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最后一個句號打在屏幕上锐涯,順手點了保存犬辰,就立刻關(guān)掉了word界面嗦篱,我甚至不想多看它一眼,就好像它渾身沾滿病毒幌缝,一不小心就會被傳染上,可明明這篇五六千字的報告是我一個字一個字敲出來的诫欠,花了我大量的時間涵卵、精力和腦力浴栽,應(yīng)該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值得被珍惜,可事實是轿偎,我厭惡得只想立刻把它扔出去典鸡。
“放群里了,你看看這一稿合適嗎坏晦?不合適我再改萝玷。”我很謙遜地跟領(lǐng)導說昆婿,這已經(jīng)是第14稿球碉,自從3個月前寫出了第一稿,就開始了它波折但不前進的歷程仓蛆,就像你想把一艘船開到河對岸睁冬,對岸總有一個反向的浪潮把你推回來,你一次次地啟航看疙,一次次地回到原點豆拨,以此往復。這浪潮仿佛成了你需要克服的困難和需要征服的敵人能庆,而不是能幫助這艘船駛向遠方的強大動力施禾。
我交了這第14稿,我知道一定還有第15搁胆、16拾积,數(shù)字沒有盡頭,船就只能在啟航和退回之間做拉扯丰涉,就像孩子們玩的一個荒謬的玩笑拓巧。我依然臉上保持微笑,身體謙遜地站立著一死,似乎每個毛孔都透露出諂媚肛度。這只是一個平凡的下午,我卻覺得我快要窒息而亡投慈。
我甚至連逃的想法都沒有承耿,還是在盡心盡力地玩著這荒謬的游戲。我可能站起來了伪煤,可能走出了這逼仄的辦公室加袋,因為迎面走來了幾個人,他們看見了我抱既,眼尾的皮膚倏地褶皺起來职烧,臉頰的肌肉迅速上提,嘴角裂開,他們在和我笑著打招呼蚀之,我看著他們蝗敢,可能我也滿面堆笑,皮膚和褶子和肌肉的紋理都是一摸一樣足删,精準得像是同一條生產(chǎn)線上下來的寿谴。我們親切地笑著,身體卻像兩個同極的磁鐵失受,自然地保持分離讶泰,當它們不得不相遇,在自然地排斥后拂到,又迅速滑向各自的軌道痪署。
我就在這個軌道中游走,感覺身體越來越輕谆焊,似乎要被什么托起惠桃,又似乎要被什么壓垮。身體的本能讓我?guī)缀跖芷饋硐绞裕遗芟聵翘莨纪酰瑳_出大門,把自己置身在一片藍天和刺眼的陽光下罐孝,短暫地獲得了呼吸呐馆。我抬頭看看天,沒錯莲兢,是藍色的汹来,是廣闊的,是自然的改艇,是從宇宙誕生起它就存在的收班,是超越生命而永恒的。我置身在它的籠罩下谒兄,卻絲毫感覺不到一點安慰摔桦,它似乎太遙遠,不只是空間上的遙遠承疲,也是時間上的遙遠邻耕,遙遠到它認不出我是它懷抱中誕生的一顆種子,在它的注視下破土燕鸽、發(fā)芽兄世。它任由自然的規(guī)則被改寫,放任一種掛滿笑容的暴力游戲啊研,鎖住人的喉嚨御滩,緊緊扼制住天性里的吶喊鸥拧,讓生命成了人工制品,好看卻虛假艾恼。
我環(huán)顧四周住涉,這里真是景色優(yōu)美麸锉,建筑被精心設(shè)計成了一個圓形钠绍,代表著圓滿,圓內(nèi)布滿人造山水花沉,四周遍植會開花的樹木柳爽,以保證四季都能看到鮮花,讓人賞心悅目〖钇ǎ現(xiàn)在開的是白玉蘭磷脯,每一株種植的地點、甚至每一個枝椏都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娩脾,與圓滿的建筑交相輝映赵誓,從不同的角度會呈現(xiàn)不同的美感,玉蘭花渾身雪白柿赊,有點帶著點粉俩功,有的帶著點黃,大朵大朵地熱烈開放碰声,從我的視角看過去诡蜓,它高高地矗立在藍天的廣闊里,美的讓人向往胰挑。圓外是城市金融蔓罚、商業(yè)匯聚之地,幾條地鐵從這里橫穿而過瞻颂,人群喧嚷豺谈,熱鬧非凡,而這里卻鬧中取靜贡这,在任何一個人看來茬末,這都是一個高端的風水寶地。
之所以被認為是風水寶地藕坯,是因為社會資源高度集中在這里团南,權(quán)力和資本像暴風中的暴風眼,吸聚濃縮成了這標志著圓滿的建筑炼彪,它有它自圓其說的規(guī)則吐根,一層二層三層四層,是劃分等級的階梯辐马,X區(qū)X樓是區(qū)別對待的領(lǐng)域拷橘。我身處其中某一個房間,我就只能身處一個房間,人人都如此冗疮,人人都只能從自己的房間只看到其中的一小塊藍天萄唇。他們也會窒息嗎?像我一樣逃到大門外來术幔?我的思緒飄得很遠另萤。不時有人從我身邊穿過,他們身著得體诅挑,或提著公文包四敞,或拿著黑色筆記本,如果是認識的人拔妥,我們會牽動臉上同樣的肌肉忿危,像無數(shù)次打招呼一樣,保持距離地相遇后又再滑向各自的軌道没龙。
我決定逃得更遠一點铺厨,讓自己離著虛假的圓滿更遠一些∮蚕耍可我的身體卻轉(zhuǎn)了回去解滓,抬起左腿、落下咬摇,交換右腿伐蒂,再抬起、落下肛鹏,一步步走回了屬于自己的那個小房間逸邦,坐回到那3平米的小空間。窗外的陽光依然很刺眼在扰,白玉蘭將密密麻麻的小房間收入眼底缕减,她還在開放,順應(yīng)春末夏初的時節(jié)芒珠,從未打破宇宙的法則桥狡。圓滿的建筑從來與她無關(guān),建筑里形形色色的人類與她無關(guān)皱卓,以及人類認為的他們正在服從的規(guī)則——權(quán)威和卑賤裹芝、富裕和貧窮、壓迫和自由娜汁,或者我們不用把話題引向如此抽象嫂易,僅僅是那推船的游戲,在她看來一定輕如云霧且不可理解掐禁,她一定會嗤笑:愚蠢的人傲怠颅和!
“再改改吧,還是用上一版的那個結(jié)構(gòu)好一點”缕允,領(lǐng)導坐在寬大的辦公桌后把稿件遞給我峡扩,只掃了我一眼,目光沒焦距在我身上任何地方障本,心中似乎在盤算著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教届,我張嘴剛想問上一版是哪一版,是第8彼绷、第10還是第11版巍佑?每一版我都做了標注茴迁,正整整齊齊地躺在我的電腦里寄悯,像菜場的魚那樣整齊。不待我張嘴堕义,他就揮揮手猜旬,讓我出去了福铅。
“好双肤,我這就去改,改了馬上給您看看”逾柿,盡管我心里抗拒到了極點怕膛,也沮喪到了極點熟嫩,但我還是畢恭畢敬,滿臉笑容褐捻,臨出門前說了這么一句掸茅,好像有一道已經(jīng)寫好的程序被植入進了我的大腦,我的表情柠逞、說話的語氣昧狮、點頭的頻率,甚至關(guān)門時握住門把手的力度板壮,都顯得那么迅速而自然逗鸣,直到我確定把領(lǐng)導辦公室的們關(guān)好,回頭看到走廊外的樹枝正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绰精,這才回過神來撒璧。這時,衣兜里微信提示音連續(xù)響起笨使,震動不斷卿樱,我趕忙掏出手機,置頂?shù)娜豪镲@示“收到”阱表,我急忙點開殿如,群里已被積極地“收到”刷屏贡珊,在第一個“收到”上面,我看到通知涉馁。原來是五點半臨時召開緊急會議门岔,要求每個干部必須參加,我看了看時間烤送,已經(jīng)五點一刻了寒随,有的可能下班了,但下了又怎么樣帮坚,還不得立刻回來妻往,何況現(xiàn)在按時下班已經(jīng)變成了稀有現(xiàn)象。一到晚上试和,這座圓形建筑上的小格子就燈火通明起來讯泣,再往格子間里一看,還有許多沒下班的阅悍,有的人弓著背瞅著電腦一動不動好渠,有的人蜷縮在沙發(fā)上閉眼假寐,還有的在手機上滑來滑去节视,五個指頭根本不忙不過來拳锚,一些人在走廊上快速移動,卻聽不見腳步聲寻行,不像白天的忙碌充斥著說話聲霍掺、電話鈴聲、人來人往的腳步聲拌蜘,夜晚的忙碌呈現(xiàn)詭異的安靜杆烁,一直到送飯的人在門口大聲喊道:飯到了!方才覺得有了點人氣兒拦坠。送飯的是附近開餐館的老板娘连躏,她腰粗膀?qū)挘つw黝黑贞滨,身上充斥著油膩的煙火氣入热,她背著一個大背篼,里面裝了大約十多個盒飯晓铆,手上端著一個超大的不銹鋼方形托盤勺良,上面層層疊疊地累了十多盤炒菜,都是本地菜骄噪,為了滿足色香味尚困,每盤炒菜都加了更多的油、辣椒和鹽链蕊,看起確實誘人事甜。老板娘熟練地把托盤放到某個空會議室的桌上谬泌,再把背篼卸下來,接著把每盤菜一字擺開逻谦,再將背篼里的盒飯整齊地摞在一旁掌实,然后再吼上一嗓子就走了。她并不立刻收錢邦马,某個負責點飯的部門會按時結(jié)賬給她贱鼻,他們已經(jīng)形成了一種默契。老板娘走了后滋将,會議室里開始有人進進出出邻悬,一人一盤菜一盒飯,有的拿著就走随闽,有的選擇在會議室吃父丰,就地吃的吃完了收拾下桌面離開,然后下一個瞅著空擋就填補上來橱脸,像流水席一樣自然础米。席間除了打個不遠不近的招呼,也沒人再多說幾句話添诉,很快,加班餐的嘈雜聲就過去了医寿,格子里面又恢復了那詭異的忙碌的安靜栏赴。
我踩著點走進會議室,趕忙找到位置坐下靖秩,果然须眷,一把手坐在主席臺上臉色鐵青。他左右輕微地移動臉頰沟突,或極微弱地抬起下顎花颗,默默地注視著來參會的人,哪些來的早惠拭,哪些遲到了扩劝,就像放羊的人在一聲不吭地清點他的羊群。羊群們稀稀拉拉地進了會議室职辅,坐下棒呛,再把頭低下來,等待會議開始域携。
“看看時間簇秒,通知的是幾點?現(xiàn)在是幾點秀鞭?作風紀律在哪里趋观?”一把手嘴角向下扛禽,盯著羊群就大聲喝斥起來,羊群們一個個低著頭皱坛,默不作聲旋圆。五點一刻才通知的會,五點半就開麸恍,有的人可能都開車在路上了灵巧,有的人上了地鐵了,遲到是合理且正常的吧抹沪】桃蓿“我看有些人是習慣了朝九晚五,到了點就下班”融欧,我抬起頭來敏弃,四周的空氣出奇地安靜,除了第一排的正仰頭看著他噪馏,其他人自始自終沒有把頭抬起來麦到。到了點就下班,這是應(yīng)該被批評的欠肾,我反復咂磨著這句話瓶颠,腦海里浮現(xiàn)晚上格子間里那些人的身影,他們時而像一具石雕刺桃,時而像一個幽靈粹淋,在這個大樓穿來穿去。17世紀瑟慈,英國的資本主義生產(chǎn)方式剛在利物浦桃移、曼徹斯特等地蔓延開來,廠房開始搭建在便于進行紡織業(yè)生產(chǎn)的峽谷和田野間葛碧,蒸汽機正在工廠隆隆作響借杰。這是一個世界即將大轉(zhuǎn)型的序幕,工廠需要工人操作機器进泼,資本把勞動力從散落在各個角落的農(nóng)村集中和組織起來蔗衡,讓他們在固定的工廠工作,操作的固定的機器缘琅,負責生產(chǎn)線上固定的一環(huán)粘都,為了提升效率,資本家發(fā)明了上下班時間刷袍,規(guī)定了幾點上班幾點下班幾點吃飯翩隧,不遵守就暴力懲罰。為了追求更大的利潤,工人的工作時間長達16-18個小時堆生,工資被壓低到僅夠一天糊口专缠,他們的生存狀況豬狗不如。而被壓迫到極致終究會激起反抗淑仆,從18世紀開始涝婉,工人運動持續(xù)了兩百多年,他們通過暴力或非暴力的革命蔗怠,爭取更高的工資和福利墩弯,爭取休息時間,爭取勞動尊嚴寞射,組建工會渔工,迫使當時的征服承認工會的合法性。1886年桥温,美國芝加哥爆發(fā)了35萬人的大規(guī)模游行和罷工引矩,要求資本家給予工人八小時工作制,此次罷工遭到了鎮(zhèn)壓侵浸,4名無政府主義者被宣判絞死旺韭,1889年,為紀念此次罷工掏觉,恩格斯在第二國際成立的會議上把5月1日定為國際勞動節(jié)区端。直到1919年,國際勞工組織才承認了8小時工作制的合法性履腋,之后成為全世界大多數(shù)國家普遍承認和執(zhí)行的工作時間制度珊燎。我不知道恩格斯在第二國際成立的會議上說了什么,但我能想象他一定在鼓勵全世界的無產(chǎn)者遵湖、工人階級團結(jié)起來,繼續(xù)為爭取更多的勞動尊嚴而與資本家斗爭晚吞。1895年延旧,恩格斯病逝,他沒看到八小時工作制獲得承認槽地,工會組織在20世紀陸續(xù)獲得合法地位迁沫,不管他是否看到,對他而言捌蚊,他和馬克思在哲學上的成就和作為哲學家的精神集畅,毋庸置疑是偉大的。想到這里缅糟,我再環(huán)顧四周挺智,會議室沒有一丁點的變化,主席臺上的人還在對按時下班的人進行批評窗宦,對加班的人給予表揚赦颇,底下還是默不作聲地低著頭的人二鳄。
會議在傳達了上級的精神,我的思緒還在漫無目的地飄散媒怯,我盤算著我的第15稿明天一早得交出來订讼,今天晚上也必須加班,揣摩著領(lǐng)導說的上一版是哪一版扇苞,他看第8版的時候說的是改改語氣欺殿,應(yīng)該對結(jié)構(gòu)是滿意的,看第11版的時候讓做個電子表為附件鳖敷,那對報告本身應(yīng)該沒意見脖苏,那就是11版吧?要不再去請示請示哄陶?算了帆阳,估計得挨罵,就用第11版吧屋吨。正想著蜒谤,散會了。羊群們懶洋洋地站起來至扰,陸續(xù)往外走鳍徽,我也隨著人群走了出去,沒有回家敢课,而是打開了辦公室的門阶祭。我又坐回那3平米的地方,扭頭看看窗外直秆,那一小塊天空變成了深藍色濒募,漸漸轉(zhuǎn)黑,也不知道月亮在哪里圾结,大約在頭頂某一處瑰剃,我已經(jīng)很久沒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