陌知,亦無售者他托。徑造廬訪成,視成所蓄仆葡,掩口胡盧而笑赏参。因出己蟲,納比籠中沿盅。成視之把篓,龐然修偉,自增慚怍腰涧,不敢與較韧掩。少年固強之。顧念蓄劣物終無所用窖铡,不如拼博一笑疗锐,因合納斗盆。小蟲伏不動费彼,蠢若木雞滑臊。少年又大笑。試以豬鬣毛撩撥蟲須敌买,仍不動简珠。少年又笑。屢撩之,蟲暴怒聋庵,直奔膘融,遂相騰擊,振奮作聲祭玉。俄見小蟲躍起氧映,張尾伸須,直龁敵領脱货。少年大駭岛都,急解令休止。蟲翹然矜鳴振峻,似報主知臼疫。成大喜。方共瞻玩扣孟,一雞瞥來烫堤,徑進以啄。成駭立愕呼凤价,幸啄不中鸽斟,蟲躍去尺有咫。雞健進利诺,逐逼之富蓄,蟲已在爪下矣。成倉猝莫知所救慢逾,頓足失色立倍。旋見雞伸頸擺撲,臨視侣滩,則蟲集冠上帐萎,力叮不釋。成益驚喜胜卤,掇置籠中。
翼日進宰赁项,宰見其小葛躏,怒呵成。成述其異悠菜,宰不信舰攒。試與他蟲斗,蟲盡靡悔醋。又試之雞摩窃,果如成言。乃賞成,獻諸撫軍猾愿。撫軍大悅鹦聪,以金籠進上,細疏其能蒂秘。既入宮中泽本,舉天下所貢蝴蝶、螳螂姻僧、油利撻规丽、青絲額一切異狀遍試之,莫出其右者撇贺。每聞琴瑟之聲赌莺,則應節(jié)而舞。益奇之松嘶。上大嘉悅艘狭,詔賜撫臣名馬衣緞。撫軍不忘所自喘蟆,無何缓升,宰以卓異聞。宰悅蕴轨,免成役港谊。又囑學使俾入邑庠。后歲余橙弱,成子精神復舊歧寺,自言身化促織,輕捷善斗棘脐,今始蘇耳斜筐。撫軍亦厚賚成。不數(shù)年蛀缝,田百頃顷链,樓閣萬椽,牛羊蹄躈各千計屈梁;一出門嗤练,裘馬過世家焉。
異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在讶,未必不過此已忘煞抬;而奉行者即為定例。加以官貪吏虐构哺,民日貼婦賣兒革答,更無休止。故天子一跬步,皆關民命残拐,不可忽也途茫。獨是成氏子以蠹貧,以促織富蹦骑,裘馬揚揚慈省。當其為里正,受撲責時眠菇,豈意其至此哉边败!天將以酬長厚者,遂使撫臣捎废、令尹笑窜,并受促織恩蔭。聞之:一人飛升登疗,仙及雞犬排截。信夫!”
二
這篇偉大的小說只有1700個字辐益,用我們現(xiàn)在通行的小說標準断傲,《促織》都算不上一個短篇,微型小說而已智政。孩子們也許會說:“偉大個頭啊认罩,你妹呀,太短了好嗎续捂?8條微博的體量好嗎垦垂。”
是牙瓢,我同意劫拗,8條微博》耍可在我的眼里页慷,《促織》是一部偉大的史詩,作者所呈現(xiàn)出來的藝術才華足以和寫《離騷》的屈原胁附、寫“三吏”的杜甫差购、寫《紅樓夢》的曹雪芹相比肩。我愿意發(fā)誓汉嗽,我這樣說是冷靜而克制的。
說起史詩找蜜,先說《紅樓夢》也許是比較明智的做法饼暑,它的權(quán)威性不可置疑。《紅樓夢》的恢宏弓叛、壯闊與深邃幾乎抵達了小說的極致彰居,就小說的容量而言,它真的沒法再大了撰筷。它是從大荒山無稽崖開始寫起的陈惰,它的小說邏輯是空——色——空。依照這樣的邏輯毕籽,《紅樓夢》描寫“色”抬闯,也就是“世相”的真正開篇應當從第六回開始算起,對关筒,也就是從《賈寶玉初試云雨情劉姥姥一進榮國府》算起溶握。相對于《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而言,劉姥姥這個人是關鍵蒸播,她老人家是一把鑰匙睡榆,——要知道什么是“榮國府”,沒有劉姥姥是不行的袍榆≌陀欤“護官符”上說了,“賈不假包雀,白玉為堂金作馬”宿崭,這句話寫足了賈府的尊貴豪富×蟀可是劳曹,對小說而言,“白玉為堂金作馬”是句空話琅摩,它毫無用處铁孵。曹雪芹作為小說家的責任就在于,他把“白玉為堂金作馬”的解釋權(quán)悄悄交給了“賤人”劉姥姥房资。
劉姥姥是誰蜕劝?一個“只靠兩畝薄田度日”的寡婦。一個人轰异,卻有“兩畝薄田”岖沛,這樣的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算作“貧農(nóng)”,起碼不算最底層搭独。好吧婴削,一個“中農(nóng)”要進榮國府了,她在榮國府的門前看見的是什么呢牙肝?是石獅子唉俗,還有“簇簇驕馬”嗤朴,也就是好幾輛蘭博基尼和馬薩拉蒂〕媪铮——這是何等的氣派雹姊,在這樣一種咄咄逼人的氣派面前,劉姥姥能放肆么衡楞?不能吱雏。在被“挺胸疊肚”的幾個門衛(wèi)戲耍了之后,她只好繞到后街上的后門口瘾境。到了后門口歧杏,劉姥姥第一個要找的那個人是“周大娘”,這并不容易寄雀。要知道在這里工作的“周大娘”總共有三個呢得滤。找啊找,好不容易見到“周嫂子”了盒犹,劉姥姥這把鑰匙總算是對準了榮國府大門上的鎖孔懂更。但劉姥姥要見的人當然不是“周嫂子”,而是王熙鳳急膀。在這里沮协,曹雪芹展現(xiàn)了一個杰出小說家的小說能力,他安排另一個人出場了卓嫂,那就是平兒慷暂。見到平兒的劉姥姥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咂嘴念佛”晨雳,這是大事臨頭常見的緊張與亢奮行瑞。其實呢,平兒也就是一個“有些體面的丫頭”餐禁。是劉姥姥的老于世故幫了她的忙血久,要不然,倒頭便拜是斷乎少不了的帮非。
接下來氧吐,鳳姐才出場。鳳姐的出現(xiàn)卻沒有和劉姥姥構(gòu)成直接的關聯(lián)末盔,曹雪芹是這么寫的筑舅,“鳳姐也不接茶,也不抬頭陨舱,只管撥手爐內(nèi)的灰”翠拣。這18個字是金子一般的,很有派頭游盲,很有個性误墓。它描繪的是鳳姐邦尊,卻也是劉姥姥,也許還是鳳姐和劉姥姥之間的關系优烧。這里頭有身份與身份之間的千山萬水。它寫足了劉姥姥的卑賤链峭、王熙鳳的地位畦娄,當然,還隱含了榮國府的大弊仪。正因為如此熙卡,第六回是這樣終結(jié)的:“劉姥姥感謝不盡,仍從后門去了励饵〔蛋”——你看看,好作家是這么干活的役听,他的記憶力永遠都是那么清晰颓鲜,從來都不會遺忘這個“后門”。當然了典予,劉姥姥并沒有見著賈母甜滨,那是不可能的。她“一進榮國府”就像走機關瘤袖,僅僅見到了“也不接茶衣摩,也不抬頭”的鳳姐。其實呢捂敌,鳳姐也不過就是榮國府的辦公室主任艾扮,一個中層干部。想想吧占婉,鳳姐的背后還有王夫人泡嘴,王夫人的背后還有賈母,賈母背后還有賈政锐涯,賈政的背后還有整個四大家族磕诊,通過劉姥姥,我們看到了一個何等深邃的小說幅度與小說縱深纹腌■眨——什么叫侯門深似海?——什么叫白玉為堂金作馬升薯?是劉姥姥的舉動讓這一切全部落到了實處莱褒。
我從不渴望紅學家們能夠同意我的說法,也就是把第六回看作《紅樓夢》的開頭涎劈,但我還是要說广凸,在我的閱讀史上阅茶,再也沒有比這個第六回更好的小說開頭了。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谅海,我們這些做讀者的立即感受到了《紅樓夢》史詩般的廣博脸哀,還有史詩般的恢宏。我們看到了冰山的一角扭吁,它讓我們的內(nèi)心即刻涌起了對冰山無盡的閱讀遐想撞蜂。如同賈寶玉“初試”云雨情一樣,它讓我們的內(nèi)心同樣涌起了對情色世界無盡的閱讀渴望侥袜。這個開頭妙就妙在這里蝌诡,它使我們看到了并轡而行的雙駕馬車。
三
回到《促織》枫吧。我數(shù)了一下《促織》的開頭浦旱,只有85個字,太短小了九杂“浜可是我要說,這短短小小的85個字和《紅樓夢》的史詩氣派相比尼酿,它一點也不遜色爷狈。我只能說,小說的格局和小說的體量沒有對等關系裳擎,只和作家的才華有關涎永。《紅樓夢》的結(jié)構(gòu)相當復雜鹿响,但是羡微,它的硬性結(jié)構(gòu)是倒金字塔,從很小的“色”開始惶我,越寫越大妈倔,越寫越結(jié)實,越來越虛無绸贡,最終抵達了“空”盯蝴。
《促織》則相反,它很微小听怕,它只是描寫了一只普通的昆蟲捧挺,但是,它卻是從大處入手的尿瞭,一起手就是一個大全景闽烙,大明帝國的皇宮:宣德間,宮中尚促織之戲声搁。相對于1700字的小說而言黑竞,這個開頭太大了捕发,充滿了蹈空的危險性。但是很魂,因為下面跟著一句“歲征民間”扎酷,一下子就把小說從天上拽進了人間。其實遏匆,在“宣德間”宮中是不是真的“尚促織之戲”霞玄,正史上并無明確的記載。當然拉岁,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了,正史上之所以沒有記載惰爬,一切都因為宣德的母親喊暖。失望而又憤怒的母后有嚴令,不允許史官將“宮中之戲”寫入正史撕瞧。然而陵叽,母愛往往又是無力的,它改變不了歷史丛版。歷史從來都有兩本:一本在史官的筆下巩掺,一本類屬于紅口白牙。紅口白牙有一個最基本的功能页畦,那就是嚼舌頭胖替。
附帶說一句,大明帝國的皇帝是很有意思的豫缨,我曾在一篇文章里給他們起了一個綽號独令,我把他們叫做“搖滾青年”。
現(xiàn)在我有一個問題好芭,《促織》這85個字的開頭有幾個亮點燃箭?它們是什么?
在我看來舍败,亮點有兩個招狸。一個是一句話:此物故非西產(chǎn);第二個是一個詞:“有華陰令欲媚上官”里的“欲媚”邻薯。我們一個一個說裙戏。
“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特別好弛说。這句話說得很明確了挽懦,既然這個地方?jīng)]有促織,那么木人,小說里有關促織的悲劇就不該發(fā)生在這個地方信柿。
問題來了冀偶,這里頭牽扯一個悲劇美學的問題,悲劇為什么是悲劇渔嚷,是因為無法回避进鸠。悲劇的美學基礎就在這里,你規(guī)避不了形病。古希臘人為什么要把悲劇命名為“命運悲劇”客年?那是因為他們對人性、神性——其實依然是人性——過于樂觀漠吻,古希臘人不像我們東方人量瓜,他們不愿意相信人性——或者神性——的惡才是所有悲劇的基礎,那么途乃,悲劇又是如何發(fā)生的呢绍傲?一定是看不見的命運在捉弄,命運嘛耍共,你怎么可以逃脫烫饼。只不過這一切和我們?nèi)祟愖约簾o關,只和那只“看不見的手”有關试读。所以杠纵,他們?yōu)槿碎g的或神間的悲劇找到了一個很好的借口——命運,也就必然性钩骇。命運悲劇就是這么來的比藻。這是古希臘人最為可愛的地方。這構(gòu)成了他們的文化倘屹,在我看來韩容,文化是什么呢?文化就是借口唐瀑。不同的人找到了不同的借口群凶,最終成為不同的人,最終形成了不同的文化哄辣。
那么好吧请梢,既然“此物故非西產(chǎn)”,悲劇就不該在這里發(fā)生了力穗。道理很簡單毅弧,泰坦尼克號的悲劇不該發(fā)生在太湖,大量的愛斯基摩人中暑而亡不該發(fā)生在北極当窗,對猶太人的種族主義滅絕也不該發(fā)生在新西蘭够坐。我要說,因為“宮中尚促織之戲”,又因為“歲征民間”元咙,沒有蛐蛐的地方偏偏就出現(xiàn)了關于蛐蛐的悲劇梯影,這里頭一下子就有了荒誕的色彩,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庶香。所以甲棍,“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非常妙,是相當精彩的一筆赶掖。經(jīng)常有人問我感猛,好的小說語言是怎樣的?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奢赂,好的小說語言有時候和語言的修辭無關陪白,它就是大白話。好的小說語言就這樣:有它膳灶,你不一定覺得它有多美妙拷泽,沒有它,天立即就塌下來了袖瞻。只有出色的作家才能寫出這樣的語言。
剛才我說了拆吆,就因為“此物故非西產(chǎn)”這句話聋迎,小說一下子具備了荒誕的色彩,具備了魔幻現(xiàn)實的色彩枣耀。但是霉晕,我要強調(diào),我不會把《促織》看作荒誕主義作品捞奕,更不會把它看作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品牺堰。一句話,我不會把《促織》看作現(xiàn)代主義作品颅围,為什么不會伟葫?我把這個問題留在最后,后面我再講院促。
我們再來看“欲媚”筏养。“欲媚”是什么常拓?從根本上說渐溶,其實就是奴性。關于奴性弄抬,魯迅先生幾乎用了一生的經(jīng)歷在和它做抗爭茎辐。奴性和奴役是不一樣的。奴役的目的是為了讓你接受奴性,而奴性則是你從一開始就主動地拖陆、自覺地弛槐、心平氣和地接受了奴性,它成了你文化心理慕蔚、行為烟具、習慣的邏輯出發(fā)點。封建文化說到底就是皇帝的文化夸盟,皇帝的文化說到底就是奴性的文化萤衰,奴性的文化說到底就是“欲媚”的文化,所以坏瞄,“宮中尚促織之戲”這個開頭一點都不大桂对,在“歲征民間”之后,它恰如其分鸠匀。處在“欲媚”這個詭異的文化力量面前蕉斜,《促織》中所有的悲劇——成名一家的命運——只能是按部就班的。你逃不出去缀棍。這也是命運宅此。
魯迅在他的個人思想史上一直在直面一個東西,那就是“國民性”爬范。面對國民性父腕,他哀,他怒青瀑,但“國民性”是什么璧亮?在我看來,蒲松齡提前為魯迅做了注釋斥难,那就是“欲媚”枝嘶。我渴望媚,你不讓我媚我可不干哑诊,要和你急群扶,這是由內(nèi)而外的一種內(nèi)心機制,很有原創(chuàng)性和自發(fā)性镀裤。它是惡中之惡穷当,用波德萊爾略顯浪漫的一個說法是,它是一朵散發(fā)著妖冶氣息的“惡之花”淹禾。因為“欲媚”是遞進的馁菜、恒定的、普遍的铃岔、難以規(guī)避的汪疮,所以峭火,在《促織》里,悲劇成了成名人生得以進行的硬道理智嚷。
說到這里我也許要做一個階段性的小結(jié)卖丸,那就是如何讀小說:我們要解決兩個問題,一個是關于“大”的問題盏道,一個是關于“小”的問題稍浆,也就是我們?nèi)绾文芸吹叫≌f內(nèi)部的大,同時能讀到小說內(nèi)部的小猜嘱。只盯著大處衅枫,你的小說將失去生動,失去深入朗伶,失去最能體現(xiàn)小說魅力的那些部分弦撩;只盯著小,我們又會失去小說的涵蓋论皆,小說的格局益楼,小說的輻射,最主要的是点晴,小說的功能感凤。好的讀者一定會有兩只眼睛,一只眼看大局粒督,一只眼盯局部陪竿。
四
在我看來,小說想寫什么其實是不著數(shù)的坠陈,對一個作家來說,關鍵是怎么寫捐康。作為一個偉大的小說家仇矾,蒲松齡在極其有限的1700個字里鑄就了《紅樓夢》一般的史詩品格。讀《促織》解总,猶如看蒼山綿延贮匕,猶如聽波濤洶涌。這是一句套話花枫,說的人多了刻盐。我們今天要解決的問題是,蒼山是如何綿延的劳翰,波濤是如何洶涌的敦锌。
現(xiàn)在,我們終于可以進入到小說的內(nèi)部了佳簸,小說的主人公乙墙,那個倒霉蛋,成名,他終于出場了听想。我說成名是個倒霉蛋可不是詛咒他腥刹,蒲松齡只用一個小小的自然段就把他的命運一下子摁到了底谷。成名是個什么人呢汉买?蒲松齡只給了他四個字衔峰,“為人迂訥”⊥苷常“為人迂訥”能說明什么呢垫卤?什么都說明不了。沒聽說“為人迂訥”就必須倒霉组题,性格從來就不是命運葫男。問題出就出在《促織》開頭的那個“里胥”身上,里胥是誰崔列?蒲松齡說了梢褐,“里胥猾黠”≌匝叮猾黠盈咳,一個很黑暗的詞,——當“迂訥”遇見了“猾黠”边翼,性格就必須是命運鱼响。
可以說,小說的一開始是從一個低谷入手的组底。成名一出場就處在了命運的低谷丈积。成名被里胥報了名,捉促織去了债鸡,在這里江滨,“滑黠”就是一片烏云,它很輕易地罩住了“迂訥”厌均』;“滑黠”一旦運行,“迂訥”只能是渾身潮濕棺弊,被淋得透透的晶密。什么事情還沒有發(fā)生呢,蒲松齡就寫到了成名的兩次死模她,一次是“憂悶欲死”稻艰,一次是“惟思自盡”〕蘧唬“憂悶欲死”是意向连锯,“惟思自盡”是決心归苍。這在程度上是很不一樣的。小說才剛剛開始呢运怖,成名就已經(jīng)氣若游絲了拼弃。
但是,天無絕人之路摇展。小說向相反的方向運行了吻氧,希望來了。這是小說的第一次反彈咏连。這個希望就是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一個新人物盯孙,駝背巫。經(jīng)常有年輕人問我祟滴,在小說里頭該怎么刻畫人物呢振惰?我現(xiàn)在就來說說蒲松齡是如何刻畫駝背巫的,蒲松齡所用的方法是白描垄懂,“唇吻翕辟骑晶,不知何詞”。唇:嚴格地說草慧,上嘴唇桶蛔;吻:嚴格地說,下嘴唇漫谷;翕辟:一張一合的樣子仔雷。很神,既神秘舔示,又神奇碟婆,也許還神圣。駝背巫是不可能說話的惕稻,即使說了竖共,你也不可能聽得懂,——否則他或者她就不是駝背巫缩宜。一個作家去交代駝背巫說了什么是無趣的肘迎、無理的甥温,屬于自作聰明锻煌,很愚蠢;最好的辦法是交代他或者她的動態(tài):上嘴唇和下嘴唇一張一合姻蚓。這一張一合有內(nèi)容嗎宋梧?沒有,所以狰挡,讀者“不知何詞”捂龄。這不夠释涛,遠遠不夠。它不只是神倦沧,還有威懾力唇撬,下面的這一句話尤為關鍵,“各各悚立以聽”——所有的人都驚悚地站在那里聽展融。這是一個靜謐的大場景窖认,安靜極了,僅有的小動作是“唇吻翕辟”告希,還是無聲的扑浸。“各各悚立以聽”是“唇吻翕辟”的放大燕偶。如果這一段描寫到了“唇吻翕辟喝噪,不知何詞”就終止,可不可以指么?可以酝惧。可我會說涧尿,小說沒有寫透系奉,沒有寫干凈,相反姑廉,到了“各各悚立以聽”缺亮,這就透徹了,干凈了桥言。有一次答記者萌踱,記者問我是如何寫小說的,我說号阿,“要把小說寫干凈”并鸵,結(jié)果第二天報紙上有了,說畢飛宇提倡寫“干凈的小說”扔涧,聽上去很不錯园担。其實他們夸錯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枯夜。這個怨我弯汰,沒說清楚。小說哪有干凈的湖雹?反過來說咏闪,小說哪有不干凈的?有人不喜歡現(xiàn)代主義繪畫摔吏,說現(xiàn)代主義繪畫畫面不干凈鸽嫂,色彩很臟纵装。弗洛伊德說:“沒有骯臟的色彩,只有骯臟的畫家”据某,道理就在這里橡娄。
同樣,既然要寫干凈癣籽,面對希望瀑踢,淺嘗輒止又有什么樂趣呢?那么干脆才避,再往上揚一步橱夭。——成名在駝背巫的指導之下終于得到他心儀的促織了桑逝,既然是心儀的促織棘劣,有所交代總是必須的。這只促織好哇:“巨身修尾楞遏,青項金翅茬暇。”讀者不是萬能的寡喝,他也有知識上的死角糙俗,可是,無論我們這些無知的讀者有沒有見過真正的促織预鬓,蒲松齡的交代也足以迷人了:是巨身巧骚,是修尾,脖子是青色的格二,翅膀是金色的劈彪。在這里,有沒有促織的知識一點都不重要了顶猜,“巨身修尾沧奴,青項金翅”足以啟動我們的想象:語言是想象力的出發(fā)點,語言也是想象力的目的地长窄。人家蒲松齡都說到這個份上了滔吠,我們還不高興那是我們的不對了。事實上挠日,高興的不只是讀者疮绷,也有倒霉蛋成名,是啊肆资,成名“大喜”矗愧≡钪ィ回家郑原,趕緊的唉韭,慣孩子,摟老婆犯犁,發(fā)微博属愤,唱卡拉OK。到了這里酸役,小說抵達了他的最高峰住诸。在喜馬拉雅山脈上,我們終于看到了珠穆朗瑪峰的巍峨涣澡。
但是對不起了贱呐,悲劇有悲劇的原則,所有的歡樂都是為悲傷所修建的高速公路入桂。在這條高速公路上奄薇,飆車的往往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是主人公最親的親人抗愁。成名的兒子馁蒂,他飆車了。他以每小時兩百公里的速度撞上了集裝箱的尾部蜘腌。車子的配件散得一地沫屡。不幸中也有萬幸,車毀了撮珠,人未亡沮脖。小說又被作者摁下去了,就此掉進了冰窟窿芯急。
你以為掉進了冰窟窿就完事了倘潜?沒有。冰窟窿有它的底部志于,這個底部是飆車兒子的死涮因。為什么我要把兒子的死看作冰窟窿的底部?答案有兩條伺绽。第一养泡,這不是倒霉蛋成名的死,是他的兒子奈应,這是很不一樣的澜掩;第二,兒子的死不是出于另外的原因杖挣,而是被做父親的所牽連肩榕,這就更不一樣了。小說剛剛還在珠穆朗瑪峰的惩妇,現(xiàn)在株汉,一眨眼筐乳,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
問題不在你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乔妈,問題是掉進了馬里亞納海溝是怎樣的一副光景蝙云。在我看來,小說家的責任和義務就在這里路召。他要面對這個問題勃刨。這個地方你的處理不充分,你的筆力達不到股淡,一切還是空話身隐。
我們來看看蒲松齡是如何描繪馬里亞納海溝的。他可不可以一下子就交代成名的悲痛唯灵?不可以抡医。因為這里頭牽扯到一個人之常情,人物有人物的心理依據(jù)和心理邏輯早敬。我常說忌傻,小說不是邏輯,但是小說講邏輯搞监。兒子調(diào)皮水孩,一下子把促織搞死了,成名的第一反應是什么呢琐驴?不是悲傷俘种,而是憤怒,把孩子打死的心都有绝淡。當他去找孩子的時候宙刘,蒲松齡說,“怒索兒”牢酵。從邏輯上說悬包,這是不能少的。這不是形式邏輯馍乙,也不是數(shù)理邏輯布近,更不是辯證邏輯,它就是小說邏輯丝格。等他真的從井里頭把孩子的尸體撈上來之后撑瞧,有一句話幾乎像電腦里的程序一樣是不能少的,那就是“化怒為悲”显蝌。這些都是程序预伺,不需要太好的語感,不需要太好的才華,你必須這么寫酬诀。
那么脏嚷,蒲松齡的藝術才華到底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是這8個字:“夫妻向隅料滥,茅舍無煙“”這是標準的白描葵腹,沒有杰出的小說才華你還真的寫不出這8個字來。隅是什么屿岂?墻角践宴。夫妻兩個,一人對著一個墻角爷怀,麻袋一樣發(fā)呆阻肩;房子是什么質(zhì)地?茅舍运授,貧烤惊;無煙,爐膛里根本就沒火吁朦,寒柒室。貧寒夫妻百事哀。這8個字的內(nèi)部是絕望的逗宜,冰冷的雄右。死一般的寂靜,寒氣逼人纺讲。是等死的人生擂仍,一丁點煙火氣都沒有了,一丁點的人氣都沒有熬甚。這是讓人欲哭無淚的景象逢渔。我想,這就是小說所呈現(xiàn)的馬里亞納海溝了乡括。我讀過很多有關凄涼和悲痛的描繪复局,我相信你們也讀過不少,你說粟判,還有比這8個字更有效的么亿昏?關鍵是,這8個字有效地啟發(fā)了我們有關生活經(jīng)驗的具體想象档礁,角落是怎樣的角钩,煙囪是怎樣的,我們都知道。悲劇的氣氛一下子就營造出來了递礼,宛若眼前惨险,栩栩如死。你可以說這是寫人脊髓,也可以說是寫景辫愉;你可以說是描寫,也可以說是敘事将硝。在這里恭朗,人與物、情與景是高度合一的依疼,撕都撕不開痰腮。
對了,補充一下律罢,好的小說語言還和讀者的記憶有關膀值,有些事讀者的腦海里本來就有,但是误辑,沒能說出來沧踏,因為被你一語道破,你一下子就記住了巾钉。好的小說語言你不用有意記憶悦冀,只靠無意記憶就記住了。
經(jīng)常聽人講睛琳,小說的節(jié)奏盒蟆、小說的節(jié)奏,“節(jié)奏”這個東西誰不知道呢师骗?都知道历等,問題就在于,該上揚的時候辟癌,你要有能力把它揚上去寒屯,同樣,小說到了往下摁的時候黍少,你要有能力摁到底寡夹,你得摁得住。沒有“夫妻向隅厂置,茅舍無煙”菩掏,小說就沒有摁到底,相反昵济,有了“夫妻向隅智绸,茅舍無煙”野揪,小說內(nèi)在的氣息一股腦兒就被摁到最低處,直抵馬里亞納海溝瞧栗,冰冷斯稳,漆黑,令人窒息迹恐。從閱讀效果來看挣惰,這8個字很讓人痛苦,甚至包括生理性的痛苦殴边。
說到這里憎茂,也許我又要補充一下,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找都,它絕不只是精神的事情唇辨,它牽扯到我們的生理感受廊酣,某種程度上說能耻,生理感受也是審美的硬道理。這是藝術和哲學巨大的區(qū)別亡驰,更是一個基本的區(qū)別晓猛。我們都知道一個詞,叫“Aesthetics”凡辱,每個人都知道戒职,我們漢語把它翻譯成“美學”。鮑姆嘉通當初為什么要使用這個詞呢透乾?其實還是一個主體和客體的關系問題洪燥。作為主體,我們需要面對客體乳乌,第一個問題就是知捧韵,同樣,作為主體汉操,另一個問題是意志力再来,也就是意。這都是常識了磷瘤。但是芒篷,在“知”和“意”的中間,有一個巨大而又深邃的中間地帶采缚,鮑姆嘉通給這個中間地帶命名了针炉,那就是“愛斯泰惕克”。它既是心理的扳抽,也是生理的糊识。全人類所有門類的藝術家都在這個中間地帶獲得了挑戰(zhàn)權(quán)绩社,挑戰(zhàn)的既是心理,也有生理赂苗。
五
小說既然已經(jīng)抵達馬里亞納海溝了愉耙,那么,接下來當然是反彈拌滋。摁不下去了朴沿,你不反彈也得反彈。請注意败砂,《促織》到了這里赌渣,它的反彈是很有講究的。這個反彈的內(nèi)部其實還有一個小小的跌宕昌犹,也就是說坚芜,還有一個小幅度的抑和揚。從故事的發(fā)展來看斜姥,孩子是不能死的鸿竖,真的死了這出戲就唱不下去了,所以铸敏,孩子得活過來缚忧,——這是小小的揚,但隨即就摁下去了杈笔,孩子傻了闪水,——這是小小的抑。孩子為什么傻了呢蒙具,這個我們都知道的球榆,孩子變成促織了。
好吧禁筏,孩子變成促織了持钉。即使到了如此細微的地步,蒲松齡依然也沒有放過融师,他還來了一次跌宕右钾,這是成名心理層面上的:因為促織是孩子變的,所以很小旱爆,成名一開始就不滿意舀射,“劣之”,后來呢怀伦,覺得還不錯脆烟,又高興了,終于要了它房待,“喜而收之”邢羔。這一段的最后一句話是很有意思的耘眨,“將獻公堂囚似,惴惴恐不當意哪自,思試之斗以覘之”钧舌。就小說的章法而言,這句話有意思了敏簿,我先把章法這個問題放下來明也,因為我有更加重要的東西要講。
我要講的問題是小說的抒情惯裕。
孩子死了温数,變成了促織。我的問題是蜻势,如果我們第一次閱讀這個作品撑刺,我們知不知道這只促織是孩子變的呢?不知道握玛。孩子活過來了够傍,有一句話是很要緊的,成名“亦不復以兒為念”败许。這句話有些無情王带。但這句話很重要淑蔚,如果成名一門心思都在傻兒子的身上市殷,故事又發(fā)展不下去了∩采溃苛政為什么猛于虎醋寝?猛就猛在這里,孩子都傻了带迟,但你還要去捉促織音羞。這句很無情的話其實就是所謂的現(xiàn)實性。好仓犬,成名捉促織去了嗅绰,接下來蒲松齡寫到了成名的兩次心情,都是有關喜悅的搀继。第一次窘面,是聽到了門外促織的叫聲,成名“喜而捕之”叽躯,第二次是促織跳到了成名的衣袖上财边,成名看了看這個小蟲子,“視之点骑,形若土狗酣难,梅花翅谍夭,方首,長脛憨募,意似良紧索。喜而收之”。
我說過菜谣,“亦不復以兒為念”齐板,這句話是無情的。我們本來可以在這個地方討論一下小說的社會意義葛菇,但是甘磨,我覺得那個意思不大。我只想請大家想一想眯停,我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和大家談論小說的抒情問題济舆?小說在這里到底抒情了沒有?我們往下看莺债。
剛才說了滋觉,除了作者,沒有人知道孩子變成了促織齐邦,但是椎侠,如果我們是一個好讀者,我們也許會讀到不一樣的東西措拇,我們會產(chǎn)生一些特殊的直覺我纪。讓我們來察看一下吧,看看蒲松齡是怎么寫那只小促織的丐吓,他一口氣寫了小促織的5個動作浅悉,在1700個字的篇幅里,這一段簡直就是無度的鋪排——
第一個動作券犁,小促織“一鳴輒躍去术健,行且速”;第二個動作是它被捉住了之后粘衬,“超忽而躍荞估。急趨之”;第三個動作呢稚新?“折過墻隅勘伺,迷其所在”,看枷莉,捉迷藏了娇昙;第四個則干脆跳到了墻上,“伏壁上”笤妙。你看看冒掌,這只小促織是多么頑皮噪裕,多么可愛,這哪里還是在寫促織股毫,完全是寫孩子膳音,完全符合一個小男孩刁蠻活潑的習性。老到的讀者讀到這里會揪心:不會吧铃诬?這只小促織不會是孩子變的吧祭陷?
很不幸,是孩子變的趣席。從第五個動作當中兵志,讀者一下子就看出來了。第五個動作很嚇人宣肚,“壁上小蟲忽躍落襟袖間”想罕,看著成名不喜歡自己,小促織主動地跳到成名的袖口上去了霉涨。這太嚇人了按价,只有天才的小說家才能寫得出。為什么笙瑟,因為第五個動作是反常識的楼镐、反天理的。常識告訴我們往枷,無論是小鳥還是小蟲子框产,都是害怕人的,你去捉它师溅,它只會逃避茅信。但是盾舌,這只小促織特殊了墓臭,當它發(fā)現(xiàn)成名對自己沒興趣的時候,它急了妖谴。它做出了反常識的事情來了窿锉。
讀到這里所有的讀者都知道了,促織是孩子變的膝舅,唯一不知道這個秘密的嗡载,只有成名。因為他“不復以兒為念”仍稀。這就是戲劇性洼滚。關于戲劇性,我們都知道一個文藝學的常識技潘,叫“發(fā)現(xiàn)”遥巴,古希臘的悲劇里就使用這個方法了千康。在“發(fā)現(xiàn)”之前,作者要“藏”的铲掐,——要么作品中的當事人不知道拾弃,要不讀者,或觀眾不知道摆霉。在《促織》里豪椿,使用的是當事人不知道。
我們還說抒情的事携栋。請注意搭盾,關于促織,《促織》從頭到尾都用了相同的詞婉支,“蟲”增蹭。這里不一樣了,是“小蟲”磅摹,我再說一遍滋迈,是小蟲哈,很有感情色彩的户誓。即使克制如蒲松齡饼灿,他也有失去冷靜的時刻。這是第一帝美。
第二碍彭,再笨的讀者也讀出來了:“小蟲”是成名的兒子。在這里悼潭,陰陽兩個世界的父子是以這樣一種方式見面的庇忌。做父親的雖然“不復以兒為念”,兒子卻在一通頑皮之后舰褪,自己撲過來了皆疹。
孩子愛他的爸爸,孩子想給爸爸解決問題占拍。既然自己給爸爸惹了麻煩略就,那么,就讓自己來解決吧晃酒。為了爸爸表牢,孩子不惜讓自己變成了一只促織。
這一段太感人的贝次,父子情深崔兴。在這篇冰冷的小說里,這是最為暖和的地方,實在令人動容敲茄。
我想提醒大家一下螺戳,小說的抒情和詩歌、散文的抒情很不一樣折汞。小說的抒情有它特殊的修辭倔幼,它反而是不抒情的,有時候甚至相反爽待,控制感情损同。面對情感,小說不宜“抒發(fā)”鸟款,只宜“傳遞”膏燃。小說家只是“懂得”,然后讓讀者“懂得”何什,這個“懂”是關鍵组哩。張愛玲說,因為“懂得”处渣,所以慈悲伶贰。這樣的慈悲會讓你心軟,甚至一不小心能讓你心碎罐栈。
六
剛才我留下了一個問題黍衙,是針對“將獻公堂,惴惴恐不當意荠诬,思試之斗以覘之”的琅翻。簡單地說,這只小促織行不行柑贞,我能不能交上去呢方椎?我成名必須先試一試,讓它和別的促織斗斗看钧嘶。這很符合成名這個人棠众,他一定得這么干。
小說到了這里有一個大拐彎康辑,最精彩的地方終于開始了摄欲,你想想看,這篇小說叫《促織》疮薇,你一個做作家的不寫一下斗蛐蛐,你怎么說得過去我注?斗蛐蛐好玩按咒,好看,“宮中尚促織之戲”,老百姓你能不喜歡么励七?好看的東西作品是不該放棄的智袭。
問題是,你怎么才能做到不放棄掠抬。
我經(jīng)常和人聊小說吼野,有人說,寫小說要天然两波,不要用太多的心思瞳步,否則就有人為的痕跡了。我從來都不相信這樣的鬼話腰奋。我的看法正好相反单起,你寫的時候用心了,小說是天然的劣坊,你寫的時候浮皮潦草嘀倒,小說反而會失去它的自然性。你想想看局冰,短篇小說就這么一點容量测蘑,你不刻意去安排,用“法自然”的方式去寫短篇康二,你又能寫什么帮寻?寫小說一定得有“匠心”,所謂“匠心獨運”就是這個意思赠摇。我們需要注意的也許只有一點固逗,別讓“匠心”散發(fā)出“匠氣”。
我想說藕帜,就因為“將獻公堂烫罩,惴惴恐不當意,思試之斗以覘之”洽故,下面的斗蛐蛐才自然贝攒,否則就是不自然。這句話是左腿时甚,邁出去了隘弊,斗蛐蛐就是右腿,你不邁出去是不行的荒适。這就是小說內(nèi)部的“勢”梨熙。“勢”的本意是什么刀诬?你們學過漢語咽扇,看看這個字的組合就知道了,是我們男人的兩只“丸”子,那東西就叫“勢”质欲。沒了這兩個“丸”子树埠,你就坐懷不亂了,事情到此為止嘶伟,我保證什么事都不會發(fā)生怎憋;有了這兩個“丸”子,好九昧,事情復雜了绊袋,一件連著一件,往下發(fā)展唄耽装。但小說的內(nèi)部是沒有這兩只“丸子”的愤炸,一切要靠作家去給予,這就叫“造勢”掉奄」娓觯“思試之斗以覘之”就是造勢。
我們還是來看文本姓建。這一段寫得極其精彩诞仓,可謂漫天彩霞,驚天動地速兔。如果沒有這一段墅拭,《促織》就不是《促織》,蒲松齡就不是蒲松齡了涣狗。
斗蛐蛐這一段我想用這個詞來概括谍婉,叫“推波助瀾”。第一是推波镀钓,第二是助瀾穗熬。這個推波相當考究,蒲松齡這一次沒有壓丁溅,是揚唤蔗,揚誰?揚別人窟赏,揚那個好事者的“蟹殼青”妓柜,一下子把它推到了戰(zhàn)無不勝的地步。這等于還是抑了涯穷。請注意一下棍掐,“蟹殼青”這個名字很重要,人家是有名字的求豫,是名家塌衰,成名的這只小促織呢诉稍?屬于“刀下不斬無名之鬼”的無名之鬼蝠嘉。結(jié)果很簡單最疆,“無名之鬼”贏了,“推波”算是完成了蚤告。在我看來努酸,這個推波完成得很好,不過杜恰,它可沒什么可說的获诈。為什么呢?小說寫到這一步大部分作家都能完成心褐,我真正要說的第二個舔涎,是助瀾。這才是這篇小說的關鍵逗爹。
我想說亡嫌,人的想象有它的局限,有時候掘而,這個局限和想象本身無關挟冠,卻和一個人的勇氣有關。如果一個普通的作家去寫《促織》袍睡,他會怎么寫呢知染?他會寫這只促織一連斗敗了好幾個促織,最后斑胜,天下第一控淡,然后呢,當然是成名完成了任務止潘,成名的一家就此變成了土豪掺炭。如果這樣寫,我想說覆山,這篇小說的批判性竹伸、社會意義一點都沒有減少,小說真的完成了簇宽。
現(xiàn)在的問題在這里:喬丹擺脫了所有的防守隊員勋篓,一個人來到籃下,他是投還是扣魏割?——投進去是兩分譬嚣,扣進去還是兩分,從功利目的性上說钞它,兩分和兩分沒有任何區(qū)別拜银。但是殊鞭,喬丹是這么說的:“投籃和扣籃都是兩分,但是尼桶,在我們眼里操灿,扣進去是六分”。
“我們”是誰泵督?是天之驕子趾盐,是行業(yè)里的翹楚,“我們”和普通的從業(yè)人員是不一樣的小腊。在“我們”的眼里救鲤,扣進去是六分。這是不講道理的秩冈,但是本缠,這才是天才的邏輯。
小說寫到這里了入问,兩分就在眼前丹锹,是投,還是扣队他?這是一個問題卷仑。這個球如果不是扣進去的,《促織》這篇小說就等于沒有完成麸折。在天才小說家的面前锡凝,小促織打敗了“蟹殼青”,一切依然都只是推波垢啼,不是助瀾窜锯。什么是瀾?那只雞才是芭析。小說到了這里可以說峰回路轉(zhuǎn)锚扎、蕩氣回腸了。我敢這么說馁启,在蒲松齡決定寫《促織》的時候驾孔,那只雞已經(jīng)在他的腦海里了,沒有這只雞惯疙,他不會寫的翠勉。從促織到雞,小說的邏輯和脈絡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霉颠,因為雞的出現(xiàn)对碌,故事抵達了傳奇的高度,擁有了傳奇的色彩蒿偎。在這里朽们,是天才的勇氣戰(zhàn)勝了天才的想象力怀读。
我的問題是,為什么是雞骑脱?
蒲松齡的選擇有許多種菜枷,雞、鴨惜姐、鵝犁跪、豬椿息、牛歹袁、羊,也許還有老虎寝优,獅子条舔,狼。
如果我們一味地選擇傳奇性乏矾,讓促織戰(zhàn)勝了獅子孟抗,我會說,傳奇性獲得了最大化钻心。但是凄硼,蒲松齡不會這樣去處理,他渴望傳奇捷沸,但是摊沉,依然要保證他的批判性,那就不可以離開日常痒给。傳奇到了離奇的地步说墨,小說就失真,可信度將會受到極大的傷害苍柏。所以尼斧,蒲松齡的選擇一定是日常的,換句話說试吁,他一定會在家禽或家畜當中做選擇棺棵。那蒲松齡為什么沒有選擇家畜?生活常識告訴我們熄捍,家畜和小昆蟲沒什么關系烛恤。那好,最后的選擇就只有家禽了治唤。我想問問大家棒动,在家禽里頭,誰對昆蟲的傷害最大宾添?誰最具有攻擊性和戰(zhàn)斗性船惨?答案是唯一的柜裸,雞。
我說了這么多粱锐,真正想說的無非是這一條疙挺,在小說里頭,即使你選擇了傳奇怜浅,它和日常的常識也有一個平衡的問題铐然。這里頭依然存在一個真實性的問題。不顧常識恶座,一味地追求傳奇搀暑,小說的味道會大受影響。你不要投籃跨琳,要扣自点,要六分,很好脉让。但是桂敛,你如果不是用你的手,而是用你的腳去扣籃溅潜,觀眾也許會歡呼术唬,但是,對不起滚澜,裁判不答應粗仓,兩分不會給你。小說也是有裁判的博秫,這個裁判就是美學的標準潦牛。說到底,小說就是小說挡育,不是馬戲和雜耍巴碗。
我們都很熟悉《堂吉訶德》,公認的說法是即寒,小說最為精彩的一筆是堂吉訶德和風車搏斗橡淆,如果堂吉訶德挑戰(zhàn)的不是風車,而是馬車母赵,火車逸爵,汽車,我要說凹嘲,《堂吉訶德》就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警匪片师倔。同樣,如果堂吉訶德挑戰(zhàn)的是怪獸周蹭,水妖或山神趋艘,我也要說疲恢,它依然是一部三流的好萊塢的驚悚片。是蒲松齡發(fā)明了文學的公雞瓷胧,是塞萬提斯發(fā)明了文學的風車显拳。
文學需要想象,想象需要勇氣搓萧。想象和勇氣自有它的遙遠杂数,但無論遙遠有多遙遠,遙遠也有遙遠的邊界瘸洛。無邊的是作家所面對的問題和源源不斷的現(xiàn)實揍移。
七
我記得我前面留下過一個大問題,我說货矮,《促織》是荒誕的羊精,是變形的,是魔幻的囚玫,成名的兒子變成了“小蟲”,它的意義和卡夫卡里的人物變成了甲殼蟲是不是一樣的呢读规?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抓督。
我之所以把這個問題留到了最后,真是有感而發(fā)束亏。因為我經(jīng)沉逶冢看到這樣的評論,說碍遍,我們的古典主義文學作品當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某些特征定铜,比方說,象征主義文學的特征怕敬,意識流的特征揣炕,荒誕派的特征,魔幻現(xiàn)實主義的特征东跪。有些評論者說畸陡,我們的古典主義文學已經(jīng)提前抵達了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能不能這樣說虽填?我的回答是不能丁恭。我為什么要在這個地方說這個,是因為那些說法是相當有害的斋日。
任何一種文學都有與之匹配的文化背景牲览,也有它與之相對的文化訴求,《促織》的訴求是顯性的恶守,他在提醒君主第献,你的一喜一怒跛蛋、一動一用,都會涉及天下痊硕。天下可以因為你而幸福赊级,也可能因為你而倒霉,無論《促織》抵達怎樣的文學高度岔绸,它只是“勸諫”文化的一個部分理逊,當然,是積極的部分盒揉。但有一點我們必須清楚晋被,即便是到了蒲松齡的時代,我們的歷史依然是輪回的歷史刚盈,蒲松齡所做的工作依然是“借古諷今”羡洛,拿明朝的人,說大清的事藕漱。
西方的歷史是很不一樣的欲侮,它是求知的歷史,也是解決問題的歷史肋联,它還是有關“人”的自我認知的精神成長史威蕉。它有它的階梯性和邏輯性,西方的現(xiàn)代主義文學是在現(xiàn)代主義文化思潮當中產(chǎn)生的橄仍,它有兩個必然的前提:一個是啟蒙運動韧涨,一個是工業(yè)革命。在求知侮繁,或者說求真的這個大的背景底下虑粥,啟蒙運動是向內(nèi)的,工業(yè)革命是向外的宪哩。上帝死了娩贷,人真的自由了嗎?他們的回答更加悲觀斋射。他們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窘境育勺,人在尋求自我的路上遇到了比魔鬼更加可怕的東西,那就是異化罗岖。在費爾巴哈看來涧至,人在上帝的面前是異化的,好桑包,上帝被干掉了南蓬,馬克思換了一個說法,真正讓人異化的不是上帝,是大機器生產(chǎn)這種“生產(chǎn)方式”赘方,蒸汽機或以蒸汽機為代表的工業(yè)革命給我們帶來什么了烧颖?是無產(chǎn),是赤貧窄陡、疾病和丑淑倾,是把自己“生產(chǎn)”成了機器悄泥。人的“變形”是可怕的,每個人在一覺醒來之后都有可能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甲殼蟲。這種異化感并不來自先知的布道宵统,是個人——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缴渊,普通的矢洲,普遍的——自我認知绅喉。它首先是絕望的,但是颈抚,在我看來踩衩,也是一種非常高級的自我認知。
同樣是變成了昆蟲贩汉,成名的兒子變成小促織則完全不同驱富,這里頭不存在生命的自我認知問題,不涉及生命的意義雾鬼,不涉及生命的思考萌朱,不涉及存在,不涉及思想或精神上的困境策菜。在本質(zhì)上,這個問題類屬于生計問題酒贬,或者說又憨,是有關生計的手段或修辭的問題。
在面對“文學”和“歷史”的時候锭吨,我們中國人喜歡這樣的姿態(tài):文史不分家蠢莺,有時候,我們真的是文史不分家的零如。上面我們涉及的可笑的說法躏将,是標準的“文史不分家”的說法。但是我要說考蕾,文史必須分家祸憋,說到底,文學是文學肖卧,歷史是歷史蚯窥。文學一旦變成歷史固然不好,歷史一旦變成文學那就很糟糕了。如果我們把文學的部分屬性看作歷史的系統(tǒng)性和普遍性拦赠,真的會貽害無窮巍沙。
關于《促織》,我就說這么多荷鼠,因為能力的局限句携,謬誤之處請同學們批評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