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西瓜宴胧,他漱抓,這些小小的幸福,與宇宙中億萬年來大生大死恕齐、大毀大滅相比,如此微不足道,可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显歧,卻是她所能想象的生命慶典的全部了仪或。可是和夏天一樣士骤,這些終究都是要過去的范删。
我家有張照片,照片上的我還不到一歲 拷肌,剃著光頭到旦,懷抱著一個綠油油的充氣西瓜,八叉著腿坐著巨缘,盯著身邊的孩子看添忘,邊看還邊流著口水。
我盯著的那個孩子就是方清若锁。他大我一歲搁骑,生在清明,故而得名又固,是我爸好友的兒子仲器。
三十多年后,當(dāng)我再次看到這張照片仰冠,才猛然發(fā)覺乏冀,這個西瓜竟委婉地暗示了我們的命運。
1
在我三歲時洋只,父母付了高價煤辨,把我安插進全市最好的幼兒園小班。幼兒園位于兒童公園內(nèi)木张,要經(jīng)過大噴泉众辨,繞過荷花池,再往前走舷礼,綠樹掩映下的那幾座平房就是了鹃彻。我入園時,荷花池正在整修妻献,抽了水蛛株,池底還殘留著一汪黑色的泉,好像一只神秘的黑眼睛育拨。初來乍到的我沒有朋友谨履,小朋友們玩耍的時候,我就一個人圍著池子轉(zhuǎn)熬丧,看池子里咕嘟咕嘟地出水笋粟。
一天我正在池邊,突然聽見對面有人喊我。一抬頭害捕,一個高個子小孩混在大班大孩子里绿淋,朝我使勁兒地?fù)]手。
方清尝盼!原來他也在這個幼兒園吞滞!
我興奮極了,正準(zhǔn)備跑去找他盾沫,就見方清忽然指著荷花池對我喊:“這是冰棍兒水裁赠!”見我待在那里沒反應(yīng),他繼續(xù)喊:“喂赴精,你看這是冰棍兒水佩捞!”
冰棍兒?我眼前立刻閃過包在花花綠綠薄紙里的赤豆棒冰祖娘、乳白色的牛奶雪糕失尖、明艷的橘子冰棍兒……我太喜歡吃冰棍了,況且這是方清說的渐苏,他當(dāng)然不會騙我掀潮。
于是,我翻越石頭圍欄琼富,沿著池塘水泥壁小心翼翼地溜下去仪吧,到達塘底那汪水的邊緣。
方清和大孩子見了鞠眉,指著我大聲笑薯鼠,更多孩子圍到池塘邊看我。
掬了一把池塘水嘗嘗械蹋,我這才恍然大悟——“方清出皇,這不是冰棍水!”
就在這時哗戈,上課鈴聲響了郊艘,孩子們紛紛涌進教室,方清擠在孩子流中回頭對我大聲喊:“上來唯咬!上來纱注!”
我急著回教室,就沿光滑的水泥壁向上爬胆胰,可腳底一滑狞贱,跌進水里了。之后我的記憶成了片段蜀涨。我似乎看到水底瞎嬉,又似乎記著像是電視里游泳比賽的樣子蝎毡,最終竟從水里自己撲騰了上來。
當(dāng)我渾身滴著水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時佑颇,老師才發(fā)現(xiàn)了我顶掉。她先是愣了一下草娜,抱住我就往她宿舍跑挑胸,給我脫衣服、擦頭發(fā)宰闰,把我塞進她的床鋪硬要我睡覺茬贵。大白天的,剛睡完午覺移袍,怎么睡得著解藻?
后來,聽說外婆來接我時葡盗,怎么也找不見人螟左,回頭就看見我的衣服掛在教師宿舍門口,滴滴答答正掉著水觅够。
第二天胶背,我就退了學(xué)。前腳剛走喘先,兒童公園就抽干了荷花池里所有的水钳吟,小城人都傳,說是淹死了個孩子窘拯。
公園無水的日子長達數(shù)月红且。每次爸爸帶我經(jīng)過那兒,都會笑著說涤姊,“你就是那個‘淹死的小孩’”暇番。那時的我還不知道死是怎么一回事,只想著方清還在那兒思喊,他說的冰棍泉不是真的壁酬。
十四歲那年,在旅游車?yán)锷裕医o坐在身邊的方清講這段回憶厨喂,他眉頭輕顫了一下:“我怎么完全不記得?怎么還有這個事庄呈?”
他自然不記得了蜕煌,正如我自然地不能忘記。
2
再一次見到方清诬留,我已經(jīng)六歲了斜纪,終于輾轉(zhuǎn)多處贫母,回到了父母身邊生活。
夏日晚飯后盒刚,爸爸帶我去方清家腺劣。他打著手電筒,拉著我因块,穿越一個又一個路燈昏暗的巷子橘原。敲門,院里橘黃的燈光亮起來涡上,方清的爸爸一開門趾断,笑紋就爬上眼角,一邊把我們迎進來吩愧,一邊歡欣鼓舞地朝屋里喊:“方清芋酌,看誰來了!” 接著方清的奶奶聞聲出來雁佳,看見我們脐帝,又驚又喜,幾乎是激動地回頭叫著:“方清糖权,方清堵腹,瑋瑋來了!”
“刷——”方清便從門簾后面沖了出來温兼。
兩個孩子見面秸滴,好像隔了好幾個世紀(jì)未見一樣的欣喜。冰棍泉之事募判,早就扔到了九霄云外去了荡含。
那天,方清爸爸請我們?nèi)页燥埥斓妫藬[了一長桌释液,方清坐在桌子另一端。這時装处,方清媽媽端上來一盤新炒的蒜薹肉絲误债,就放在我面前。
我從沒見過這樣的蒜薹肉絲——它盛在一個紅黃錯落的搪瓷小盤中妄迁,肉絲和蒜薹一樣切成一寸長寝蹈,重重疊疊落在一汪淺淺的醬汁上。蒜薹是小城周邊的春夏特產(chǎn)登淘,常用來腌制箫老、爆炒或涼拌。小城人炒制時多用高火黔州,只殺了辣味就好耍鬓,吃在嘴里脆脆的阔籽,或放進熱水中一汆,嫩綠的短莖浮在打鹵面厚而糯的湯汁上牲蜀,明艷可人笆制。而方清的媽媽卻將蒜薹燒得柔柔的,蒜薹皮被油煎得起了皺涣达,一咬在辆,莖里鎖住的肉湯和著菜莖本身的鮮甜在嘴里爆炸。
怎么能那么好吃峭判?
因為和方清坐得遠董瞻,也說不上什么話官脓,我就低著頭使勁吃面前的蒜薹,一根接一根借笙,等大家發(fā)現(xiàn)俺泣,一盤菜已經(jīng)快見底疗认。
媽媽不好意思地嗔怒:“別吃了,你看一盤菜都叫你一個人吃光了伏钠『崧”
“讓娃吃,讓娃吃熟掂《薪剑”方清媽媽輕輕笑著,她短發(fā)利落赴肚,說起話來又慢又軟素跺,笑起來兩只眼睛彎彎的。方清的奶奶也遠遠笑著: “我的娃坝指厌!愛吃了,以后就常來奶奶家吃踊跟!”
所有人都跟著笑了踩验。
我們兩家住得不算遠,但總是隔好一段時間才能見上一面商玫。
我十歲了箕憾,個子像雨后春筍一樣往上躥,都要趕上方清了拳昌。見了他袭异,也會害羞了。
可即使臉紅得不行地回,我還是熱切盼望著扁远,從他沒走的時候就開始盼望著下一次見面俊鱼。只要見了他,天就藍得不行畅买,太陽似乎更明亮了并闲,我整個人則像一粒塵土,不斷地向上飛舞谷羞。
我開始學(xué)做菜帝火,雖然學(xué)來學(xué)去無非就是最基本的雞蛋和土豆系列。
終于有一天湃缎,方清爸爸帶著他又來我家吃飯了犀填。我央求爸爸讓我也做一個菜,爸爸拗不過嗓违,只好任我下廚九巡。圍著又寬又長的圍裙,我把土豆切成厚片——本來要做土豆絲蹂季,可我不會切冕广。往爐灶內(nèi)填碎煤,打開吹風(fēng)機偿洁,把胡麻油倒進鐵鍋中撒汉,將土豆片煎成焦黃,撒上鹽就出鍋了涕滋。
吃飯的時候睬辐,我迫不及待地問:“方清你最愛吃哪個菜?“
“方清最愛吃洋芋了宾肺,你看這個洋芋片都快被他吃完了溯饵。”沒等兒子說話爱榕,方清爸爸先回答瓣喊。
“這個菜是瑋瑋炒的∏郑”我爸說藻三。
“啊跪者?”方清抬起頭好奇地看著我棵帽,呆了幾秒,然后也沒說話渣玲,只埋頭繼續(xù)吃洋芋片逗概,其他的菜一概不動,一直吃到白盤里全剩下明黃的胡麻油忘衍。
“你看看這個方清逾苫,你看看卿城!”方清爸爸不好意思地笑著。
我坐在旁邊铅搓,心就突突跳著瑟押,臉燙得慌,我怕不由自主的傻笑怎么都藏不住星掰,只好借口去趟廚房多望,讓自己平靜下來——在那里,我走過來氢烘,踱過去怀偷,一會兒擦擦灶臺,一會兒兒摸摸案板播玖,突然懂得了什么叫手足無措:原來椎工,第一次喜歡一個人,或許他也喜歡自己黎棠,就是這種慌張又欣喜的感覺晋渺,不知如何是好、卻又幸福無比脓斩。
3
我越來越盼望著見到方清了。
小學(xué)六年級畴栖,方清爸爸帶他來我家商議升學(xué)的事随静,留我和方清兩人在廂房,我看著他吗讶,心里想著燎猛,這次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照皆,情急中脫口而出:“方清重绷,我家后山上可好了,有泉水膜毁,可以抓螞蚱昭卓,我?guī)闳ネ妫 ?/p>
方清有些驚訝瘟滨,還沒回答候醒,我馬上補充到:“我們?nèi)タ狙笥螅 ?/p>
“洋芋杂瘸?”他的兩只大眼忽閃忽閃的倒淫,“……你會烤嗎?”
“會败玉!”我保證得有鼻子有眼敌土,其實自己從沒干過镜硕,“后天下午兩點,你在我家巷子口等我返干?”
“嗯谦疾!”
方清顯然是洋芋的信徒,此前犬金,他從沒和小伙伴進過山念恍,死活纏著他奶奶答應(yīng)。他奶奶擔(dān)心得很晚顷,不住叮囑他早點回來峰伙,別和我放火燒了山。
我在廚房抓了三個洋芋该默,一包火柴瞳氓,幾乎是飛奔著去見他。
然后栓袖,我就領(lǐng)他穿過寬寬窄窄的巷子——哪怕是故意拐來拐去匣摘,也不想讓他錯過我的世界的一切:山里人賴以維生的泉水,舊房背后開滿蒲公英的草坪裹刮,山崖斷面坍塌的古墓……繞到最后音榜,才找了一塊無人的山坳,徒手挖了個坑捧弃,準(zhǔn)備烤洋芋赠叼。
方清在旁邊拔著蒿草,我把洋芋放進坑里违霞,并覆以薄土——這是同學(xué)傳說中烤洋芋的方法嘴办。當(dāng)然,傳說中還要配備鹽买鸽、辣椒涧郊、花椒粉,等到肉色金黃眼五、香氣四溢的洋芋烤出妆艘,蘸著這些佐料,任沙性的顆粒和著香料在口舌里融化開來——想想都能催下口水弹砚。
可到了點火的關(guān)鍵時刻双仍,我卻退縮了。由于曾被火炮沖傷過手指桌吃,我連火柴都不敢劃朱沃,只好腆著臉請方清來,我則不斷添上草根、樹皮逗物、樹枝搬卒,最后,終于有一團大火橫在我們中間了翎卓。
山風(fēng)輕輕拂過契邀,蒿草會突然通體赤紅,隨即又暗沉下去失暴,好像發(fā)了一陣燒坯门。草籽在火舌里“噼噼啪啪”響著,襯得四周更加寂靜逗扒,仿佛此地和我們古戴,就是這個世界被遺忘的角落。
方清和我一直沒有說話矩肩,直到柴火燃成灰燼现恼,他才開口問:”好了嗎?“
“好了吧……”我底氣不足黍檩。
挖出洋芋叉袍,它們半軟半硬。
“這能吃么刽酱?“他又問喳逛。
我急了,好像這洋芋就是方清眼里的我——我可以更好的肛跌,一切可以重來的——我趕緊把雜草和樹葉匯集起來艺配,自己劃了火柴——為了方清的烤洋芋,我連點火都不怕了衍慎。
我把挖出的洋芋全扔進火堆,或許這樣它們才能立即變熟皮钠∥壤Γ火堆燃盡,顧不上燙手麦轰,我先刨出一只洋芋乔夯,它的表皮已全然燒焦,揭開皮就看到淡黃色的洋芋肉款侵。我偷偷把那只更軟的遞給方清末荐,自己則啃著另一個半熟的。方清吃得滿手滿嘴都是炭黑新锈,臨到最后甲脏,把剩下的三分之一脆洋芋指給我看:“這能吃嗎?”
“能吃能吃!”
我嚼著生洋芋块请,故意吃得津津有味娜氏。
這個下午,十二歲的我開始暢想未來墩新。一個孩子第一次愛上一個人贸弥,她所能想到的未來,無非是男娶女嫁海渊、白頭偕老罷了绵疲,童話故事不總以結(jié)婚為結(jié)尾么?
大概在遙遠的將來臣疑,我會吃上方清媽媽濃油赤醬的蒜薹肉絲盔憨,我也會一直給方清做他喜歡的炒洋芋片。生活在一起朝捆,一起吃好吃的般渡,過安穩(wěn)的人生,也就是這樣了吧芙盘。
可是驯用,沒心沒肺的玩鬧過后,我又時常會生出一絲恐懼——萬一中途有變儒老,我們不能在一起了蝴乔,該怎么辦呢?想到這里驮樊,我又再次手足無措起來薇正。
4
接下來,令我欣喜若狂的是囚衔,我和方清竟分到了一個初中挖腰。
小學(xué)最后一個暑假要結(jié)束了,爸爸帶我去看望方清的奶奶练湿。我這才知道他在九班猴仑,我是十班,任課老師全都一樣肥哎。他奶奶高興地說:“明天你們一塊兒去上學(xué)吧辽俗。方清,你自行車后座帶上瑋瑋篡诽,一塊兒去崖飘!”
我強烈抑制著雀躍的心,小聲說:“我有自行車的杈女,我們一起去上學(xué)朱浴,方清吊圾,明天早上你在路口等我∩蘖眨”
他又“嗯”了一聲街夭,奶奶的眼睛笑得像個月牙兒。
可即便是上了同一個初中躏筏,我也并沒能像原先憧憬的那樣板丽,每天都見到他,只能在兩班合一的體育課上趁尼,遠遠地看著他站在男生隊伍里打籃球的側(cè)影埃碱,或是放學(xué)后的車棚里他混在自行車流中瘦長的背影。
我默默地看著他酥泞,直到他消失于視線之中——因為那時候砚殿,我家已經(jīng)搬到了城東,他家仍在城西芝囤,縱使相遇似炎,還沒說幾句,便在各自新朋友的召喚中各奔東西了悯姊。我在方清班上也結(jié)識了新朋友羡藐。長長的回家路上,她每天都會講九班的各種新事悯许,有時候仆嗦,方清的名字會突然落下,好像一顆松塔滾落在山間先壕。
有一天瘩扼,語文老師拿來一篇寫景的作文在班上念,是方清的垃僚。我聽了集绰,很久都沒有說話。
一放學(xué)谆棺,朋友見我就問:“方清的文章你們班念了沒有倒慧?”
“念了“”
“今天我們班同學(xué)都在那兒起哄,問他炫贤,‘方清溅固,你寫的那個風(fēng)景里面,你說在等人兰珍,等誰呢侍郭?’你猜方清怎么說?”
“怎么說?”
“等你呢亮元!”
“誰猛计?”
“等你,你爆捞!”
“我奉瘤?”
“嗯!原來你認(rèn)識方清爸笊盗温?”
是啊,他寫的那些成肘,我怎能不熟悉卖局?黃土、蒿草双霍、蚱蜢和秋風(fēng)砚偶,閉上眼睛,依然清晰如昨洒闸。
文末染坯,他提到了山坡上的等待,留了一個開放式結(jié)尾顷蟀,當(dāng)老師念到這里酒请,我的雙頰發(fā)燙,眼下聽朋友這么一說鸣个,更是心亂如麻羞反。
這下,我滿腦子全是方清了囤萤,作業(yè)也沒法做昼窗,就盼望著第二天就去隔壁教室找他,告訴他我的感情涛舍,告訴他我們都不用再等了澄惊,反正以后也會結(jié)婚的。而我知道富雅,只要他不反對掸驱,我一定會像當(dāng)年尋找冰棍泉一樣,為他赴湯蹈火没佑,在所不惜毕贼。
我寫了很長的日記,也回憶起那天烤洋芋時的山景——顯然蛤奢,寫作的確能平息少年人的沖動——想到我們必定會有更光明的未來鬼癣,何必在初中就因“早戀”鬧得人仰馬翻陶贼,于是我決定繼續(xù)等待。
從那天開始待秃,我開始寫長長的日記拜秧,靠它維持著每一天的理性,像一個癮君子章郁,一日不寫就雙目無光渾身沒勁兒枉氮。
過年期間,我剛在爺爺書房里寫完日記驱犹,還沒收拾好本子嘲恍,就被叫了出去⌒劬裕回來時佃牛,赫然發(fā)現(xiàn)我媽就站在桌前——我的日記在她手里,張開著医舆,好像一只被捉住了的蝴蝶俘侠,撕開了雙翅。
一股熱血直沖胸口蔬将,我?guī)缀跏呛傲顺鰜恚骸皨屢伲阍趺纯次胰沼洠 ?/p>
“你的日記難道我不能看嗎霞怀?”我媽放下日記惫东,理直氣壯的。
看到理性之地徹底淪陷毙石,我氣得渾身發(fā)抖廉沮,高叫道:“這是我的日記,你就是不能看徐矩!”
我媽翻著日記滞时,用手指著我寫的東西:“你看你寫的啥,還‘山間的愛戀’滤灯,還‘愛戀’坪稽!你還早戀!”我的日記在她手里翻滾著鳞骤,而她也對我內(nèi)心最為珍視窒百、幾近神圣的感情,無數(shù)次地極盡羞辱和諷刺豫尽。
她的目光語言化為一片片利刃贝咙,在我身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我感覺自己被逼到了絕路拂募,所有的疼痛和屈辱庭猩,最終都匯集在唯一的出口——那是一句禁忌,一句在古人看來我要遭受天譴的話陈症,我第一次說出了口蔼水。
我拿起日記沖出書房,正巧碰見大伯進屋录肯,聽見我的話趴腋,他連忙拉住我:“哎,你咋能這么說你媽论咏!”
我不想辯解优炬,憤怒已將我全然占據(jù)。
這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罵我媽厅贪,連我自己都沒法原諒我自己蠢护。?
5
從此往后,我不再寫關(guān)于方清的事了养涮。
我和我媽傷害了彼此葵硕,往后的歷史好像也從此缺了一天——我們都裝作它沒有發(fā)生,繼續(xù)和平而警惕地相處著贯吓。
到了暑假懈凹,爸爸終于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聯(lián)絡(luò)到了一個開出租的同學(xué),準(zhǔn)備叫上方清的爸爸悄谐,一起要帶孩子周邊一日游介评。
我們的目的地是一個考古遺址,地處偏遠爬舰,是我和方清在地方志上找到的们陆。旅途漫長,光去程就花了五個小時洼专。
回程時棒掠,方清坐在最后排中間,我和司機的女兒各在他左右邊屁商。那個女生叫小林烟很,大方清一歲,短頭發(fā)蜡镶,戴著大框眼鏡雾袱,常笑。雖然和我們都是第一次見面官还,但她就像老朋友一樣聊著自己的生活芹橡,或者一個問題接一個地問我們。
好不容易望伦,小林終于說累了林说,歪頭睡了煎殷,草帽覆在額頭,不一會兒就打起了呼腿箩。我和方清相視一笑豪直,長出一口氣。小面包車在山間來回顛簸珠移,把路邊的麥田和戴草帽的麥客拋向身后弓乙,天色蔚藍,成熟的小麥混和陽光的香味在我們臉上拂過钧惧。
我們兩個沉默了很久暇韧,方清突然湊到我耳邊,問:“你怎么不說話浓瞪?像只小綿羊一樣懈玻。”
我知道我臉紅了追逮,繼而在心里微笑起來酪刀,這笑卻最終變成了一句自嘲:“是嗎?小時候我們班同學(xué)可把我叫母老虎呢钮孵!”?
方清好奇地看著我:“是嗎骂倘?我沒發(fā)現(xiàn)啊巴席!”
“你沒發(fā)現(xiàn)的還多呢历涝!”
“比如?”
我就是在這時漾唉,將那個三歲時因他一句話尋找冰棍泉的故事和盤托出荧库。他驚愕著,半晌也說不出話赵刑。
“你記好了分衫,你欠我一條命呢!”我跟他開玩笑般此。
方清微笑著蚪战,陽光灑在臉上。
那個十四歲的夏天铐懊,真是個充滿了愉快回憶的好時光邀桑。
我家回到城西的祖屋消夏,飯后科乎,爸爸說方清和他爸爸要來取旅游的照片壁畸,我就坐在躺椅上裝著乘涼、實則焦急地等待。
夜幕降下捏萍,蛐蛐在老屋廊下的磚縫里叫著太抓,喇叭花也沿著檐下的細繩向上攀爬。爸爸不讓開燈照弥,怕引來蚊子與飛蛾腻异。聽見鐵環(huán)“噠噠”扣響了木門,我的心便跟著“咚咚”地跳起來这揣。爸爸聞聲出屋,開了廊上的大燈影斑,半個院子都浸在一片橙黃的光明里给赞。
方清一進門,臉上就滿是笑容矫户,爸爸招呼我搬出黑色雕漆小方桌片迅,再從北房尋來一只西瓜,廚房里便響起瓜皮清脆的裂聲皆辽。故鄉(xiāng)的瓜都是圓滾滾的柑蛇,正圓,瓜瓤是淡紅色驱闷,嫩而脆耻台,不用牙咬,就在嘴里碎成小顆粒空另;瓜子黑而大盆耽,好像從來沒經(jīng)過進化一樣,輕輕一嗑扼菠,就伸出嫩白色小舌頭一樣的瓜子仁摄杂。刀口剛一碰皮,一聲脆響循榆,瓜就會全部裂開析恢,好像從采摘的那一刻起,它就在耐心等待著這樣一個輕微的動作秧饮。
等媽媽端著兩大盆西瓜放在方桌上映挂,空氣里便是清爽的西瓜香味。飛蛾在頭頂撲著燈光浦楣,留下旋轉(zhuǎn)的影子袖肥。爸爸們邊聊天邊吃瓜,我也坐在旁邊振劳,吃了一會兒便和方清悄悄地離了席椎组,溜到北房前的小花園邊坐著,高大的冬青樹把我們掩藏在燈光后历恐。
臺階清涼寸癌,一抬頭专筷,就能看見星星在閃耀。身邊的他蒸苇,是我喜歡了那么久的人磷蛹,心里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只能抱住自己的腿溪烤,胡亂講些院里的傳奇:花園里吃青蛙的老鼠味咳,吃了饅頭渾身長毛的螃蟹,還有從梨樹掉到爸爸脖子上的壁虎檬嘀。他靜靜地聽槽驶,也偶爾問些問題,星光下黑色的眼睛在發(fā)光鸳兽。我們也會羞澀地笑一陣掂铐,便是一陣更長久的沉默,不知道還能再尋些什么話揍异。
兩個人就這樣靜靜坐著全陨,也很好。
那時的我衷掷,多想讓這個屬于我們的夏天走得慢些辱姨,甚至一直這樣進行下去,永不停歇:夏夜棍鳖,西瓜炮叶,他,這些小小的幸福渡处,與宇宙中億萬年來大生大死镜悉、大毀大滅相比,如此微不足道医瘫,可對一個十四歲的孩子來說侣肄,卻是她所能想象的生命慶典的全部了。
暑假過去醇份,我們都上了初三稼锅。一日,方清突然來找我——這是三年來他第一次主動到班上找我僚纷。隔壁班異性單獨尋人矩距,在青春期的學(xué)生中,總會鬧出不小的動靜怖竭,可方清連大家的起哄都不管不顧了锥债,見了我就焦急地問:“怎么辦,怎么辦!小林給我寫信表白了哮肚!”
我一陣吃驚登夫,強壓住內(nèi)心的惶恐,試他道:“那你答應(yīng)她唄允趟?”
“我不喜歡她恼策,怎么答應(yīng)啊潮剪!”方清一臉的懇切涣楷。
夏天并未走遠,藍天抗碰,白云总棵,我的心里刮過一陣清風(fēng),懸著的心落了地改含,可惜我就是嘴太硬,只是笑著說:“我也不知道怎么辦……你只能自己解決嘍迄汛!”轉(zhuǎn)身回教室捍壤,把方清撇在身后,他佯嗔著對我喊:“唉鞍爱!你別走啊鹃觉,怎么辦啊睹逃?”
如果那時盗扇,我可以停住,對他說出心中所愿沉填,或許此后一切都會不一樣了疗隶。
可是,十四歲的我翼闹,又怎能知曉呢斑鼻?我以為屬于我們的道路漫長,這個夏天只是一個美好的開始罷了猎荠,接下來的日子坚弱,都是燦爛和輝煌。
我活在這樣的愿景里关摇,將他默默藏在心中荒叶,忙著自己的學(xué)業(yè)窍蓝,并執(zhí)著地繼續(xù)等待著我們在一起的那天返奉。
6
然后就是高中迹恐,我們再一次分開诵盼,不可避免地有些疏遠了土涝。
再一次和方清面對面聊天,已是五年后袜刷。
這五年议经,由于我們各自奔忙學(xué)業(yè),兩家疏于來往埋市,直到大二寒假冠桃,才又聚到一起。中午吃完飯道宅,爸爸說:“你跟方清出去走走吧食听,你們現(xiàn)在都是大學(xué)生了,好好聊聊你們的生活污茵∮1ǎ”
我知道我可以談戀愛了。
在正月寒風(fēng)凜冽的故鄉(xiāng)泞当,我的心里依舊裝著那個有冰棍有西瓜的夏天迹蛤。告別了父母,跟著方清襟士,在城市的街道上邊走邊選著談話地點盗飒,最終,我們來到一個酒吧陋桂,似乎只有這里才能彰顯我們“大人”的身份逆趣。
我們一起研究著雞尾酒奇怪的名字,他選了“藍色妖姬”嗜历,我則點了“粉紅情人”宣渗。交換著彼此的酒,我們看著梨州、嘗著痕囱,好像當(dāng)年山坳里烤洋芋的兩個小孩,既新奇又開心摊唇。
終于坐定咐蝇,我等著他開口,或者巷查,等著我自己開口有序,來結(jié)束這漫長的等待和我們各自孤獨的歲月。為了這一刻岛请,我已經(jīng)等了太久了旭寿。
這時,方清突然從兜里掏出一支煙崇败,點燃了盅称,迫不及待地吸了一口肩祥,然后斜身倒在沙發(fā)上,他仰著頭缩膝,青白色的煙從他口中緩緩上升混狠,成了一朵云。
我從未料到這一幕疾层,忙問:“方清……你怎么……抽煙将饺?”
“你別告訴我爸,他們不知道我抽痛黎∮杌。”
我應(yīng)了一聲,突然感到眼前這個方清有點陌生:“你啥時候?qū)W會的湖饱?”
“上了大學(xué)掖蛤,煩得很,人家都抽煙井厌,我也就抽了蚓庭。”
“煩啥仅仆?”
“唉彪置!我們宿舍的,一個個都有女朋友了蝇恶,就我沒』掏”
我喝了一口酒撮弧,忐忑地說:“你想有就有啊∫”
“沒人喜歡我贿衍!”
“小林不是喜歡你?”
“對了救恨,還有小林……她怎樣了贸辈?”
“我爸告訴我,小林年前剛結(jié)婚肠槽∏嬗伲”
聽了這個,他狂抽了一口煙:“她都找到幸福了……”然后他猛地直起身秸仙,一口氣喝下半杯酒:“我喜歡的嘴拢,都不喜歡我!”
我突然怕極了寂纪,忙問:“誰不喜歡你席吴?”
“初三的時候赌结,我們班不是新轉(zhuǎn)來一個叫黃雨芳的嗎?她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好孝冒,我們常一起討論問題柬姚,我也不知道為啥就喜歡上她了,可是她不喜歡我庄涡。所以之后我的成績就下降得很厲害量承。那是我的初戀啊,我的初戀啼染!”
我突然感覺自己被什么東西洞穿宴合,是的,那是我十四歲的秋天迹鹅,屬于我們的夏天剛過去不久卦洽,九班新來了個同學(xué)叫黃雨芳。他喜歡上了她斜棚,而我卻還活在十四歲夏天的記憶里阀蒂,活在和他共度余生的夢里。
方清依舊自顧自地黯然神傷弟蚀,講述著他又喜歡上的一個大學(xué)女孩的故事蚤霞,依然是人家不喜歡他。他抽完一支煙义钉,又點了一支昧绣,酒氣上頭,臉已經(jīng)泛紅了捶闸。
“你呢夜畴?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突然一句話砸過來删壮,讓我無處遁形贪绘。
見我不答話,他又呵呵笑了:“你別告訴我你從沒喜歡過人——我才不信央碟!”
我的眼淚就要掉下來税灌,強壓住自己,一字一頓地說:“我曾經(jīng)很喜歡一個人亿虽,喜歡了很多很多年菱涤,但是,他好像沒有喜歡過我洛勉±昃剑”
“沒事兒,還有更好的坯认》埽”他安慰著我氓涣,像個大哥。
我還想再說些什么陋气,可這個晚上劳吠,那么多的新事,就像冬天的雪一樣突然堆積在眼前巩趁,我的路斷了痒玩,走不出去了。
我怕自己再沒有機會议慰,決定冒險一次蠢古,幾乎是表白一樣跟他說:“家里長輩……好像挺愿意我們在一起……我和你……”
他一甩煙,笑了一聲:“怎么可能别凹?”
那一天草讶,十九歲的我終于明白,人在極度悲傷的時候炉菲,是會笑出來的堕战。
我笑了出來。一個人回家的路上拍霜,我一路默念著那句話嘱丢,一路笑著。我在笑誰呢祠饺?笑我一個人越驻,演了一出獨幕劇道偷?笑自己一遍遍地重復(fù)著兩歲半的故事伐谈??
我終于知道,年少時曾害怕了無數(shù)遍的那個問題該如何作答:如果我和方清不在一起试疙,我會怎樣呢?我多想跨越時間的洪流抠蚣,告訴十二歲的自己——我會笑出來祝旷,滿臉是淚,心如刀絞嘶窄。
7
一年后的正月十五怀跛,兩家又聚,我和方清去看煙花柄冲,對著滿天煙火吻谋,他告訴我,他有女朋友了现横。
此后我們各自為情所困漓拾,又是一個五年阁最。
再次重逢,彼此都是單身骇两。這次速种,爸爸帶我去看望方清的奶奶,奶奶快一百歲了低千,癱瘓在床配阵,硬要留我在她家吃飯,而我卻已經(jīng)不再像從前一樣示血,毫不推辭地坐在飯桌前棋傍,狼吞虎咽大快朵頤了。我學(xué)會了客氣难审,學(xué)會了津津有味地喝著白開水瘫拣。
奶奶看著我,在一屋子人中間剔宪,獨獨看著我拂铡。
“瑋瑋,我有一樁心事葱绒。我一直有一樁心事感帅。”
我湊近她地淀,她雙手握住我的手失球,一句話驚天動地:“你的心事,奶奶知道……奶奶知道……有奶奶在帮毁,你放心实苞。”
我的淚就要涌出來烈疚,可在眾人面前黔牵,我還是笑著點著頭,看著她爷肝。
快走的時候猾浦,她又隔著床頭欄桿喊著:“瑋瑋,我愛你灯抛!你要記著金赦,我愛你!”
我尷尬而悲哀地笑著对嚼,一個快一百歲的老人當(dāng)眾對我喊“我愛你”夹抗,大家都當(dāng)成一樁趣事,全笑了纵竖。方清爸爸還在旁解圍道:“奶奶年紀(jì)大了漠烧,有時候腦子糊涂了杏愤,亂說些東西」辽”
可只有我知道声邦,奶奶哪里是糊涂,歷經(jīng)滄桑的她一眼就看穿了我摆舟。
奶奶去世一年后的夏天亥曹,方清在甘肅蘭州,我在青海樂都恨诱,相距只有一百余公里媳瞪,這是我們考上大學(xué)以來,各自工作的地方距離最近的一次照宝。他發(fā)短信給我:“我后天要在蘭州結(jié)婚了蛇受。”
“祝賀你厕鹃!發(fā)給我地址兢仰,我去參加你的婚禮〖敛辏”
我打心眼里為他高興把将,并準(zhǔn)備了賀禮,可他沒有回復(fù)忆矛。
那也是個夏天察蹲,我在青海的山頂,把曾經(jīng)屬于我們的一切倒帶催训,還給歷史——那些所愛洽议,所怨,所心領(lǐng)神會漫拭,所隔膜萬重的一切——冬青樹背后的細語亚兄,野風(fēng)吹過麥田的響聲,山坳里的等待采驻,炒洋芋的煙火审胚,蒜薹肉,冰棍泉挑宠,最后全部回到三十年前照片上定格的那一刻。
我抱著西瓜颓影,看著他各淀,好像看到時間停止。
西瓜是我們一起吃過的最后一樣?xùn)|西诡挂,而我最終也說服了自己:此生屬于我和方清的夏天結(jié)束了碎浇,這世間最甜最涼的瓜临谱,如此美好,卻永不再來奴璃。
(本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作者 | 曹瑋
編輯 | 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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