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兒在一個又一個日升月落之間腺办,焦急而又興奮地等待著秋天的來臨。
郝春燕不知道怎么跟一個8歲的小女孩解釋月份和季節(jié)逆瑞,她才能聽懂荠藤,于是說,等桂花開了的時候获高,楓葉紅了的時候哈肖,秋天就來了。
于是念秧,秀兒就等著桂花開淤井,等著楓葉紅。
秋天還沒有來摊趾,卻先發(fā)生了另一件事币狠,這件事在秀兒幼小的心上投下了一片巨大的陰影,而由此產(chǎn)生的愛恨砾层,將伴隨她一生漩绵。
1998年的夏天,是一個多雨的季節(jié)肛炮,雨水像老天爺哭也哭不完的淚水渐行,無休止地灑落。
桶倒瓢潑般的大雨一連下了近半個月铸董,槐花溪漲水了祟印,無心河也漲水了。
最初的那幾天粟害,槐花溪的水還是清的蕴忆,村人還能冒著大雨挑著水桶去溪里汲水,把自己淋成一只落湯雞摔進門悲幅。后來套鹅,泥沙俱下,整條槐花溪都變成了一條泥河汰具。人們只能用盆和桶在道場(即場院)里接水卓鹿。田里滿了水,溝里滿了水留荔,屋檐下滿了水吟孙,到處都是肆虐的水流。
先變渾濁的,是無心河杰妓。河水像無數(shù)個手腳并用的難纏惡鬼藻治,順著田坎一點一點地一路往上攀爬,并逐漸爬上了田坎巷挥,爬進了秧田桩卵,爬上了谷穗,爬上了菜地……
最初的那幾天倍宾,村人見漲了水雏节,水位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緩攀升,還感到有些新奇高职,畢竟钩乍,這樣的景象是不多見的,雖然以往也見過無心河漲水初厚。但當河水淹沒河中的沙洲和草地,兩岸之間波瀾萬頃孙技,變成汪洋一片時产禾,那景象也是非同一般地宏闊壯觀。對于這種宏闊壯觀牵啦,村人是樂見的亚情。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滾滾的濁流哈雏,這滾滾濁流以一種寬廣的胸懷包容一切楞件,不僅是河中的砂石,草地和沙洲裳瘪,還有上游的人們隨手傾倒和丟棄的垃圾土浸。每當漲一次大水,無心河就會干凈一段時間彭羹。
那時黄伊,無心河的上游還沒有工廠,垃圾也都是生活垃圾派殷,無心河的凈化能力還沒有達到極限还最。所以,整個無心谷所受到的無心河水的影響毡惜,最多只限于灌溉及漲水期間的波瀾壯闊拓轻。而平常,無心河在無心谷人的生活里经伙,雖時時相伴扶叉,卻又幾乎無所用途。即便如此,河洲上的風光依然是明麗而美妙的辜梳。
這片濁濁的汪洋令村人們受到震懾粱甫,他們不由自主地打內(nèi)心里臣服于自然的強大,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作瞄。然而茶宵,漸漸地,人們發(fā)現(xiàn)事情不對頭宗挥。無心河的攀爬速度和高度乌庶,都超出了他們的預想。當河水爬上秧田契耿,爬上稻穗瞒大,爬上菜地的時候,他們終于開始震驚搪桂,恐慌透敌。
農(nóng)人們辛辛苦苦操持出來的稻谷,眼見就要豐收了踢械,而這一場大水卻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毀滅他們的希望酗电。
他們由最初的興奮和好奇,逐漸變得焦灼内列,驚恐撵术,捶胸頓足。
然而话瞧,誰也改變不了嫩与,誰也無力拯救。
終于交排,河水淹沒了最高的一節(jié)稻穗划滋,將十幾畝沿河的稻田都納入了那汪洋似的濁流。從前的田壟不見了埃篓,稻谷不見了古毛,人們忙活了一個春夏的全部希望,也都被這場洪水洗劫一空都许。
打谷場邊上稻薇,整整齊齊地站著一排人,他們有的頭戴草帽身披著塑料薄膜胶征,有的只帶了個斗笠塞椎,有的撐著傘,有的甚至什么遮雨的器物也沒有睛低,直直地站在雨里案狠,把自己淋了個通透服傍。
稻谷沒了,田沒了骂铁,支撐著他們企盼豐收的信念吹零,也沒了。
雨依舊淅淅瀝瀝地下著拉庵,拍打著并不洶涌的河面灿椅,拍打著奄奄一息的樹林,拍打著無心谷農(nóng)人們的心臟钞支。
不久茫蛹,雨停了,河水卻一點也沒有消退烁挟。
水漲到菜地中間段時婴洼,便不再向上攀爬,或許是累了撼嗓,或許是終于有些于心不忍了柬采,總之,它們終于消停了且警。
斜陽朗照粉捻,金燦燦的余暉灑落在濁流萬頃的河面上,漾起斑斑駁駁的碎光振湾。沒有洶涌的波濤杀迹,沒有滾滾的浪潮亡脸,一切押搪,都是緩緩的,看似很平靜浅碾,好像千萬年以來大州,無心河就是這般溫和的模樣。
可人們垂谢,終于害怕了厦画。
打谷場邊上,又整整齊齊地站了一溜兒人滥朱,高高低低根暑,參差錯落,無一例外的是徙邻,他們臉上的神情排嫌,都失去了往日的光彩。他們背對著夕陽缰犁,將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到了那湯湯的河面上淳地。憤怒怖糊,不甘,無奈颇象,悲傷……復雜的情感千絲萬縷盤根錯節(jié)地在他們心底糾纏伍伤,咬噬著他們淳樸的心臟。
老天爺開了多么大的一個玩笑扒睬扰魂!
他們忙活了一個春夏,在稻子抽穗的時節(jié)就已經(jīng)把今年的收成盤算了個遍耍贾,可到頭來阅爽,這場無妄之災,將他們的心傷了個透荐开。
他們遠遠地佇立著付翁,靜靜地望著,沒有人說話晃听,只是百侧,人群中不時傳來一聲接一聲的嘆息。
郝春燕牽著秀兒能扒,站在人群中佇望那河水佣渴。郝春燕的眉毛擰成了一個結。
田金發(fā)則站在人群的最邊上初斑,吧嗒吧嗒地抽旱煙辛润,只是,今天他咂吧煙嘴的速度见秤,比往成笆快了許多,一陣緊似一陣的青煙從他的嘴角冒出來鹃答,飄散在幾乎凝滯的空氣里乎澄。
“媽媽,那是啥子测摔?”秀兒指著河中央正順水漂流的一個灰褐色東西問置济。
“好像是根木實棒棒子(木頭)》姘耍”不知是誰接了一句浙于。
“哎,那好像是個鋼筋鍋啊挟纱,好像還是個大號的羞酗!”田老六戲謔道,一臉惋惜的神情樊销,“可惜整慎,撿不著脏款。”田老六就是田老太爺?shù)牡诹鶄€兒子裤园,田衛(wèi)海的爹撤师。
“那么深的水,哪個不要命的敢去撿芭±俊剃盾?莫鍋沒撿到,倒先把個人的命搭進去了淤袜⊙髑矗”田老五接著弟弟的話說。
接著铡羡,人們又陸續(xù)看到順水漂來的鍋桶瓢盆积蔚,顏色各異,只是約略可以看得見烦周,實際上又看不大分明尽爆。
“快看!”銀珠奶奶陳三妹一聲驚叫读慎,“那是個啥東西漱贱!”
人群的目光,迅速匯聚到她手指的方向夭委。
“是個箱子吧幅狮。”魏老五猜株灸。
“我看不像崇摄。”魏老三接道:“箱子哪有那么長蚂且?”
“那到底是個啥東西配猫?”
“搞不清楚幅恋,太遠了杏死,看不清±唬”程明接道淑翼。程明是銀珠的爺爺,有一只眼睛天生睜不開品追,是個半瞎玄括。他接這話時,陳三妹在邊上瞅了他一眼肉瓦,“我們都看不清遭京,你當然看不清了胃惜。”
程明嘿嘿笑了兩聲哪雕,沒有搭話船殉,也不再開口。
“依我看斯嚎,多半是個壽房①利虫。”田老太爺拄著拐杖堡僻,目光凝重地注視著那個黑乎乎的順著水流下漂東西糠惫。
還有人欲開口猜測,卻陡然噤了聲钉疫,因為那個黑東西似乎在水底的石頭上撞了一下似的硼讽,猛然翻了個身,就在它翻身的剎那牲阁,幾乎所有人都看清楚了理郑,那的確像是個壽房。
“唉……”有人嘆息咨油。
“多半是哪個的墳叫水沖了您炉。”陳三妹道役电。
“也可能是哪個屋里防老的壽房赚爵,里頭不一定有人》ㄉ”田衛(wèi)國說冀膝。
“沒得人不是更慘?”田金發(fā)說霎挟。
這一句窝剖,沒有人接,因為大家都心知肚明酥夭,所謂的“更慘”赐纱,指的是壽房里雖然沒有人,但是熬北,倘若是誰家準備的空壽房被水沖了疙描,那家將安在?人可還好讶隐?
不知誰又嘆息了一聲起胰。
秀兒看看爺爺,看看爸爸巫延,又看看媽媽效五,最后緊了緊抓著媽媽衣角的手地消。“媽媽畏妖,里頭會有人嗎犯建?”秀兒看著那飄向遠處的壽房問。
“有還是沒有瓜客,有啥子區(qū)別嗎适瓦?”郝春燕臉色看起來不太好,那雙眉毛擰得更緊了谱仪。那時的郝春燕玻熙,對于這些他們無能為力的天災人禍,總有些反感疯攒。在她的眼里嗦随,無心谷太小了,小小的房子敬尺,小小的農(nóng)田菜地枚尼,窄窄的路……一切都太小了。正因為小砂吞,當災難來臨時署恍,村人們才會束手無措。哪怕洪水就要撲到他們身上了蜻直,除了逃跑盯质,他們找不到任何應對的法子。
這種無力感概而,是郝春燕所深惡痛絕的呼巷。就像十八年前,她被嫂子從學校拖回去的那個上午赎瑰,她拼命掙扎悼潭,央求哭告要糊,僅僅只是想讀書祭隔,只因她是個女娃子德频,一切的求告終究都無濟于事。每當她面對自己感到無能為力的事時晋辆,總會想起那個早晨渠脉,心中的某處就會生生地揪著疼宇整。
在郝春燕看來瓶佳,無心谷地域小倒是其次,可要命的是鳞青,谷中人的心更小霸饲,小到無法接納一個女娃想要讀書的奢望为朋,小到他們只看得到眼前而看不到未來,小到每一頓飯的柴米油鹽厚脉,小在所有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上习寸。他們熱愛腳下的土地,卻唯獨不愿抬頭去看頭頂?shù)奶炜铡?/p>
聽媽媽如是說傻工,秀兒抿了抿嘴霞溪,終究沒再作聲。人群也靜悄悄的中捆,仿佛正在舉行一場莊嚴肅穆的葬禮鸯匹。
聽說那是壽房,秀兒猛然想起銀珠媽媽去世時她所看到的那具黑色壽房泄伪,心不由得顫抖了幾下殴蓬。她又想起燕子被水沖走后,她的家人用來裝殮她衣裳的那具橡樹壽房蟋滴,慘白慘白的染厅,被埋進一個方形的深坑里,堆起一個高高的土堆津函,從此肖粮,草木枯榮,歲月輪回尔苦,再與她無關尿赚。唯一會讓人記得她曾活過的,是那個不大的墳堆蕉堰,還有她墳頭上日益高起的叢草凌净。
壽房是個令人生畏的東西,人活著的時候屋讶,可以在這世間隨意或不隨意地摸爬滾打冰寻,但一旦被裝進去,埋進土地皿渗,就再也爬不出來了斩芭。這讓秀兒感到有些莫名地恐懼。那時候乐疆,她還不懂死亡究竟意味著什么划乖,只是懵懵懂懂地感知到人死后可能會失去某些東西,可死亡已經(jīng)在她的心里日益編織出一張日漸強大的羅網(wǎng)挤土。
“天哪琴庵!那是個人吧!”有人驚呼。
秀兒趕忙抬頭望去迷殿,只見河中央儿礼,隨著泥黃色的濁流,一個殷紅的東西正順著水流飄蕩著庆寺,浮浮沉沉蚊夫。
“咋可能是人!”魏老五反駁道懦尝。
“咋不可能知纷?你看!看陵霉!”魏老三手指著那殷紅的東西說屈扎,“這么大,你看頂頭上還有個黑黢黢的東西撩匕,多半是個頭哇鹰晨!”
這話一出,人群中不少人驟然汗毛一悚止毕。
“該不會吧……”陳三妹低低道模蜡。
秀兒看了看太爺,太爺只是皺眉凝視著那個東西扁凛,一言不發(fā)忍疾。
人群陡然再次陷入沉寂。
自那日起谨朝,無心河此前所有的美麗景象卤妒,花開遍地的河州,白鶴漫步的河灘字币,絨毛毯一樣的青草地则披,河洲上吃草的牛羊,綠蔭潭上戲水的野鴨子洗出,滿山跑的清新的山風士复,浪濤般碧翠的層巒,潔白如畫的云朵翩活,透過合歡樹灑落的夕陽……以及它的兇猛無情阱洪,裹挾兩岸垃圾的急流,順水而下的壽房菠镇,隨水沉浮的紅色不明物體……都像烙印一樣烙在了秀兒的記憶里冗荸。
【注釋】
①? 【壽房】竹溪方言,指棺材利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