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母留著小腳盖高。
她帶著這個舊世界給她的殘酷烙印生活了七十多年慎陵,一直到她死。
我第一次見我祖母的小腳是我五歲時候喻奥。我的祖母有一些不高興地對我說席纽,纏這樣的腳才好看。我的母親那一輩還纏撞蚕,可母親說什么都不給我纏胆筒,她不算是新派女子,除了政府宣傳的原因诈豌,她看到別家孩子的慘狀仆救,實在是不忍心,于是我沒有纏矫渔。
我的祖母到五十多歲的時候彤蔽,已經(jīng)很走不動路了,要攙著什么庙洼,才可以勉強挪動顿痪,到后來連挪動都挪動不了了,干脆坐轎子油够。我父親蚁袭,最小的兒子,為了表示孝順石咬,買了一輛小汽車來伺候我這個勞苦功高的祖母揩悄。那個時候不是什么人都買得起汽車的,也可見我家的家底夠殷實鬼悠。
但是我的祖母拒絕乘坐删性。我想她是很排拒新事物的,她勉強承認了民國焕窝,看見我剪了短發(fā)又大發(fā)雷霆蹬挺,盡管民國已經(jīng)成立了二十來年,我的母親和其他幾個嬸嬸都留短發(fā)它掂。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巴帮,她固執(zhí)地堅守她舊的教條,把遵守這種舊的教條當做習慣,把將這種習慣在自己的后代身上發(fā)揚光大當成一種榮耀榕茧。我的父親那一輩還好发乔,但到我們這一輩,這份榮耀已經(jīng)難以為繼了雪猪。我的幾個哥哥栏尚,出國的出國,下海的下海只恨。我的祖母哀嘆她管不住這個家了译仗,開始把精力轉移到養(yǎng)生和享樂。
我的祖母總是得意洋洋地對人說官觅,這樣殷實的家底纵菌,一半是我祖父打拼出來的,一半是她精打細算儉省下來的休涤。誰都知道我的祖母有多精打細算咱圆,自家租出去的地一分一毫都不肯讓,但是她見了可憐的佃戶功氨,還總是會收完租以后再去施舍序苏,似乎是為了安慰自己;那個時候出洋留學在許多富人之間成了一種風尚捷凄,但是她見了那些舉止稀奇古怪的公子回國忱详,就義正辭嚴地教導她的三兒兩女,這樣的人是萬萬學不得的跺涤,于是有意無意之間又省下一大筆款子匈睁。
我出生的時候是民國十二年,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桶错,我出生時我的父親已經(jīng)三十多歲航唆。新的共和國剛有點方興未艾的苗頭,就亂成一團院刁,國會快開不成了糯钙,北方的軍閥們吵吵嚷嚷,打來打去黎比,明里暗里都是一團爛攤子超营。南方,孫文的國民政府偏安一隅阅虫,赤旗飛舞。聯(lián)俄容共不跟,扶助農(nóng)工颓帝,口號喊得又響亮又動人。你方唱罷,我又登場购城。
所以祖母就用這個緣由吕座,解釋我的乖張混賬。
民國二十六年瘪板,中日戰(zhàn)事一起吴趴,我的祖母心疼家產(chǎn),但又不愿意見著日本人侮攀,最后還是舉家遷往內(nèi)地锣枝,中途折損了不少,不過我們一家人都活著踏上了這片灼熱的土地兰英。
之后撇叁,我在西南聯(lián)大念書,十六七歲畦贸,學了很多我祖母嗤之以鼻的新鮮玩意兒陨闹。漸漸地我開始公然在魚肉白米都求諸于黑市的一場昂貴的除夕家宴上和祖母叫板。就因為她一時興起讓我母親站著而不許坐著薄坏,連著我也是趋厉。我尚且可以忍耐,但是我的母親那兩天發(fā)著燒胶坠。我的理由是人人平等觅廓,長者為尊又怎么樣,難道我的母親就沒有資格坐下吃飯了?何況她還生病?
她對我這個原本在視線之外的孩子開始注意起來涵但。
轟炸的時候外面炮火連天杈绸,家里的防空洞里也炮火連天。
我的祖母于民國三十二年去世矮瘟,同治四年生人瞳脓,享年七十五歲,很算高壽澈侠,似乎是給她操勞前半生的補償劫侧。
祖母臨終時分配家產(chǎn),長嘆一聲哨啃,把她的嫁妝盒留給了我烧栋。我的母親叫我自己整理。
嫁妝有一副珍珠耳墜拳球,兩只金簪子审姓,兩只翡翠手鐲。我的祖母曾經(jīng)是一個書香世家的大小姐祝峻,雖然家道中落魔吐,但當年的嫁妝還是有很多扎筒。可是剛剛嫁進來酬姆,我這世代為商的祖父就和胡光墉一起吃了洋商的苦頭嗜桌。胡雪巖破產(chǎn)了,我的祖父周轉也不靈了好一陣子辞色,幸虧他謹慎骨宠,或者說是優(yōu)柔寡斷,所以光掉了層皮相满,沒有被敲骨吸髓层亿,我的祖母用掉了大半嫁妝來接濟他。
除了這些落了一層薄灰的金銀珠寶雳灵,還有一打信棕所,信紙泛黃,用繩子扎起來悯辙,靜靜地躺在嫁妝盒的一角琳省。
我想,祖母會允許我看信躲撰。于是我把信拆開來看针贬。
我都不知道我祖母會寫這樣清秀的字,一手梅花小楷拢蛋。因為我有印象以來桦他,她的字總是有些飄,因為她得過中風谆棱,右手一直愛抖快压。她喜歡給自家寫春聯(lián),因為她在祖父去世后代表家里最高的權威垃瞧。她一開口蔫劣,所有人都要保持靜默。
很容易看出來个从,這是我祖母和一個男人的往來書信脉幢。字體我很陌生,不是我祖父的嗦锐,是一種別有韻味的蒼勁灑脫嫌松,字如其人,我想這男子也是一個策馬高歌一曲奕污,對酒人生幾何的人萎羔。
信很古老了。落款還是同治菊值,光緒的年號外驱。
我的祖母去世了育灸,這件事她沒有對我這個幾乎是視線之外的孩子這些事情我的父親不會告訴我腻窒,因為他也去世了昵宇。
我的父親,似乎沒有對任何人說儿子。還是她只是想講給我聽?
慧中有十六歲了(慧中是我祖母的名字)瓦哎。
慧中家曾經(jīng)是當?shù)赜忻耐澹嫔鲜琼樦位实塾暗亩反髥T柔逼。
不過到慧中這一輩蒋譬,祖上的枝葉終究長不到她這里來,她受不到什么蔭蔽愉适。還好家底還算厚實犯助,盡管她不像別家的小姐那么風光,不過總算是受了好教育维咸,成為了百里挑一的會讀書寫字的女孩剂买。
慧中的年紀到了,應該嫁了癌蓖。
慧中的父母雖然總是強調(diào)自家祖上有多么多么德隆望尊瞬哼,但還是底氣不足,所以對慧中的婚事租副,上心又不上心得太緊坐慰,要求沒有那樣地高,盡管他們不認為自家的千金比別家的差用僧。
我的祖父结胀,那個時候叫做張公子,大名叫做張?zhí)N華责循,很滿意我的祖母糟港,就上門來提親,我的外祖母和外祖父也滿意這個張公子沼死,覺得這門親事門當戶對着逐,就答應下來。
他們不想讓女兒在閨中停留太久意蛀。
我的母親當時和另一家的另一個公子正是柔情蜜意耸别。我都無法想象,我總是一身深紫色深紅色深藍色的母親县钥,那個時候會自稱“囡囡”秀姐。
但是那個公子為自己續(xù)了馬鬃的大辮子深深地恥辱。他平時的舉動為了掩人耳目若贮,還好省有。但是有一日痒留,他和我祖母坦白了。我只讀圣賢書的祖母那個時候不管不顧蠢沿,只想和他走伸头。
最后,她咬破手指寫給那個男人的信被寄過來了舷蟀,不算是原封不動恤磷,因為換了信封,信封上改成了那個男人寄過來的野宜。我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離開扫步,或許是要躲避追捕,或許是因為別的匈子。他好像讀了一些當時不該讀的書河胎。
我的祖母一定對著這封信流了很多很多眼淚。
然后她嫁給了祖父虎敦,一輩子循規(guī)蹈矩游岳,開枝散葉,張家門丁興旺原茅,她一個人生下來了三兒兩女吭历。祖父英年早逝,留給她一個龐大的家擂橘,那個時候她才三十出頭晌区,卻不得不換上一張暮氣沉沉的臉,穿深紫色深藍色深紅色通贞。她的一片癡情和柔腸都斷送朗若,她和那個男子亡命天涯,最終還是被抓回家里去和我祖父拜堂成親昌罩,斷送在那個男子遠去的背影里哭懈。
她在她的舊世界里接著和新世界對抗著,不肯坐汽車茎用,不肯用電報遣总,冷冬里連電暖氣都不用,固執(zhí)地燒了一盆又一盆炭火轨功。隨著漸漸地老去旭斥,她成了我家最奇怪的人,直到她死古涧。原來她還有這樣一段“自由戀愛”的經(jīng)歷垂券。
我不知道我固執(zhí)的祖母居然也會做出這種事情來,但那件事之后她確實固執(zhí)到了底羡滑,到了死菇爪。至于身后人怎樣看她算芯,她應該是不顧慮的,我也不應該顧慮凳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