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我出生起渗蟹,就沒離開過老姨块饺。但我們在一起的日子總共不到七年。在我六歲那年的一個冬日雌芽,老姨躺在她那床顏色暗淡了的青花棉被里刨沦,慢慢閉上了她那雙曾帶給我無數(shù)安慰的眼睛。
家人的臉頰上沒有劃過悲傷的眼淚膘怕,低矮陰沉的老房里沒有爆發(fā)出哀痛的哭聲想诅,甚至,姥姥和媽媽的表情里也沒有增添出更多的愁苦……老姨29歲的年紀(jì)就像那盆從她鼻子里斷斷續(xù)續(xù)流出的血一樣凝滯在了那個四十一年前的冬天岛心。
直到今天来破,那個冬日還是以一種怪異的清晰烙刻在我的記憶當(dāng)中,那個六歲的我固執(zhí)地停留在那里忘古,不哭泣徘禁,不悲傷,不發(fā)一語髓堪,在不知停歇的時光里送朱,用記憶牢牢守住了老姨逝去的那一天。那時的我還不懂得悲傷干旁,也不理解死亡驶沼。
那天的陽光,風(fēng)還有溫度都是暗淡的争群。我和表妹躲開沉默無趣的大人們回怜,蹲在院墻邊稀薄冷清的日光里,做著只屬于我倆的永遠(yuǎn)也做不盡的游戲换薄。
兩扇不知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雨玉雾,退卻了本色翔试,露出淺灰色皺紋的木門像家人一樣复旬,默默陪在我們身后,把所有不安和寒冷隔絕在了整個世界之外驹碍。
匆忙而來的姐姐擾亂了我靜置在凍土上的淡青色影子,拉起我和表妹沾滿土屑幸冻,凍得微微發(fā)僵的手,向繚繞著稀薄日光的北屋走去咳焚。姐姐悄悄告訴我們,老姨不行了革半。
散淡的日光從已經(jīng)發(fā)黃的窗紙里鉆進(jìn)老屋,點亮一片灰塵又官,泛出不安的幽光延刘。家人們無處安放的目光集中在了我和表妹身上,媽媽和大姨拉起我們的手六敬,靠近老姨身邊,讓我們再叫一次“老姨”外构。
我繞過那染成了紅色的瓷臉盆,悄聲爬上炕审编,只見老姨側(cè)身向外,烏黑濃密的頭發(fā)散在枕邊砰嘁,青花棉被里起伏出一條我再熟悉不過的曲線勘究,但一股寒涼的氣息震懾住了我矮湘,我想看看老姨的臉口糕,又不敢靠近,拼命擠出一絲自己都覺陌生的聲音:“老姨”券时。沒有回答。那是第一次橘洞,也是最后一次,老姨沒有回應(yīng)的我呼喚炸枣。
老姨得的是白血病。從生病到去世大概三年時間霍衫。和老姨的病相關(guān)的記憶除了那一盆流了一夜的鼻血侯养,就只剩下一條短而寂寞的土坡。那是合作社墻外的一條護(hù)著墻體的斜坡逛揩。那時老姨身體還好,可以獨自乘公交去醫(yī)院看病辩稽。次數(shù)多了惧笛,我也就對老姨回家的時間有了估計逞泄,我溜出家門,等在老姨回家的必經(jīng)之路喷众,摳著合作社的石頭墻縫,站在斜坡上一遍一遍從這頭走到那頭嘲碧,再從那頭折回這頭父阻,老姨教過我數(shù)數(shù)愈涩,我默數(shù)著折返的次數(shù)加矛,個十百千的數(shù)字成了我最忠實的朋友,使獨自徘徊在土墻邊的我不那么心焦毁腿,不那么孤單。
看到在墻邊踽踽獨行癡癡等待的我已烤,老姨就沒有了病痛,她張開雙臂稍计,向我跑來裕循,墨黑的辮子,軍綠色的書包剥哑,飛舞在午后的陽光里,在老姨緊緊的懷抱中株婴,我掙脫開雙臂,環(huán)抱住老姨溫軟白皙的脖頸,聞嗅著老姨清爽干凈的氣息穷吮,心滿意足。
和老姨相處的一大半日子里八回,我都是無知無覺的孩子驾诈。但我一直有那樣一個印象,76年唐山地震時乍迄,我正在東屋土炕前面剝花生,一顆從房頂?shù)粝聛淼耐翂K砸在我的鼻尖闯两,從那以后,只要一哭重慢,我的鼻尖上就會出現(xiàn)一個小坑逊躁。還有一段記憶,在暮色深沉的東屋里核芽,老姨彎下腰來,輕輕指著我哭皺了的鼻子狞洋,笑著給我講了這個“鼻子的故事”。直到后來有了兒子庐橙,我才恍然大悟借嗽,對哭鬧中的我,老姨沒有空洞的說教恶导,也沒有粗暴的制止,而是把我鼻尖上那個哭出來的小坑放在一個既真實又奇幻的情景里邦泄,讓我好奇裂垦,讓我思考,讓我忘記了無趣的哭鬧蕉拢。當(dāng)時的我信以為真,為人母了以后午乓,我才悟出了其中全部的智慧和善意闸准,并把這個從老姨那里學(xué)來的法子用在兒子身上,在陪伴兒子長大的時光里少了很多苦惱腕唧,多了很多快樂瘾英。
老姨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卻是最好強(qiáng)的一個缺谴,家里人都這么說耳鸯。媽媽是老大膀曾,嫁給了當(dāng)時在大學(xué)讀書,下鄉(xiāng)勞動正好住在我家的父親财喳;大舅是老二斩狱,從小在外讀書,中專畢業(yè)就離開農(nóng)村所踊,進(jìn)了研究所秕岛;大姨的學(xué)習(xí)也好,考進(jìn)中專继薛,進(jìn)了工廠。到老姨畢業(yè)的時候慈鸠,政策已經(jīng)不允許自己報考诈皿,雖然老姨是學(xué)生里最優(yōu)秀的像棘,但是大隊長說,姥姥家的孩子有三個都離開了農(nóng)村缕题,老姨就留下來吧。就這樣瘪松,老姨留在了農(nóng)村锨阿,郁郁寡歡。
好強(qiáng)的老姨成了隊里的團(tuán)支書壳嚎。我想象不出那樣一個清秀柔弱的女子怎樣在烈日之下掄起沉重的鎬頭,一下一下砸進(jìn)堅實的土地烟馅;汗水怎樣順著她白皙細(xì)膩的臉龐淌下,汗?jié)袼羌崈舻臏\藍(lán)色的確良上衣刊驴;騰著發(fā)酵的臭氣的糞干怎樣躍過她揚起的鐵锨均勻的撒進(jìn)褐色的土地寡润。老姨就那樣日復(fù)一日耕作在祖祖輩輩耕作的地方,雖然那不是她向往的生活攻礼。
如果不那么好強(qiáng)栗柒,老姨的命運會不會改變?如果獻(xiàn)血的那次不那么積極瞬沦,老姨是不是也能和哥哥姐姐一樣安然到老?這是一個永不會有答案的問題僚焦。但長大了的我和家人一樣曙痘,默問了千遍,萬遍名扛。姥姥說茧痒,就是參加了大隊組織的獻(xiàn)血之后,老姨的身體越來越弱旺订,在一個還沒褪盡春寒的下午,歇工時拘领,竟睡熟在冷硬的地頭樱调。自那以后洽瞬,老姨開始生病业汰。
老姨很美。即使是跨過了半個世紀(jì)的老照片也難掩她的靈秀为障。那時追求老姨的男生很多放祟,被老姨看上的卻沒有一個。為此跪妥,姥姥遺憾了一生眉撵。姥姥總說,有一個退伍軍人纽疟,本來已讓老姨有點動心,偏有個我叫她姑姥姥的老街坊來說三道四散吵,說他倆不般配蟆肆。姥姥總說,如果和那軍人結(jié)了婚炎功,老姨就不用參加那次要命的獻(xiàn)血亡问,也就能和別人一樣相夫教子肛宋,安度一生。多年以后酝陈,姐姐偶然遇到那個軍人,那人竟還記得老姨锈死,提起舊事唏噓不已。只是那時的他已子孫滿堂其屏。
明知生活里沒有“如果”缨该,但每想起老姨,我仍忍不住的想贰拿,如果老姨有了自己的孩子,那她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母親妙真。因為荚守,回想和老姨在一起的日子矗漾,我的童年除了快樂還是快樂缩功。
春天嫡锌,老姨采下山花势木,一擰一編啦桌,我就有了一條香氣四溢五彩斑斕的花冠且改。老姨拉著我的手又跛,一路走下山慨蓝,同行的小孩有的花冠太小掉下頭來,有的花冠太大變成了脖套礼烈,有的花太少此熬,沒到家就散了架,也有的花太多摹迷,壓得人嘿呦嘿呦走不動路。老姨為我定制的花冠近哟,卻能隨著我輕輕跳躍鲫寄,隨著我一路回家,贏得那么多夸贊戳玫。后來未斑,老姨不在了,我也就不再喜歡帶花冠蜡秽,也許是我大了芽突,也許是再也沒有誰能編出那條最適合我的,最美麗的花冠來寞蚌。
夏天,老姨帶著我和姐姐們從山上砍來香蒿壹哺,把桿砸扁晾干煞聪,再編成麻花辮子逝慧,傍晚乘涼的時候點上一根啄糙,悠悠的香氣就騰滿小院云稚,閃爍在天幕上亮白的星星和盤伏在庭院里泛著紅光的香蒿像老朋友似的,一明一暗燕雁,一唱一和鲸拥。一家人散坐在石頭臺階上,姥爺吸著旱煙捏浊,姥姥搖著蒲扇撞叨,姐姐們各自忙完作業(yè),跑出去找同學(xué)玩耍胡岔,我兀自一人在院里東跑西顛枷餐,累了就鉆進(jìn)老姨懷里,背首古詩毛肋,念一句兒歌村生,聽一個故事,悶熱的夏夜就清爽了起來趁桃。
秋收時節(jié),作為團(tuán)支書的老姨是最勞累的油啤。搶收的時候蟀苛,就連老人和孩子都會動員起來。隱約記得我曾和姥姥一起去場院收玉米幽告,一顆顆圓滾滾的金黃色的老玉米大大咧咧躺在一堆冗锁,遠(yuǎn)遠(yuǎn)的就能聞到干燥香甜的氣息冻河。老太太們圍坐一堆锭弊,用玉米穿子費力的把玉米開出一個豁牙子似的槽廷蓉,再拿一個剝過的玉米芯和“豁牙子”一起摩擦,不一會兒就能搓下老玉米金黃的外衣攒暇,剩下一根光禿禿的玉米棒子形用,但堆成山的玉米卻不見減少解愤。傍晚送讲,姥姥的頭上頂滿了玉米棒子上飛落的碎屑哼鬓,我更是變成了一只無精打采的泥猴异希。下工回家的老姨那兩條又粗又黑的辮子也不像往常那樣飛揚,而是安靜的貼著她的脊背。老姨卻從不因為勞累對我慢待半分善茎。一片鮮紅的樹葉,幾朵綻放的鮮花航邢,舉著長鏊的螳螂,會唱歌的蟈蟈,冒著漿汁的甜棒……老姨那些帶著田野味道的禮物讓我童年的秋天變得豐富又美好岔激。
冬天辱匿,是矛盾的季節(jié)。陰沉的天氣昨忆,喜慶的春節(jié)扔嵌;單調(diào)的棉衣,鮮艷的剪紙世澜;萬物凋敝的土地嵌洼,一催即發(fā)的生機(jī)。有老姨在身邊鳖昌,我感受到的多是后者许昨。老姨有辦法讓寒冷單調(diào)的日子鮮活生動起來莉恼。一根木棍俐银,一張白紙,一顆圖釘售躁,在老姨手里轉(zhuǎn)眼就變成一架風(fēng)車陪捷。穿得圓滾滾的我舉著風(fēng)車跑在呼呼的風(fēng)里,不一會兒就跑出微微的汗。熱了,進(jìn)屋咕嘟咕嘟喝幾口白開水抒钱,抹抹嘴接著跑出去玩仗扬。再回來彼城,一個脆生生的蘋果就握在老姨手里,等著我這個饞貓司抱。一次匀谣,老姨舉起蘋果問我武翎,“冬東吃一半符隙,老姨吃一半霹疫,你要哪一半丽蝎?”我歪起頭额各,雙手背后虾啦,挺起圓滾滾的肚子,想象著切成兩半的蘋果說针饥,“我要帶把兒的那一半∶晔兀”老姨一下笑了,拿起刀慎恒,歪歪的切開蘋果融柬,只見一塊小得可憐的蘋果,滑稽的頂著一根干枯的褐色蘋果把兒外盯。我急得掉下眼淚饱苟,跺著腳說我要大的囤锉!整個蘋果還是歸了我官地。香甜的汁液溢滿嘴角的時候驱入,我忽然想起老姨掩缓,舉起蘋果要老姨吃,老姨不吃尘执,可臉上的幸福分明是品嘗到了世界上最美味的那顆蘋果表悬。
小時候的春節(jié)是隆重的節(jié)日窘行,姥姥提前十幾天準(zhǔn)備年貨罐盔,老姨帶著我們姐妹幾個打掃房間。印象最深的是剪窗花。老姨買來鮮艷的紅紙本今,一疊冠息,一折,再用剪刀剪開幾道細(xì)而彎曲的線散怖,展開時,紅紙就變成了一朵紅艷艷水靈靈的花欠动。我忘記了什么時候?qū)W會了剪紙。只記得后來再到春節(jié)枚荣,去合作社買東西時橄妆,阿姨總讓我給她們剪窗花,邊看邊贊嘆。只是那時老姨已不在人世。
小時候剃袍,姥姥家門外的空場常常放映電影涛救,我最喜歡看小兵張嘎棵红。一天虱肄,看到嘎子神氣的舞著紅纓槍,我掙脫開老姨的手,舉起想象中的紅纓槍手舞足蹈起來。一通亂轉(zhuǎn)就暈了方向凤粗。再握住身邊的手嫌拣,卻覺得那手不似老姨的清爽溫柔插掂。抬眼看去箩祥,竟是個陌生人。周圍的黑暗與光亮忽地圍攏了我谢揪,我甩開那手,卻甩不掉不安和惶恐捐凭〔Ψ觯“冬東找錯人了吧?”老姨邊說茁肠,邊握住我的手患民。世界安穩(wěn)下來,燈光不再詭異垦梆,人們張牙舞爪的身影也恢復(fù)了正常的大小匹颤。我老老實實偎進(jìn)老姨懷里,再沒心思舞槍弄棒印蓖。
老姨看出了我對紅纓槍的向往辽慕。沒過幾天,一根散發(fā)著桃木香氣的紅纓槍就神氣活現(xiàn)的立在了我眼前赦肃。整齊鮮艷的紅纓在傍晚的微風(fēng)里輕輕飄搖,桃木的紫紅色油光在晚霞的映照下發(fā)出熠熠的光輝,巨大的喜悅忽的躍上我的眼角眉梢,歡呼滯留了好幾秒才沖出我大張的嘴巴。我一把搶過紅纓槍,連喊帶跳奈泪,手舞足蹈冯遂。紅纓槍注定成為了我一生中再難忘記的最美好的玩具裸准,而那天,激動的我卻忘記了謝謝老姨。
時光就那樣走到了我和老姨在一起的最后一個秋天。我升入小學(xué),老姨開始教我寫大字疮方。老姨把一摞宣紙剪裁整齊惫谤,前后都有結(jié)實的封皮许蓖,最后一針一針縫成一個大字本。老姨握住我的手,一筆一畫的寫上我的名字琼懊。初學(xué)毛筆字,我的本子上常常留下一塊塊洇濕的墨跡车胡,橫不平主卫,豎不直。看著完全失控的筆尖虐沥,我沮喪萬分,卻從不曾見老姨有過急躁和不滿喜每,哪怕只有一筆寫得像點樣刚照,老姨也會用沾滿紅色墨汁的筆畫上一個大大的圈拯辙。
當(dāng)院子里的老香椿樹上最后一片黃葉顫抖著落下來,曾經(jīng)熱鬧的秋天終歸于寂靜狈蚤,我已經(jīng)熟悉并喜歡上了一年級的生活潭枣。新環(huán)境伊佃、新朋友屠橄,新知識抵屿、新任務(wù)搂抒,這許多新奇的改變吸引了我全部注意,對于老姨越來越沉重的病痛我卻無知無覺。我不知道老姨已經(jīng)不能去勞作空幻,不能獨自去看病调煎,不能自行愈合一個小小的傷口,更不知道在我興高采烈進(jìn)入新開端的時候这敬,老姨默默放開我的手航夺,獨自走向她29歲的人生中最后一個冬日。
長大了的我搜遍記憶崔涂,卻記不起在老姨最后的日子里阳掐,可曾陪在老姨身邊,為她趕走寂寞冷蚂;可曾捧一杯熱水缭保,為她驅(qū)趕寒冷;可曾給老姨一次溫情的撫摸蝙茶,讓她少一些孤單艺骂。老姨就那樣走了,帶著對生活未盡的期許隆夯,帶著對親人不盡的思念钳恕。她說,要葬在家對面那道最高的山梁吮廉,在那里可以望見她的家苞尝。
含著墨香的大字本靜靜躺在桌的一隅,覆了一層淺灰色的塵宦芦,風(fēng)吹過的時候宙址,也曾有過一絲驚喜和期待,然而卻再也沒有一雙溫柔的手輕輕翻開他的扉頁调卑,再也沒有一根含了墨香的筆執(zhí)著地開墾他的荒涼抡砂。
許多年以后,再次握起毛筆寫寫畫畫的我才忽然醒悟恬涧,在老姨離去的那個暗淡的冬日注益,在老姨握著我的手寫大字的那個秋天,在老姨陪伴我度過的每一個寒暑溯捆,老姨早已為我種下一顆種子丑搔,在我的生命里深深扎根,在老姨離去的歲月里提揍,抽枝發(fā)芽啤月,開花結(jié)果。記憶里的美好劳跃,分別后的思念谎仲,都化成風(fēng),融入雨刨仑,散做云郑诺,變作一個美好的世界夹姥,在這個世界里,老姨和我從未分開辙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