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云盤里一直放著賈樟柯的《天注定》跪但,不過在高強度的代碼壓力下恩掷,我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在拖沓,所以到處都收藏了我沒去看的東西树灶。這幾天纤怒,交易所再次把手續(xù)費增加到了瘋狂的地步。跟去年一樣天通,我表示麻木泊窘。四十歲后,我跟騫翁已經混熟了像寒,覺著這也好烘豹,生活可以降降頻了。恰好有朋友在網盤上分享了一個叫Billions的美劇給我诺祸,但我頻是降了携悯,精神上還沒能放縱到可以看連續(xù)劇的地步,順手把Billions保存到我自己的云盤筷笨,發(fā)現(xiàn)了這一直沒看的《天注定》憔鬼。分了三晚我看完了,我評不出什么胃夏,鏡頭里那些中國小城鎮(zhèn)的點滴轴或,卻刺激了我,我想起了一個朋友仰禀,再也睡不著了照雁。我一直想寫下一個朋友二十多年來的點滴,又一如既往拖沓著沒去寫答恶。
正好是一年前饺蚊,同樣是彌漫著廣州初夏濕熱的氣息,我和鄰居家?guī)е『⒁黄鹑ツ莻€著名的電影制片廠改成的大食街吃飯悬嗓。大人去占位污呼,兩個小孩在外頭廣場騎車,我站在廣場中央看著她們烫扼。電話鈴響了曙求,不像是一個體面的號碼,猶豫之間我還是接了映企。那是個有藏歌般顫音的女聲悟狱,說了聲簡先生,比較陌生堰氓。我問你是誰挤渐,在她回答前我知道是誰了,而且馬上有了一種預感双絮。她頓了一下說浴麻,梁三他死了!我記得囤攀,在夕陽照耀著的廣場中間软免,我呆住了,非常痛苦焚挠,猶如昏厥膏萧。我后來回想,那個季節(jié)從西邊來的陽光應該是曬不到廣場上的蝌衔,不過我記憶的確是這樣的榛泛。
梁三是在研究生樓小賣部里頭認識的树姨。我剛讀研曙痘,之前替有商業(yè)天分的同學的廣告公司接了點活猾普,作為報酬得到了一部傳呼機次舌。那時候這個叫畢畢機的玩意下一屆的青年是可以為之賣器官的蔗崎。因此每次收到呼叫桩了,存在感就讓我高興地去那小賣部“復機”秽晚。那天我發(fā)現(xiàn)看小賣部的人換了贪壳,新的人看著不如以前的長得好斥废。等了幾個人終于輪到我了覆享,打電話的時候我看到電話旁一張香煙包裝紙上寫著詩,大概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营袜,我卻用它尋找光明”什么的撒顿,我屬于嚴重偏科的理科生,問你寫詩呀荚板?他嘻嘻地笑了一下凤壁。我說寫得不錯呀!多年后我已經不記得他當時有沒有說這不是他寫的跪另。除了整天“復機”外拧抖,我對吃不講究,但獨愛吃花生免绿,就著點啤酒就完美了唧席,所以也常跑小賣部。梁三大概請我吃過半包花生,于是我們就熟絡了淌哟,他比我小一歲迹卢、四川人、在廣州打工徒仓,初中大概畢業(yè)了腐碱。于是我叫他小梁。我還嗜辣掉弛,他現(xiàn)場幫我做了“海澆油疏”(他普通話不準症见,當時發(fā)音如此),很香殃饿。我沒珍惜讀研時光谋作,覺著自己需要錢,時間花在那上面了乎芳。倒賣單車遵蚜、炒股票、借著是網球校隊的關系賣賣網球拍秒咐、聯(lián)系各種傳呼機的批發(fā)生意谬晕、想接個酒店電腦網絡項目什么的,后來還開了一個發(fā)廊携取。發(fā)廊是小梁的關系找來的攒钳,我跟朋友湊了些錢盤過來了,由小梁的四川老鄉(xiāng)在經營雷滋。有段時間發(fā)廊成了我的一個據(jù)點不撑,打完網球正好到那里窩一下,跟小梁的四川老鄉(xiāng)都熟絡了晤斩。跟大多數(shù)不上心的事情一樣焕檬,發(fā)廊以虧損告終,沒惹上什么人也許算是幸運的了澳泵。這當中实愚,小梁的老鄉(xiāng)不地道,這也是情理之中兔辅;不過我看出來了腊敲,小梁地道。和當時大部分人一樣维苔,他也清楚自己的終極目標不是詩而是來錢碰辅。小梁經常一邊唱著《新鴛鴦蝴蝶夢》什么的,一邊說起老家介时。他老家在川南没宾,靠近貴州凌彬,所以他鄉(xiāng)音更像貴州話,而不是那種我能聽懂一些的一般四川話循衰。他會說自己跟當?shù)貝喊躁P系很好铲敛,甚至自己就是惡霸,能擺平各種不平羹蚣。我記得我小學受欺負的時候原探,也曾跟人喊過我能把隔壁中學的人都叫過來揍你這樣的話乱凿,于是我對惡霸的表述表示附和顽素。發(fā)廊的事的長遠收獲只有兩樣:一是自此之后我不上心的事不做,做了哪怕花一萬個小時我也堅持下去徒蟆;二是我知道梁三干不出壞事胁出,他甚至不隨地亂丟東西。我們還在一起吃花生喝啤酒段审,他說很羨慕我們全蝶,普通話說得這么好。我覺得他說的是整個研究生樓里的人寺枉。我跟他說抑淫,有空想跟惡霸去他老家的小縣城走走。
畢業(yè)后過了兩年姥闪,我辭掉了當時很不錯的工作始苇,跟朋友出來辦電腦公司。錢是有錢人投的筐喳,我和拍檔只是小股東催式。我當時對熱力學第二定律理解不深,覺得我能把無序的世界變得有序一些避归,想把公司往軟件開發(fā)上帶荣月,不過開始我們能接到的項目都是買賣活或體力活,比如證券公司布個線裝個交換機呀這些梳毙,公司跟當時一個做智能布線的叫安普的外資公司簽了代理合同哺窄。這段時間小梁聯(lián)系過我,說老鄉(xiāng)們都流散各處做更加激進的事了账锹,他問我有什么意見萌业,我想了想說,過來幫我算了牌废。所謂智能布線系統(tǒng)咽白,對于我們這種小的系統(tǒng)集成商,其實基本就是爬天花板鸟缕、在狹窄空間鉆來鉆去拉線晶框、打RJ45頭打到手軟這些排抬,或者說我只記得這些。小梁肯干授段,我也正好需要苦力蹲蒲。當時作為智能布線系統(tǒng)的代理,我們還需要考一些認證侵贵、培養(yǎng)一些工程師届搁,我心思還在世界秩序上,常悶頭寫程序窍育,就把這些活叫其他人去跟進了卡睦,也包括小梁。小梁的初中老師應該是盡過力的漱抓,他經過努力表锻,能把字母認全讀準了,但要理解進一步的網絡知識乞娄,據(jù)說高中水平比較好瞬逊。不過一年后,他已是擁有那些認證的工程師了仪或。大家都認為他是外來慕工者的楷模确镊,建議他參加廣州杰出青年的評選。他說話不像我那樣愛自夸范删,他愛自嘲蕾域,于是跟大家相處得挺好。吃花生時瓶逃,他說是我把他帶出來的束铭,我清楚我沒做什么,但當時也愿意接受這個說法厢绝。
后來我沒留在那個公司契沫,出來自己成立了另一個世界秩序公司。因為沒多少資本昔汉,所以新公司不敢招人懈万,從管理、銷售到項目靶病,基本都是我在弄会通。小梁又實在又管用又有資質,原來的公司還留著他娄周。但我們公司的出納兼打雜卻是他女朋友涕侈,人特好、活肯干煤辨、錢也沒多要裳涛,說話顫音很好聽木张。再后來原來的公司也不辦下去了,據(jù)說分成了七個公司端三,從事七種新興產業(yè)舷礼。我不大懂這些,不過覺得古龍也不一定對郊闯。小梁因為有布線系統(tǒng)的一技之長妻献,好像也能混下去,除了繼續(xù)在類似公司打工外团赁,偶爾還能接點私活育拨,并且結婚生子了。我們一直有聯(lián)系然痊。
又過了幾年至朗,他找我求助過幾次屉符。那些所謂智能布線項目已經像我當時拍檔所言剧浸,“會變得跟電工一樣的”,已經放下了“是互聯(lián)網的基石”這樣的身段了矗钟,也就沒有什么利潤了唆香。小梁也堅持不下去了:他不具備扎實的網絡知識,做不了更綜合的項目的吨艇。這時我慢慢意識到了躬它,我也許是害了他了,以前試圖把他往“技術工種”里帶东涡,但這個技術的時效性遠不如鉗工冯吓、焊工這些,我又沒有能力給他進一步的機會疮跑。他孜孜不倦努力了這好些年组贺,卻變得有些難以為繼了。一如既往祖娘,我們在一起吃他家鄉(xiāng)帶來的臘肉失尖、辣子,大量消耗花生渐苏,我沒再能提出什么有效的建議掀潮。也許內心深處,梁三一直以我或者某個我們集合中的人為偶像的琼富,他也許覺得我們的生活里頭有種菲茨杰拉德說的遙看東蛋的魔力仪吧。在互聯(lián)網早期帶來的各種喚醒中,我和其他一些人那些年都很有理想感鞠眉,他可能于是也有了感薯鼠。當然摄咆,我們也沒意識到自己的幼稚,我們對互聯(lián)世界的想象也是幼稚的人断。永烈的世界和慈欣的世界就很不一樣嘛吭从,莫夫老人家說。所以大部分的互聯(lián)網人都不姓馬恶迈。梁三的世界的偏離就是加倍了涩金。在我們成熟到能給他個提醒之前,歲月又流逝了暇仲。這三十年一直如此步做,沒什么穩(wěn)定的基點。他有了那種感奈附,所以即便作為惡霸全度,他也沒去選擇其他一些老鄉(xiāng)的捷徑。他跟我說過一些老鄉(xiāng)更樂觀的現(xiàn)況斥滤。打個比方将鸵,開飯店,這陣子大家愛吃川味火鍋佑颇,那趕緊做呀顶掉、想辦法提高油的重用率才是王道呀;老板卻花了幾年讀了個課程并寫出了論文《論花椒和牛油的混合與人類味覺的適應性研究》挑胸,耽誤了開店痒筒,而導師仍然覺得論文格局不高。
后來他說想回老家采煤茬贵,說在老家他話還管用簿透,當時煤價已開始往上串,我說了一二三四幾點顧慮解藻,但覺得也能一拼老充。小梁兩三個月就會打我電話聊一會。我很不喜歡跟人聊電話舆逃,機品極惡劣蚂维,但由于覺得欠著他什么,對小梁的電話我一般還是會傾聽路狮。他在老家做煤做得很辛苦虫啥,碰到了大家都會碰到的各種困難,一下子還沒能賺到錢奄妨。另外涂籽,因為家里房子拆遷的事,跟發(fā)展商和當?shù)卣缮狭嗽遗祝o拘留過幾次评雌。他意思是树枫,他這么惡霸,發(fā)展商肯定要跟他解決的嘛景东。再過了一些歲月砂轻,小梁說運煤的車賣掉了,也堅持不下去了斤吐。后來他到山西內蒙一帶做一些鋪光纖什么的項目搔涝,還說到帶著四川老哥們?yōu)榱擞懶浇o當?shù)貝喊源蚣埽斨型怀鲋v了勝利的片段和措。那幾個場景甚至準確位置都跟《天注定》里相似庄呈。實際上,他干不下去了派阱。我想了想說诬留,那你來我這吧。他就回廣州了贫母,竟然長了個不小的肚子了文兑,我依稀覺得他各處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小疤痕。
這次他在我那里干的是操盤颁独,因為我已進軍金融業(yè)了彩届,是“量化金融”。對于小梁誓酒,從智能布線轉到“分分鐘幾十萬上落”的期貨,還是需要點耐心的贮聂。我已經不怎么吃花生了靠柑,說有毒素,我們也不像以前那樣聊天了來虛的了吓懈,不過我會花時間跟他講解“上落”的問題歼冰。終于,他跟我說耻警,他喜歡上了這個工作隔嫡。他在辦公室種了一棵什么發(fā)財樹,每天精心打理甘穿∪鳎回老家時還到處找老鄉(xiāng)要投資,老鄉(xiāng)們說温兼,“好啊秸滴,等我手頭的股票解套了一定給你幫忙操盤!”募判。我們發(fā)現(xiàn)他身體不大好荡含,在吃藥咒唆,說是心臟不舒服,去醫(yī)院看過幾次释液。他經常跟家里打電話全释,一聊就很長時間,不是鬧初戀那種電話误债。中間有一次緊急請假回去過要說是處理事情恨溜,我那忠厚的拍檔還塞了些錢給他。他回來終于告訴我是老婆的事找前,我不完全采信他的說法糟袁,但他明顯是吃虧是無疑的。我在瞅他身上是不是又多了些疤躺盛,我說把老婆孩子接到廣州吧项戴,他說好。沒過多久槽惫,有一天他拉我到樓梯間周叮,遞我一根煙,跟我說要回老家了界斜,很舍不得這工作仿耽,但必須回去。臨走是開著玩笑交待我們要照顧好發(fā)財樹各薇。
在廣場的夕陽之前一個多月项贺,他打電話很高興地告訴我,老家的房子終于“搞定”了峭判,發(fā)展商還是斗不過他开缎,幫他們在鎮(zhèn)上的好地方重新建了大房子。現(xiàn)在都有人找他租房子了林螃,固定資產價值得到了很大的提升奕删!這是出乎我意外的,世界偶爾溫暖得讓人感激疗认。我不記得當時有沒有在電話里說完残,這也許是他干得最漂亮的一件事了。我說那你解決了事兒就回來操盤吧横漏,他說快了谨设。
梁太說,梁三殞于心臟病绊茧,沒來得及留下話铝宵。菲茨杰拉德形容湯姆為“在二十一歲的人生小高點后就不創(chuàng)新高了”(類似地,凱文·史派西也說過早上洗澡是他每天的高點)。這個勤奮鹏秋、不懈地求索尊蚁、對周圍的人完全是正面的、我一直認為他的高點還在后面的人侣夷,一切嘎然而止了横朋,甚至可以說還沒有他們所嘲笑的小高點。在夕陽下的幾分鐘百拓,恍惚間我體會到世界需不乏溫馨琴锭,但也是殘酷的,各種奮斗衙传、努力和盼望决帖,的確可以跟電影小說不同的,最終沒有圓滿的結果蓖捶。他不肯接受自己就是一個可憐的民工地回,一直用那黑色的眼珠尋找光明。我了解了詩人的事后俊鱼,從不想去知道那詩后面說的什么刻像。我站在那完全說不出話,腦子里只充斥著八九十年代的搖滾并闲,令我頭暈目眩细睡,直到女兒騎車過來拍了我一下。
賈導那戲拍的那幾個人都有點神經質帝火,幾件不算很大的事加在一起就讓他們做出了不理智的選擇溜徙。梁三這二十多年卻是沉甸甸的,他從沒放棄购公,一年來我一想到這個還是不可抑止地難受萌京。我妻子說我本性對人冷漠、自私(可我記得我讀書的時候很重友情的)宏浩,也許她是對的,他走了靠瞎,我都沒去四川送他一下比庄,我只顧著我的交易。妻子還說乏盐,我做錯了事愛找借口佳窑。這次我也有借口,只要我沒親眼送走他父能,像電影一樣神凑,小梁哪天就會在后面拍我一下,然后開始滔滔不絕地講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