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dāng)東方的天空漸漸發(fā)白阁谆,當(dāng)樹上的夏蟬又開始激昂鳴叫,當(dāng)廚房傳來鍋碗瓢盆油煙火爐交雜的聲響晾腔,新的一天就此拉開帷幕舌稀。天朗氣清,陽光還沒有熱度灼擂,小草上還綴著透明的露珠壁查,多么美好的夏日清晨,如果沒有永別這種事剔应。
日上三竿睡腿,吊唁的人陸續(xù)到來。端茶倒水峻贮,點鞭放炮席怪,寒暄寬慰,隨后客人們被安排到各個牌局上纤控,整個過程順理成章挂捻,行云流水。于是一整天嚼黔,人來人往细层,鞭炮聲響了又停,斷了又續(xù)唬涧。
親友們送來的花圈花花綠綠,擺滿門口的曬場盛撑,如列隊的士兵碎节,是要守護那個安睡了的靈魂嗎?爸爸請來村里的老校長曾伯伯幫忙寫挽聯(lián)抵卫,曾伯伯也是我小學(xué)時候的校長和老師避乏,是村里難得的文化人架专,盡管早已退休热幔,但還是備受鄰人尊敬。曾伯伯剛下地干完活晚树,挽著褲腿直奔過來了。一張大圓桌雅采,桌上已擺好筆爵憎、墨和白紙,我站在一旁幫忙裁剪紙張婚瓜、伺候筆墨宝鼓,恭恭敬敬,仿佛自己依舊是個小學(xué)生巴刻。
毛筆蘸著墨水在一條條白紙上開出花愚铡,讓原本喧嘩的一角暫時安靜下來。年輕的小輩時不時湊過來圍觀一下胡陪,詢問某個陌生的字眼沥寥,得到曾伯伯或我的回復(fù)后又悻悻地走開。我會的也就是認(rèn)得幾個字了柠座。爸爸問我能不能寫得向曾伯伯這樣好营曼,我直言寫不出。盡管讀書時練習(xí)過毛筆字愚隧,可是那三腳貓的工夫蒂阱,哪里登得了臺面,如今偶爾提筆狂塘,也是顫顫巍巍录煤,毫無曾伯伯的那份自在、自如荞胡。
正午時分妈踊,做法事的道士過來了。三個中年男子泪漂,其中一個是本村人廊营,和爸爸關(guān)系十分要好,做道士大概也有二十多年了萝勤,在老家頗有名氣露筒。隨行還跟著兩個濃妝艷抹的年輕女子,三十歲上下敌卓,穿著細高跟涼鞋慎式。我悄聲問幺叔這兩位女子來做什么?幺叔說負責(zé)敲鑼打鼓。心里一驚瘪吏,以前敲鑼打鼓的不都是男子嗎癣防?幺叔說如今做這行的人太少了,所以敲敲打打的輕省活就交由女人們來做了掌眠。如此古老的行當(dāng)也在不斷變化蕾盯,道法自然是不是就是如此?
我所知道的這場葬禮法事的第一道儀式是寫孝敬紙蓝丙,即將逝者親屬的名字寫在專門的紙上(黃表紙级遭?不確定),講究極多迅腔。親屬分直系装畅、旁系,直系中又有血親和姻親之分沧烈,枝枝蔓蔓掠兄;寫時根據(jù)親疏遠近、輩分關(guān)系等锌雀,還有位置先后蚂夕、稱謂名稱之別,繁雜程度令人咋舌腋逆。
道士中的文書先生坐在專門為他準(zhǔn)備的小方桌前婿牍,專心致志的寫著這份以表哀思的名錄,邊寫邊問——逝者配偶姓甚名誰惩歉,子女有幾個等脂,兒子結(jié)婚沒,女兒出嫁了嗎撑蚌,出嫁了要放在后面上遥,結(jié)婚了的有沒有孩子,孫子叫什么争涌,外孫呢粉楚,逝者兄弟姐妹有哪些,侄子侄女亮垫、外甥外甥女呢……我們幾個年輕的兄弟姐妹杵在一旁模软,一問三不知,好不容易憶起某個名字又被證實有誤饮潦,害得道士要重新寫過燃异。如此折騰幾次,道士急了害晦,大叫你們趕快去給我找個懂的人過來特铝,這不能開玩笑暑中,名字不能寫錯壹瘟,寫錯一個字整張紙都得重來鲫剿。茲事體大,我們東奔西走找來稍微年長的小姑父幫忙稻轨,才得以理順這陌生而復(fù)雜的關(guān)系和名字灵莲。看來古人修家譜殴俱、族譜等實屬必要政冻,讓后人有跡可循;現(xiàn)在的我們线欲,該從何處去尋找了解家人明场、祖輩的線索呢?
時光漸漸挪到了下午四五點鐘李丰,開席(吃飯)的時間到了苦锨。吊唁的人從一個個房間鉆出來,四面八方的鄉(xiāng)親也漸次聚過來趴泌。人太多舟舒,每次開席都得分成好幾輪,每輪五六桌嗜憔,一撥人下桌秃励,立馬收拾,迎接下一撥吉捶。請客入席夺鲜,端菜上菜,遞煙倒酒呐舔,吃吃喝喝币励,鬧哄哄的煙火氣息,與靈堂里的莊嚴(yán)肅穆滋早,形成鮮明的對比榄审。
待輪到我吃完晚飯回到靈堂時,道士已經(jīng)在為大伯念經(jīng)超度了杆麸,靈堂也因此掛滿了大大小小的道教法事圖搁进。畫中密布各種天師或天神,有文字闡釋畫中的故事昔头,多是關(guān)于“金闕”饼问、“升天”之類的。祭祀方桌正中間揭斧,擺著玉清莱革、上清和太清三位道教天尊的畫像峻堰,緊挨著大伯的遺像。大媽盅视、姑媽們似乎早已形神渙散捐名,卻還硬撐著聽道士念念有詞,只是那過于高亢的鼓聲和鐃鈸聲闹击,讓人完全無從知曉其唱的是什么镶蹋,念的又是什么。堂哥身披白麻布赏半,腰系草繩贺归,面無表情地立在祭祀方桌前,手里端著個木托盤断箫,托盤里是黃表紙拂酣、香等祭拜物品≈僖澹看到我過去婶熬,小姑媽一把拽住我要我替換一下堂哥,說堂哥一天沒吃飯了光坝,并抬頭詢問道士是否可以尸诽。得到許可后,托盤盯另、孝布性含、草繩一下子全轉(zhuǎn)移到了我身上,不由分說鸳惯。我像提線木偶一樣立在大伯遺像前商蕴,身著紅色道袍的道士在我面前又是哼唱又是轉(zhuǎn)圈,一會示意我跪拜芝发,一會示意我起身绪商。如此反反復(fù)復(fù),沒幾個回合辅鲸,我就頭暈?zāi)垦8裼簦袂榇魷恕?/p>
按照習(xí)俗,法事當(dāng)晚至親都要守夜独悴,因儀式中會有許多需要親屬參與的地方例书。作為兒子的堂哥更是整夜都不能休息,要一直披麻戴孝刻炒,依據(jù)道士的安排和指示行事决采。漫漫長夜,長輩們搬把椅子坐在一旁看著道士表演足以打發(fā)時間坟奥,我們這些所謂的年輕人看不懂這些儀式和規(guī)矩树瞭,就只能干坐著玩手機拇厢,喂蚊子。
熬到近午夜晒喷,爸爸過來通知我們兄弟姐妹做準(zhǔn)備孝偎,并囑咐備好零錢,說馬上就到“解結(jié)”環(huán)節(jié)了厨埋。何謂“解結(jié)”邪媳?據(jù)說是幫助逝者解開生前與人結(jié)下的冤仇捐顷。解結(jié)的過程中荡陷,道士會耍些小手段,據(jù)此討要些小錢迅涮。
“解結(jié)”的過程竟然充滿笑聲废赞。兄弟姐妹們跪成一排,道士邊唱邊將結(jié)送到我們面前叮姑。剛開始是預(yù)熱唉地,不給錢都可以輕松解開,漸漸地传透,道士開始為難我們耘沼,一手握著結(jié)不讓解,一手要錢朱盐。打鼓的道士(即爸爸的好友)認(rèn)識我群嗤,就跟打結(jié)的道士說我在外掙大錢,問我多要點兵琳。于是那個結(jié)就一直在我面前閃現(xiàn)狂秘,我就一直掏口袋,給錢躯肌,解結(jié)者春。道士邊唱邊笑,長輩們看我們討價還價也笑個不停清女。直到大家準(zhǔn)備的零錢都被掏光了钱烟,道士才作罷。事后嫡丙,爸爸問我“貢獻”了多少拴袭,我說小一百了。爸爸說給的太多了迄沫,給個二三十意思一下就好稻扬。我說都是因為您的朋友使壞啊,爸爸一笑說算了啦羊瘩。
“解結(jié)”后泰佳,緊跟著是圍著棺材轉(zhuǎn)圈盼砍。儀式名稱叫什么?依舊不清楚逝她。跟著道士的指示浇坐,一圈又一圈的轉(zhuǎn)。轉(zhuǎn)了多少圈黔宛?不知道近刘。只知道解結(jié)時我們還偶爾嘻嘻哈哈,轉(zhuǎn)圈時一個個都嚴(yán)肅起來臀晃。儀式感使然嗎觉渴?
轉(zhuǎn)完圈,我們能參與的部分告一段落徽惋。然而案淋,法事還在繼續(xù),爸爸的好友穿著黑色的長袍登場险绘,打結(jié)的道士脫下道袍去打鼓踢京,二人互換位置;堂哥回到靈堂中央宦棺,繼續(xù)依指示行各種跪拜之禮瓣距;兄弟姐妹們四散開去,各自找地方打盹代咸,畢竟幾小時后還有“重頭戲”蹈丸。
因道士說大伯離世的時間不好,所以法事上還有一個“制煞”環(huán)節(jié)侣背“谆“煞”,“兇神”也贩耐。不懂其中的門道弧腥,只好守在一旁圍觀。只見道士手舞足蹈潮太,穿梭于靈堂內(nèi)外管搪,朝向四面八方,俯仰天地之間铡买,忙個不停更鲁;一長者拎著一只雞過來,割喉奇钞,滴一碗血澡为,是為血祭;堂哥景埃、姐夫得道士指令后來到大門口媒至,燃香顶别、祭拜、燒紙錢拒啰、符表等驯绎;再然后,鑼鼓激昂谋旦,堂叔等人拿著鐵鍬剩失、木棍沖進茫茫夜色中,去往道士指定的地方册着。至于到那邊做什么拴孤,我更是不清楚,只知道那個地方指蚜,大伯的家人半個月內(nèi)不能踏足乞巧。
凌晨三四點,幫助扶靈(抬棺材)的鄉(xiāng)親過來了摊鸡,最為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即將到來——出殯。爸爸蚕冬、幺叔免猾、村長等和幫忙的鄉(xiāng)親聚在一起,討論分工及注意事項囤热。兄弟姐妹們被叫醒猎提,再次聚在靈堂邊。幺叔找到我旁蔼,要我去村都小賣部買兩掛大鞭炮锨苏,然后擺在定坡橋(村里一橋名)邊,以此作為我和堂妹對伯父最后的送行棺聊。天蒙蒙亮伞租,我騎著電動車跑得飛快,回來時發(fā)現(xiàn)沿途家戶門口以及主要的橋邊都擺好了鞭炮限佩。是幺叔他們擺放的葵诈。這條路是出殯之路,在出殯路上祟同、橋邊燃放鞭炮作喘,是我們的鄉(xiāng)俗。
道士還在做法晕城,鑼鼓鐃鈸聲響得更激烈泞坦,大媽、姑媽砖顷、堂姐等人抱著棺材開始嚎啕大哭贰锁,邊哭邊傾訴大伯這艱難的一生是如何的不容易主之、如何的懂事、如何讓人心疼李根。透過那和著眼淚和鼻涕的言語槽奕,我第一次如此靠近爸爸他們五個姐弟之間的過去,盡管只是零星片段房轿。眼淚如決堤的長江水粤攒,浩浩蕩蕩,勢不可擋囱持。沒有人去勸慰夯接,沒有人能勸慰,這是最后的機會了纷妆。
扶靈的人進到靈堂盔几,是爸爸、幺叔掩幢、姑父以及幾位鄉(xiāng)親逊拍,拿著繩子、棍子际邻,開始捆綁芯丧、打結(jié)。妥當(dāng)后世曾,隨著道士一聲令下缨恒,時候到了,八位扶靈人躬身一起轮听,棺材就被抬起來了骗露。隨著棺材一點點被移出靈堂,大媽血巍、姑媽們的哭聲也更厲害了萧锉。此時此刻,鑼鼓聲沸藻茂,鞭炮齊鳴驹暑,正式出殯了。
因鄉(xiāng)俗規(guī)定出嫁的女兒不能為逝世的至親捧靈牌抱遺像辨赐,是故捧像的任務(wù)又落在了我頭上优俘。之前只有我能接替堂哥在靈堂盡孝,也是出于此掀序,由此可見中國傳統(tǒng)習(xí)俗對于女人的束縛和要求實在是多帆焕。
長長的送殯隊伍,堂哥和我走在前面,我手捧大伯的遺像叶雹,感到前所未有的沉重财饥。扶靈人護喪,守在棺木邊折晦;一干兄弟姐妹以及親朋好友緊隨其后钥星。隊伍緩緩向前,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满着,戶主出來點鞭放炮谦炒,扶靈人停棺,我們向戶主鞠躬致謝风喇;行至有橋的地方宁改,同樣點放鞭炮,停下行禮魂莫,行跪拜大禮还蹲。走過大半個村莊,走過河耙考,走過橋谜喊,走過田地,就這樣琳骡,在一聲聲鞭炮中锅论,在一次次停靈路祭中,在一次次彎腰鞠躬中楣号,在一次次伏地起身中,我的眼淚噴涌而出怒坯。是這古老的儀式太讓人情不自禁了吧炫狱?
終于出了村口,棺材緩緩?fù)O绿拊常乙换厣硎右耄吹桨职旨t著眼睛沖到了棺木前,一下跪倒归敬,磕了三個響頭酷含,邊磕頭邊低聲說道“就在這吧,給你磕三個頭”汪茧。緊隨爸爸后面椅亚,幺叔也撲過來,悶聲磕了三個頭舱污。剎那間呀舔,我暫時收住的眼淚又奪眶而出。
待棺木上了靈車扩灯,奔向火葬場媚赖,天已經(jīng)大亮霜瘪。看了下時間惧磺,早上六點半颖对。將頭上戴的孝布扔到路邊,親友們?nèi)齼蓛赏刈吣グ缤底;氐酱蟛议T口,一位道士正在收那些掛在墻上的圖畫琳拭,另一位在跟堂哥指示一些事情训堆,是在接下來的頭七、五七白嘁、七七等日子里需要注意或者說做到的事情坑鱼。幫廚的人已在廚房忙碌起來,不多久絮缅,早飯又要開席了鲁沥。我走到堂屋跟大媽及兩位姑媽告別,請他們節(jié)哀耕魄,保重身體画恰,然后匆匆離去。
至此吸奴,我所參與的大伯的葬禮就此結(jié)束允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