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鳖枕,我辭去在洛杉磯的工作,單槍匹馬跑到美國中部一個大學讀博士梅誓。
基于個人研究的方向恰梢,我參與了一些藝術療法項目,為早中期的阿爾茨海默癥患者做腦部訓練梗掰,類似于繪畫嵌言、做手工。我有自己長期跟進的患者及穗、一位奶奶摧茴,每周和她見面。
直到有一天埂陆,她不在了苛白。
“那她還會回來嗎?”我問我的教授焚虱,她告訴我丸氛,老奶奶被轉移去了臨終關懷病房。我知道著摔,只有被診斷壽命少于六個月的病人才會在那里入住缓窜。
教授是一位個子不高,精干又溫柔的女性谍咆,她搖搖頭說:“正常情況下是不會再回來了禾锤。”在那之前我每周和老奶奶見面摹察,見到我她總問同一個問題:“你是誰恩掷、叫什么?”我與她的每一面都是新的一面供嚎,而她幾個月都從未認識過我黄娘。雖然知道她總有一天會離開峭状,我還是感到悲傷。
教授問我:“你想來唱歌嗎逼争?”此情此景被問了這樣一個問題优床,我感到莫名其妙,她繼續(xù)說:“學校有一支‘臨終合唱團’誓焦,每周會去臨終關懷中心為那里的‘住戶’唱歌胆敞。” 她說住戶杂伟,這個詞選得太溫和而掩蓋了其中的殘酷移层。
在我的成長環(huán)境中,“死亡”是個需要被避諱的詞赫粥,我還沒聽說有大學生們組成志愿組織去接觸將死之人观话。
想到老奶奶,我決定加入越平。教授發(fā)給我一些相關資料匪燕,大部分是歌詞譜,約我在周四晚上去學習歌曲和唱法喧笔。
二
周四帽驯,我循著地址在一棟教學樓里找到了他們所在的教室。
教室不大书闸,所有的桌椅都被推在墻邊尼变,只在空蕩的教室中央擺了一圈椅子,椅子中間放著一把躺椅浆劲,上面鋪著毛毯嫌术。
向他們打完招呼后,五六個人圍坐在椅子上牌借,做了自我介紹度气,他們都是本科生。合唱團的領隊是一個圓潤又活潑的金發(fā)女生膨报,叫曼蒂磷籍,今年二十歲,修了心理學和音樂雙學位现柠。
幾個唱和聲的成員多是學天文或政治學院领,但大多兼修了音樂學院的雙學位,學習演唱或作曲够吩。他們的穿著漂亮大方比然,熱情又親切,嘰嘰喳喳跟我說著合唱團的事周循。
2016年强法,學生們就創(chuàng)立了臨終合唱團⊥蛩祝現在固定成員有五人,作為領隊交換著帶隊饮怯,曼蒂是其中之一闰歪。合唱團每周一次去臨終關懷中心,除了和患者說話外不能有其他接觸硕淑,一個房間只停留四首歌的時間课竣。
如果有人去世了嘉赎,合唱團會去葬禮上為他的家人們唱歌置媳。據報道,在美國公条,約有200多個為臨終老人服務的合唱團拇囊,用歌聲陪伴臨終者最后一程。
我得到了一本唱本靶橱,里面大概有三十首歌寥袭,每一首都很短,只有四到八句歌詞关霸〈疲“大部分時間,我們會反復唱一些很受歡迎的曲目队寇,但如果你能都學會就更好了膘掰。”曼蒂說佳遣,“我們現在把每一首都唱給你聽一遍识埋。”他們很有默契零渐,互相示意了一下便開始合唱窒舟。
落日灑了一大片橘紅色的晚霞進教室,我坐在那兒心里感到觸動诵盼。歌聲很美惠豺,美到似乎該讓更多人聽到》缒可我轉念又想耕腾,既然是唱給臨終者的,有人聽不到杀糯,就不要聽到了吧扫俺。
他們唱完后,一位留著濃密大波浪的女生忽然站了起來,拿起放在中央躺椅上的毛毯声功,對我說:“你要來躺著試試嗎拴念?”
我理解她的意思:他們想讓我躺下您没,模擬一個臨終者焦影,他們唱歌給我聽墅拭,我就能理解病人聽歌時的感受了钦椭∶危可我沒有動盈简。
我第一反應竟是覺得不太吉利凑耻,即便知道他們是好意。小時候柠贤,有位殘疾的老奶奶常來我們院子里打麻將香浩,空的輪椅放在活動中心門口。
我覺得輪椅很有意思臼勉,趁大人們不注意爬上去開心地晃來蕩去邻吭,家人看見后立刻把我拽下來。我以為要被批評亂動別人的東西宴霸,但他們壓著聲訓斥:“怎么能坐這種東西囱晴,不吉利!”
我掙扎著瓢谢,不想去扮演并體會臨終者的感受畸写,這幾個美國人卻熱情地持續(xù)邀請我躺下,連毛毯都幫我抖開氓扛】莘遥“來試試吧,”他們說幢尚,“我們每個人都試過破停。”我站了起來尉剩,有點嘲諷自己明明已經讀到了博士真慢,卻還在為“不吉利”這種迷信心理糾結。
毛毯很軟很暖理茎,我躺了下來黑界,看不清周邊人的臉龐,但能感受到他們的目光投在我身上皂林,我有點慌亂朗鸠,干脆閉上了眼,企圖想象自己正在休息础倍。
“愿安詳陪伴著你……” 他們唱烛占,“一路而來,直到未來∫浼遥”一瞬間犹菇,我仿佛置身于教堂的唱詩班前,聽著高低和音唱誦著致向亡靈的歌曲芽卿。
房間里暖洋洋的揭芍,窗外的落日仿佛讓時間變慢了。
三
第二天下著小雨卸例,我上完課称杨,在學校停車場上與團員們匯合,第一次跟著合唱團去唱歌筷转。
作者圖 | 學校
我們分頭乘了不同的車姑原,我坐在后排,和教授與曼蒂一輛車旦装。她們談論著今天想要唱的歌曲名單页衙,也問我學會了幾成摊滔,我拿著歌本繼續(xù)背歌詞阴绢。
傍晚時,我們抵達臨市最大的一家臨終關懷中心艰躺。聽說這家機構的“等待名單”上排了成百上千個名字——它價格不菲呻袭,但仍有無數臨終者難以入住。
曼蒂說腺兴,合唱團之前有一個女孩左电,她父親得了胃癌,一直排隊想進這家我們去唱歌的臨終關懷所页响,可惜沒排到篓足。父親去世后,她再也不來了闰蚕。
這里裝修得像一個豪華版養(yǎng)老社區(qū):沙發(fā)上鋪著針織毯子栈拖,走道邊立著木質人偶;玻璃柜里展示人們互相擁抱的照片没陡,被擦得油亮的蠟燭燈臺下散落著彩色軟糖和巧克力涩哟。
進行正式演唱前,我們在休息室里做準備工作盼玄√耍“如果你在唱的過程里覺得想哭,”曼蒂對我說埃儿,“你就停下來器仗,調整呼吸,等到可以繼續(xù)跟著唱了再加入童番【ィ”
我聽了有點疑惑暴心,問她,“為什么想哭杂拨?”一直大方的她愣住了专普,隨即有些不好意思:“我有時候會想哭,我是說如果弹沽√醇校”
我們各自帶著一把圓形的簡易椅去敲住戶的門。第一扇門虛掩著策橘,房間昏暗炸渡,除了呼吸機壓泵的運作聲外,只有病人因為痛苦而在呼吸間帶出的沉重呻吟丽已。
合唱團靜悄悄地進入蚌堵,我走在后面,錯過前人的肩膀看到床上的人沛婴。他滿身插滿透明的插管吼畏,皮包骨頭的身體在一床棉被下干癟地躺著,只露出一只穿著多層棉襪的腳嘁灯,又大又笨泻蚊。當時正值夏末,我們都穿著短袖或短褲丑婿。
曼蒂問病床上的老人性雄,“您想聽我們唱歌嗎?”老人睜著眼羹奉,一動不動盯著房頂的角落秒旋,沒有回應。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為被擺成了這個姿勢诀拭,腦袋不得不沖著那個方向迁筛。
“如果您愿意聽我們唱歌,就閉上眼睛好嗎炫加?”曼蒂接著說瑰煎。我正想老人可能無法做出回應,他突然閉上了眼睛俗孝。我有點驚訝酒甸,看到其他人立刻熟練地放下椅子,我也趕緊跟著坐下赋铝。我歌詞記得不太熟插勤,好在那人也無法看向我。
他閉著眼睛,腦袋依舊對著房間頂角农尖。在我們唱到第三首時析恋,曼蒂站起來去看了看他。他睡著了盛卡。
曼蒂招招手助隧,示意我們離開,并輕輕掩上了他的門滑沧。我心里有點感觸并村,卻說不上來。感覺我們的歌滓技,就像是搖籃曲哩牍,希望臨終的人都能緩慢地睡去,短暫地擺脫痛苦令漂。
四
跟在隊伍里膝昆,我們又去了第二間臥室,門口正站著一位護工叠必,“你們終于來了荚孵,她叨叨了一天呢∧铀簦”護工一邊把裝著餐盤的小推車推出來一邊說处窥,看來和我們合唱團的成員很熟悉了嘱吗。
曼蒂帶著我們走進房間玄组。房間的邊角到處都是植物,花朵簇擁在一起谒麦《矶铮“你們來啦!”這個病人很年輕绕德。她穿著碎花的外套患膛,剪了一頭短發(fā)。曼蒂認識她耻蛇,上前和她擁抱了一下:“你好踪蹬,羅茜!”
羅茜捻了捻身上蓋著的毛毯臣咖,熱情地說跃捣,“我等不及要聽今天的歌了!”她的聲音朝氣十足夺蛇,只是鼻子下方插著一根導管疚漆。坐下時我看到了羅茜被子下面的腿,泛著青黑色,布滿了深棕的圓形疤痕娶聘。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闻镶,只知道她看不到明年夏天了。
本來以為在合唱團里唱歌算一個浪漫的副業(yè)丸升,沒想到坐在年輕的臨終者手邊铆农,才發(fā)覺死亡隨時可能到來,無論年齡大小狡耻。我與大家一同唱起了歌顿涣,而她看著我們,嘴角噙著笑酝豪。
可沒多會兒涛碑,她眼中含了淚水。眼神里已經沒有不甘孵淘,非常坦然蒲障,一股酸脹的氣息沖上我的胸腔,我急忙避開她的目光瘫证,她的淚水令我緊張揉阎。
我們結束了四首歌,她在病床上擦了擦眼角背捌,說:“太感謝你們了毙籽。”我們忙說不用謝毡庆。她年輕的眼睛望著我們坑赡,問:“你們下一周還來嗎?”我們說么抗,當然會來啊毅否。她立刻盈滿了笑意,說蝇刀,“太好了螟加,我希望我能活到下一周⊥趟觯”我第一次聽到一個人這樣樂觀地談論死亡捆探。
臨終關懷中心的樓道亮堂堂的,時不時有推著輪椅的人從旁邊經過站粟。我拎著我的椅子跟著大家黍图,突然理解了為什么這里裝飾華麗,或許是在說:在人生的最后一個階段卒蘸,我們依然熱愛生活雌隅。
離開的時候天黑透了翻默。在回家的車上,曼蒂問我:“你以后還來嗎恰起?”我說“來修械!”。那晚回家检盼,我把三十多首歌反復聽了一整夜肯污。
五
之后每一個周四,我都跟著合唱團去臨終關懷所唱歌吨枉,我發(fā)現每次去那里蹦渣,名單上的人都不一樣。
有一位臨終者貌亭,總認為我們是被教義綁架來的柬唯,絮叨著問我們?yōu)槭裁丛敢饨o他唱歌∑酝ィ“上帝讓你們幫助我們锄奢。”那個老人躺在床上剧腻,病怏怏地說拘央。
我們互相看了一眼,實在不知道該怎么扭轉他們對公益的印象书在』椅埃“不是,”我們回答老人家儒旬,“是我們自己來幫助你們的栏账。”
作者圖 | 唱歌前的準備
這天义矛,我們和往常一樣在周四抵達目的地发笔,拿到今天想要聽歌的人員名單,便開始依次造訪凉翻。
這天是探視日,一些家人在關懷中心的走廊上穿梭捻激,我們拎著椅子從他們中穿過時制轰,不斷接收到疑惑的眼神。
第一間房子靜悄悄的胞谭,房間里關著燈垃杖、連窗簾都拉得緊緊的,這一般說明病人長期處于半昏迷的狀態(tài)丈屹。
曼蒂先進了房間调俘,我聽見她輕輕地問病人是否想聽我們唱歌伶棒,但沒有回應。門口的護士示意我們彩库,“你們去唱吧肤无,她幾乎不會說話『眨”
我隨著其他人一起進了病房宛渐。病人仰躺在床上,靠一臺有著機械噪音的呼吸機續(xù)命眯搭。我能聽見她的呼吸聲窥翩,混合著喉嚨口隨著吐息傳出含糊又粗重的嗡嗡聲,聽起來憋悶又難受鳞仙。
當我們聚集在她床邊后寇蚊,曼蒂又一次詢問她是否想聽我們唱歌,她依然沒給出反應棍好。我坐下后狐疑地望了一眼她盯著的方向幔荒,眼前是交叉的流管和臨終者枯萎的面容。
“開始了梳玫〉海”曼蒂說。我立刻集中精力到歌曲上提澎,房間里并不安靜姚垃。呼吸機等機器此起彼伏地發(fā)出響聲。我們似乎要蓋過這些維持生命的機械盼忌,卻又不敢太大聲积糯,怕吵到了床上這簇細微搖擺的靈魂。
每一首歌之間基本沒有停歇谦纱,病人也沒有對任何一首歌做出反應看成。我們結束了四首歌后,輕手輕腳地站起來收了椅子跨嘉,準備離開川慌。
正當此時,床上的人突然動了起來祠乃,她掙扎著抬起手梦重,嘴里傳出更大聲的嘶響,手上還插著點滴的針頭亮瓷。我們嚇了一跳琴拧,趕忙靠過去,離門最近的人還跑了出去叫護士嘱支。
當我們圍聚到她身邊時蚓胸,那位病人顫抖著握住了曼蒂的手挣饥,用力地、嗡嗡地說:“謝……謝沛膳∪臃悖”在這個昏暗的房間里,所有人都安靜了一瞬于置。而后我們一同輕聲地回應:“不用……不用謝的茧吊。”我們嘰嘰喳喳八毯,似乎根本無法好好表達自己的情感搓侄。
我覺得她很勇敢。面對死亡需要勇氣话速,這像和死神談判讶踪,是關于尊嚴的事。合唱團的歌泊交,就像談判前一支撫慰人心的臨終插曲乳讥。
六
隨后我們又敲響了另一扇門。無論之前經歷了什么廓俭,每個成員都要調整心情繼續(xù)去為其他的臨終者唱歌云石。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女性,房間里兩邊的沙發(fā)和椅子上坐了有七八個人研乒,最小的十歲左右汹忠,也有五十出頭的中年人”荆看來他們正在探望親人——病床上那位奄奄一息的老奶奶宽菜。
他們并不清楚我們要做什么,只像好客的人家一般讓我們隨意坐竿报。我們和之前一樣圍坐在病床前铅乡,互相看了一眼示意開始,曼蒂張口唱了第一首歌烈菌。
我們圍著病人阵幸,她的家人也圍在我們身邊,安靜的氣氛里只有我們高低的和聲僧界。我們唱著:“請記住我是夜里的暗色侨嘀,是月亮的光芒,我永遠望著你捂襟,望著你走在長長旅途上』斗澹”
一首歌還沒結束葬荷,抽泣聲已在四周響起涨共。還不明白生死是何物的小女孩,正倒在她父親的懷里抽咽宠漩。那位中年女性倚在床邊举反,緊緊握著她年邁母親的手,遞到嘴邊吻扒吁。不同年齡的人火鼻,在這一瞬間都變成了孩子,互相擁抱雕崩,壓抑著哭泣魁索。
我也呼吸不穩(wěn),陷入了無邊的溫柔和痛苦里盼铁。我不得不像之前曼蒂教我的那樣停下唱歌粗蔚,調整自己呼吸。
合唱團其他人穩(wěn)穩(wěn)唱著高低聲部饶火,歌聲在隱隱的哭泣聲里浮動鹏控,像安慰,又像發(fā)泄肤寝。他們終于唱到最后一首:“我不是在走向黑夜当辐,我是在走向星辰±鹂矗”
走出病房后缘揪,我找了個角落擦眼淚。病人的家屬追出來和我們擁抱刨摩。我才知道寺晌,此前從未有家人一起聽唱給臨終者的歌。
我突然想到澡刹,之前問教授合唱團存在的意義時她的回答:“我們讓愛意具象化呻征,讓安慰可以被聽到”。每一位瀕臨終點的病人罢浇,都值得被安慰陆赋。
死亡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一次永恒,而我逐漸明白嚷闭,對生活的愛和渴望攒岛,不會隨著生命的終結而消失。在死神到來前胞锰,請再給我一首歌的時間灾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