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务傲,我就知道“李喜麗”這個名字。
那時枣申,紐約有一本不刊登任何廣告售葡,印刷精美的純文學月刊,叫做《彼岸》忠藤。久不久挟伙,我和她的名字會出現(xiàn)在同一期的目錄間,和為這份刊物固定供稿的作家們明顯不同熄驼。由此推知她必然也和我一樣像寒,有感而發(fā)烘豹,有感才發(fā)瓜贾,因為喜歡文字,利用零零碎碎的日常時間携悯,雖斷斷續(xù)續(xù)祭芦,卻不停地寫。
當時憔鬼,她的創(chuàng)作題材和我的有相當程度的類似:置身于新移民現(xiàn)實生活的種種眼花繚亂龟劲,手忙腳亂之中胃夏,一低頭一回首,又不免想起漸行漸遠的故鄉(xiāng)昌跌,以及永遠回不去的那個曾經(jīng)的自己仰禀。不過,我對于現(xiàn)實或記憶中的人與事蚕愤,能記錄下來的大多是“印象”答恶,或者“感覺”,她不是萍诱。她寫故鄉(xiāng)的“耳聾婆”悬嗓,會描畫出老人的形貌動作,擺出她的“衫兜籮”中各種各樣的小物件裕坊;她寫曼哈頓的“唐人街”包竹,街頭巷尾都是動作、神情活靈活現(xiàn)的各色飲食男女籍凝;她寫牽連起故鄉(xiāng)與紐約的幾株大玉蘭周瞎,一杯菊花茶,都是踏踏實實的“細節(jié)”静浴,語言平易堰氓,結(jié)構(gòu)穩(wěn)整。這些文字苹享,讓我驚訝于她再現(xiàn)往事的清晰度双絮,也一點點加深了我對“李喜麗”這個名字的認識:她是個理科出身的文學女子。
五得问、六年前囤攀,文友們在紐約聚會,她向我走過來宫纬,自我介紹:“我是喜麗焚挠,住在紐約。剛開始學寫作漓骚,平時也寫得不多蝌衔。”那天蝌蹂,她的一頭過肩黑發(fā)簡單束成一把噩斟,左臂上搭著一件厚外套,右手拉著一個小小娃兒孤个。聚會上人很多剃允,我們并沒有機會多聊。我只是了解到她和我一樣,也教書斥废,我們算來是同行椒楣。我完全沒有把她這個人和粗黑的,雜志上的“李喜麗”三個字聯(lián)系起來牡肉。而此時捧灰,距離《彼岸》停刊统锤,已經(jīng)十年了凤壁。
后來,除了在同樣很多人的文友聚會中數(shù)次碰頭跪另,也沒有特地相約見面拧抖,不過彼此之間的交流漸漸多起來,有時聊一聊文字免绿,有時聊一聊課堂課間的事兒唧席,都是筆談。如今想來嘲驾,我與她之間的情份淌哟,總是逡巡在字詞句讀里的。
最近幾年辽故,她的創(chuàng)作開始進入一個井噴期徒仓。不僅短篇小說、散文陸續(xù)獲獎誊垢,她也開始嘗試寫詩歌掉弛,而且一寫就獲獎了,她有些小興奮喂走,用臺山口音的普通話給我留言殃饿,說,姐芋肠,我以前讀不懂詩歌乎芳,更不敢寫抒情詩,覺得自己寫不來帖池,沒想到會獲獎奈惑!
我哈哈笑,先祝賀她獲獎睡汹,又說獎金一定要貢獻出來請客肴甸,再說:“不得驕傲!你的文字還是需要打磨的帮孔!”
她也笑雷滋,答曰:是是,你們這些讀中文系的文采特別好文兢,是我做不到的晤斩,還要好好學習!
她曾經(jīng)夢想過去讀中文系姆坚,成為一名專業(yè)作家澳泵。有時她也說,自己與寫作是一種若即若離兼呵,非親非疏的關(guān)系兔辅。她一直堅持寫,卻寫得并不很自信击喂,每次提起筆來都感覺是一個文字新人维苔,手難應心。我則認為敘事條理清晰懂昂,語言淺白是她的長項介时,不見得一定要苛求字面的天花亂墜,她要更進一步凌彬,只在于用淺白的語言表述出深層次的情感與思想沸柔。為了讓她對自己的文字更有信心,我建議她不妨試用一下“簡書”铲敛。我自己用過之后褐澎,覺得作為一個寫作的小軟件,“簡書”會自動留下每一次輸入的文字痕跡伐蒋,對我們這些只能利用零散時間寫寫的人們來說工三,免去了許多整理碎紙片的麻煩;同時作為一個業(yè)余寫手云集的文字交流平臺先鱼,“簡書”提供了一個突破當?shù)貏?chuàng)作圈子的機會徒蟆,可以接觸到更廣大的讀者群體,獲得不同角度的信息養(yǎng)分型型。她深以為然段审,通過國內(nèi)親友去申請賬號,賬戶名“紐約犀利姐”于2021年1月18日闹蒜,入駐“簡書”寺枉。
鏈接發(fā)來,心知“犀利”是“喜麗”的諧音绷落,卻也讓我忍俊不禁姥闪。完全沒想到她會給自己用了這兩個字。在我看來砌烁,無論為文或為人筐喳,她與“犀利”的內(nèi)涵及外延都無甚相干催式。只是陸續(xù)讀到她在這個平臺上發(fā)出來的數(shù)篇舊文,內(nèi)容似曾相識避归,我才恍然意識到荣月,她就是《彼岸》里的那個“李喜麗”。也就是說梳毙,若以資歷論哺窄,她在海外一眾寫手群中不算“新手”。她只是對“創(chuàng)作”有一種嚴肅到近乎嚴苛的態(tài)度账锹,才會總覺得自己功力不到萌业,筆力不到,虛心成一塊海綿奸柬,時刻準備向書中經(jīng)典生年,以及周圍和她一起在寫的人們求教。
我和她既是同行廓奕,又是文友晶框,不免還有些共同的喜好,比如都對“體育運動”天生麻木懂从,對“植物”有些奇怪感應授段,還有,喜歡每一次季節(jié)變換番甩,不會被天氣陰晴影響心情侵贵。但她喜歡吃,喜歡做飯缘薛,煮一鍋粥能羅列出好幾條“訣竅”窍育,卻讓幾十年來在灶臺前得過且過的我,只好懵懵然宴胧,笑著旁觀漱抓。這番情景也正如我與她之間的往來,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只在文字里恕齐,不在俗世間乞娄。
2019年5月,她第一次因為子宮內(nèi)膜異位癥引起的囊腫破裂做大手術(shù)显歧,切除子宮和一邊卵巢仪或,我并不知道。同年底士骤,她因劇烈腹痛再次入院檢查范删,查出一個10多公分大的腫塊,又一次接受手術(shù)拷肌,切除子宮頸到旦、另一邊卵巢和部分腫塊組織旨巷。術(shù)后腫塊組織化驗結(jié)果,是“低度子宮內(nèi)膜間質(zhì)肉瘤”添忘,惡性采呐。我也并不知道。她先遵醫(yī)囑吃抑制雌性荷爾蒙的藥物昔汉,腫瘤略有縮小的跡象,數(shù)月后病情反復拴清,腫瘤長大到超過10公分靶病,壓迫到直腸膀胱,無法正常大小便口予。我還是不知道娄周。
一年以后,2020年5月20日沪停,她把這一段患病治病的經(jīng)過詳細告訴我煤辨,并說次日就要開始做放療,放療之后可能還要再次接受手術(shù)木张。
我的驚恐和心痛众辨,遠不是言語可以形容。
我們之間的話題舷礼,第一次落實到具體的鹃彻,現(xiàn)實的私人生活當中,竟是這樣令人無話能說妻献。肆虐的疫情阻斷了探視的可能蛛株,此后,除了時不時詢問一下治療進度和她的康復情況育拨,遠遠囑咐她安心配合治療谨履,注意休息之外,我能做的實在很有限熬丧。
她和我都未能預料到的是笋粟,2020年11月底,她尚在放療之中析蝴,我被診斷出腸道癌矗钟。
那個“感恩節(jié)”,我和她成了病友嫌变。我們一起感謝還有彼此吨艇,也感謝上蒼還給我們留下了足夠的時間可以彼此感謝。當現(xiàn)實的冷峻如此這般籠罩我們的私人生活空間腾啥,本來就并不伶牙俐齒的她东涡,語氣很重地說:“姐冯吓,要加油,我們一起加油疮跑!”
我答應了组贺。
我們之間的話題返回到文字,或植物祖娘,或季節(jié)失尖,或課堂之間,無聲地時斷時續(xù)渐苏。轉(zhuǎn)過年來到了2月初掀潮,當北美作協(xié)籌備云端春節(jié)晚會,我的情況已趨于穩(wěn)定琼富,她送來一張美美的照片仪吧,說是當年相親用的,又“美顏”了一下鞠眉。我很開心地隔空調(diào)侃她薯鼠,感覺到她的狀況也在好轉(zhuǎn),是真的開心械蹋。一周后的情人節(jié)出皇,她在“簡書”上貼出她與丈夫的故事《緣份天注定》,一下沖上當日點擊量排行榜哗戈,她一邊興致勃勃地把消息告訴我恶迈,一邊興致勃勃地準備浪漫晚餐,竟然打算用超市買來的水餃皮做蔥油餅谱醇!
然而暇仲,當夜晚餐之后,她的病情再度惡化副渴。
我不是醫(yī)生奈附,但也明白這樣的反復意味著什么,也深知她幾乎日夜在病痛的持續(xù)折磨當中煮剧,是怎樣一份巨大的身心煎熬斥滤。所以,一個月后勉盅,當她看到幾個文友想要我開設(shè)一個散文創(chuàng)作班的消息佑颇,留言說:“姐,我關(guān)注你超過20年了草娜,也想要跟你學”挑胸,我默然良久,良久宰闰。我不敢去想象她病骨支離的模樣茬贵,卻了解她不甘心簿透,不服輸,堅持要與病魔奮戰(zhàn)一場的決心解藻。病榻之上的人老充,更不能專心致志去“生病”,我想螟左,于是把云端課程的鏈接給了她啡浊。
從2021年3月14日起,她每周跟班學習胶背,聽課巷嚣,寫作業(yè),交作業(yè)奄妨,一遍遍修改涂籽。如果當天狀態(tài)還可以苹祟,她會打開攝像頭砸抛,我眼看著她一周比一周清減下去,蒼白下去树枫,精神頭卻始終昂揚直焙。偶爾,鏡頭中的背景里砂轻,會閃出她身體之外奔誓,各種儀器的邊角,管子的斷片搔涝,讓我在屏幕前心驚膽顫厨喂,拼全力維持自己聲調(diào)的穩(wěn)定,和態(tài)度的鎮(zhèn)定庄呈。
期間她換了新藥蜕煌,開始嘗試中醫(yī)的輔助治療;換了更好的醫(yī)院诬留,新的希望隨著春天到來再次燃起斜纪。5月里的母親節(jié)前后,她的散文《清明時節(jié)》被收錄入“簡書”平臺策劃的《鄉(xiāng)情鄉(xiāng)韻》主題一書文兑,進入出版流程盒刚,讓她病中的容顏閃亮了好些天。奈何這一線希望竟隨著東風歸去而飄散绿贞。6月初因块,鑒于她的身體狀況已經(jīng)難以承受化療的沖擊,醫(yī)生建議她放棄治療籍铁,同時告訴她贮聂,她的生命僅余數(shù)月靠柑。
她拒絕放棄。她說吓懈,上有父母歼冰,中有伴侶,下有幼兒耻警,她不能放棄隔嫡。不管為此需要承受多么難以承受的痛苦,只有一絲半絲希望甘穿,她也要爭取腮恩。這就是理科生李喜麗。一個內(nèi)心十分善良温兼,又極度敏感的女人秸滴,同時也相當理性。她對生活中的一切人募判、事荡含、物充滿善意的關(guān)切、體貼和熱愛届垫,那些情緒卻始終被節(jié)制在理性后面释液,堅定,沉著装处,實在误债,不張揚不激烈不聲嘶力竭,連眼淚的滑落妄迁,也無聲而平和寝蹈。
那一周,她沒有交作業(yè)登淘。我在一片蔥蘢的盛夏的綠色里箫老,遠遠惦念她,心如刀絞形帮。
7月7日槽惫,她又一次缺課。當夜辩撑,我們一起聽身患癌癥界斜,僅有一年生命的“夜鶯(nightbird)”在舞臺上唱她創(chuàng)作的歌曲《It’s OK》:“…I don't look back at all. Yeah, you can call me reckless,I'm a cannonball (uh, I'm a cannonball). Don't know why I take the tightropeand cry when I fall… It's okay, it's okay, it's okay, it's okay. If you'relost, we're all a little lost and it's alright…”
散文寫作課到8月初告一段落。我一直沒有因知道她的病情而放松對她的要求合冀,她交上來的每一篇文字各薇,都被我狠狠批改過。她并不需要憐憫,不需要同情峭判,她只想要把已經(jīng)寫下的或尚未寫出來的文字打磨得更好开缎,我知道。
再后來林螃,她整個人瘦到了只剩下100磅奕删,依舊在精神稍微好一些的時候,給我發(fā)一條兩條信息疗认,告訴我治療的情況完残。十月中,北美作協(xié)《東西》文學副刊的原創(chuàng)版面責任編輯約來了她的兩篇隨筆横漏,都是我此前沒有讀到過的谨设。審閱過后,我私下里把我認為沒寫好的段落缎浇,需要再斟酌的句子都標注出來握础,返還給她装获。她照例虛心而誠懇盯蝴,回復:學習到了京髓!又說:剛結(jié)束了12天的放療覆旭,還能吃能睡宜猜,雖然吃得不算多脸狸。
她這條回復讓我足足發(fā)了半天呆祠乃。忽然間就把我所認識的横朋,前前后后的她和“犀利”這個詞聯(lián)系起來了仑乌。這個善良溫和而節(jié)制懂事的妹子,用她的語言琴锭、文字演繹的是一種頑強向上晰甚,堅韌不拔,絕不輕易服輸决帖,也絕不肯輕言放棄的生命精神厕九。
又過了兩月余。昨日地回,傳來喜麗過世的消息扁远。噩耗把她47歲的生命定格在了2021年的末梢。她還那么年輕刻像,還有那么多牽掛畅买,還有那么多想要寫下來的東西沒來得及形成字句啊。
我的淚水细睡,終于悄悄滑落谷羞,半天。
而她已經(jīng)寫下來的文字溜徙,就在那里湃缎,攜帶著她努力燃燒過這一次的生命的光與熱犀填,在那些字詞句讀之間,在我們之間嗓违,不會消散九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