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宇在同學微信群里轉(zhuǎn)發(fā)了一則搞笑視頻柑土,幾個小時后蜀肘,楓楊回復(fù)了“哈哈”,隨后補上一個大拇指稱贊的表情稽屏。便算是一個回合的交流過去了扮宠。像我一樣恰然點開,并也笑了一下但無所回應(yīng)的人狐榔,有多少個坛增?選擇不予回應(yīng)获雕,在我們來說,是一種無足掛齒的習慣性隱匿收捣。大多數(shù)的我們届案,對這一次交流的日常回避罢艾,其默契是微信自帶的“消息免打擾”模式楣颠,即,我并沒有看見昆婿。但這無疑是撒謊球碉。就是這樣的,因為我們不在阿宇面前仓蛆,所以不同時睁冬,所以撒謊。但是反過來看疙,由于更深層面的各自隔絕豆拨,即便在面對面的時候,我們也毫無誠實可言能庆。比如施禾,前天晚上阿宇安排的酒局上。
我遲到了搁胆。故意的遲到弥搞。本意上、習慣上渠旁,是拒絕參加這種無意義的酒局的攀例,一些久不聯(lián)絡(luò)、生活各自不同也各自無趣的男人們坐到一起顾腊,除了吃肉粤铭、喝酒,以及講講黃段子杂靶、吹吹牛梆惯,以及喝多的時候抱頭痛哭、在夜晚街道上高聲吼叫以制造一種無畏的自我錯覺之外吗垮,就沒有別的了垛吗。真的無畏的話,是無需喝醉就應(yīng)該做出的烁登,所以职烧,這只是另一種喝酒壯膽罷了。無聊和壓抑也許是我們除了性別之外唯一的共同點。在工作之余——工作之余——我們擠出一點抵抗的情緒蚀之,聚在一起胡說海吹蝗敢,釋放郁結(jié),種種不同的郁結(jié)足删,無論出自家庭生活的苦惱寿谴、工作的不順、創(chuàng)作的焦慮還是什么失受,無一例外都生出發(fā)泄和解決的沖動讶泰。遺憾的是,往往只有發(fā)泄拂到,并無解決痪署,郁結(jié)們?nèi)匀环€(wěn)定地存在著,在醒來的時刻兄旬,先于日光而籠罩在我們的身上狼犯。我最終選擇參加了,但是到來的過程還是不情愿的领铐,所以拖延出門的時間悯森、下車后在酒店門口抽兩支煙并玩了一會兒手機再進去。我遲到了绪撵。
迎賓員客氣地微笑著打招呼瓢姻,問我?guī)孜唬艺f426包廂音诈,她說四樓請幻碱,我說有電梯么,她說抱歉沒有電梯细溅,您走這邊樓梯收班,我說沒關(guān)系,謝謝谒兄,她說不客氣,然后轉(zhuǎn)臉結(jié)束我社付,干凈利落地收束笑容承疲,拈起前襟上的麥克風低聲說,426上客鸥咖,同時不停腳步地朝玻璃大門走去燕鸽。旗袍雕塑的背身曲線圍攏出不包含面容的形體輪廓,臀部因為走路而閃現(xiàn)著扁平啼辣、寬大的面積啊研,不可信,和正面禮儀性的微笑、旗袍夸張的大紅色党远、不合宜的紋理一樣不可信削解,也和我?guī)追昼姾笸崎_門,向他們自然展露出的笑容一樣不可信沟娱。抵達包廂之前氛驮,我走在大理石樓梯上,雕花木扶手與其下螺旋狀的鐵藝立柱济似,在有些暗黃的燈光里阻滯著反光矫废,仿佛久已未擦、油膩膩的砰蠢,我實際上到三層的時候蓖扑,已經(jīng)氣喘吁吁了,但不愿意抓握扶手借力台舱,同時暗自怨怪著粘滯的樓梯表面對鞋底的抓著感律杠,不愿意承認,疲累的根本原因還是自己平日里缺乏鍛煉柿赊,是以三十歲的身體常常陷入無力的狀態(tài)俩功。這倒是我們的另一個共同點,發(fā)福碰声、虛弱诡蜓、經(jīng)不起劇烈運動、唉聲嘆氣胰挑,諸如此類蔓罚。我現(xiàn)在的小腿肚早已和阿宇們的肚子一樣鼓起并且松弛不堪,下班回家飽食之后瞻颂,我坐在沙發(fā)上拍打此處的酸澀豺谈,想起另一種觸感:那時我在班級足球隊做前鋒,總體上雖然瘦弱贡这,但是頻繁的跑動讓小腿肚擁有堅韌的肌肉茬末,相比于進球的興奮感,在平常走路的間隙偶爾抽緊那肌肉讓我覺得更加滿足盖矫,更加覺得自己健康丽惭,除了偶爾考試成績不錯之外,這是一種常規(guī)的樂趣辈双。那時候责掏,我們也喝酒,但不是和阿宇他們湃望,我屬于另一幫人(阿宇那時已經(jīng)是一個胖子了换衬,眼睛很小痰驱,板寸頭,呆笨瞳浦,不和他相熟的主要原因倒不在于此担映,而在于他是鎮(zhèn)上的少年,而我們那一幫子是鄉(xiāng)下的术幔,少年時的扎堆結(jié)派另萤,出身的共性往往更重要,你本能地就可以區(qū)分出有些人可信诅挑,有些人不可信四敞,而這之間也無需闡明什么價值觀和立場,何況那時也沒有這些東西拔妥,我們都憑感覺結(jié)交朋友)忿危,我們訓練完了,在初冬的傍晚没龙,精疲力盡铺厨,穿著球服,有一搭沒一搭地踢著球松松散散往炸串店聚合硬纤。
我們到了解滓,拼了兩張長桌,十幾人坐下來筝家,抽煙洼裤、瞎聊,冰啤酒上來了溪王,各自開了一瓶咕嘟嘟灌幾口腮鞍,使自己們冷卻一些,等著炸串莹菱。阿龍問我:你那個事情怎么樣了移国,要不要搞?
我:媽的道伟,我正準備說迹缀,那小子越來越過分,昨天晚上下自習的時候蜜徽,我看見他又和她說話了祝懂,還遞了個禮盒給她。我昨晚問她盒子里是什么東西娜汁,說是毛筆和墨汁,給她練字用的兄朋。
阿龍:媽的掐禁,這小子太不識相了怜械,不能忍。
大磊:阿龍說的一點沒錯傅事,弟兄們這種事情怎么能忍缕允。
他們都同意。
我:今晚他還約了她吃宵夜蹭越,媽的障本。
阿龍:你一句話,搞不搞响鹃。
我:媽的驾霜,搞他。
他們說:搞他买置。
我們舉起啤酒瓶粪糙,為這共同的氣憤和決定撞瓶子,咕嘟嘟地喝了起來忿项。真冷蓉冈,訓練時的汗水早已干透,所以真冷轩触,光線暗淡寞酿,所以不知道他們是否,至少我裸露的胳膊和雙腿泛起了雞皮疙瘩脱柱,心跳很快伐弹,由于疲勞、冷褐捻,更由于激憤和不可忽略的害怕掸茅。我挑起了即將發(fā)生的這場爭斗,這是我第一次挑起爭斗柠逞,雖然他們是為了我的女朋友被別人搭訕而打抱不平昧狮,并且,我也會對他們?nèi)魏我粋€做出同樣的反應(yīng)板壮,但這一次我是核心逗鸣、原因。我后悔剛才憤怒之下的魯莽決定绰精,我是個膽小的人撒璧,從來不希望自己成為壞事的原因。但是笨使,這場景里的團結(jié)感也讓我覺得放心卿樱,甚至可以說,至此硫椰,已經(jīng)不再是解決我的情感問題這一單純的事情了繁调,對于我們這一幫人萨蚕,除了需要安全的娛樂、游戲和叛逆之外蹄胰,也需要在協(xié)同解決危機的事情里獲得更穩(wěn)定的關(guān)系和信任岳遥,況且,這也不是第一次裕寨。既然如此浩蓉,也沒有什么好猶豫的了。所以宾袜,在下自習之后二十分鐘時捻艳,我們在他去赴宵夜的巷口攔住他,阿龍低聲對我說试和,這件事你不用出頭讯泣,我們來搞,說完阅悍,他走上前去好渠,對他進行語含譏諷的挑釁(這類挑釁我們都極其擅長),我站在他們的身后节视,感到滿足和安慰拳锚,這個場景對我們來說是具有儀式感和象征意義的:我們即將畢業(yè),雖然沒有嚴肅討論過以后的生活寻行,但是對于純粹的霍掺、敢于無私甚至以身犯險相助的友情,有很深的渴求拌蜘,在沒有面臨畢業(yè)的這幾年里杆烁,我們逍遙自在,而近來简卧,意識到我們必將分別生活在不同地方之后兔魂,莫可名狀的不安和壓力便隱隱昭顯,對于未知举娩,我代表他們析校,感到不確定,預(yù)先的失望和遺憾以當下的緊張時時浮現(xiàn)铜涉,我們早已無心學習智玻,在躁動的狀態(tài)里每日聚會喝酒曠課,沉溺于形式上的抱團和不羈芙代,很久之后我意識到這種不羈或者說偽裝成勇敢無畏的狀態(tài)吊奢,只是我們對未來憂慮的尷尬表現(xiàn),那時對于未來的憂慮纹烹,絕非來自我們對未來的預(yù)測和對社會的判斷页滚,而是由于在各自生活的家庭中由來已久的對現(xiàn)實的無力感谬泌,社會如此宏大,而我們各自微不足道逻谦,我們沒有人能左右家庭中的事件,比如阿龍的姐姐由于不堪家庭暴力而離婚逃回家中避難陪蜻,如果那個施暴者是我們認識的邦马,或者生活在那個小鎮(zhèn)上,我們和阿龍就有辦法參與到其中宴卖,并且也有足夠的勇氣以我們的方式解決滋将,但事實是,我們連他生活在哪里都搞不清楚症昏,無可奈何随闽、無從下手,我們的能力范圍僅限于學校及其周邊幾百米的范圍肝谭,這個范圍過小掘宪,而且離開朋友,我們?nèi)魏我蝗硕紝⒑翢o能力诉儒。阿龍已經(jīng)動手了萧豆,啪啪啪熟空,扇了他三個耳光,并發(fā)出警告鼠次。其他人下意識地往前走了幾步,以防他還手芋齿。我們都知道他——那個叫阿義的小子——學習過武術(shù)腥寇,而且身強體壯,他長得不帥觅捆,成績一般赦役,但是留了個很不錯的發(fā)型,他完全有能力還手并且對付兩三個人惠拭,不過我們?nèi)藬?shù)遠超于此扩劝,所以他最終沒有選擇還手。他們走上前的時候职辅,我仍然站在原地棒呛,沒有移動,因為那刺耳的耳光聲讓我毛骨悚然域携,我想象它打在我的臉上將是多么難堪和痛苦簇秒,我本希望只是恐嚇他就夠了,但是這幾巴掌已經(jīng)打下去秀鞭,我從他僵硬的體態(tài)和放空但毫無恐懼的表情中趋观,預(yù)感到還會有更壞的結(jié)果扛禽,會是什么呢?我不知道皱坛,這個具體的未知讓我再次恐懼起來编曼。仇恨、報復(fù)剩辟、悲慘掐场,這些詞語在我的意識里涌動不息,它們以前只是抽象的詞語贩猎,那時對我來說卻是近在咫尺的處境熊户。這個具體的未知,是我代表他們又一次提前體驗到的東西吭服,對于未來生活的失控嚷堡,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過艇棕,如今我再回想起那一時刻蝌戒,卻有別的結(jié)論:所謂的仇恨、報復(fù)之類的東西沼琉,在真正的生活之中瓶颠,其實并不怎么存在,那時的未知感夸大了它們刺桃,總的來說粹淋,那時候我們對于生活的想象都是不準確的、失算的瑟慈,當我三十歲推開包廂的門桃移,面對著七八個男人并且一眼沒認出至少一半的時候,我卻一眼認出了阿義葛碧,那晚之后已經(jīng)十幾年借杰,我們沒有再見過面,但此時我能認出他來进泼,同樣粗壯的身材蔗衡、未曾改變的發(fā)型、運動服乳绕,以及僵硬的體態(tài)绞惦,我情不自禁地說:你也在啊。
阿義說:是啊洋措,好久不見济蝉。
我說:真的很久了。
阿宇說:大家不是都很久了么,所以才有必要聚聚王滤,來贺嫂,坐吧,給你留了好位子雁乡。
我坐下來第喳,與阿義在整晚便無更多交流了,除了期間偶爾對飲踱稍,那也只是禮儀上的墩弯。阿宇無疑是整場的主角,段子不停寞射,酒量奇觀,他的個子也仍然不高锌钮,眼睛依舊很小桥温,塌鼻子,薄嘴唇梁丘,小耳朵侵浸,光頭,整個腦袋都要小一號氛谜,但是下巴和后頸處累起的贅肉毫不含糊掏觉,手的尺寸小,但與他的肚子值漫、脖子和臉龐一樣肥腫澳腹,其他人也多相似,雖不至于如此夸張杨何,但都具備難看的松弛酱塔。這個酒局比我預(yù)想的還要無聊,我們的交談沒有絲毫價值危虱,有一個環(huán)節(jié)是自述近況羊娃,輪到我的時候,我端起酒杯埃跷,說蕊玷,一事無成、都在酒里弥雹、廢話不說垃帅,我喝干。我厭惡自己這一連串的虛假剪勿,唯有喝干一杯酒是真實的需要挺智,麻醉、灼燒,讓那些廢話都滾開赦颇,盡快喝醉二鳄,不要再清醒下去。他們并不在意我的敷衍媒怯,并且怪異地為我鼓掌订讼,他們故作笑容的神態(tài)無疑徹底誤解了我的行為扇苞,認為這是一種豪爽定踱,而根本沒有意識到我的無話可說。
某一刻,阿宇調(diào)侃梁子,問他是不是還在開挖掘機,梁子滿嘴無所謂和粗話地表達著他對生活的武斷態(tài)度,仿佛他自己就是一臺挖掘機(他魁梧的體型的確仿似)歇竟,對于妻子、兒子、同事、朋友听系,滿是不屑,如果有必要郑藏,他將義無反顧地鏟除他們俱饿,而除了謹慎地表達了一點尊敬父母的態(tài)度之外歌粥,就是毫無保留地贊頌在座的諸位,聽上去拍埠,我們便是他平凡生活之外的精神領(lǐng)域唯有的摯友們失驶,仿佛我們親如兄弟、兄弟有難他必將兩肋插刀赴湯蹈火枣购,這是比我那偶然的豪爽還要豪爽的豪爽嬉探,讓已經(jīng)喝多了的阿波、阿貴棉圈、楓楊涩堤、武哥等等都熱血沸騰,擊掌稱贊分瘾。梁子猛然站起來胎围,低沉的嗓音發(fā)出高亢的聲響,說,媽的說那么多沒用白魂,弟兄們應(yīng)該倒?jié)M汽纤,干一杯。我們正欲順著他站起來碧聪,阿宇微笑著伸出胳膊壓了壓手掌冒版,示意稍等、表明他有話說逞姿,我們便沒有站立辞嗡,聽他做作地放低、放緩的音調(diào)說滞造,各位续室,聽我說兩句,我們梁總呢谒养,是個性情中人挺狰,從我們還在學校的時候,就是我的偶像买窟,我不說虛的丰泊,各位都是自己人,都是弟兄始绍,今天難得相聚瞳购,那句話怎么說的呢,物是人非啊亏推,今天還在城里的弟兄們都來了学赛,其他的呢,除了在外地來不了的吞杭,我們也能理解盏浇,也不怪,其他的呢芽狗,就不是兄弟绢掰,梁總說的對,我們的感情是最真的童擎,從小就有的感情曼月,現(xiàn)在社會上是沒有的,所以呢柔昼,我提議哑芹,我們不喝一杯,我們喝兩杯捕透,好事成雙嘛聪姿,第一件好事呢碴萧,是弟兄們相聚值得慶祝,第二件呢末购,我祝各位事業(yè)有成破喻、財源滾滾,我不說虛的盟榴,男人有事業(yè)有錢曹质,最實在,對不對擎场,有了這個羽德,其它的才有,同意我的迅办,都站起來宅静。阿宇說這段話的過程里,時不時地閉閉眼站欺、抬抬下巴姨夹,他伸著胳膊,雙手搭在桌邊上矾策,張開肢體的樣子傳遞一種觀者可見而其自身一定并無察覺的支離感磷账,仿佛雙臂不屬于身體,只是掛上去的外物一般贾虽。這番干癟的廢話他說得志得意滿逃糟,讓我?guī)捉a(chǎn)生幻覺,像置身于一部小說對無聊的徹底描述之中榄鉴。我欲圖找到一些真實時空的證據(jù)履磨,所以在和他們同樣保持笑容站立起來的過程中蛉抓,集中注意力看阿宇的站起來庆尘,他有意控制著速度,要比我們慢一點巷送,他以慢來區(qū)別自己和別人驶忌,以區(qū)別來領(lǐng)導(dǎo)別人,我找到了笑跛,這種自覺的領(lǐng)導(dǎo)意識付魔,與多年前少年時的那個晚上,毫無二致:
那是阿龍扇了阿義三個耳光后一天的晚上飞蹂,在這晚之前的下午几苍,阿義和他那一幫子向我們下了戰(zhàn)書,約定在操場打一架陈哑。我們應(yīng)戰(zhàn)了妻坝,放學時伸眶,我們揣著椅子腿和木棒,相互無言刽宪、果果絕絕地向操場走去厘贼,如我所料,一場爭斗一定會帶來沒完沒了的繼續(xù)爭斗圣拄,我已無暇后悔嘴秸,在那一時刻,我僅存的理性告訴我庇谆,恐懼和后怕毫無意義岳掐,事情一旦關(guān)聯(lián)到更多的人,便不是發(fā)起者所能左右的族铆,我努力克制那種無力感岩四,放任自己和朋友們向未知陷入,我告訴自己哥攘,既然更多的未知反正也沒有什么辦法剖煌,就走一步算一步,打一架算一架逝淹,我開始在記憶里回憶黑幫電影里的熱血場景耕姊,這也的確讓我熱血上涌,有效地消除了恐懼栅葡,開始期待戰(zhàn)斗茉兰。經(jīng)過宿舍樓的山墻,穿過進入操場的鐵門時欣簇,我記起不久前的晚上规脸,我們在宿舍里打牌時,有人探頭在門框里說熊咽,操場打架了莫鸭,快去看,我們立刻扔掉撲克牌横殴,涌出宿舍被因,也跑過這面山墻和鐵門,進入操場衫仑,在宿舍樓整齊窗戶的亮光照射下梨与,看見前方面對面站著各自大約一百人的兩個方陣,一方的人戴著一副白色手套文狱,另一方的人戴著一只白手套粥鞋,在相隔大約二十米寬的中間地帶,各自有一人站在隊列前瞄崇,一個人長發(fā)呻粹,拎著獵槍到踏,另一個光頭一手扶著腰帶上的手槍,一手提著扁長的砍刀尚猿。兩人抽著煙窝稿,都沒有說話,氣氛凝重凿掂,宛如電影一般伴榔,我們興奮地期待著開戰(zhàn),并時不時瞅瞅身后的道路是否暢通庄萎,以備混戰(zhàn)時逃離這里不被阻擋踪少。我們竊竊私語,心跳都快糠涛,有人說援奢,知道為什么一邊雙手套一邊單手套么?有人說忍捡,不知道集漾,為什么?有人說砸脊,天這么黑具篇,他們打起來肯定認不得自己人,看手套就知道了凌埂,避免打錯了驱显。有人說,哦瞳抓,這樣埃疫!我對手套的細節(jié)始終記憶猶新,這表明他們的專業(yè)性孩哑,有備而來栓霜、考慮充分,我由衷地敬佩他們臭笆。而在我們自己往操場去的時候叙淌,穿過鐵門秤掌,我攥緊椅腿愁铺,卻感到有些遺憾,我們打得規(guī)模太小闻鉴,也不專業(yè)茵乱,圍觀起來肯定也沒那么過癮,的確孟岛,在我留意觀察之后發(fā)現(xiàn)瓶竭,沒有多少人圍觀我們督勺,這讓我有些不甘,所以在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草地上松散地聚在一處的時候斤贰,我率先奔向他們智哀,用我能做到的最狠、最大的聲音吼著“操你媽荧恍,搞死你們”瓷叫,這句口號的效應(yīng)很好,我的朋友們也啟動了送巡,我們飛速沖向他們摹菠,他們中的警覺者最先抽出棍子,但沒有直接迎上來骗爆,他們選擇了在原地守著次氨,我們的速度占了優(yōu)勢,我的腳先于我抵達戰(zhàn)場摘投,我踹倒了第一個煮寡,在下落尋找平衡的過程里順手向第二個的肩膀甩去椅腿……
至于其它的,抱歉我無法寫出來犀呼,因為除了混亂的聲音(木棍捶打身體各類部位的聲音)之外洲押,我目無他視、體無他覺圆凰,但有一個感覺我依稀記得杈帐,有一記捶打落在我的腦袋上,要換作平日或今天专钉,我恐怕一定痛出大叫挑童,但那時,痛覺已被我的感知處理了跃须,變成一個普通的信號站叼,讓我知道我被打了,我本能地回頭去看打我的人菇民,我看到了尽楔,但是接下來還擊之后,我便徹底忘記了那個人是誰第练,我對那個人的識別只發(fā)生在一瞬阔馋,也只有那一瞬是有用的識別,此前或之后娇掏,我都無意于去識別他們之中的任何一人呕寝。在那捶打和還擊的回合里面,我和對手是一種臨時的相識婴梧。恨意和憤怒即便如那般爆裂——甚至讓我感到自己仿佛會著輕功下梢,腳不著地地奔跑和跳躍在戰(zhàn)斗里面——但是也那般短暫客蹋,幸好是那般短暫。那種少年熱血的恨意甚至并不算是真的仇恨孽江,就像我們圍觀的那場兩百人的預(yù)謀械斗讶坯,在兩個持槍的領(lǐng)頭人之間抽煙和談判的時間里,猶如被冬夜的寒氣篩濾了岗屏,即便其間有一刻闽巩,處于某個方陣后方的某人那一聲爆裂的吼叫“媽的,打不打啊担汤,再不打老子都凍感冒了”涎跨,也只在一小片噓笑中被篩濾而無效了,他們最終談判成功崭歧,我們期待的一場戰(zhàn)斗沒有發(fā)生隅很,他們散去了,最后只留了我們幾個意猶未盡的圍觀者還在墻下抽煙率碾,做著自覺高明的評斷叔营。
我們幾個人,散落在黃昏的田野里所宰,漫無目的地走著绒尊。間或就近與旁邊的人說兩句,度過了戰(zhàn)斗結(jié)束時那一小段興奮激越的交談之后仔粥,我們都無話可說婴谱,各自回味著方才的酣暢或者擔心著接下來的事情。阿文蹲下來折了一株已枯的蒿草躯泰,一截一截揪斷扔在地上谭羔,我越過他逆光昏暗的側(cè)臉,看見堪稱壯美的落日正在貼近地平線麦向,火燒云越發(fā)燦爛瘟裸,我想喊他們都看,但是沒有喊出來诵竭,我只停下來自己看了一會兒话告,這期間他們松松散散地走遠了一些,由于各自的速度和方向略有不同卵慰,每瞥見他們的位置沙郭,總是越發(fā)分散——雖然我們沒有討論過那個場景的象征意義,但是我們都覺察到相似的疏離感呵燕,縱有滿腔桀驁棠绘,在日落大地之時件相,都不可避免地體味著各自對未知的驚覺再扭,惶惶恐恐氧苍。對于黃昏來說,我們還是昨日的我們泛范,我們的那一點變化和將要發(fā)生的更多變化让虐,對于黃昏來說,不足掛齒罢荡,所以赡突,日頭仍自沉沉落完了,我們隱沒在睧然的薄暮中区赵、至少在視覺上惭缰,已經(jīng)失去了彼此。
雖然我們打贏了笼才,但是都知道事情并未結(jié)束——阿義去找了阿宇漱受,他們是同一個班的,阿宇不能袖手旁觀骡送,他哥哥是鎮(zhèn)上的混混昂羡,誤殺過人,從牢里出來不久摔踱,但是名聲很響亮虐先。阿宇找了這個哥哥來做調(diào)停,把我們雙方約到一個帶院子的出租屋派敷。阿龍領(lǐng)頭帶著我們打算進去蛹批,被攔住了,對方說篮愉,這個事情不是他的般眉,要當事人出面解決。那一刻我很恐懼潜支,但是我無法回避甸赃,我硬著頭皮膽戰(zhàn)心驚地走進院子,阿龍在我擦身而過的時候拍我肩膀說冗酿,弟兄們在門口埠对,有什么岔子你只管喊一聲,我們直接進去搞裁替,別怕项玛。我應(yīng)該是點了點頭,走了進去弱判。阿義靠在桌角襟沮,紅腫的額頭上血跡未干,冷笑著看著我整個走進去的過程。他們要我跪下磕頭認錯开伏,并賠付醫(yī)藥費膀跌。我知道前面那事不能做,拒絕了固灵。阿宇的哥哥說捅伤,那就滾吧,你回去準備一下巫玻,今晚就用別的辦法解決吧丛忆,機會已經(jīng)給過了,滾吧仍秤。我往外走熄诡,阿宇從旁邊過來,摟著我的肩膀诗力,陪我走著粮彤,用與多年后那種緩慢毫無二致的語調(diào)說,沒辦法姜骡,我也只能做到這樣导坟,我呢,兩邊都不好做圈澈,你別怪我惫周,但是你放心吧,事情總會過去的康栈,相信我递递。我?guī)缀跸嘈潘林呖旱脑捳Z,但是他松開我啥么,另一個人過來摟著我的肩膀登舞,說,聽說你很有骨氣悬荣,是不是菠秒。我不經(jīng)思考地嗯了一聲,他另一只拳頭幾似同時地捶在我的臉上氯迂。疼痛來得很慢践叠,我有足夠的時間恍過一陣慶幸感,好像自己被打了嚼蚀,這事總該結(jié)束了吧禁灼。但是走出來,我知道沒有結(jié)束轿曙,我告訴阿龍弄捕,沒解決僻孝,還要打,今晚守谓。我們離開的路上穿铆,大磊說,不能再打了分飞,他們?nèi)颂嗔算参瘢覀兛隙ǔ蕴澏孟蕖:谱诱f譬猫,大丈夫報仇十年不晚,但也不能吃眼前虧羡疗,躲吧染服。我們躲進了安子的出租屋,在街角那個二層平房的二樓房間里叨恨。整夜柳刮,我們不夠地方睡覺便無法睡,閉著燈聽著窗外街上時時跑過的陣陣腳步聲痒钝,以及間或兩個隊伍碰頭相互問有沒有找到并在得到否定回答后罵一句繼續(xù)跑起來秉颗,鋼管在地面拖出的呲嚓聲比腳步更悚人,阿文開始抱怨沒有煙了送矩,安子罵罵咧咧說早知道準備一副撲克牌好了蚕甥,諸如此類,沒有人討論屋外的追殺栋荸。我們在等什么呢菇怀?也沒有人討論,但是應(yīng)該都在默念這些人最好盡快放棄晌块,回去睡覺爱沟。但是天亮了怎么辦?也沒有人討論這事情匆背。我在黑暗里常常觸摸出血發(fā)腫的嘴唇呼伸,有時候覺得疼度并不高,便按下去钝尸,讓它疼起來蜂大,那一陣子,我也完全忘記了那個出手打我的人是誰蝶怔,并莫名慶幸這種忘記奶浦,我反反復(fù)復(fù)按著嘴唇以增加疼痛的感覺(因此也可以不必說什么話),阿宇的聲音總是回響踢星,我能想象出他說這話時因笑而瞇起眼睛的表情雖然當他說時黑暗藏住了它澳叉,喏,正如此刻他舉起酒杯,我們一群人終于都站得豪爽而筆直成洗,我們越過桌面碰住酒杯五督,阿宇說,干杯瓶殃,臉上正帶著那個笑容充包。
荒涼感和不可信,無論此時的酒桌上還是那時的叛逆闖禍之夜遥椿,都不是無中生有的基矮,因此我越發(fā)后悔來參加這個聚會,是何等無聊的我才會來參加他們呢冠场?這面對面的遙遠家浇、不熟悉和不認同感完全如預(yù)料中一樣啊,我想碴裙,這可能是一種不自覺的放逐欲望吧钢悲,是這樣一種放逐:既然生活讓人感到失望至極,便產(chǎn)生對它的深深的不愛舔株,像是離家出走一樣莺琳,去叛離它,哪怕就一晚载慈、一個酒局惭等,至少彰顯自己具有行使權(quán)力去反抗它的能力,即便明日宿醉醒來再次被它俘獲娃肿,也毫不在意咕缎,畢竟,過一天是一天而已料扰。
我已達微醉的狀態(tài)凭豪,愈發(fā)覺得在座的諸位,無一和我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晒杈,包括阿義嫂伞,那一次的事件,我曾以為會在我們兩人的身上留下不可解決的矛盾拯钻,甚至有好幾年時間帖努,我都有意避免可能的相見,但此刻我們喝完阿宇提議的第二杯坐下來粪般,相互之間毫無瓜葛般的拼余,各自運行著自己思緒:我想起我跳下河水里面,也是在初冬的下午亩歹,已經(jīng)畢業(yè)了匙监,她要和我分手凡橱,我感到松了一口氣,但是另一種致命的慣性讓我表現(xiàn)出相反的極端行為亭姥,我跳進河水里冰凍自己稼钩,以自殘的方式沉默著否定她的決定。我跳下河水的真正原因达罗,自然早已不是阻止她離開我坝撑,而是偽裝一種因受到背棄而不由自主的絕望,我以跳入河水來夸張我并未受到的傷害粮揉,以此對她確然無疑地定罪巡李,確然無疑地表達出她的決定將以摧毀我而達到無可挽回的結(jié)果,我跳下河水并不是真的痛苦欲絕滔蝉,而是以痛苦的動作來使她痛苦击儡,我瞬間劃過的動機里面塔沃,在進行一場清算蝠引,幾欲脫口而出“我為你做了那么多、受了那么多蛀柴,你還背棄我”螃概,絲毫不顧我實際上早已厭倦、早已希望分手鸽疾,只不過我寄望于之的方式是畢業(yè)后由于時空的疏離自動決裂吊洼,只是她先提了出來,不是按照我的方式制肮。她的真誠的方式動搖了我盤算好的偽裝冒窍,這無疑是更徹底地揭穿我,雖然她自己并不知道豺鼻,因為她并不想離開综液,她是抱著巨大的無奈和不情愿而做出決定的,恰恰是她出于愛我的動機做出的違背意愿的決定儒飒,使她更加誠實谬莹、高貴,我也因此顯得更加虛偽和怯懦桩了,正是這一點才真正讓我不能面對附帽,所以我選擇跳下冬日的河水,也包括了對自我的誠實的懲罰井誉。這糾纏無盡的動機和感知對于當時的我來說蕉扮,過于復(fù)雜,但是它卻簡單有效地颗圣、在一瞬之間驅(qū)使我跳下冰冷河水中喳钟。
而自始至終爪模,甚至直到我們每一個人從這世界離開的時刻,無比雜蕪的心緒也從來不會停止對我們的驅(qū)趕荚藻,讓我們做出一開始連自己也不太理解并事后悔恨的選擇和行動屋灌。比如說,選擇暴力应狱,真正的原因是勇敢或者正義嗎共郭?勇敢和正義對我們能做的,就如它們本來就幾不可見的稀少疾呻,我們這群人除嘹,在座的這些無聊的男人們,從來都與勇敢無緣岸蜗。關(guān)于此事尉咕,我實際上思考已久,并一度在各種可能的場合自嘲是個怯懦之人璃岳,仿佛這種自嘲可以作為一種新的年缎、終于得到的勇敢的表現(xiàn),但是铃慷,尤其在我意識到這種自嘲變得越來越刻意的時候蝎毡,我也意識到跺株,這不過是怯懦的另一種表現(xiàn)而已。
所以在我們離開酒桌,相互攙扶胧奔、勾肩搭背沪编、步履蹣跚地走出酒店的時候贫途,冷風裹挾著暗黃的路燈光撞在我的大衣和臉上擂达,以這個簡單有效的刺激,我內(nèi)心的厭倦感呼嘯而出萤悴,再也無法忍受我們共同塑造出的丑態(tài)瘾腰。冷風繼續(xù)撞擊我,我便不再克制地呼嘯出我的憤怒稚疹,也只是在一瞬間居灯,我與阿義再次相識了,那暴力所必須的臨時相識内狗,我抬起腳朝他屁股狠狠踹了過去怪嫌,用完了我能用的所有力氣,所以他撲倒在地上的時候柳沙,我也失去平衡和力氣摔倒在地上岩灭。但力氣很快就又產(chǎn)生了,感謝冷風赂鲤,我手腳并用朝他爬過去噪径,大聲吼叫和咒罵他——但我缺少罵他的實際事件柱恤,所以只是咒罵——我抱住他的腳,讓他沒能爬起來找爱,然后順勢壓在他身上梗顺,攥起拳頭狠狠錘擊他的臉,我以難以遏制的怒火和咒罵為自己的暴力伴奏车摄,酣暢無比寺谤,所以,當旁邊他們從因醉酒而遲鈍的愚蠢錯愕中醒悟過來吮播,并晃晃悠悠過來拉我的時候变屁,我得以對他們一一相識,我的拳頭帶著我痛擊那一張張臉意狠,或者肚子粟关,或者大腿,或者后背环戈,或者打空了而露出來的地面闷板,無所謂,打在哪里的確毫無所謂谷市。某一時刻蛔垢,阿宇的臉出現(xiàn)了击孩,他竟然還是刻意保持那可笑的遲緩語氣威脅我“都那么多年了迫悠,你犯得著么,別太過分了巩梢,聽我一句”我沒有聽他一句创泄,我直接以帶著血的拳頭打他、打斷他括蝠,恰是這一副既繃也縮的表情鞠抑,是我最為熱衷于擊打的,也是不同于那種臨時的而是永久的相識忌警,我撲向這個永久熟悉的面孔搁拙,和他翻滾在地上,我感到非常開心法绵,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箕速,雖然我想停下來咒罵他,但是笑花費了我所有的力氣朋譬,我什么也做不了盐茎,甚至連他騎在我身上,以結(jié)實的拳頭捶擊我的時候徙赢,我也感覺不到疼痛字柠,我對暴力專心致志探越,無心感受別的感受。
我追上阿龍他們窑业,我們差不多湊在一起钦幔,形成了一個在夜晚漸濃的晦暗里行進的小小隊伍。我們在夜晚的田野走著路常柄,前方那些靜默的黑影节槐,是一座座村莊。更早的時候拐纱,我還在小學铜异,我和伙伴也走在這樣的夜色里,也看到了一團團村莊的黑影秸架,只不過那時候的害怕揍庄,是對想象中的鬼怪的害怕,而此時我們东抹,害怕的對象蚂子,比鬼怪更難以捉摸一些。因為缭黔,鬼怪的形象食茎,我們大致知道,而今晚我們所害怕的東西馏谨,我們不知道它是什么形象别渔。
但它正確然無疑地存在著。
“哎呀惧互!”
“怎么了哎媚!”我們一起問。
“媽的喊儡,我摔倒了拨与。”阿文說艾猜。
“我操买喧,爬起來就是了,叫什么叫匆赃!”我說淤毛,他們都同意我。
我們繼續(xù)走著炸庞。那是我們一生中钱床,最渴望勇氣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