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女人·老頭
作者 | 王杰
小孩?
十幾年前歼狼,小孩還是個小孩,老頭還不是個老頭享怀。小孩是個不折不扣的壞小孩羽峰,老頭是個任勞任怨的好老頭。小孩喜歡老頭添瓷。
那個時候小孩家里窮梅屉,男人女人因為要工作賺錢,根本無暇照顧小孩鳞贷。所以老頭是小孩原始記憶中印象最深的那個人坯汤。
曲折幽深的羊腸小道,昏暗低矮的土胚老房悄晃;年歲久遠的白石磨盤玫霎,龐大粗糙的青紅陶甕;吱吱作響的前代木床妈橄,坑坑洼洼的院落前庭庶近;老出故障的黑白電視機,需要引水的手動壓水泵眷蚓;泛黃干脆的故事連環(huán)畫鼻种,銹跡斑斑的彎把大梁車;用玉米桿堆出來的藏身洞沙热,用花生殼壘起來的小碉堡叉钥;用報紙疊成的威風凜凜的手槍,讓老頭扮成的又笨又呆的敵人篙贸。小孩的童年投队,沒有網(wǎng)絡(luò),但依舊多彩爵川。
農(nóng)村的夏天敷鸦,燥熱但充滿生氣。小孩家門前有一條小河,河水不深扒披,沒過膝蓋值依。河水很清,魚蝦很多碟案。老頭喜歡帶著小孩去河里摸魚捉蝦愿险。河水清涼,沁人心脾价说。翻開一塊青石板辆亏,一窩小螃蟹、小蝦米就四處亂竄熔任。小孩有些怕褒链,不敢伸手去捉,躲在老頭身后疑苔,看著老頭一陣亂逮甫匹,哈哈大笑。
夏末秋初惦费,忙碌而又熱鬧兵迅。花生成熟后一片綠色的海洋薪贫,吸引來了大批樸實的信徒恍箭。日光烈烈,空氣中彌漫著炙熱的氣息瞧省。老頭赤裸著上身扯夭,黝黑的脊背溝里,汗水流成了小溪鞍匾。小孩坐在樹下大口大口地喝著涼茶交洗,太陽沒有一絲一毫將要休息的征兆。一口氣拔了幾百墩花生后橡淑,老頭走到小孩身邊构拳,用混著泥土和汗水的粗糙大手輕輕地捏了捏小孩的臉,然后蹲在旁邊卷起一根煙梁棠。老頭抽了一輩子煙置森。
老頭忙碌了一天,小孩奔跑了一天符糊,直至太陽西斜凫海,晚風輕輕吹過,將人們彎曲的腰桿吹直男娄,額頭上的汗珠吹干行贪,田間地頭的人們把兔,紛紛收拾起農(nóng)具,將一天辛苦的成果運回家中瓮顽。小孩高興地跑在前面為老頭引路。
晚飯是農(nóng)家一天中最豐盛的一頓围橡,尤其是在秋收這個特殊的時節(jié)暖混,它是人們繼續(xù)下一段流程的重要支撐。小孩家也不例外翁授,不過對老頭而言拣播,吃什么無所謂,只要有酒收擦。老頭喝了一輩子酒贮配。
待酒足飯飽后,抽上一支煙塞赂,不論多累泪勒,老頭準會“精神抖擻,煥然一新”宴猾。
昏黃的鎢絲燈下圆存,一個比小孩大三倍的木簍子加上一塊長木板,老頭又開始了晚上的征戰(zhàn)仇哆。將白天從地里拔出來的花生摔下來沦辙,然后晾干,這是一道代代相傳的工序讹剔。此時的小孩顯得比老頭還要忙油讯,他一邊想看在外面奮力摔花生的老頭,一邊又想看在電視里演的精彩動畫片延欠,于是他只好跑進跑出陌兑,跑進跑出……
小孩開始上學了,成績名列前茅衫冻,老頭高興壞了诀紊,他這一輩子不認識幾個字,小孩給了他無限的希望隅俘,他恨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邻奠,于是他逢人就說,百說不厭为居。
第一年小孩拿了兩張獎狀回家碌宴,老頭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蒙畴。捧在手里贰镣,貼在懷里呜象,比看到豐收的果實還要高興。從此以后碑隆,老頭外出炫耀的資本又多了一項恭陡。
后來小孩上了高中,不能每天都去老頭家上煤。老頭一個人在家待了幾天休玩,就出去找了份工作,幫人收拾廢品劫狠。一是老頭閑不下來拴疤,前半輩子他閑夠了。二是老頭寂寞怕了独泞,老頭的老伴兒已經(jīng)離開幾十年了呐矾。三是老頭想小孩了。
每到小孩大休懦砂,老頭都會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蜒犯,將小孩的床褥整理得舒舒坦坦。雖然小孩只在家待一天荞膘,但老頭依舊十分開心愧薛。他會拿著一個馬扎,坐在小孩身邊纏著小孩問著問那衫画,讓小孩將學校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和他說一遍毫炉,哪怕那些東西他根本就不知道是什么,但老頭就是想聽小孩說削罩。
再到后來瞄勾,小孩考上了大學。老頭知道后高興了好長一段時間弥激,也難過了好長一段時間进陡。老頭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從沒有過地圖這個概念微服,他熟悉的只是家附近的方圓幾十里趾疚。小孩告訴老頭,上學的地方離家有一千八百多里以蕴,老頭聽完后糙麦,沒有說話,只是將手中的煙全部抽完丛肮。
憋了好久赡磅,憋出了一句話:娃,你怎么跑那么遠呢宝与?
小孩走后焚廊,老頭開始失眠了冶匹,經(jīng)常凌晨一兩點鐘爬起來,然后開始抽煙咆瘟,直到天亮嚼隘。
小孩一走就是半年,老頭一等袒餐,也是半年嗓蘑。小孩走后,老頭多了一個習慣匿乃,每天都會戴著那個斷成兩塊的老花鏡去翻一本薄薄的黃歷,將日子算得清清楚楚豌汇,明明白白幢炸。
女人
女人向來不喜歡老頭拒贱。就像農(nóng)夫不喜歡青蛇,書生厭惡餓狼逻澳。
從小到大,女人吃了數(shù)不盡的苦頭斜做。
老頭游手好閑了幾十年苞氮,家里兄弟姐妹四五個,可沒有一個像他這般好吃懶做笼吟。他那個年代本應(yīng)該是吃苦的年代霸旗,可老頭卻煙酒不離手贷帮,即使家里只有一分錢,他也會拿去打酒喝诱告,買煙卷撵枢,他從來不會想到女人精居。
那個時候農(nóng)村還是集體經(jīng)濟,衡量一個人能干程度的標準是一天工作下來所積的工分靴姿,老頭的工分向來比別人少一半。劈柴累绽慈,他就不劈;種田累坝疼,他就不種;灌溉累仪芒,他就不灌耕陷。他只會挑一些連女人都不屑干的輕活,來消磨一天的時光饺蔑。
那個時候的冬天天冷得可怕嗜诀,風凌厲刺骨,雪漫天彌漫发皿。女人家沒有足夠的柴火供她們?nèi)∨餍矝]有新鮮的棉花來做過冬的衣服。她有的只是幾件夏天單薄的衣服温自。
老頭嘴饞,喜歡吃新鮮的果子誉结、蔬菜券躁,可他懶,他不想種也拜。于是他就叫女人去地里偷別人家的慢哈,如果被人發(fā)現(xiàn),老頭就說這是女人的一手策劃卵贱,如果沒被發(fā)現(xiàn)侣集,那自然“皆大歡喜”世分。女人還小缀辩,還不會去反抗老頭一系列荒誕的命令。
有時候女人家里沒有飯吃瓢阴,老頭就會舔著臉皮到他哥哥家去蹭飯健无。老頭的哥哥說過他無數(shù)次,可老頭依舊如此。罵也罵過旗唁,打也打過,可罵也沒用讶请,打也沒用屎媳,最后老頭的哥哥只能一次次的由了他。
女人十三四歲就開始輟學打工风响。凌晨四五點鐘丹禀,天還一片漆黑,空中只有幾點星光持搜,女人就要跟著村子里其他年長一些的女人踏著星光騎著那個比她還要高焙矛,比她還要重的彎把大梁車去十幾里外的工廠打工。寒冬臘月贫导,酷暑三伏;冰天雪地脱盲,疾風驟雨;女人沒有缺過一次工掖看,不是女人不想缺面哥,而是女人不敢缺尚卫。
老頭的脾氣又臭又硬,人又懶又木吱涉。女人的母親在女人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被老頭打跑了。這些是女人聽別人說的特石,但女人相信這就是真的鳖链。
冬天,風像一把把刀子逞敷,吹在臉上火辣辣地疼灌侣,女人沒有過冬的衣服,只能將馬路邊上的報紙疊了一層又一層玖姑,裹在腿上慨菱,腰上,胳膊上闪彼,使自己看上去不那么冷。夏天缴川,車間就是一個蒸籠描馅,女人就如同剛從水里被撈出來,渾身上下濕漉漉的恋日。但是女人從來沒有抱怨過一句嘹狞,她只是咬緊了牙關(guān),將一切都混著汗珠咽到肚子里谈截。
老頭依舊在家里不聞不問涧偷,不管不顧;好吃懶做喻鳄,好逸惡勞跟啤。
夏天的雨來去無蹤唉锌,捉摸不透袄简。工作了一早上的女人拖著疲憊的饑腸轆轆、口干舌燥的身子回到家中绿语。沒有熱飯熱湯吕粹,但好在還有饅頭和白開水,相比于之前匹耕,女人已經(jīng)很滿足了。狼吞虎咽地吃下了一個饅頭驶赏,還沒來得及消化煤傍,老頭就站在門外破口大罵。只因為早上的一場夏雨將晾曬在外面的花生淋了個透蚯姆。女人也是人啊蒋失。
女人的心仿佛被一把刀子扎透,剛吃下去的饅頭也變得像石頭一樣堅硬篙挽,塞得她發(fā)慌铣卡,汗一大滴一大滴地落下。她詫異敞峭,她不理解蝉仇,她的心開始狂跳。
女人忘記了那天是如何收場的沉迹,就像老頭忘記了那天究竟喝了多少酒害驹。
等女人再大一點后,她開始賣烙餅葫松,包糖底洗,下杭州,跑保險……一切都只是為了離老頭遠一點珊擂,再遠一點。直到女人遇到了男人灾而,有了孩子扳剿。
可老頭依舊還是那個老頭。
女人有了男人后想結(jié)束漂泊锡搜,他們準備在家里蓋一間房子瞧掺。老頭沒有主見辟狈,但卻有一堆意見。在老頭的指揮下明未,女人和男人鬧了一堆笑話壹蔓。
后來女人懷上了孩子,男人就在家附近的工廠拼命打工披摄。老頭依舊每天無所事事勇凭,不知去向。
寒冬臘月酿联,大雪下了一天夺巩,路上的積雪沒過腳踝柳譬。
女人看著家里空蕩蕩的廚房心里苦澀续镇,難受。她不想男人回家后連一口熱菜都沒有制跟,她經(jīng)歷過,她知道那種感覺擂涛,她不想讓男人再經(jīng)歷一次聊记。于是她鏟了一斗麥子,準備去換一些饅頭狰右。
冬天的夜來得早舆床,去得晚挨队。女人出門時,天已經(jīng)黑了瞒瘸。女人小心地邁著步子慢慢向饅頭房挪去情臭。她知道自己的丈夫快要回家了,但她卻忘了竟秫,其他辛苦工作了一天的人也準備回家了跷乐。一輛車子毫無征兆的從拐角處沖了出來愕提,天黑,路滑浅侨。女人被車子撞出去了四五米如输,大腦一片空白央勒。
兩個月后澳化,孩子出生了缎谷。
老頭竟然有了些改變。
老頭?
前段時間老頭突然變老了眼虱。把喝了一輩子的酒戒了席纽,把抽了一輩子的煙也戒了」溃可戒煙不比戒酒纺铭,老頭遭了不少罪舶赔。
老頭今年已經(jīng)七十五歲了,幾年前的車禍撵溃,使他落下了一身毛病锥累,左腿至今還釘著一塊鋼板。按他的話說语淘,這都是自作自受惶翻,怨不得別人蹬挺,只是苦了女人它掂。
老頭的聽力變得越發(fā)的不好了,經(jīng)常會誤解別人的意思榕茧。而因為牙齒脫落的緣故用押,別人也很難聽清他說的是什么意思,又或者說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么意思池充。和他溝通成了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缎讼。
老頭的視力變得越發(fā)的不好了血崭,眼前好似永遠蒙著一層摘不去、摸不到的白紗咽瓷,他不習慣帶老花鏡舰讹,除了翻看黃歷的時候。因此和老頭打招呼幾乎變成了一項個人的單獨活動匈睁。
老頭的體力變得越發(fā)的不好了桶错,進行每一段路程的跋涉都必須要借助一根拐杖和一個馬扎才能實現(xiàn)院刁。但每天下午吃過晚飯,拄著拐杖來到僅有幾百米遠的女人家中去看一看小孩和女人任岸,已經(jīng)成了他的習慣狡刘。
老頭的記憶變得越發(fā)的不好了嗅蔬,他經(jīng)常會忘記自己干過的一些事情疾就,以及別人和他說過的一些事情猬腰。但小孩回家的日子他卻意外的記得清清楚楚猜敢。他會和之前一樣,在小孩回家前鼠冕,將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供鸠,將小孩的床收拾得舒舒坦坦陨闹。
老頭的日子過得越發(fā)的簡單了,一日三餐趋厉,他不習慣使用現(xiàn)代的一切電子產(chǎn)品君账,于是每天他都會帶著一個馬扎,坐在太陽底下椭蹄,一坐就是一天净赴。他好像突然記起了過去所有的一切玖翅,從女人還是個孩子,直到她有了孩子应媚。
老頭的心理變得越發(fā)的幼小了猜极,他越來越像個小孩跟伏,像小孩一樣害怕著周圍的一切翩瓜。他不敢離家太遠嗜桌,因為他害怕自己迷路骨宠,找不到家的方向相满。他不敢生病立美,因為他害怕自己一病不起,拖累女人那好不容易打拼下來的家碌更。
老頭變得十分依賴女人了痛单,不管遇到什么事情劲腿,大事小事,好事壞事挥吵,易事難事忽匈,急事慢事矿辽,所有的事情嗦锐,老頭都會去和女人商量,讓女人來替他做決定萎羔。
夏天是老頭最開心的時候碳默,作為學生的小孩要放暑假了。老頭習慣了晚睡髓废,但他不知道的是小孩也同樣習慣了晚睡慌洪。他以為他做的一切天衣無縫,就像過去那樣涌攻,但其實恳谎,小孩都知道憋肖。
每隔幾個晚上,老頭都會趁著小孩“熟睡”的時候岸更,悄悄打開小孩的房門鸵膏,站在小孩旁邊,看著曾經(jīng)那個依賴他坐慰,依偎他较性,跟著他,向著他结胀,愛著他赞咙,舍不得他,不及他膝蓋高的小孩糟港,好長好長時間攀操。直到站得雙腿發(fā)麻,搖搖欲墜速和,老頭才會小心翼翼地挪出小孩的房間,輕輕關(guān)上房門剥汤。側(cè)臥在床上的小孩看不清老頭臉上的表情颠放,黑暗中的老頭也沒有看到小孩眼角不自覺流出的淚水。
老頭經(jīng)常會感到詫異吭敢,詫異自己怎么突然就老了碰凶。他總是和小孩說:前天的時候你光屁股蛋跟在我身后,纏著我教你疊手槍,躲在青陶甕里捉迷藏欲低,轉(zhuǎn)著大梁車開飛機辕宏,拍著電視機看人偶,手把手教我學認字砾莱,跟著我一起卷旱煙瑞筐,翻咱們家里的大抽屜……昨天的時候你和我去地里拔花生、掰玉米腊瑟、摘棉花聚假、種蘿卜……太陽又毒又辣,你怕我熱扫步,給我端茶倒水魔策,你怕我累匈子,給我背你在學校里剛學的古詩河胎,你說這樣可以分散注意力,我就不累了虎敦。你招呼你的小伙伴來幫我晾花生游岳,鏟玉米,你說做完這些我們一起玩其徙。你去上學胚迫,我就在學校外面等著你放學。你去外面玩耍唾那,我就在家里給你做好飯菜访锻。你給我溫酒,卷煙闹获。你給我送水期犬,帶飯……可是今天,就只是今天避诽,我怎么就老了呢龟虎?我怎么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呢?明明才只是一轉(zhuǎn)眼吧陈鲤妥?
是啊,老頭拱雏,你怎么就老了呢棉安。
老頭或許是忘了,小孩已經(jīng)長大了铸抑,已經(jīng)不需要他無時無刻地跟在身后贡耽,繼續(xù)遮風擋雨了。已經(jīng)不記得什么時候小孩已經(jīng)長得比他還要高,還要壯了菇爪∷阈荆可這些小孩也同樣不記得了,時間為什么要記得呢凳宙?
去年夏天熙揍,小孩回家時,老頭已經(jīng)不能再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凈凈了氏涩,也不能每天都去女人家了届囚。他開始每天坐在家門前不遠的,那塊曾經(jīng)和小孩一起在上面躺過的是尖、玩耍過的青石板上意系,和那個打罵了自己一輩子,照顧了自己一輩子的哥哥一起饺汹,端著一個茶杯蛔添,有一句沒一句的說著從前和以后。
老頭成了一個貨真價實的老頭了兜辞。
_THE END_
作者簡介
作者簡介:王杰迎瞧,今年21歲,就讀于河南南陽逸吵,現(xiàn)大三學生一名凶硅,專業(yè)是漢語言文學。平時喜歡看各類小說扫皱,文章足绅;愛好寫作,大學期間已累計寫作十幾萬字韩脑。
寫作初衷:本篇的寫作時間大概是今年的 5月份氢妈,寫作初衷是因為有一次和家里通電話時,聽到母親說外公的身體越發(fā)的不好了扰才。聽完后允懂,心里五味陳雜,但因為我在外地上學衩匣,不能經(jīng)忱僮埽回家,所以就以我自己為原型琅捏,寫了這篇文章生百,來抒發(fā)思念。
注:文章首發(fā)于『萌芽論壇』微信公眾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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