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好像是1964年到這個小學的。
那時候她剛死了丈夫凸椿,又拖著三個小孩削祈,教育局把她頂替丈夫轉了正,安排到這個小學來當工友脑漫。
當工友髓抑,事情當然很雜。
每天早上优幸,除了星期天吨拍,五點過就要起床,捅開昨晚封好的煤火网杆,給老師們把飯蒸上羹饰。打開教學樓大門,清掃辦公室碳却,把辦公桌抹干凈队秩。六點半,最遲七點昼浦,把老師們昨晚送來蒸的飯馍资,從熱氣騰騰的甑子中取出來,放在靠墻的方桌上关噪,用一個大鍋蓋罩上鸟蟹。然后在鍋里沖上半鍋水,將灶火掏一掏使兔,扔兩鍬煤進去建钥,用半個鐘點把開水燒開。先將老師們的大大小小虐沥、各種外殼和顏色的開水瓶灌滿熊经,然后才挑起一擔開水,趕在上課之前倒在辦公室門外走廊上的保溫桶里。早上的事兒就算完了奈搜。
中午倒沒有什么事悉盆,只是蒸蒸飯。但是一定要準時馋吗。經(jīng)過半天粉筆戰(zhàn)的教師,中午餓得厲害秋秤,到廚房端不了飯宏粤,心里會很不高興,只不過不肯當面說出來灼卢。
這個小學在鎮(zhèn)邊绍哎,學校有幾幢老房子,是教師的宿舍鞋真。二十多位老師崇堰,有十幾人拉家?guī)Э谧≡趯W校。學校每天幫教師蒸兩頓飯——米是教師各家自己出涩咖,煤火由學校出海诲,算是教師的福利。按吃飯人口多少檩互,各家用了盆盆罐罐缽缽裝上米特幔,趕在蒸飯前送到灶房。易孃孃根據(jù)各家對米飯的軟硬要求闸昨,摻上水蚯斯,層層迭迭的放進一個大甑子里蒸熟。過了時饵较,甑子上了氣拍嵌,這時才送米來就蒸不成了。這是中飯循诉。
早飯的米是頭天晚上送到易孃孃家横辆,由她清早白晨拿去蒸起。我有時晚上送米去打洼,撞見她正拿一小瓢羹從那些盆盆罐罐缽缽里往外舀米龄糊。老師們心知肚明,但誰肯為了那一兩瓢羹米清早四五點鐘起床呢募疮?已經(jīng)不是前兩年沒得飯吃的時候了炫惩,何況人家還拖著三個娃兒呢!
下午阿浓,將水缸挑滿他嚷,另外做點搬動雜物清理破損課桌椅的事朗伶,放學后關鎖教學樓大門。
累不累呢挽铁?憑她這樣年紀澜搅,這點兒事兒簡直不算回事兒。又由于初參加工作粘咖,到的是學校蚣抗,自己又一字不識,不免極勤勉瓮下。對老師也謙恭翰铡,有什么私事叫到她也肯幫忙。平時也很少聽到她談論什么讽坏,但每每她極有興致的開口锭魔,不免就要談到她做姑娘時,家中如何要她打柴路呜、喂豬迷捧、下田,簡直就是把她當兒娃子使用胀葱;然后又是“死鬼”怎么打短命漠秋,個人拉扯三個娃兒怎么艱難;最后數(shù)落一段今天哪個學生把開水倒在地上巡社,哪個學生放學好久還不離開學校膛堤。嗓音粗啞,喉嚨又大晌该,盡力選擇有文采的字眼肥荔,于是經(jīng)常把“謙虛”的意思說成驕傲,把“不擺架子”說成沒有資格朝群。
她唯一比較愛走動的有兩個人燕耿,一個是學校的教導主任——這個小學一直沒有校長;另一個就是我的母親姜胖。教導主任是學校的最高領導誉帅,必須服從她管,特別是申請困難補助右莱,非她批準不可蚜锨。她對主任的吩咐就從不違拗。
對我母親呢慢蜓,只因為第一次借錢時很順利亚再,認定了是一個好說話的老師。于是每月十五日領到36元工資晨抡,月底或者月初氛悬,吃完晚飯的時候则剃,我家房門就響起幾聲輕微膽怯的敲門聲,然后隨著一聲粗啞的“張老師”如捅,門就被推開棍现,躊躇著走進她來,很不好意思的說镜遣,張老師己肮,我找你兌兩塊錢。我的母親一向有些同情她悲关,招呼她坐下朴肺。問她要多少?她吞吞吐吐的回答坚洽,十塊。接著就零零碎碎的訴起苦來西土,這個月娃兒又花銷了多少讶舰,買了一個什么又花去多少……張老師你不曉得,日子硬是難過呀需了。十塊錢拿在手中時跳昼,連聲謝著,說發(fā)工資時還肋乍,然后把錢揣進口袋鹅颊,才微微的紅著臉離去。
她還錢倒是極準時的墓造,一發(fā)工資馬上結清外債堪伍,但是借錢也是準時的,于是就這樣周而復始的循環(huán)著觅闽。我那時很不明白帝雇,這樣還了借借了還,不是和沒借錢一樣嗎蛉拙?總不過是那36元工資打轉尸闸。我把這個意思問了母親,她回答說孕锄,人家要還不起吮廉,我們也沒有一定要她還這十元錢的意思。
另外一件準時進行的事兒畸肆,就是領了工資的第二天宦芦,一定要去割兩斤肉,全家人飽打一個牙祭恼除,夠夠的吃上一頓踪旷,然后又恢復咸菜小菜的生活曼氛,直到下個月發(fā)工資。
如果以為她就是這樣生活下去令野,那就錯了舀患。她其實也有脾氣,還很兇气破。有個星期天聊浅,為了一小塊菜園地,那是她開在學校圍墻外现使,靠近廁所的一塊地低匙,和農(nóng)民吵起架來。聲音大得驚人碳锈,一兩個小時不喘口氣顽冶。再就是力氣也大,連男人都打不過她售碳。她的第二任丈夫就是被她打跑了的强重。
己經(jīng)是到校快兩年了吧贸人,有人看她日子著實窘迫间景,一個女人要拖三個半大小孩,確實不容易艺智,好心給她介紹了30里外煤窯的一個單身挖煤工倘要。挖煤工其貌不揚,死了妻子十拣,年紀和她相當封拧,經(jīng)人說合,把鋪蓋搬來父晶,就成了一家人哮缺。既沒有散糖,也沒有擺酒甲喝,倒是老師們還一人湊了兩塊錢尝苇,給她送了個禮。
挖煤工好喝兩杯埠胖,雖說結了婚糠溜,每月卻只交15元錢給她,還要在家吃一頓夜飯直撤》歉停“我X你先人,15塊夠個XX呀谋竖?你把錢拿去灌馬尿水水了呀红柱,塞X眼了呀承匣?我X你先人〈盖模”這一頓吵罵韧骗,幾乎成了每晚的必修課,而且必定發(fā)作在九點鐘零聚,她丈夫喝過二兩之后袍暴。只要粗啞的咆聲一響起,透過清涼的夜空傳出去隶症,甚至從對面反射出回聲來時政模,伏在作業(yè)堆或者備課本上的母親總要抬起頭來,嘆一聲氣說:“唉蚂会,她又在吵架了淋样。”
每晚例行的小吵小鬧胁住,終于釀成了大風雨习蓬。挖煤工借著酒意,一拳揮去措嵌,打著眼角。于是撕擄聲芦缰,哭罵聲企巢,三個小孩的驚嚇聲渾然響成一片。粗啞的哭聲中夾著“打死人了”的呼救聲让蕾。最后是主任跑來浪规,極威嚴的喝著她的名字,說她不像話探孝,才止住了打鬧笋婿。只剩下嚶嚶的哭泣聲和一聲一聲的數(shù)落,不知什么時候才停止顿颅。
第二天我去上學缸濒,看見她依然做著一如既往的雜務。所不同的是粱腻,左眼角上方有一個雞蛋大小的青痕庇配。
報復的時機終于來到了,又一次打鬧之中绍些,她先下手為強捞慌,一把抓著挖煤工那最要命的地方,使勁兒捏去柬批,痛得挖煤工渾身有力使不出啸澡,殺豬般的叫喚起來袖订。好容易掙脫毒手,跳下床去嗅虏,出得門來洛姑,房間就被她趕上來牢牢閂上,任你打破房門旋恼,罵啞嗓子吏口,她就是不開門”口里“殺千刀打短命的”聲聲罵不絕耳产徊。甚至用了挖煤工最忌諱的話詛咒他:“窯子垮下來,壓死你個狗日的蜀细!”
挖煤工一無計策可施舟铜,連夜去了礦上,一天兩天一月兩月過去了奠衔,再沒有回來過谆刨。后來就聽說打了離婚,在礦上附近找了個農(nóng)村女人归斤,重新安了家痊夭。
我那時還小,對于大人們的事兒所知不多脏里,只是很詫怪她卻和沒有結婚之前一樣她我,既看不出有什么高興,也不見其有什么沮喪迫横。每天仍然干著她的雜務番舆。唯一的變化就是脾氣大了。那表現(xiàn)矾踱,首先在蒸飯時不但常誤點恨狈,而且還不準人家說。誰說呛讲,就把水瓢鍋鏟摔得個嘩啦啦禾怠、叮當當亂響,給你一個難堪贝搁。老師們心中都知道刃宵,她是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