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雨天念雨”
我見:? ? ? ? ? ?
? ? ? ? ? ? ? ? 蟬蛻? ? ? ?
? ? ? ? ? ? ? 王安憶
北島囑我寫顧城故俐,
紀念紀念他。
一轉(zhuǎn)瞬,
顧城已經(jīng)走了二十年窖剑。
? 二十年的時間,正是從青年到中年戈稿,倘若活著西土,應是向晚的年紀,而如今鞍盗,留在記憶中的需了,還是大孩子的形貌。不知道老了的顧城會是什么模樣般甲,要是小去二十年肋乍,卻能想得出來。
? ? 顧城的父母與我的父母是戰(zhàn)友兼文友欣除,尤其是他父親詩人顧工住拭,常到我家來。之前我并未見過顧城历帚,他父親雖為熟客滔岳,雙方的兒女卻沒有參與大人的社交。
? ? 我母親見過顧城挽牢,仿佛是在北京谱煤,詩人顧工招待母親去香山還是哪里游玩,顧城也跟著禽拔。顧工帶了一架照相機刘离,印象中,他喜歡拍照睹栖,在那個時代擁有一架照相機也是稀罕的硫惕。
? ? 顧城出事以后,母親感慨地想起野来,那一次出游恼除,父親讓兒子給大家照合影,那孩子端著照相機的情形。小身子軟軟的豁辉,踮起腳令野,極力撐持著從鏡頭里望出去。
? ? 那小身子早已經(jīng)灰飛煙滅不知何鄉(xiāng)何野徽级,他的父親亦一徑頹然下去气破,度著幾近閉關(guān)的日子。原來是個何等興致盎然的人安颓馈现使!做兒女的令人齒寒,全不顧生你養(yǎng)你的血親之情弹澎,一味任性朴下。再有天賦異秉努咐,即投生人間苦蒿,就當遵從人情之常。賈寶玉去做和尚渗稍,還在完成功業(yè)之后佩迟,并且向父親三叩謝恩。哪吒如此負氣竿屹,也要最后喊一聲:爹爹报强,你的身子我還給你!
而顧城說走即走拱燃,沒有一點回顧秉溉,天才其實是可怕的。
(顧城送給友人照片碗誉,背面寫著:文昕 人沒的時候 照片就特別好了)
? ? 二十年的時間召嘶,在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一眼都不到哮缺,塵世間卻是熙來攘往弄跌,紛紛擾擾,單是詩歌一界尝苇,就有幾輪山重水復铛只。我不寫詩,也不懂詩糠溜,感興趣的只是人淳玩。
? ? 人和人的不同是多么奇妙,有的人非竿,可將虛實厘清蜕着,出入自如,我大約可算作這類汽馋;而另一類侮东,卻將實有完全投入虛無圈盔,信他所要信的,做也做所信的悄雅,從這點說驱敲,對顧城的責備又漸漸褪去,風輕云淡宽闲。
? 他本來就是自己众眨,借《紅樓夢》續(xù)者高鶚所述,就是來"哄"老祖宗的小孩子容诬,闖進某家門戶娩梨,東看看,西看看览徒,冷不防拔腿逃出去狈定,再不回頭。
? ? 我與顧城遇見的記憶有些混淆习蓬,總之1987年纽什,是5月在德國,中國作家協(xié)會代表團訪德躲叼,他單獨受德國明斯克詩歌節(jié)邀請芦缰;還是后幾個月秋冬季節(jié)的香港,他和妻子謝從德國直接過來舉辦詩歌講演枫慷,我則在滬港交流計劃中让蕾。不論時間前后,情景卻是清晰和生動的或听。
? ? 那是他第一次出國探孝,經(jīng)歷頗為笑人,方一下飛機神帅,時空倒錯再姑,不免暈頭暈腦,踩了人家的腳找御,對人說“thank you”元镀,然后,接機的到了霎桅,替他搬運行李栖疑,他說“sorry”。
? ? 其時滔驶,顧城在北京無業(yè)遇革,謝燁從上海街道廠辭職,就也是無業(yè)。八十年代萝快,許多問題锻霎,如就業(yè)、調(diào)動揪漩、夫妻兩地分居的戶籍遷移旋恼,都是難以逾越的關(guān)隘,一旦去國奄容,便從所有的限制中脫身冰更,麻煩迎刃而解。
? 謝燁長得端正大方昂勒,因為即將要做母親蜀细,就有一種豐饒、慵懶的安寧和欣悅戈盈,地母的人間相大約就是像她奠衔。有一回我們同在洗手間,聊了一會兒奕谭,像洗手間這樣私密的空間涣觉,人與人自然會生出親切的心情痴荐。
? ? 她在鏡前梳頭發(fā)血柳,將長發(fā)編成一條長辮,環(huán)著頭頂生兆,盤成花冠难捌。這個發(fā)式伴隨她一生,短促的一生鸦难。這發(fā)式讓她看起來不同尋常根吁,既不新潮,又遠不是陳舊合蔽,而是別致击敌。
? ? 我問她原籍什么地方,她聽懂我的問題拴事,一邊編辮子沃斤,一邊說:反正,南方人也不認我刃宵,北方人也不認我——這話說得很有意思衡瓶,她真是一個無人認領(lǐng)的小姑娘,就是她自己牲证,跟了陌生的人走進陌生的生活哮针。
? ? 那時候,一切剛剛開始,不知道怎樣的危險在前面等待十厢,年紀輕輕等太,憧憬無限。
? ? 生活突然間敞開了蛮放,什么都可以試一試澈驼,試不成再來。具體到每一人每一事筛武,且又是漂泊不定缝其。
? ? 在香港,正逢鄧友梅叔叔徘六,時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外聯(lián)部主任内边,率代表團訪港,汪曾祺老從美國愛荷華寫作計劃經(jīng)港回國待锈,還有訪學的許子東漠其、開會的吳亮、顧城夫婦竿音、我和屎,全中途加盟,納入代表團成員春瞬,參加活動柴信。
? ? 倘沒有記錯,代表團的任務是為剛成立的中國作協(xié)基金會化緣宽气,接觸面很廣泛随常,政界商界、左派右派萄涯、官方私交绪氛,我們這邊的作家色彩越豐富越好,也是時代開放涝影,頗有海納百川的氣勢枣察。
? ? 團長很慷慨地給我們這些臨時團員發(fā)放零用錢,雖然不多燃逻,可那時外匯緊張序目,大家的口袋都很緊,自然非常歡迎唆樊。在我們宛琅,不過是些閑資,用來玩耍逗旁,于顧城卻有生計之補嘿辟。不是親眼看見舆瘪,而是聽朋友描繪,顧城向團長請求:再給一點吧红伦!好像糾纏大人的小孩子英古。
? ? 一直保留一張夜游太平山的照片,閃光燈照亮人們的臉昙读,背景卻模糊了召调,綽約幾點燈火,倒是顯出香港的蠻荒蛮浑,從大家吹亂的頭發(fā)里唠叛,看見狂勁的風和興奮的心情。顧城戴著他那頂牧羊人的帽子沮稚,煙囪似的艺沼,很可能是從穿舊的牛仔褲裁下的一截褲腿,從此成為他的標志蕴掏。
? ? 帽子底下的臉障般,當然不會是母親印象中,小身子很軟的男孩盛杰,而是長大的挽荡,還將繼續(xù)長大,可是終于沒有長老即供,在長老之前定拟,就被他自己叫停了,此時正在中途募狂,經(jīng)歷著和積累著生活的办素,一張臉!
? ? 如果不發(fā)生后來的事情祸穷,就什么預兆沒有,可是現(xiàn)在勺三,布滿了預兆雷滚。仿佛彼得·潘,又仿佛《鐵皮鼓》里的那個不愿意長大的孩子吗坚。到處都是祈远,而且從古至今,幾乎是一種普遍的愿望商源,及早知道人世的艱困车份,拒絕進入。
? ? 生存本就是一樁為難事牡彻,明明知道不可躲避終結(jié)扫沼,一日一日逼近出爹,快也不好,慢呢缎除?誰又想阻滯而不取進严就,所以也不好;沒希望不行器罐,有希望又能希望什么梢为?暫且不說這與生俱來的虛無,就是眼前手邊的現(xiàn)實轰坊,如我們這一代人身陷的種種分裂和變局铸董,已足夠讓人不知所措。
? ? 顧城選擇去國肴沫,是為從現(xiàn)實中抽離袒炉,豈不知抽離出具體的處境,卻置身在一個全局性意義的茫然中樊零,無論何種背景身份都脫逃不出的我磁。抽離出個體的遭際,與大茫然裸身相向驻襟,甚至更加不堪夺艰。
? ? 從某種程度說,現(xiàn)實是困局沉衣,也是掩體,它多少遮蔽了虛無的深淵豌习。我想存谎,顧城他其實早已窺視玄機,那就是"黑夜給了我黑色的眼睛肥隆,我卻用它尋找光明"既荚。他睜著一雙黑眼睛,東走走栋艳,西走走恰聘。有時在酒店,有時在大學宿舍樓吸占,有時在計劃項目提供的公寓晴叨,還有時寄居在朋友家中……
? ? 在一個詩人憂郁的感受里,這動蕩生活本身和隱喻著的矾屯,必將得到兩種方式的處理兼蕊,一種是現(xiàn)實的,另一種是意境的件蚕,這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如何平衡孙技?抑或停留在心理上产禾,終至安全;抑或滾雪球似的绪杏,越滾越大下愈,不幸而挑戰(zhàn)命運。
? ? 1992年初夏蕾久,我到柏林文學社做講演势似,顧城和謝燁正在柏林"作家之家"一年期的計劃里,那幾日去荷蘭鹿特丹參加詩歌節(jié)僧著,回來的當晚履因,由一群大陸留學生帶路到我住處玩。
? ? 房間沒有多余的椅子盹愚,大家便席地坐成一個圈栅迄,好像小朋友做游戲,氣氛很輕松皆怕。
? ? 當問起他們在激流島上的情形毅舆,我深記得謝燁一句話,她說:在現(xiàn)代社會企圖過原始的生活愈腾,是很奢侈的憋活!從天命的觀念看,謝燁就是造物贈給顧城的一份禮物虱黄,那么美好悦即,聰慧,
? ? 足以抗衡的想象力橱乱,還有超人的意志恒心辜梳。對付天才,也是需要天分的泳叠。
? ? 可這個不肯長大的孩子作瞄,任性到我的就是我的,寧愿毀掉也不能讓析二,就這么粉洼,將謝燁帶走了。
? ? 許多詩人叶摄,過去有,現(xiàn)在有安拟,將來還有蛤吓,都落入顧城的結(jié)局,簡直可說是哲學的窠臼糠赦,唯有這一個会傲,還饒上一個锅棕,這就有些離開本意,無論是舊論還是新說淌山,都不在詩歌的共和精神裸燎,而是強權(quán)和暴力。
? ? 然而泼疑,我終究不忍想顧城想得太壞德绿,我寧可以為這是蠻橫的耍性子,只不過退渗,這一回耍大發(fā)了移稳,走得太遠,背叛了初衷会油。
(顧城送給友人照片个粱,背面寫著:愿你保存我 城)
? ? 回到那一晚上,謝燁說出那句深明事理的話翻翩,卻并不意味著她反對選擇激流島都许。
? ? 倘若我們提出一點質(zhì)疑,比如關(guān)于他們的兒子木耳嫂冻,顧城有意將其隔絕于文明世界胶征,后來,也可能就在當時已經(jīng)證明絮吵,只是不愿承認弧烤,這不過是一種概念化的理想,完全可能止步于實踐—討論中蹬敲,謝燁是站到顧城的立場暇昂,旗幟相當鮮明。
? ? 于是伴嗡,又讓人覺得急波,雖然謝燁認識到做起來困難,但同時也有成就感瘪校,為他們在島上的生活驕傲澄暮。
? ? 當事人均不在場了,我們必須慎重對待每一點細節(jié)阱扬。最明智的辦法是不做推測泣懊,也不下判斷,保持對亡者的尊敬麻惶。
? ? 那個讓顧城感到累贅的身子早已擺脫馍刮,謝燁也是屬這累贅的身子里面的物質(zhì)一種嗎?長期的共同生活窃蹋,也許真會混淆邊界卡啰,分不清你我静稻。這累贅脫去,仿佛蟬蛻匈辱,生命的外殼振湾,唯一可證明曾經(jīng)有過呼吸。那透明亡脸、薄脆押搪、纖巧,仔細看就看出排序有致的紋理梗掰,有些像詩呢嵌言,顧城的詩,沒有墜人地活著及穗,如此輕盈摧茴,吹一口氣,就能飛上天埂陆。
? ? 在北島終于安頓下來的香港的家中苛白,壁上有一幅字,應該是篆體吧焚虱,寫的是"魚樂"兩個字购裙。北島讓我猜是誰的字,我猜不出鹃栽,他說:顧城躏率!想不到那軟軟的小身子,永遠不愿長大的小身子民鼓,能寫下力透紙背薇芝、金石般的筆畫阻桅,一點不像他浊闪,可就是他指郁。
? ? 人們都將他想得過于纖細稀火,近乎孱弱,事實卻未必徽千。他蛻下的那個蟬衣爱榔,也許還是一重甲挟伙,透明的表面底下路幸,質(zhì)地是堅硬的荐开,堅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 ? ? ? ? ? ? 2013年8月1日于倫敦
我思:
? ? ? 不讀顧城之前就聽說過顧城简肴,是他“出事”之后誓焦。心里一直覺得恐怖,這種恐怖是和很多社會新聞“家暴”一類的聯(lián)系著的着帽,內(nèi)心深處當然是非常地不爽杂伟。讀王安憶的此文,真的感覺到作者的包容悲憫情懷仍翰。此文是知名作家讓知名作家寫文緬懷一位“天才作家”赫粥,說得好聽一些是知音相惜,刨去身份予借、地位越平、學識,回歸原始的人性灵迫,這“天才”干的事情還是毫無人性的秦叛。哪怕沒有書讀,目不識丁的平常人瀑粥,首先也得解決肚子問題吧挣跋。
生存是一個問題!發(fā)展也是一個問題狞换,對于人更是如此避咆。
知音相惜,不申討修噪,是做人的美德查库。但如此別別扭扭的文字,不如樸實無華的平民語言黄琼。這樣的事兒樊销,聽聽田間地頭的聲音話語,干體力活的人會更直接脏款,少了許多酸腐的東西围苫。人性的復雜,哪里是一句兩句就說得明白清楚的弛矛?
? ? 無論曾經(jīng)的詩歌是多么美好動人够吩,嫁給詩人是另外一件事。王安憶是多么理性的作家丈氓,文里說得很明白周循,看得也明白,一個人要分清楚現(xiàn)實和虛幻万俗,不能把現(xiàn)實等同于虛幻湾笛。這點,只要是個社會人闰歪,都要謹記嚎研!
? ? 時代不時代的,活完整了,才是真的功夫临扮。
? ? 天才死了论矾,干下多么不可理喻的事情。不評論事情對別人的影響杆勇,傷害最大的人是木耳贪壳,他該怎么活?親身的父親是如此殘忍蚜退!理性的態(tài)度是闰靴,“天才作家”當時是生病了,情緒性的障礙钻注,他大腦是患病的蚂且。
? ? 對藝術(shù)的追求是許多天才的宿命,但毀滅的極致還是不要的好幅恋。不是家仇國恨權(quán)力角逐的緊要關(guān)頭杏死,犧牲和毀滅并不崇高偉大。不管文字怎么寫佳遣,事情發(fā)生都有因緣识埋,不是什么東西都可以篡改的。
? 還是要回歸現(xiàn)實零渐,腳踏實地地干活走路的窒舟。多些悲憫和對人的關(guān)懷,包容理解的能力和對不同世界的認知能力還是必要的诵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