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我接到許久未通信的張伯伯的電話:“你們租住的窨子屋被盜了路翻!”
“怎么會被盜呢狈癞?”我心里一震。我家在窨子屋的三樓茂契,自母親辭世后蝶桶,我們便很少住在那里。
“上個星期掉冶,楊奶奶從窨子屋二樓的樓梯滾到了一樓真竖,把腿摔斷了儡蔓,躺在醫(yī)院里;王婆婆又被她女兒接走了疼邀。”
“那……現(xiàn)在還有人住在窨子屋里嗎召锈?”我在心里計著數(shù):徐公公去世了旁振、楊奶奶住院了、王婆婆搬走了……
“沒人住啦涨岁!幸虧你們沒放什么東西在那里拐袜。”
“是呀梢薪〉牌蹋”我無力地答道。
掛斷電話秉撇,我的心沉甸甸的甜攀,滿載的,是對窨子屋無可挽回的衰敗生起的悲憫琐馆。
關于窨子屋的記憶规阀,從來不需要喚起,我卻永遠也不會忘記:那巍峨的青磚墻像一條條龍盤繞在洪江古商城里瘦麸,黑瓦的屋頂似波浪起伏谁撼。
清晨,隨著老人們的咳嗽聲和“吱呀——”推開木門的聲音滋饲,古城開始蘇醒厉碟。古城里的老人多半身材清瘦、精神矍爍屠缭。老公公們有的沿著長長的石階慢慢往高處的公園踱去箍鼓;有的三三兩兩地聚在開闊的空地練著內家拳。老奶奶們則挎著竹藍子勿她,顫顫巍巍地走出古城去買菜袄秩。
孩子們撒歡兒地在狹窄的小巷里打鬧著奔跑。這“七沖八弄九條街”的古城逢并,似迷宮一樣曲折迤邐之剧,儼然是他們游戲的樂園。
一聲洪亮的“賣發(fā)糕——”的吆喝聲砍聊,伴著車轱轆碾過青石板的“隆隆”聲響傳過來背稼,總是成功地勾引出我的口水。每當這個時候玻蝌,母親總是用食指輕點一下我的額頭蟹肘,嘟嚷一句:“小饞貓词疼!”便出門買上兩個涼涼的香軟甜糯的發(fā)糕塞給我。
偶爾帘腹,有一兩個游客贰盗,用手中的相機拍下藍天下斑駁卻仍傲然屹立的青磚墻,鱗鱗的飛檐翹角阳欲,和靠坐在半掩的銅皮包裹的木門邊的孩子舵盈。
洪江三面環(huán)山,一面臨水球化。兩條大河交匯于此秽晚,浩浩湯湯。河堤上栽種著一排柳樹筒愚。郁郁蔥蔥的枝條低垂著赴蝇,像珍珠簾一樣隔開了碧玉的河水。伐好的木材巢掺,被人從河的上游放排下來句伶,下游的男人們便打撈上岸。女人們一邊羞怯地偷瞄男人們健碩的肌肉址遇,一邊嬉笑著在河邊捶打衣服熄阻。
我們家在洪江古商城臨街的一棟窨子屋里。窨子屋是一種形似四合院的建筑倔约,高高聳立的青磚外墻和黑瓦鋪就的屋頂秃殉,帶有徽派建筑的肅穆之美。窨子屋里面全是漆了桐油或黑漆的木樓浸剩,一般有三層:最底層空間較高钾军,一般打開門做生意,設了店鋪和伙計們休息的房間绢要;二樓一般為倉庫和客房吏恭;三樓則是店主及家眷居住的地方。窨子屋依著長階修建重罪,每層樓都有單獨的大門可供出入樱哼。樓層之間有樓梯相連,也有樓門可以封鎖住樓道剿配。四面黑瓦的屋頂連成一體搅幅,斜斜地向著中心靠攏。中間留有一方長方形的空間名曰“天井”——供采光用呼胚,有的人會加蓋上透明的亮瓦茄唐。
這棟窨子屋已有近五百年的歷史,整棟建筑依然沒有明顯破敗的痕跡蝇更。解放后沪编,古商城里的窨子屋都被政府收編改造了——一樓作為原屋子主人的私人財產呼盆;而二三樓則作為出租屋以極低廉的價格供居民居住。也因此蚁廓,我從小生活在一個極熱鬧和豐富的世界里访圃。
一樓的房主長年住在別處,一月之中只來一兩次打掃庭院相嵌。二樓通往一樓的樓道也緊鎖著挽荠。無論盛夏還是寒冬,一樓的庭院里總是潔凈平绩、清幽,散發(fā)出神秘的氣質漠另。房主來的日子捏雌,他會上樓與鄰居們聊聊天,也會打開大門笆搓,招呼在門口好奇張望的小家伙們進去坐坐或者拿出一大把水果糖分給他們性湿。陽光映照在五顏六色的糖紙上,也映照在孩子們歡快的臉蛋上满败。
二樓和三樓鼎盛時住了大約十四五戶人家肤频。租客都是來自天南地北,有附近省市的算墨、安徽的宵荒、山東的,甚至還有從新疆來的净嘀。在洪江呆久了报咳,他們也能說上本地的方言——只是口音里還是帶著家鄉(xiāng)的印記。我有時會好奇地跑去問:“趙阿姨挖藏,你怎么會從新疆跑來洪江的呀暑刃?”
“那為什么你也會來洪江呀?”趙阿姨笑了膜眠,反問我岩臣。
“我爺爺要來洪江當老板∠颍”我自豪而稚氣地回答架谎。
我家祖籍原在邵陽市。解放前柄驻,我爺爺帶著奶奶狐树,挑了一擔木匠的活計來到洪江,從此定居了下來鸿脓。那時候流行著這樣一句話:“一個包袱一把傘抑钟,來到洪江當老板”涯曲。
“哈哈哈……我也是≡谒”
我不知道在那山高水長的遠方幻件,她的家鄉(xiāng)是怎樣的景象,又有怎樣的故事蛔溃。然而想到未來的生活绰沥,她的眼睛里就閃現(xiàn)出一道明亮的光彩。
有時贺待,大人們之間也會爭吵——住得太近徽曲,總有些雞毛蒜皮的小摩擦◆锶“我家的煤怎么少了一塊秃臣?是不是你們燒了?”哪工、“你家煤別挨著我家放呀奥此!我還擔心你有沒有燒我家的煤呢!”往往上午時兩家人還吵得面紅耳赤雁比,到了傍晚稚虎,在公共的廚房里他們又親親熱熱地邊做飯邊聊天了。
調皮的孩子們也經常添亂偎捎。有幾次蠢终,我伙同鄰居小哥哥,跑到二樓茴她,明目張膽地把王婆婆家的煤爐蓋或者門鎖搶跑了蜕径,放在三樓通往二樓的樓道上,或者干脆扔到一樓败京。忍了兩次兜喻,王婆婆終于向我母親告發(fā)了。那時正是做晚飯時間赡麦,我母親氣得渾身打哆嗦朴皆。她抓著我胳膊,順手拿起夾煤的鐵鉗子泛粹,狠狠朝我屁股上打去遂铡。“熬фⅰ扒接!——”我拼命地慘叫痛哭起來。鄰居們趕緊扔掉手中的鍋鏟,有的把她手上的鐵鉗奪下來钾怔,有的把她攔住碱呼,有的把我從她手里拽開。他們紛紛勸道:“孩子還小宗侦,不懂事愚臀。別打了……”連王婆婆也不忍心了:“王妹仔呀,你說說孩子就可以了矾利,莫打她呀姑裂!”最后,我老老實實地向王婆婆認錯了事男旗。
……
是的舶斧,那就是我童年的回憶。
十八歲那年察皇,我離開了洪江捧毛,來到異鄉(xiāng)謀生。十年后让网,我才再一次回到洪江古商城。
十年师痕,對于一座千年的古城溃睹,或許只是如三千溺水中的一朵浪花,而窨子屋竟開始殘斠确亍:青石磚外墻上涂的石灰開始大塊地剝落因篇,墻面上也現(xiàn)出了一兩道細細的裂痕淋淀。
那時我母親還在世葵袭,她又租住了離這棟窨子屋不遠的另一間房子——那是一間半新的磚房籍滴°擦椋“磚房子里用水方便蕾羊∞嘈牛”母親如是解釋耕挨。我家的水管裝在窨子屋外面搔驼,用水是從外面一桶一桶把水裝進公共廚房的水缸厢塘。母親已經上了年紀茶没,力氣大不如前。再加上窨子屋里是沒有廁所的晚碾,離窨子屋不遠單獨修蓋了一個公共廁所抓半。冬夜起夜極為不便。這也是母親不甚滿意的地方格嘁。
只是笛求,再簡陋,再不便,我還是想回到窨子屋里居住探入。哪怕狡孔,只有短短的幾天。
當我和母親拎著打掃的東西踏進窨子屋時新症,一股心酸從心底泛到鼻頭步氏,淚水隨之涌上我的眼眶:地板上、柱子上徒爹、灶臺上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灰荚醒,從樓頂隨處垂下的蜘蛛網(wǎng)也掛上了灰。房間幾乎都是空的隆嗅。有的房門開著界阁,空蕩蕩的地上隨意扔著主人遺棄的雜物∨衷空氣里彌漫著陰冷發(fā)霉的氣味泡躯。
我們小心地走了進來。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糾纏著我的心丽焊。每一步较剃,仿佛踩的不是木板,而是踩在深重的歷史里技健。
“沒有人居住写穴,老房子就容易壞了〈萍”母親一邊審視著一邊喃喃地說道啊送。
“樓下還有人住嗎?”
“二樓還有徐公公欣孤、楊奶奶和王婆婆馋没。也只有他們三戶了〗荡”母親和我都沉默了篷朵。大概她和我一樣都追憶起了往昔熱鬧而歡快的情景——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趙阿姨婆排、鄰居小哥哥……如今款票,你們又在何方?
“是王妹仔嗎泽论?”從二樓傳來沙啞低沉的聲音艾少。大約是聽到了我和母親的說話聲。
“是我和娜娜翼悴「抗唬”母親答道幔妨。
我和母親扶著回字形的長廊的欄桿,把身子探出去向二樓張望谍椅。一個身材干瘦误堡、發(fā)須花白的老爺爺也從二樓的長廊探出頭來。一看到我們雏吭,他便笑了锁施。
“是娜娜呀!這次回來幾天呀杖们?”
“徐公公悉抵,您身體還好嗎?住一個星期吧摘完±咽危”我不由得也露出笑容。
“是娜娜妹回來了呀孝治?”此時二樓響起了嘈雜的響動和詢問聲列粪。一定是楊奶奶和王婆婆!
三位老人的身影谈飒,讓我倍感親切岂座,多少撫慰了我失落的心靈。
第二天杭措,我獨自一人徜徉在古商城里费什。我慢慢地走過一塊又一塊的青石板,聆聽著古城的心跳——“咚——咚——咚——”——沒錯瓤介,這就是孩童跑過的聲音、這就是車輪碾過的聲音赘那、這就是索繞在我耳邊多年的聲音靶躺!!
來到一處半山坡募舟,我停下來祠斧,怔怔地站在那里。身畔零零散散地路過幾個放學回家的孩子拱礁,他們好奇地瞟向我又離開了琢锋。大概,他們把我當成了游客呢灶,卻不曾想我卻是歸人吴超。
眼前的這棟窨子屋已經毀壞:棕色的雕梁畫棟已然成為黑色的焦炭,而風雨也無法摧毀分毫的青磚高墻也終于耗盡了生命中的精氣神鸯乃,倒了鲸阻,散了。短短十年間,洪江古商城已經遭遇三次火災鸟悴。每一次都摧毀了一些記憶——永遠地毀滅了陈辱。
洪江一度憑借發(fā)達的水路成為“西南大都會”,在明清時期達到鼎盛细诸。各地商賈云集沛贪,一棟棟窨子屋拔地而起,形成了現(xiàn)在的洪江古商城震贵。公路興起后利赋,洪江的商業(yè)受到一定的沖擊,燈火通明屏歹、千帆競發(fā)的場景不再隐砸。但是,直到鄰市懷化的鐵路開通后蝙眶,洪江才真正地沒落了季希。
往日,熙熙攘攘的大街小巷幽纷,如今只有三三兩兩老人式塌、小孩和游人寂廖的身影。像當年人們蜂涌來洪江尋夢一樣友浸,如今人們爭相離開了這座落沒的古城峰尝,踏上了遠方。
我靠在青磚墻上收恢,用手輕輕撫摩著歲月留下的滄桑武学,心里心痛莫名——古商城,看著人們舍你而去伦意,你也會心痛吧火窒?然而,古商城只是慢慢地沉浸在歲月的長河里驮肉,忍受著風雨的侵蝕熏矿,猶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靜靜地等待著子女們的歸來离钝。
讓我再一次將你攝進我的心底票编,愿時光停駐,你容顏不改卵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