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遺囑
賴文同睜開迷離的睡眼,看到得是兩張熟悉的面孔渡嚣,妻子何祺和兒子賴輝梢睛。他聽見他們輕聲說:“醒了?”他閉上眼睛想了想识椰,他在臨睡前就沒打算醒過來绝葡,因為對他來說死亡可能會突然而至。
賴文同的整個后背都放射型地疼痛腹鹉,讓他正臥藏畅、側(cè)臥、俯臥、怎么躺著都不是愉阎,他有時會讓妻兒把病床搖個角度绞蹦,讓他半躺半坐,可不到十分鐘他又會讓她們再把他放平榜旦,因為他的腰就像斷了一樣支撐不住身體幽七。每到這時候他就會想:“如果死了就不會感到疼痛了吧?可我死了何祺怎么辦呢溅呢?”他又感覺了一下澡屡,今天很奇怪,他的腦子格外清醒咐旧,就像一片椰林被一場暢快的夏雨淋過驶鹉,每顆椰果都沁透了蜜甜的清涼。他的后背也不疼了铣墨,就是下半身好像丟了室埋,沒有一點知覺。這樣也好踏兜,他曾經(jīng)想過词顾,假如能有一種辦法讓必死的人保留一個清醒的腦袋,能在他死后看到他牽掛的人就好了碱妆,哪怕不能和他們交流也不能為他們做任何事情肉盹,如果那樣許多人都愿意痛快死去。
“想喝水嗎疹尾?”他聽見妻子問上忍。
“好,謝謝纳本∏侠叮”他用沙啞的聲音說。
賴文同曾幾次向大夫請求安樂死繁成,在他的后背被一群老鼠撕咬又有無數(shù)根蟲子鉆到他的五臟六腑的時候吓笙,那種疼痛真是無以言表。他想:“生命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干嘛不早點結(jié)束呢巾腕?”可當他一看到何祺又想:“為了她面睛,我再忍受一下煎熬有什么不行的呢?”在他們都還健康的時候曾討論過這樣一個話題:如果在他們兩個人當中必須有一個人得病誰得病更好尊搬?結(jié)論是:他得病最好叁鉴。因為一,他會得到何祺很好的照顧佛寿,可何祺不能幌墓,他粗心大意并且笨手笨腳;二,他如果死了何祺會永遠想著他并且不再嫁人常侣,而他卻不敢保證——這是何祺半開玩笑說的蜡饵,他當時還有點不太高興。他相信妻子對他合睿可枯验残,石可爛捞附,而情不移巾乳,自己卻不一定能做到∧裾伲可他并不認為這是讓他先病甚至先死的理由胆绊;他愿意先病甚至先死是因為當時他痛到了極點,就想:“我這是為何祺痛的欧募,因為我們倆必須有一個遭這份罪压状!”每想到此他就會由一個懦夫變成一個英雄,他的痛也會減輕許多跟继。
賴文同在病床上斷斷續(xù)續(xù)已經(jīng)躺了九個多月种冬,這段時間讓他思考了好多以前很少思考過的問題——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上帝?假如有并且上帝是萬能的為什么要讓人去死舔糖?人死后到底有沒有靈魂娱两?人死后的軀體到底去了哪里?現(xiàn)代醫(yī)學到底能不能根治癌癥金吗?未來科技的進步能不能解決人的永生問題十兢?開始一想到死——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賴文同這個人他的后背就冒涼風,后來又覺得上帝把他派到這個世上來肯定有自己的美意摇庙,他不會讓一個人經(jīng)歷了那么多苦難就這樣死去的……今天旱物,他像一個新人那樣醒了,哦清醒而無病痛的生命是多么美好卫袒?一如滿天陰霾里透過的一線陽光宵呛、冰天雪地里發(fā)現(xiàn)的一抹新綠、枯萎秧苗上落下的一滴露珠夕凝。
“我想喝點小米粥宝穗。”他對何祺說迹冤。
何祺蒼白的小臉上立刻生動起來讽营,用高八度的聲音對手機那邊說:“老五,你姐夫今天好多了泡徙,想喝小米粥橱鹏,麻溜的!”
賴輝也高興得在一旁問:“爸,你想吃點水果不莉兰?”又伸了一下舌頭挑围,說:“噢,醫(yī)生不讓吃東西糖荒∩颊蓿”
“把鏡子拿給我〈范洌”賴文同對何祺說蜘矢,卻用眼睛瞄著她的身材,好像在偷窺別人家的女人综看,就像當年在一群繪畫者和模特中偷窺她那樣品腹,竟有點小沖動。那年何祺都四十五歲了红碑,還那么風姿綽約舞吭,從側(cè)臉和背后上看簡直就是個風流少婦!一時間他竟對何祺在他死后會不會守寡發(fā)生了懷疑析珊,他知道這么想很自私羡鸥,真正的愛就應當讓對方幸福,可哪個男人愿意自己心愛的女人投入別的男人的懷抱忠寻?他在何祺舉著的鏡子里看到了自己:一張像蠟紙一樣焦黃的臉惧浴,瘦得能看到顴骨,額頭上也青筋暴露锡溯,可他的頭發(fā)被理得規(guī)規(guī)矩矩赶舆,并且染過,完全沒有他生病前那拉塌的樣子祭饭。他還用余光看到了自己的下半身芜茵,身上埋著兩根管子——輸液管和導尿管,還有感不到的倡蝙,屁股上包著一個大號的尿不濕九串,人到這時候就顧不上什么面子了。何祺現(xiàn)在不但成了理發(fā)師寺鸥、還是護理病人的專家猪钮,她每天給他翻三次身,擦拭并按摩全身胆建,大熱的天他身上都沒生一點褥瘡烤低,給他端屎倒尿也沒有一句怨言。何祺說:“總比我病了讓你伺候強笆载∑四伲”——他們這個不經(jīng)意的玩笑還真有用涯呻,因為一方是替另一方得病的,那么未得病一方伺候得病一方就天經(jīng)地義腻要。當初他只貪圖她的美貌卻以為她會是自己的負擔复罐,現(xiàn)在看來人還真不能短視,夫妻之間說不定誰依靠誰雄家。
何祺拿出口紅來給丈夫涂嘴唇效诅,說:“這個療區(qū)數(shù)我老公俊√思茫”他很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乱投,用微弱的聲音說:“在病人當中×茫”——這又是他們倆常開的一個玩笑篡腌,在學校時他們這樣夸自己是因為他們當年真是一對金童玉女,后來他們這樣夸自己是因為他們在同齡人中始終是最漂亮的一對勾效,即使是現(xiàn)在,這么慘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美叛甫,是何祺一生的追求层宫,開始賴文同不理解,因為在他們那個年代愛美就是“小資”其监,就是低級趣味萌腿;后來他感覺很有趣,何祺把自己管理得很嚴抖苦,素食毁菱、運動、不熬夜锌历,打扮起來一絲不茍贮庞;現(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很必要,還有什么比贊美更方便究西、更經(jīng)濟窗慎、也更有效的良藥嗎?于是卤材,每當他遇到挫折妻子就會用夸獎的方式來給他打氣遮斥,而讓妻子破啼為笑的最好辦法不是干活和買禮物,而是對她進行完全不顧事實的夸獎∩却裕現(xiàn)在面對著鏡子里的自己他又找到了一件令他欣喜的事情——他的眼睛里仍然充滿了年輕人才有的智慧术吗,他病得很清醒,經(jīng)驗告訴他在目前國內(nèi)的醫(yī)療體制下病人替醫(yī)生做判斷是非常必要的帆精,否則真會讓你人財兩空较屿。
醫(yī)生來查房了材蹬,呼呼拉拉一大群,他們問了一下排便吝镣、疼痛和睡眠的情況就走了堤器,例行公事。
賴文同是兩年前發(fā)現(xiàn)自己便血的末贾,以為是痔瘡闸溃,偶爾發(fā)作一兩次后背疼,沒當回事拱撵,還笑自己是“有痔之士”辉川。何祺強迫他去海南省人民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結(jié)腸癌已經(jīng)是中晚期拴测,卻不敢告訴他乓旗。何祺一打聽,杭州市人民醫(yī)院的結(jié)腸癌切除手術(shù)水平最高集索,就哄著他去了杭州屿愚,當時說是切除闌尾。手術(shù)做得很成功务荆,他一個月就下了地妆距,兩個月吃飯和走路都恢復了正常,三個月就恢復了臉上的血色函匕,那時候他們做出了一個驚人的決定娱据,不給兒女留下一分錢,把所有積蓄都用來旅游和保養(yǎng)自己盅惜!可是到北京市腫瘤醫(yī)院一復查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了肝部中剩,又是一個中晚期!他是自己走進這家權(quán)威醫(yī)院的抒寂,三個月后他被四個男人用床單抬了出來结啼,這家權(quán)威醫(yī)院用三個月時間把杭州醫(yī)院的檢查結(jié)果復查了一遍,每次復查的間隔要半個月蓬推,這才讓他知道了病情的嚴重妆棒。他們打心眼里感謝北京的“黃牛”沸伏,是他們讓他縮短了復查的時間糕珊,并且在每次被攆出院后又能通過“黃牛”又回到病房毅糟,他們說北京的“黃藕煅。”才是在救死扶傷的人道主義者。這家北京的權(quán)威醫(yī)院連一片止痛藥都沒給他開過姆另,直到宣布他最多活不過一周喇肋。何祺當機立斷用救護車把他連夜送回自己的老家四平中醫(yī)院坟乾,這家的醫(yī)院能做的只是用人文關懷來讓他和死神賽跑,多活一天都是賺的蝶防。何祺在此期間收集了有關癌癥的各種觀點:癌癥其實不用治甚侣、肝癌到外國就能治好、某民間高人有偏方间学、信上帝就能得醫(yī)治……沒想到奇跡真的發(fā)生了殷费,感謝上帝,丈夫竟然不疼了低葫,何祺真是高興得不行详羡。
賴文同除了頭部哪里都不能動,就用微弱的聲音把妻子和兒子叫過來嘿悬,說:“ 不管我還能活多久实柠,趁頭腦清醒我還是要給你們交待一下后事∩普牵”
何祺還想安慰他窒盐,說:“沒必要吧?”賴輝說:“媽躯概,中國人就得學西方登钥,早早就把遺囑給立了,這跟得不得病無關娶靡。”他們就坐到了病人的床邊看锉,一人拉起了病人一只皮包骨的手姿锭。
賴文同對兒子說:“小輝,我說伯铣,你記呻此,我們?nèi)齻€人簽字∏还眩”
賴輝拿來筆紙說:“好了焚鲜,爸》徘埃”
賴文同喘著氣說:“我叫賴文同忿磅,今年五十歲。我的妻子叫何祺凭语,我的兒子叫賴輝葱她。我特立遺囑把現(xiàn)有財產(chǎn)分配如下:一、從我的現(xiàn)金里拿出一百萬償還我所欠的債務似扔,由何祺辦理吨些〈曜唬”
這娘倆互相看看,賴輝說:“媽豪墅,有必要嗎泉手?都是說不清的陳年舊賬?”他的下半句是:“我爸都病成這樣了偶器,如果人不在了斩萌,賬也就清了∽创眩”何祺說:“就依著你爸吧术裸。”
賴文同又說:“二亭枷、賴輝已有房子袭艺,何祺名下的房子是我和她共同投資的,我走后叨粘,我的那一份房產(chǎn)留給我父母猾编。”
還有倒著繼承財產(chǎn)的升敲,賴輝顯然不高興了答倡,說:“爸,您說完了驴党?”賴文同說:“這就是我的遺囑瘪撇,我們?nèi)齻€人簽字就不用公證了「圩”賴輝諷刺道:“挺合理倔既。”就到一旁譽寫去了鹏氧。
何祺的五妹笑呵呵地推門走了進來渤涌,說:“姐夫,你今天可好多了把还?一會兒俺們教會的姊妹會來給你做禱告实蓬,俺們教會專門成立了個‘癌友會’,全是被醫(yī)院判了死刑又被主救活的教友吊履“仓澹”她用一個大保溫杯裝了小米粥,還給這娘倆帶了不少好吃的率翅。見了賴輝寫的遺囑說:“還什么債呵练俐,在法律上早過起訴期了∶岢簦”
何祺說:“債還是要還的腺晾,就是現(xiàn)在不是時候燕锥。”
賴文同對老五說:“以后你和老六輪流照顧我悯蝉,讓你三姐去哈爾濱替我還債归形。賴輝也該回海南上班了,有急事再叫他過來鼻由∠玖瘢”
五妹說:“我們照顧你倒沒事兒,就是得問問醫(yī)生讓不讓我姐離開蕉世“簦”說著向何祺擠擠眼。
這姐倆一起來到了走廊狠轻。
五妹說:“姐奸例,你不能走。我剛剛問過醫(yī)生向楼,姐夫不感覺疼是末梢和下肢的神經(jīng)都壞死了查吊,他腦子突然清醒可能是回光返照『桑”
何祺的眼淚唰一下流了下來逻卖,說:“不會吧?他已經(jīng)好轉(zhuǎn)了昭抒!”
賴輝推門走過來评也,說:“媽,我爸找你灭返〕鸩危”
他們一起回到病房,見床上的病人氣喘吁吁地說:“我知道來日無多婆殿,何祺,看在咱們夫妻一場的份上你現(xiàn)在就走罩扇,我要聽到你一一還錢的消息婆芦。”
何祺抹淚道:“你欠錢的事我一概不知喂饥,你讓我上哪兒找債主呀消约?”
賴文同已經(jīng)很累了,閉上眼睛說:“你员帮,你找到霍忠信就全找到了或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