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

越長大,我發(fā)現(xiàn)我越不了解我媽岖妄。在我十歲以前型将,我認(rèn)為她是一個溫柔的女人,在我十歲以后荐虐,我以為她是一個粗俗的婦女七兜,而現(xiàn)在,我覺得似乎沒有辦法只用一個詞去概括她的全部了福扬。

?如果說以前的她像一杯純凈的白開水腕铸,只是有時煮沸有時冷藏的區(qū)別的話,如今的她就像是一杯被摻雜了廉價可樂的89年葡萄酒铛碑,讓你時常既惋惜又嘆服狠裹。

首先是居所的問題。前幾年由于弟弟上學(xué)的問題汽烦,我媽二話沒說帶著弟弟回了老家——也許她說了很多涛菠,她總是喜歡躺在被窩里和她的男人說,只和她的男人說撇吞。按理來說這要在別人家是一次大犧牲碗暗,因為回到老家就意味著你必須重新接受以前物質(zhì)比較貧乏的生活,因為老家沒有物業(yè)每天都打掃得干干凈凈的小區(qū)梢夯,城市的街道因為擺攤小販的恣意增長而每天散發(fā)著肉菜腐爛的味道言疗,也沒有便利的地下軌道和緊急情況時老爸的隨車護(hù)送,最最重要的一點颂砸,家鄉(xiāng)人熟悉的土話口音和尚未發(fā)展完全的文化建設(shè)下世俗的社會風(fēng)氣噪奄,會讓一個人以驚人的速度褪去城市文明浸染下的“城市氣”,而迅速轉(zhuǎn)為家鄉(xiāng)特有的“鄉(xiāng)土氣”人乓,我媽這樣的人尤甚勤篮。

?但我總覺得她公認(rèn)的犧牲里隱藏著一份情愿,而這份情愿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色罚。她從不主動提出要回老家碰缔,但以往我們每次回老家,她總是思想新奇地帶回一大堆外地人從來不買的“土特產(chǎn)”——饅頭戳护。這里的饅頭不是指北方人特指的那種白花花的面粉饅頭金抡,南方人的饅頭不僅包括那種饅頭瀑焦,還有花卷、各種餡的包子......每次她總恨不得帶上一麻袋子梗肝,按她的話說榛瓮,老家的饅頭就是比廣東的好吃,又軟又香甜巫击,但每次我吃的時候覺得和城市的饅頭并沒有什么兩樣禀晓,都是食用堿、小蘇打作用下的現(xiàn)代化精致產(chǎn)物坝锰,因此說來粹懒,老家的饅頭其實反而是城市化的產(chǎn)物,因為真正家鄉(xiāng)人自己揉面做的饅頭又干又硬顷级,稍微冷點就變粉凫乖。所以我想也許是為了照顧家鄉(xiāng)人貪大的心理故意把饅頭做的很大,我媽也就抓住了這一家鄉(xiāng)饅頭僅存的家鄉(xiāng)特征愕把,真的以為家鄉(xiāng)的饅頭比較軟甜。

不僅是饅頭森爽。每次從老家回廣東恨豁,我家車的后尾箱就像一座農(nóng)業(yè)生態(tài)園,蔥蛋菜瓜雞鴨魚肉樣樣齊全爬迟,總而言之橘蜜,在遠(yuǎn)離家鄉(xiāng)去城市打工的回家浪子眼里,家鄉(xiāng)的一切都沒有浸染城市污濁的工業(yè)廢氣付呕,所以蔬菜魚肉都新鮮香甜计福,蔬菜桿子里流淌的菜汁都是單純的味道。因此徽职,我想象颖,如果可以選擇,或者說她敢于選擇姆钉,她也許更樂意在老家生活说订,因為她這么愛講話的一個人,在城市里潮瓶,竟然在我們上班上學(xué)后把自己鎖在家里陶冷,只有在我們的陪伴下,她才敢踏出家門自在地在城市的街道里走動一會兒毯辅,二十年來埂伦,一向如此。她會留在城市思恐,只是因為我們沾谜,這些已經(jīng)融入城市的“城市人”膊毁。

我的猜想在我媽真的回到老家后并沒有得到證實,相反类早,那個城市似乎是為了懲罰我媽多年的不忠媚媒,想方設(shè)法地想要將她鏟除回城市。首先是弟弟的學(xué)校問題涩僻,因為弟弟有自閉癥缭召,當(dāng)?shù)鼐谷粵]有一所學(xué)校愿意在得知具體情況后招收他,當(dāng)初就是因為這一點逆日,他們才商量將弟弟送回老家讀書嵌巷,卻沒想到老家也已經(jīng)不是過去有錢就能上學(xué)的單純狀況了;再就是奶奶也住在老家室抽,媳婦和婆婆的關(guān)系是中國歷來久遠(yuǎn)的不解謎題搪哪,我媽和奶奶也不例外,我在家里不知道聽見過多少次我媽對她婆婆惡毒的埋怨和詛咒坪圾,因此她回去后果然不愿意住進(jìn)奶奶的房子晓折,可卻也沒辦法立刻在陌生的房地產(chǎn)市場找到合適的房子,因此只好“暫住”在奶奶家兽泄,幾乎每個她和我爸視頻通話的晚上漓概,我都能聽見她情緒激昂的演講:“這是她的孫子啊病梢!吃根棒棒糖都要算錢胃珍!每天都吃白菜豆腐!一點肉都不舍得買......”

但無論如何艱苦蜓陌,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要回來的話觅彰。

中間自然是歷經(jīng)波折,重新在一個城市安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钮热,她帶著弟弟走遍城鎮(zhèn)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填抬,從一家小學(xué)轉(zhuǎn)到另一家小學(xué),在一次和奶奶吵完架后被奶奶在一個下著傾盆大雨的夜晚趕出來......在老家苦苦掙扎了幾個月后隧期,她終于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地盤——一間學(xué)校旁邊的小出租屋痴奏。

我第一次去到那里的時候,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入睡的厌秒。那是一棟土黑土黑的矮平房读拆,光從外表看來,你完全分不清建筑物外部結(jié)構(gòu)的模樣鸵闪,因為樓梯間也掛滿了不知道誰家的內(nèi)衣外褲檐晕,五顏六色。大門前的平地常年潮濕著,不知道是哪里流出一股發(fā)黃的污濁水流辟灰,地面上已經(jīng)長滿了青苔个榕,混合著骯臟的綠色〗胬“吭次吭次”的腳步聲和呼吸聲在狹窄的樓梯間回蕩著西采,開門的瞬間我聞到自己的手掌上腥臭的鐵銹味。

?我媽就那樣興高采烈地站在門前继控,但卻笑得很勉強(qiáng)械馆,她用好像風(fēng)一吹就會散了的語息說道:“你來了啊,啊武通∨椋”進(jìn)去以后我和老爸習(xí)慣性繞著屋子四處顧看:泛著光亮的濁黑色油漬布滿灶臺,洗手間的龍頭全都缺了把手冶忱,陽臺外的防護(hù)欄上還掛著蟑螂晃蕩的尸首......我媽依舊維持著那一種像是快要死掉的笑容尾菇,沉默地微倚在一張同樣搖晃的破舊木椅上,好像這么一會兒囚枪,她連自己都支撐不起了派诬。

我一向快言快語,正想勸她要她趕緊換一套房子链沼,這里簡直不像是人住的地方默赂,卻聽到我爸扭頭笑著對她說,“挺不錯的忆植,嗯放可!很好谒臼!”我一愣朝刊,隨即馬上反應(yīng)過來,心里暗暗腹誹:果然姜還是老的辣蜈缤。

?果不出其然拾氓,她聽到后,眼里的神采猛得閃耀了一下底哥,人似乎也恢復(fù)了些氣力咙鞍,撐起身子扭轉(zhuǎn)門鎖,把我們迎進(jìn)她唯一收拾干凈的臥室趾徽,轉(zhuǎn)身興沖沖地去廚房給我們收拾她堆積了幾天的水果瓜子续滋,似乎從進(jìn)門以來,她一直都在等的孵奶,就是那句話疲酌。

?是什么時候,她開始等的呢?

?我想起我才上初中的時候朗恳,那時候弟弟還沒有出生湿颅,周末我們一家人常常窩在沙發(fā)里一起看爸爸喜歡的電視頻道,爸爸尤其喜歡看電視時吃點什么粥诫,但又不能影響到午飯的胃口油航,因此常常是瓜子花生之類的小零嘴,我至今看視頻時都必須嘴里放點什么怀浆,想必就是那時候開始的谊囚。他還有一個極不好的壞習(xí)慣,我沒有學(xué)到揉稚,那就是總喜歡躺著看秒啦,一個人就占大半個沙發(fā),“香港腳”熏得人常常不知不覺就屏住呼吸搀玖,但我們家從來沒有人說他余境,似乎他本來就該是沙發(fā)的主宰,我私底下曾經(jīng)向我媽抱怨過一次灌诅,她卻一副我很不懂事的樣子:“你爸平時在外面工作辛苦芳来,周末休息一下也是應(yīng)該的,你要體諒你爸爸嗎猜拾!”

?這樣做的后果就是即舌,每一個周末早上,瓜子花生的碎殼和細(xì)末就在牙齒和唾沫清脆的“卡茨卡茨”中飛得到處都是挎袜,把手伸進(jìn)沙發(fā)的縫隙里顽聂,拿出來時,就像沾了一層“花生糠”盯仪。我是21世紀(jì)好吃懶做的新一代紊搪,自然不會主動去打掃,更何況身邊還有我爸這個“榜樣”在全景。因此我媽常常在我們悠閑躺在沙發(fā)上的時候耀石,拿著一塊不知道從哪件我的或是她的舊衣服上剪下來的破抹布,跪在地上爸黄,一手一手地把花生屑往她身邊攏滞伟,我爸是個粗腿的胖子,喜歡把腳橫撘在茶幾上炕贵,在我媽靠近的時候從不哪怕挪一下腳梆奈,我也學(xué)了他,因此夏天的時候我媽的腦袋總是在我們的腳丫子下聳動著称开,一上一下亩钟,烏黑的頭發(fā)絲子掃得腿肚子瘙癢。

每每到這個時候,我相信無論是我或者是我爸径荔,都有一種古代君王享受臣服的居高臨下的快感督禽,于是用評判奏折的語氣嘆道:“你看你媽,一天到晚就只知道打掃衛(wèi)生总处”繁梗”“對啊對啊,跟個保姆一樣鹦马‰侍福”“哈哈哈,對荸频,你媽就是我們家的保姆菱肖。”我媽從不反抗旭从,只是低低地繼續(xù)扒拉著那些可憐的碎屑稳强,后來說得多了,偶爾逼急了和悦,就會把嘴角往外一撇退疫,眼珠子卻擠到另一個方向的角落,用一種很難用文字描述清楚的眼神望著我們鸽素,總之褒繁,整體的表情怪異極了,就像動物世界里被傷害了的小動物故偽裝出一副很強(qiáng)大的樣子馍忽,而那種眼神棒坏,如果讓如今的我來描述的話,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愿卻似乎只能詞窮:仇恨遭笋。

?后來坝冕,弟弟出生了,大人不聽我的勸告坐梯,到四歲才被確診為自閉癥徽诲,我們家變成了一只牛單獨的斗獸場刹帕,“就是因為你吵血,把我們家基因搞壞了!”“你生出這樣的兒子偷溺,你要去跳樓嘞蹋辅!”“你就是在犯罪!”

?也許挫掏,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吧侦另。

?從那以后,我就回去上學(xué)了,老爸也回去上班了褒傅,我們仨就像三條平行線弃锐,在不同的城市里不斷延伸。 而節(jié)假日就像一個磁點殿托,將我們?nèi)龡l磁線突兀地吸收成為一點霹菊。

國慶節(jié)的時候,我和老爸分別從不同的城市支竹,匯聚到老媽所在的那條線上旋廷。這次看來,房子沒有變礼搁,她卻變了饶碘。一掃往日的虛弱頹靡之感,她顯得很有精神頭的樣子馒吴,真正像一個主人一樣把我們迎進(jìn)家里面去扎运,卻沒有多買什么瓜子花生,只是應(yīng)季的水果依舊堆了滿廚房饮戳,對我們說:“家里沒有什么瓜子花生绪囱,走,帶你們出去買莹捡,這樓底下好多鬼吵!”

我爸扭頭笑著看我:“你媽變聰明了±河”

?是嗎齿椅?我還真沒察覺出來。

?接下來的幾天启泣,她像一個熱情的當(dāng)?shù)貙?dǎo)游涣脚,帶領(lǐng)我和老爸在這個我們已經(jīng)熟悉了很多年的城市到處溜達(dá),哪家水果攤的西瓜比較甜,哪家的葡萄新鮮劫窒,哪里的“定子豆腐”最滑最嫩辕坝,她總是可以說出個所以然來,但單從外形判斷芭梯,她挑選的店鋪與其他鋪子相比總是最破舊的一間,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百年老店”的陳腐氣息弄喘,她說豆腐最好吃最嫩滑的那一家玖喘,豆腐連形狀都看不太出來,瘦瘦巴巴地扭作一團(tuán)蘑志,但別說累奈,炒過之后依舊很好吃贬派,畢竟用湖南人的手法炒出來的菜沒有不好吃的,大量的油大量的鹽不知道大不大量的味精澎媒,似乎在湖南搞乏,老媽終于找到了借口擺脫了我和老爸“廣東清淡”的束縛。

?我們終于要走的那天戒努,她坐在床的一邊查描,沒有修剪的烏黑的短發(fā)蓬得很高又垂得很低,她把頭放得低低的柏卤,既沒有說話也沒有玩手機(jī)冬三,突然之間把頭猛地向老爸的方向一撇,用一種對她而言可以稱得上是堅定的眼神對老爸說:“你以后不要過來了缘缚!”在我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的瞬間勾笆,似乎躊躇了一會,又補(bǔ)上一句:“要來也要通知我知道嗎桥滨,沒有我的允許不許回來窝爪!”老爸終于反應(yīng)過來,也許老媽突然的強(qiáng)勢讓習(xí)慣一支獨霸的他覺得很沒有面子齐媒,用一種很嚴(yán)肅的語氣回應(yīng):“知道了蒲每,我不回來,我回來干嘛喻括⊙樱”

但是元旦的時候,我們又回去了唬血,提前一個月就通知了她望蜡,她沒有說什么,但當(dāng)我們到達(dá)那間出租屋的時候拷恨,還是被滿地的橙子驚得呆了脖律。總之腕侄,一家人吵吵鬧鬧小泉,幾天的時間過得也還算愉快。臨走時冕杠,她給我們收拾要帶回廣東的“特產(chǎn)”水果微姊,突然又說:“以后不要老是回來知道嗎!”說完之后自己一個人小聲嘀嘀咕咕:又沒什么事拌汇,老回來干什么......

?后來直到她來廣東過年柒桑,我們都沒有再回去弊决。

?初春的時候噪舀,老爸因為戶口問題魁淳,需要回去一趟,因為老媽之前的叮囑与倡,他沒敢直接和她說界逛,回去以后才打電話通知她把門打開。

我以為以老媽當(dāng)時那么堅決的說話態(tài)度纺座,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息拜,她一定“氣死了”,但我用微信問她的時候净响,她只是很平靜地回復(fù)我:是啊少欺,你爸回來了,你什么時候回來馋贤。 晚上和他們視頻聊天的時候赞别,老媽一個人躺在離屏幕比較遠(yuǎn)的床頭,爸爸和弟弟坐在床尾嬉皮笑臉配乓,熱鬧非凡仿滔,我透過屏幕第一次看到老媽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類似蒙娜麗莎般恬淡滿足的微笑。

?那一年年尾的時候犹芹,老媽終于住進(jìn)了我們家在湖南新買的房子崎页。32樓的拔地高樓,我們家住29樓腰埂,稍微懂點房地產(chǎn)的朋友應(yīng)該都知道這個樓層房價上的優(yōu)勢飒焦,但總歸是當(dāng)?shù)刈詈玫钠瑓^(qū)之一,小區(qū)是新建的屿笼,街道干凈荒给,綠植生機(jī)盎然,保安沒有舊小區(qū)無賴的風(fēng)氣刁卜,顯出現(xiàn)代化培訓(xùn)過的客氣志电。還沒住進(jìn)去之前,老媽就熱情地邀請過我好幾次蛔趴,“要不要去看一看我們家的新小區(qū)啊,啊”“我們家快要裝修好了挑辆,帶你去看看啊,看看我們小區(qū)怎么樣嘛”孝情,幾乎每次我回湖南她都要說一次鱼蝉,我總是委婉地拒絕,因為現(xiàn)代化都市我已經(jīng)住慣了箫荡,換一個城市也不會有多大新鮮魁亦。

最讓我驚訝的是,在裝修期間羔挡,她破天荒地在我們“我愛我家”的微信群上詢問我和我爸對裝修的意見洁奈,連窗簾的款式和顏色這樣的細(xì)節(jié)都顧及到了间唉,要知道就連在廣東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過問過我的意見,因為在她看來利术,我是“小人兒”呈野,還是“女孩兒”,不關(guān)事也沒權(quán)管印叁,這次我覺得被冒,她似乎真的是想要家里的每一個人都喜歡這個她親手鋪磚添瓦出來的“家”。

?正式開工前轮蜕,她發(fā)了一張圖片到我們家的群里昨悼,照片里幾個裝修工人拿著工具,渾身灰色的泥點子跃洛,一張碩大的紅色條幅橫杠在灰土土的墻壁上幔戏,用黃色的字體寫著“某某新城正式開工!”税课,我媽像個肥胖版的馬里奧闲延,一只腳前一只腳后,身體往前努力傾著韩玩,一只手舉著個鉗子或是棒槌的裝修工具垒玲,做出上個世紀(jì)勞動宣傳畫報里的樣子,眼角向下垂著找颓,嘴角向上彎著合愈,滿臉喜慶的笑,像是看見了誰家嫁了個大閨女這樣的熱鬧击狮。

暑假的時候佛析,我們第一次住進(jìn)了這間房子。土黃色的窗簾占據(jù)了大部分的視線彪蓬,我很快走進(jìn)自己“親手”指導(dǎo)裝修過的房間寸莫。依舊是土黃色的舊式窗簾,就是那種繡著上個世紀(jì)花紋的雜色布料档冬,快一點摸上去會割手膘茎,沒有我一路上想象過來的床墊中央高高拱起的“公主床”,床頭是家居商城里隨處可見的流水線產(chǎn)物酷誓,最讓我無法忍受的披坏,是占據(jù)了房間幾乎四分之一大小的落地衣柜——一個大大的的紅色“福”字無比喜慶地橫在正中間盐数,既像是過年時必定要貼在門上的“赴舴鳎”字圖聯(lián),也像是農(nóng)村出嫁時新娘的新房玫氢,或許兩者都是帚屉,我媽既希望這個家能每天都像過年那天一樣洋溢著“该战耄”氣,也希望她能早點見到我結(jié)婚的新房涮阔。

?在見到這個“覆滦澹”字的下一秒灰殴,我如同過去無數(shù)次那樣敬特,飛快地跑到她視線最快可以觸及到我的地方,撕心裂肺地吼道:“為什么不經(jīng)過我同意就把我的衣柜裝成這個丑樣子牺陶!”她似乎對我的反應(yīng)早有預(yù)備伟阔,頭都沒有抬起來,依舊用她永遠(yuǎn)閑不下來的勞動人民的手無謂地?fù)芘嘲l(fā)上被撫得出了毛屑的布墊掰伸,面部依舊是她經(jīng)常性的放空的漠然皱炉,“你同意了啊∈ㄑ迹”是的合搅,我同意了,所以自己蠢的后果必須要像一個成年人一樣接受歧蕉,也像一個成年人那樣必須補(bǔ)上一句“早知道我無論如何都不同意灾部!”來維護(hù)自尊心。

?我早該知道的不是嗎惯退。在新房還沒有裝修之前我就無數(shù)次強(qiáng)調(diào)過我的房間不需要“打”衣柜赌髓,她總是一副放空的模樣,一種“沒有表情”的表情催跪,事實上我早就習(xí)慣了她的這一表情锁蠕,因為她每天大概百分之九十的時間都像一個游魂一樣,似乎對這個真實的世界很不適應(yīng)懊蒸,因此悉悉索索地在小范圍內(nèi)蠕動生息荣倾,因此我也稱之為“游魂質(zhì)”表情,每當(dāng)我和她說話時她露出這樣的表情骑丸,我就知道我的話像垃圾一樣被她扔在過去的時間逃呼。

?后來她真正開始裝修的時候,我一再反復(fù)強(qiáng)調(diào)者娱,才讓她終于意識到我是認(rèn)真的抡笼,她略微松動那游魂一般的表情露出些些失落的樣子,我就知道她終于理解了我的意思黄鳍,但這種理解反而讓我覺得很難過推姻,大概是她常年面無表情,稍稍變動就讓敏感的人膽戰(zhàn)心驚框沟,而她的變動常常是趨向“失落”“痛苦”“怨恨”藏古,因此常常讓無意間導(dǎo)致這種變動的人抱有極大的負(fù)疚感增炭,我知道對她而言裝修是一件極大的事,是擺脫了她無力蠕動的周圍空間的一次出格的嘗試拧晕,是和我考上大學(xué)獲得獎項一樣重大的人生經(jīng)歷隙姿,因此我只好又一次在情感上做出退步,和她說:你“打”吧厂捞,但是不要任何難看的圖案输玷,就純色就好。

?但我怎么忘了靡馁,她是怎樣一次又一次欲鹏,用無所謂的謊言摧毀我付出的情感。小時候過年的紅包臭墨,她總是收走然后告訴我:“我給你存起來給你長大用知道嗎赔嚎,我們給你開了一個賬戶,你要用就找我拿胧弛∮任螅”但事實上是無論何時找她要錢無論何事需要用錢,那個神秘的賬戶就像消失了一樣结缚,轉(zhuǎn)而變成了我“欠錢”损晤,雖然我從來沒有還過,但每次要錢掺冠,十元的沉馆,二十元的,五十元的德崭,她一次次地提醒著我斥黑,那無形累積的鈔票至今都是我精神上終生無法還清的債務(wù),從小學(xué)開始眉厨,每年學(xué)校的例行捐款我從來沒有捐超過40塊錢锌奴,至今我也不常買超過200塊錢的衣服,我以為這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憾股,因為小學(xué)生的捐款大都只是為了買老師念捐款數(shù)額排名時那一瞬間的榮譽(yù)感鹿蜀。

?高中時候,最好的朋友是廣東人服球,想要嘗嘗湖南人的家鄉(xiāng)菜茴恰。我提前一周就告訴我媽想要帶一個朋友回家吃飯,如果她沒有空的話就算了斩熊,她很積極地應(yīng)承下來往枣,大概是因為我從小到大帶回家的朋友實在屈指可數(shù)。

可當(dāng)我們到家的時候,竟然發(fā)現(xiàn)家里空無一人分冈,同學(xué)比我更早露出尷尬的表情圾另,甚至用一種微微同情的目光看著我,可以想象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面對這樣的處境脆弱的自尊心受到了怎樣的傷害雕沉,但姍姍來遲的她從言語到態(tài)度都表現(xiàn)“正臣牵”,“我有事嘛坡椒,這很正常嗎扰路,都請你們出來吃飯了還想怎樣〕ι” 我怎么忘了幼衰,她從來都認(rèn)為靴跛,撒謊是正常缀雳。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這個承諾背后的假象梢睛。

但我的怒氣總是沒有辦法輕易消解肥印,每當(dāng)她偏執(zhí)地一遍一遍詢問:“你們覺得這個房子怎么樣?”我便一遍又一遍回答:“丑死了绝葡!”即便大家都很清楚我這不過是不滿的發(fā)泄深碱,她還是會迅速低下頭或是撇開頭,嘴唇迅速蠕動一下藏畅,盡管表情依舊是“游魂質(zhì)”敷硅,但憂傷的氣息很快會無聲無息地在彼此的呼吸間傳遞,“游魂的憂傷”便是沉默愉阎。這時候我爸便會用半嚴(yán)厲半開玩笑的語氣說:“行了啊绞蹦,別說了啊,我覺得挺好的榜旦∮钠撸”這是我們之間的默契,每當(dāng)某一方再次對她失去同情溅呢,另一方便及時阻止澡屡,以防過去那種撕心裂肺的兩敗俱傷再次在我們千瘡百孔的生活中上演,他因為她不停辱罵他母親而惱火的時候咐旧,我也常常勸誡安慰驶鹉,指示她唾沫橫飛的口腔深處喉管里吞下的那些苦水。

?我很快就不再憤怒铣墨,因為經(jīng)歷這樣的經(jīng)歷太多室埋,因此很快就平息了一時的氣憤,反而覺得很是“正常”了词顾,之所以會如此憤怒八秃,也是因為經(jīng)歷這樣的經(jīng)歷太多,因此牽一發(fā)而動全身肉盹,這火氣不僅是這“肝羟”氣的功勞,還有之前無數(shù)次這樣的回憶在添油扇風(fēng)上忍。

?在老家的生活總是無法長久骤肛,都市用它層層疊疊的“套子”套在每個離它出走的人的脖子上,某個時間一到窍蓝,脖子上的套子就會一扯一扯地催人離開腋颠。沒有了裝修的事宜,我與老媽的聯(lián)系似乎也失去了某個必要的理由吓笙,情感上的糾葛不足讓我們浪費時間于閑聊淑玫,起碼,在我看來面睛,即是如此絮蒿。

?但生活總是充滿了偶然,開學(xué)不久叁鉴,我就收到了她發(fā)來的微信:佳土涝,在干嘛?她私底下從來只稱呼我為“你”幌墓,一到微信上反而顯出客套又親熱的模樣但壮,我回她:沒干嘛,咋啦常侣?她很快就回了過來:沒事蜡饵,想找你聊聊天∠睿“你說验残。”接下來巾乳,幾乎在我的預(yù)料之內(nèi)的您没,她和我爸,又吵架了胆绊。很多人會覺得父母吵架向孩子傾訴是一件很甜蜜的事情氨鹏,事實上遠(yuǎn)非如此,我的全部作用不過是在她三三兩兩的重復(fù)來又重復(fù)去的抱怨中插上一句:嗯压状,確實仆抵。只是為了適時地表示一下存在感以激勵她繼續(xù)傾訴的欲望跟继,而且從她的傾訴中你絕對無法摸清事實的真相,因為她反反復(fù)復(fù)不過是“他這個男人真的是”“哎我都不知道要怎么說他”镣丑,妄想作為一個合格的傾聽者的后果就是舔糖,“哎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自大又自私莺匠,超級大男子主義金吗,完全不顧及別人的感受∪たⅲ”“誒我可以說他你不能說他知不知道摇庙,他是你爸爸你不能說他∫B疲”你到底說他什么了卫袒?如若你更不自量力一點,妄想治愈他們婚姻的殘缺单匣,比如問:你們到底為什么吵架跋δ?你為什么生他的氣胺馑铩迹冤?得到的結(jié)果只有可能是——你已經(jīng)被剔除作為傾聽者的資格讽营,對話框里只留下空白陪伴你的無奈虎忌。

?但隨著她終究還是發(fā)現(xiàn)了我的好處——我終于逐漸學(xué)會了如何做我媽的傾聽者,我們間私底下的交往逐漸密切起來橱鹏,偶爾我也能知道一些真相的邊沿膜蠢,比如弟弟的自閉癥至今仍舊是某場轟炸的引爆線。于是她開始顯示出真正的親熱來莉兰,我們談話的結(jié)尾也由原來的“無結(jié)尾”變?yōu)椤澳闶裁磿r候回衡陽啊挑围,現(xiàn)在我們有房子了,可以回來了糖荒∩颊蓿”我每次總是匆匆一瞥便草草收場,以為這不過是一句類似于“快回家看看”的隨意問候捶朵,因為新房的余熱猶在蜘矢,所以這句普通的問候前多加了一些定語。

然而隨時光匆匆流去综看,中秋品腹、國慶、元旦红碑,每一個節(jié)日我和老爸都主動偏離路線和我媽并軌舞吭,新房早已在視覺記憶中脫離了模糊的印象,每一塊瓷磚的明亮都在記憶中閃光,可我媽在每一次迎接我們的到來或是送別我們的離去都會叮囑:“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知不知道羡鸥,我們在湖南有家了蔑穴。”

?我一直覺得我在湖南有家惧浴。從小到大每一個暑假我都會回到湖南的家——奶奶爺爺?shù)募遗彀抢锍休d了我一半的童年回憶,對我而言赶舆,在那間房子里我的情感生根發(fā)芽哑姚,我熟悉它就像熟悉我自己,那就是我的家芜茵。

但我媽愛給“家”命名叙量,爺爺奶奶住的地方就叫“爺爺奶奶的家”,她搬到湖南后我爸住的地方就叫做“爸爸的家”九串,姐姐呢绞佩?姐姐沒有家。對她而言猪钮,家和房子之間的關(guān)系式似乎是劃等號的品山。

?有一次我實在沒忍住,很“沖”地反問她烤低,事實上我并不是要為這種小事生氣肘交,只是和她面對面談話似乎總是要切換到這種模式,在意識到這點后我常常在這種不自覺的瞬間感到一種無法言喻的惆悵扑馁,但她似乎比我要更熟悉更依賴于這種對話模式涯呻,“你為什么老要說我們在湖南有新家了,你不早就在湖南住了半年了嗎腻要?”她的表情依舊是“游魂質(zhì)”的复罐,每一寸皮膚都沒有挪動,但是眼珠卻直直地向我看來:“那是出租屋雄家,不是家效诅,這是我們買的房子,知不知道趟济÷彝叮”

?“我們終于在湖南有家了×茫”

?“是你在湖南有家了篡腌。”

她沒有再回復(fù)我勾效。

?去年冬季嘹悼,我和老爸很遺憾由于自己的生活沒有來得及和老媽一起迎接湖南的第一場冬雪叛甫。“我愛我家”的微信群里杨伙,老媽很傻地站在鋪上了一層薄雪的人行街道上其监,手上捧著從腳底抓來的一把雪,微弓著腰以配合弟弟握著手機(jī)的高度限匣,對著鏡頭笑成一朵雪花抖苦,含糊不清的笑聲在喧鬧的空氣里顯得疲憊而沙啞,她帶著手套米死,但我總覺得她的手一定很冷锌历。視頻下方她打下一行小字:“佳,下雪了峦筒【课鳎”

我想回湖南看雪,我對她說過的物喷,可惜我這個想看雪的人倒是忘了湖南哪天下雪卤材,她這個看了無數(shù)場湖南的雪的人卻不知為何緣故在這一場初雪里笑得像一個傻瓜。

?你要快點回來峦失,不然湖南雪就下完了扇丛。她說。

可惜湖南的雪和這個城市一樣殘忍尉辑,對外來者總是毫不留情地拒絕帆精,等我和老爸回去,不僅空中的雪完了材蹬,地上的雪也化了实幕,她不無遺憾地小聲抱怨:“你回來這么晚,雪早下完了堤器。”老爸用一種戲謔的目光看著她:“她回來這么早干嘛末贾,回來就和你吵架闸溃。”

?“回來看雪嘛拱撵』源ǎ”她說。

?我今年依舊沒有看到雪拴测,依舊是一個“沒有見過雪的南方人”乓旗,但我卻第一次沒有覺得很遺憾,我覺得看雪的意義似乎已經(jīng)不是雪本身集索,而在于一句“你快回來看雪”屿愚,從這句話里我甚至可以說:“我抓到了一點點的幸福汇跨。” 我又忽然之間覺得很惶恐妆距,因為我也想這樣和她說穷遂,也讓給我幸福的人得到幸福,但仔細(xì)想想娱据,似乎從來沒有什么像雪之于我一樣的“東西”之于她蚪黑。

?有人說,討好自己很難中剩。但我不這么覺得忌穿,因為人生性自私,絕大多數(shù)人都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原欲或夢想结啼,但有一類人伴网,他們的自私以滿足別人的自私為基底,在別人的存在中找尋自己的價值妆棒,有些人愛將其稱之為“無私”澡腾,但我也不這樣以為,我以為他們恰恰是“自私”人性的集大成者糕珊。討好別人更難动分,因為一個人永遠(yuǎn)無法徹底地了解另一個人,更何況沒有誰會真正地一成不變红选,因此澜公,這樣人走上了一條終生奮斗的道路,他們會在這條道路上犯無數(shù)的錯誤喇肋,受到無數(shù)次傷害坟乾,最終也許依舊無法抓住真相,而在任何一個領(lǐng)域幾十年如一日執(zhí)著的人蝶防,都必將是這個領(lǐng)域的精神領(lǐng)袖甚侣,這類人,就站在“自私”這個領(lǐng)域的巔峰间学。

我終于想到那一句話殷费。

?“老媽,我愛你低葫∠晗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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