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角湖自然村村長百早起床后就戴上口罩把自己捂嚴實了,然后走到君太家門口悼瘾。此時天還太早囊榜,君太家大門還沒打開。百早沒想過要敲門進去亥宿,他也進不去卸勺。他只是在門口聽一聽,聽見這一家人沒什么動靜烫扼,心里就踏實一些曙求。百早點燃一支煙,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映企,蹲在曬谷坪邊的石墩上慢慢抽悟狱,直抽到只剩煙屁股。
? ? 這些天來卑吭,百早每天早上都會去君太家門口站一站芽淡,抽一支煙。有時候會看見君太的老婆打開門豆赏。百早順著門洞看過去挣菲,看見廳里雕了花的隔墻,廳右壁上的房門緊閉掷邦,房子里沒有一點聲音白胀。君太老婆甩著臉子立在門框上,鼻孔呼呼地冒氣抚岗。對君太老婆的這個樣子或杠,百早雖然感到尷尬,但是從未走開宣蔚,于是兩個人僵持著向抢,比誰撐得久。往往到最后胚委,君太老婆冷哼一聲挟鸠,轉(zhuǎn)身回屋,或者重新關(guān)了大門亩冬。
? ? 不只是早上艘希,中午和晚上,百早也會去硅急,總之只要到點了覆享,他就會去,抽一支煙营袜。百早抽五塊一包的“長沙”撒顿,家里倒是有一條“芙蓉王”,三十塊錢一包连茧,那是年前備下敬客用的核蘸。不想大年三十的鞭炮還沒放巍糯,上面?zhèn)飨略拋碚f,不準(zhǔn)拜年客扎,不準(zhǔn)走親戚祟峦。? ?
? ? 武漢爆發(fā)的疫情來勢洶洶。國家說隔離徙鱼,那當(dāng)然要隔離宅楞。但國家說的話到了下面,總是被有些人做得沒有人情味了袱吆。很多村子厌衙,村干部帶幾個沒卵子的年輕人拿著棒子攔在路口,見有人來绞绒,連呵帶嚇婶希,棒子頓得石板嗵嗵響,好不威風(fēng)蓬衡。據(jù)說有的地方還打起來了喻杈,節(jié)禮扔得滿地都是。百早想不通狰晚,執(zhí)行國家政策筒饰,好好勸說不行嗎,偏要動武耍威風(fēng)壁晒。
? ? 當(dāng)然瓷们,組織村里的人守路口,勸退來人是有必要的秒咐。百早倒是問過一些村民谬晕,說義務(wù)參加,也是為自己村子著想啊携取。大家一聽白白在外頭受凍沒有一分錢固蚤,便左推右推,沒有一個人愿意歹茶。問了一圈,還是孤家寡人一個你弦。
? ? 角湖村不大惊豺,不到四十戶人家,卻有吳禽作、肖尸昧、龍三個姓氏,被水田池塘隔離成大致三個部分旷偿。三姓向來貌合神離烹俗,做什么事都難以齊心爆侣,連建禮堂都建不到一起去。吳姓戶數(shù)多幢妄,自己建了個祠堂兔仰;肖姓龍姓單獨沒有財力建祠堂,就聯(lián)合起來建了個禮堂蕉鸳。這些年來乎赴,沒見過肖龍姓去吳姓祠堂議事,更沒見過吳姓到肖龍姓禮堂議事潮尝。于是角湖村實際上變成了兩個村子榕吼。吳姓以老大自居,傲視其他兩姓勉失。而肖龍兩姓也不見得就融在了一起羹蚣,單是禮堂的匾額,就為哪個姓氏寫在前面爭執(zhí)了很久乱凿。
? ? 角湖村從來沒有選出過一個可以捏合這三個姓氏的村長顽素。當(dāng)然,包括百早告匠。
? ? 說到選村長戈抄,這事荒謬得很啊。別的村都是明里暗里爭著拉票后专,候選人遇到平時劈路相逢不打招呼的村民划鸽,都是敬煙點頭說好話。角湖村選村長戚哎,沒有候選人裸诽,全民抓鬮,誰抓到誰晦氣型凳,誰當(dāng)丈冬。角湖村沒地沒土沒山?jīng)]水,油水沒半點甘畅,卵子事一攤埂蕊。說沒有半點油水也不完全正確,倒是有個烏龜嶺疏唾,說是嶺蓄氧,其實是一個小土坡,好的時候每年能產(chǎn)二十多斤茶油槐脏,村民為這二十斤茶油能爭得臉紅耳赤指鼻子罵祖宗喉童,搞不好互相罵的就是同一個祖宗。
? ? 百早抓到村長一職的時候滿臉愁容顿天,不大愿意當(dāng)是一個原因堂氯,但更怕女兒罵蔑担。自從老伴查出了胃癌,女兒玉朵就開始做了這個家的女主人咽白,安排家里的一切啤握,包括自己的煙錢。但事實上局扶,玉朵哪里會罵他恨统,這是命,只嘆一口氣說三妈,抓到了畜埋,就干著吧!
? ? 百早就干上村長了畴蒲。
? ? 百早本人與他的名字百無一搭悠鞍。名字倒是好名字,百早百早模燥,百事都早都利索咖祭;而百早這個人呢,是個無腳蟲蔫骂,做事慢么翰,走路慢,說話慢辽旋,蔫兒蔫兒溫溫吞吞畏畏縮縮浩嫌,稍微一急手腳就捆了繩,舌頭就打了結(jié)补胚,腦子就灌了水码耐。干上村長后,唯一變化的就是起的比以前早了溶其,好像早點起來骚腥,就能理順比別人多出來的事。事實上瓶逃,卵都沒得束铭。上面的事情一來,立馬亂成一團麻厢绝。傳達什么精神啊纯露,安排什么任務(wù)啊,連開村民會的人都召不齊代芜。很多時候,他只得一家一家去說浓利,有人不愿意挤庇,跟他爭一下钞速,他就開始混亂了,語無倫次顛三倒四嫡秕,接著渴语,就忘記通知幾家。有時候一個任務(wù)下來昆咽,有的人家去過兩三回驾凶,自己卻渾然不知。
? ? 這次疫情來了掷酗,他嚅嚅惴惴地說組織一個村級守護隊的事调违。
? ? 有人說:百早,組個卵泻轰,打麻將不自在嗎技肩,摸完幺雞摸白板,吃一吃浮声,碰一碰虚婿,點個炮,沒滋味嗎泳挥。
? ? 大家在這一組意味深長的麻將術(shù)語里轟然大笑然痊,又透過嘴里噴吐出的煙霧,醉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看百早屉符。
? ? 百早嚅嚅剧浸,說:別的村里都組了,我們村也要組一組才好筑煮。
? ? 又有人說:百早辛蚊,別的村里出個工發(fā)一百塊,我們村里也發(fā)一發(fā)才好真仲。
? ? 百早又嚅嚅袋马,說:哪里有錢,你們又不是不曉得秸应,我們村連賬本都沒有虑凛。
? ? 之前說話的就接口:那就摸一摸,吃一吃软啼,碰一碰桑谍,點炮哦。
? ? 眾人又轟然大笑祸挪,透過嘴里吐出的煙霧锣披,醉著眼睛意味深長地看百早。
? ? 百早只好跟著他們一起訕笑。
? ? 角湖村的村民向來只關(guān)心自己鼻子尖上的事雹仿,關(guān)于疫情增热,關(guān)于病毒,總覺得很遙遠胧辽,與自己無關(guān)峻仇。對政府提出不訪親、不串門邑商、不聚眾摄咆、出門戴口罩等等這些要求,他們根本沒當(dāng)回事人断,訪親當(dāng)然不會去吭从,倒不是聽了宣傳,而是別的村子不讓進含鳞,門是照樣串的影锈,二寶家門里門外天天兩場撲克三場麻將,如果看見誰只是在村里轉(zhuǎn)轉(zhuǎn)就戴個口罩蝉绷,那就要視為異類鸭廷,問他的命多少錢一斤。
? ? 為阻止這些熔吗,百早說破了嘴辆床。
? ? 百早說,你們不相信我桅狠,還不相信政府不相信國家嗎讼载。
? ? 嘩啦啦的麻將聲里,沒人搭茬中跌。打麻將的人專心于聽牌出牌咨堤,忙;看麻將的人不僅專心于看打麻將的聽牌出牌漩符,還要給他們出謀劃策一喘,更忙。他們都沒有功夫聽百早廢話嗜暴。不僅沒有功夫聽百早廢話凸克,還嫌他礙手礙腳擾了打麻將和看麻將的快樂。
? ? 于是二寶家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一個奇怪的場景:
? ? 從大廳到院子闷沥,一團一團萎战,四五堆人,連挨著在煙熏火燎里吵吵嚷嚷嘻嘻哈哈舆逃。一個人孤獨地在這四五個人堆之間來回游走蚂维,喋喋唼唼絮絮叨叨戳粒,像個溫和的精神病人。
? ? 大家笑他真迂腐鸟雏,政府卵毛都沒給他一根享郊,他來管個卵毛;又嫌他戴口罩孝鹊,一條賤命,自己倒金貴的很展蒂。二寶最討厭他來又活,因為麻將桌是他家的,每桌每場收莊錢三十塊锰悼,一天下來收入可觀柳骄。除此之外,打牌的人還在他那里買煙買水買飲料箕般,又是一筆收入耐薯。于是二寶總是憤憤地說著什么。大意是丝里,叫百早先別管他們曲初,要管先管好自己家君太去。
? ? 每次類似的話說到這里杯聚,百早就開始尷尬又無奈臼婆,腦子里的水蕩蕩的,都要溢出來了幌绍。
? ? 君太是百早的弟弟颁褂,兄弟兩個的房子相隔不遠,百早出門幾十步傀广,就到了君太家門口颁独。自從百早打電話問君太,家里是不是來了個女方家的親戚伪冰,君太說沒有誓酒,然后匆匆掛掉,從此噤了聲糜值。這幾天兩個人突然間變成了陌生人丰捷,君太只要見到百早來了,就躲到屋內(nèi)不出來寂汇,對百早后來打來的電話病往,從來不敢接。君太老婆呢骄瓣,則對這位伯伯做臉色停巷,除非沒看見,看見了就要蠻著臉看他,有時候冷言冷語畔勤,左嘲右諷蕾各。
? ? 有一回她說:我家門口有金窖銀窖咩,天天來打無數(shù)個團轉(zhuǎn)舍不得走庆揪。
? ? 伯伯腆臉笑式曲,說:我來打轉(zhuǎn)弟妹還不知道為什么嗎?
? ? 君太老婆突然似笑非笑地說:你弟弟君太在屋里呢缸榛,你打個什么轉(zhuǎn)吝羞?
? ? 伯伯樂了,嘿嘿嘿地笑起來内颗,說:君太在不在屋里钧排,我也都要來打轉(zhuǎn)呀。
? ? 弟媳借機破口大罵:老東西均澳,活了五十多恨溜,活得剮脫褲子不知羞恥了么?君太還沒死呢找前,你就屁股做臉子欺到我頭上來了糟袁!
? ? 百早先是懵在當(dāng)場,接著羞憤得滿面通紅纸厉,張口結(jié)舌系吭,不知所措,明知弟媳借題發(fā)揮颗品,卻找不到一字半句懟回去肯尺,只氣得退到自己屋子里干喘氣。老得快要做老圣的人了躯枢,卻被娘婦如此諷罵则吟,這娘婦還是自己的弟媳,這口氣換誰誰受得了锄蹂。又氣他弟弟一味聽老婆的話氓仲,隨她揉搓,不管好歹得糜。喘氣迷心敬扛,又催得百早不由自主地走起了圈圈,繞著房間的四壁像個鐘表朝抖,走了幾百圈啥箭,最后累得往床上一躺。
? ? 蔫吧老頭到底蔫吧治宣,躺過之后急侥,居然把這羞憤給生生咽了下去砌滞。
? ? 百早依舊每天去她家門口站,抽煙坏怪。弟媳罵贝润,就讓她罵,反正不會有比這個更難聽的了铝宵。
? ? 對于百早的這種行為打掘,村里人看熱鬧的一大把,有人唯恐天下不亂鹏秋,說:
? ? 立在那里一動不動頂個毛用胧卤,摁倒她脫褲子哦。
? ? 百早訕訕地笑拼岳,搖搖手。
? ? 疫情似乎變嚴重了况芒。各村除了日常增派人手守路口惜纸,砍倒大樹橫在路上攔人攔車,測體溫绝骚,還每天反復(fù)放喇叭宣傳政策耐版,強調(diào)有外來人員一定要上報,一定要篩查遺漏的外地返回人員压汪,特別是從疫區(qū)回來的粪牲,全家都要接受檢查,要封門封戶止剖。
? ? 角湖村看路腺阳、攔路,宣傳一樣也不少穿香。但百早并沒有變得更忙亭引,他原本就是這么做的。他也沒有人手可增派皮获,只是手里多了一面銅鑼焙蚓。早晨起來,聽過君太家的動靜后洒宝,就開始敲鑼购公。
? ? 邊敲邊喊:
? ? 大家不要出門啊雁歌!
? ? 疫情越來越厲害了昂旰啤!
? ? 有外來人員要上報敖堋绘闷!
? ? 為了自家好跋鹋印!
? ? 為了大家好坝≌帷扒最!
? ? 瞞報出了事要負法律責(zé)任啊华嘹!
? ? 最后這句話喊得特別響亮吧趣,幾乎是吼了;鑼聲也突地翻了個頭耙厚,耳鼓都震起來了强挫。
? ? 有的人就在屋里喊:
? ? 百早敲你個死喊你個死,我們還在這端睡覺呢薛躬,被你吵醒了俯渤。
? ? 百早裝著沒聽見,依舊一路敲鑼敲過去型宝,來回幾趟八匠。之后,便守路口去趴酣。
? ? 所幸梨树,角湖村地偏,不在交通要衢之上岖寞,再加上村外主要的道路已經(jīng)封死抡四,根本沒有外人外車來往。候守一天仗谆,也只能偶爾看見幾個耙松毛做火引的村民出進指巡。
? ? 他們有時候會問,百早蠢人胸私,守在這端跟不守有什么不一樣呢厌处。
? ? 百早說不出來。
? ? 道路邊的兩排白楊枯死了很多岁疼,那是因為有人剝掉樹皮阔涉,故意把它們弄死,好砍回家去做柴燒捷绒。
? ? 路是照例攔住了的---百早砍倒了一株枯白楊瑰排。
? ? 耙松毛的人抱怨說,百早做的綠事暖侨,攔得他們得繞到田里過去椭住。
? ? 大多數(shù)時候,百早站在路口字逗,看空無一人的水泥鄉(xiāng)道京郑。水泥鄉(xiāng)道是不說話的宅广,百早滿肚子的話,對著它說些举,終于不會招來嘲弄與嫌厭跟狱。空曠的天底下户魏,一個人驶臊,一條路,彼此靜默叼丑;或者关翎,一個靜默著,一個輕輕地說鸠信。這可能是百早最暢快的時候:最寒冷的時節(jié)已經(jīng)過去纵寝,玉朵買的羽絨服也很暖和;站累了星立,就在地頭坐下來店雅,掏出手機聽廣播,他的老年機是有廣播的贞铣,地方的事國家的事,都可以聽到沮明。
? ? 角湖村的熱鬧依舊如常辕坝,聚眾打牌的人一點也不見少。唯一的變化是荐健,打牌的間隙抽出手機看看酱畅,說:
? ? 喲,又傳染了這么多江场。
? ? 喲纺酸,又死了這么。
? ? 百早已經(jīng)放棄了組建村級防護隊的念頭址否,還好餐蔬,守路口,他自己一個人完全可以做到佑附;但他依舊沒有放棄對打牌人的勸說樊诺,他也知道他們不會散的,然而守路回來音同,他依舊就往二寶家方向去词爬,站在人群里嚅嚅惴惴惹嫌厭;完后就在君太家門口立著权均,慢慢抽一支煙顿膨。
? ? 君太老婆已經(jīng)不再對他說什么了---什么都說完了锅锨,臉上的各種表情也做完了,似乎所有的辦法都使盡了都驅(qū)不散這個陰魂恋沃。她從來不知道這個蔫兒蔫兒的伯伯這么牛皮糖必搞,只得像君太一樣躲起來。
? ? 弟媳與弟弟芽唇,把大門關(guān)了起來顾画,不再出來啦。
? ? 他們從窗戶縫里看百早匆笤。有時候看起來研侣,他們的哥哥百早,像個走下了門臉的門神炮捧,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庶诡。刮了冷風(fēng),腦袋縮在帽子里咆课;落了冰雨末誓,腦袋躲在傘底下。
? ? 他們擔(dān)心书蚪,這個人怕是真要瘋了喇澡。
? ? 村里人覺得,這個人可能真的瘋了殊校。
? ? 百早也認為晴玖,自己也許變成了瘋子。
? ? 他好像停止不了自己的腿和嘴为流,從君太家門口到二寶家門口到村里大路口呕屎,再由村里大路口到二寶家門口到君太家門口,這樣每天在這三口之間往返游走敬察,立著秀睛、勸著、守著莲祸,守著蹂安、勸著、立著锐帜,做著在別人看來又可笑又無效的蠢事……
? ? 百早大概把自己當(dāng)成公家的人了藤抡,后來有人這樣總結(jié)。
? ? 又說抹估,這才是真瘋呢缠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