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里的小麥剛收割完团赏,是用機器收的,齊齊的麥茬在地里立著耐薯,像鋼釘一樣杵著舔清,摸上去很扎手丝里,麥秸被打碎了,一行行地堆在地里体谒。
二伯是個講究的人杯聚,干起農(nóng)活來很認真,認真得像是跟土地不對付一樣抒痒,總是要倒弄它幌绍。?
麥秸堆在地里,他看著不舒服故响,就想把它們散開傀广,他給他這固執(zhí)的有點強迫癥的行為作出了合理的解釋:麥秸堆在一起傷苗。
彼時玉米已經(jīng)種在地里了彩届,正在抽苗伪冰,他小心地避開播種過的田壟,用叉叉著麥秸正在撒樟蠕,肚子內(nèi)突然感到一陣絞痛贮聂,痛來得有點急,也有點狠寨辩,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狠吓懈。
這次他再也忍不住,扶著叉大口大口地喘氣靡狞,汗珠布滿額頭耻警,匯成小溪,順著皺紋流了下來甸怕。他掬著身子榕栏,像個豆芽一樣立著,按著肚子的手開始顫抖蕾各。
在一旁干活的二大娘看到了他,撇了叉來到他的身邊庆揪,“咋了式曲?”她焦急地問。
二伯已經(jīng)蹲在了地上缸榛,雙膝盡可能地抵胸吝羞,一只手撐地,一只手按腹内颗,嘴里不停地倒吸冷氣钧排。
二大娘害怕了,忙蹲下來又問:“你到底咋了均澳?”言語中已帶哭腔恨溜。
“疼符衔,疼”,二伯努力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糟袁。
二伯肚子痛的毛病判族,二大娘一直都知道,她也常勸他去醫(yī)院看看项戴,不過每次都被二伯拒絕了形帮,他常講:小病小痛就去醫(yī)院,那人還要不要過了周叮?忍忍就過去了辩撑。實在忍不住他就吃兩粒止痛片,二大娘知道他犟驢脾氣仿耽,勸也白勸合冀,也知道他心里的想法,他心疼錢氓仲。
這次是疼痛發(fā)作最厲害的一次水慨,二大娘從來沒見過他這個樣子——跪在地上,頭抵著地敬扛,不停地摳土晰洒,像是要鉆進土里一樣。二大娘知道啥箭,他這次恐怕是忍不住了谍珊。
二伯許是疼得受不了了,也不再堅持急侥,去了醫(yī)院砌滞。二大娘心里雖感欣慰,同時又擔心地要命坏怪,一個人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默默哭泣贝润。
前前后后都是女兒和女婿在跑,兒子阿生和兒媳還在天津打工铝宵,沒有回來打掘,她沒有告訴他們。
檢查的結(jié)果印證了她的擔心鹏秋,腸癌晚期尊蚁,需要馬上手術(shù)。
二伯拒絕了侣夷,忍著痛回到了家横朋。
家里早些年起了新房子,很高百拓,也很寬敞琴锭,紅色琉璃瓦屋脊在陽光下泛著光晰甚,明晃晃的甚是耀眼,這是他給阿生哥娶媳婦蓋的祠够。
阿生哥個子不高压汪,長相也很普通,沒啥文化古瓤,初中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止剖,學的是油漆工,給輪船刷油漆落君,這些年也賺了不少錢穿香,每次回家都穿得人五人六的,講話時舌頭也伸不直了绎速,用家鄉(xiāng)味很足的普通話跟我們交流皮获,被二伯訓(xùn)了一通,不敢再造次纹冤。
按理說洒宝,阿生哥的條件也不算差,娶個媳婦兒應(yīng)該沒啥問題萌京,但是被說媒多次雁歌,一次也沒有談成。一年一年過去知残,他馬上就三十了靠瞎,二伯開始著急了,思來想去求妹,他覺得應(yīng)該是房子出了問題乏盐。
房子是老房子,磚土結(jié)構(gòu)制恍,趴趴屋父能,屋檐子很低,伸手就能夠到净神,門檻外是泥巴地何吝,已經(jīng)被踏得結(jié)實,泛著黑光强挫。相親對象一被引到家里,就嘖嘖撇嘴薛躬,嘴上不說俯渤,但心里是不情愿的,這大家都知道型宝。
一咬牙八匠,一踱腳絮爷,二伯就決定起房子,自己攢了點錢梨树,湊上阿生掙的錢坑夯,七七八八就差不多了。房子蓋起來了抡四,四間大瓦房柜蜈,寬敞明亮。門檻外加了走廊指巡,廊前有階淑履,全用水泥涂了,不再是油黑的泥巴地了藻雪。
房子給二伯掙了面子秘噪,在村里數(shù)一數(shù)二。相親的就好說話了很多勉耀,但還是不大好找指煎,找來找去,最后一個女孩動了心便斥,這事就算成了至壤。那女孩個子不高,嘴巴還有點歪椭住,但不影響說話崇渗,而且說得還挺利索。
阿生哥并不是太愿意京郑,二伯劈頭蓋臉把他說了一通宅广,他也只好作罷,將就著結(jié)了婚些举。結(jié)婚那天跟狱,全族的人都去了,阿生嫂很開心户魏,用她那歪嘴利索地招東喚西驶臊,顯出了她作為新娘子不該有的活潑,我在桌上看了叼丑,覺得她可能腦子不大靈光关翎。事實證明確實如此,幾天的接觸下來鸠信,族人們普遍都有了這個感覺纵寝。
阿生哥也只能認了,他之前就不大愛說話星立,現(xiàn)在就更不愛說了爽茴,他似乎覺得自己的老婆拿不出手葬凳,和我們在一起時從來沒提過他的老婆,也不讓阿生嫂來找他室奏,到點兒了火焰,他自會回家吃飯。
結(jié)了婚胧沫,生育自然提上了日程昌简,可一連數(shù)年,阿生嫂的肚子沒有動靜琳袄,期間懷上過一個江场,但后來流掉了,自此就再也沒有懷上過了窖逗。這可急壞了二伯與二大娘址否,二伯嘴上不說,但背地里總是唉聲嘆氣吸悶煙碎紊,這事兒佑附,他急也沒用。二大娘到處求神拜佛仗考,磕了不少頭音同,也沒啥用。
族里開始猜測到底是誰的問題秃嗜,有說是阿生嫂的問題权均,流了產(chǎn)就懷不上了。又有人說是阿生哥的問題锅锨,早些年干油漆工叽赊,影響了身體,具體是怎樣必搞,除了阿生哥一家必指,沒有人知道。
阿生哥結(jié)了婚以后就在天津打工恕洲,夫妻倆很少回來塔橡,我想可能是怕聽流言蜚語吧!
二伯生了重病霜第,阿生哥夫婦不得不回來葛家。一回到家,阿生哥就與二伯發(fā)生了激烈的沖突泌类。阿生哥想讓二伯去醫(yī)院治療癞谒,二伯不愿意。
阿生哥哭了,抹著眼淚說:“爹扯俱,您就去看看吧!”
二伯忍著痛說:“不去喇澡,花那錢干啥迅栅?”
“爹,這樣下去晴玖,你會死的读存。”
“死就死唄呕屎,我也沒啥怨的让簿,就是臨死了,咽不下一口氣秀睛《保”
二伯說的啥意思,在場的人都知道蹂安,他是怨阿生哥沒有生下一男半女椭迎,讓他絕了后。阿生哥田盈,聽他這么說畜号,便不再言語。
二伯才剛過六十歲允瞧,就已經(jīng)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了简软。疾病迅速地占滿了他的生活,耗盡了他的精力述暂,讓他一個曾經(jīng)的錚錚鐵漢變成了一把干柴痹升,仿佛一把火就能把他給全部燒盡,這是我最后見到他時的印象贸典。
2009年的暑假视卢,我支教期滿,回了老家廊驼,看望了他据过。彼時他已經(jīng)處在生命的最后階段,一個人蜷在了他的小床上妒挎,床不大绳锅,蚊帳子有點舊。他蜷在那里酝掩,似乎昏迷了鳞芙。
二大娘俯到他的耳邊,對他說道:“二小來了≡”
他沒有吱聲驯嘱,二大娘又說了一遍,他還是沒有吱聲喳坠。二大娘見怪不怪鞠评,不再理他,轉(zhuǎn)向我壕鹉,略有歉意地說:“二小剃幌,你別怪他×涝。”
二大娘說的是哪里話负乡?我怎會怪他?我只是覺得他很可憐脊凰,像天底下所有的農(nóng)人一樣可憐抖棘,一輩子把自己交給了泥土,做了泥土狸涌,像雜草一樣生滅钉答,無聲無息地在這片束縛他的土地上生活了幾十年。他從來沒有抱怨過自己的命運杈抢,也從來沒想過另一種可能性数尿,似乎生來如此,活著就是活著惶楼,死了也不足惜右蹦,無非是田地里多了一抷土,土前多了一棵樹歼捐。
他輕視自己的生命何陆,輕視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仿佛它是個累贅豹储。我不止一次地問自己這是為何贷盲?除了少給兒女添麻煩外,我想不到其它的理由剥扣。
他突然動了一下身巩剖,二大娘把他翻了過來,我得以看到了他的臉钠怯,蠟黃蠟黃的佳魔,瘦得骨頭支楞著,仿佛要沖破臉皮出來晦炊。
他吃力地吐了一句:“二小來了鞠鲜∧梗”
我嗯了一聲,站起來贤姆,上前扶了一下他榆苞,坐在他的床邊。
“快霞捡,給二小拿煙语稠!”他吩咐道。
“我不抽弄砍,大爺∈涮椋”
“咳咳音婶,”他嘶啞著咳了兩聲,“那給我拿一根莱坎!”
堂姐在一旁勸道衣式,“別抽了,爹檐什!”
“妮碴卧,我沒幾天活頭了,臨死了乃正,你還管你爹住册!”二伯戚戚地說。
堂姐給他點著了煙瓮具,煙頭在相對幽暗的房間里一閃一閃的亮滅著荧飞,像是預(yù)告生命流失的警示燈,在繚繞的青煙背后名党,他蠟黃的臉顯得甚是平靜叹阔,似乎死亡這件事與他無干一樣。
二伯死的那天我不在家了传睹,去了西安考研究生耳幢,他的葬禮是什么樣的,沒有人告訴過我欧啤,我也沒有問睛藻,像所有村里的人一樣,他的死并未掀起多大的波瀾邢隧,不過據(jù)說阿生哥哭得很兇修档,他許是覺得對不住二伯也未可知。
料理完二伯的喪事府框,阿生哥兩口子又去了天津打工吱窝,兩人都在超市上班讥邻,工作還算穩(wěn)定。兩年后院峡,堂姐過繼了一個女兒給他兴使,兩口子也算有了后,在天津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上了生活照激,從此以后发魄,我基本上跟他沒有什么交集了。他回家甚少俩垃,我也是励幼,二大娘跟了他給他帶孩子,他就更少回家了口柳。
一轉(zhuǎn)眼苹粟,孩子大了,上了幼兒園跃闹,二大娘就回了老家嵌削。過年時,阿生哥也會回來望艺,我碰到過他一兩次苛秕,見他發(fā)福了些,人也話多了些找默。逢人便遞煙艇劫,說的家鄉(xiāng)話里夾雜了一些普通話,有點不倫不類惩激,他也不管港准,照樣說他的。
阿生嫂依然風風火火咧欣,說話更利索了浅缸,一開話頭,幾乎就沒停過嘴魄咕,小侄女學了她衩椒,也是一個話癆,嘴巴甜哮兰,見人就是大爺叔叔嬸嬸地叫毛萌。
只一點,阿生哥還是不讓阿生嫂來叫他喝滞,這工作阁将,小侄女代勞了。他有時也不回去右遭,酒場上也免不了貪幾杯做盅,但從未見他酣醉過缤削。
19年的夏天,他出事兒的那一天吹榴,我正在廣東工作亭敢,聽到他的事兒,感嘆不已图筹。
“他出車禍了帅刀。”這是我在家鄉(xiāng)群里得到的消息远剩,隨即有圖片發(fā)了出來扣溺,圖片中的阿生哥臉上盡是傷?,脖子上戴著頸托瓜晤,看起來有點滑稽锥余。
阿生嫂在這次車禍中死掉了,死得很徹底活鹰,據(jù)去料理后事的族人們講,她被夾在了車子里只估,前胸貼著后背志群,當場就沒了命。
小侄女被送在了重癥監(jiān)護室蛔钙,生死未卜锌云。
群里開始七七八八地議論開來,從他們的議論中吁脱,我得以明晰了整個事情的經(jīng)過桑涎。
七夕節(jié)的前一天,阿生哥夫婦準備帶孩子出去玩一玩兼贡,和他的老板拼了車攻冷,車行走在高速上,過了出口遍希,老板不知哪根筋搭錯了等曼,竟開始倒車,一輛大貨車從后面呼嘯而來凿蒜,車被撞了禁谦。阿生哥一家坐在車最后,當了犧牲品废封。
打開阿生嫂的朋友圈州泊,時間定格在出事前一天,圖片上她和小侄女笑得很開心漂洋。她在圖片下配了文字:生活不易遥皂,但也要開心力喷,有時間多陪陪孩子。
說得多好渴肉,生活確實不易冗懦,有時候覺得能活下去就是莫大的幸運了,不是嗎仇祭?
老婆死了披蕉,女兒還在重癥監(jiān)護室,一場不成形的游玩瞬間讓阿生哥的生活變得支離破碎乌奇,像車禍后的玻璃碴子一樣碎了一地没讲。從圖片上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據(jù)族人說礁苗,他似乎傻了爬凑。
生活的面目或許本應(yīng)如此,有人光鮮试伙,有人黯淡嘁信。絕對的公平總是不會有的,可有時你又覺得連起碼的公平都做不到疏叨。加在一個人身上的霉運總是感覺特別多潘靖,而另一面又有些人幸運得過了頭。命矣夫蚤蔓!命矣夫卦溢?
族人們開始給他捐款,有人一百秀又,有人兩百单寂,但也不過是杯水車薪。阿生哥后來是怎么扛過來的吐辙,我不得而知宣决,據(jù)說他借了不少錢,背了不少的外債昏苏。
好在小侄女終于脫離了危險疲扎,阿生哥也漸漸好了,只是小孩子沒了媽捷雕,難免總是鬧椒丧,堂姐就又把孩子收了去,自己來撫養(yǎng)了救巷。
生活一下子似乎又回到了起點壶熏,阿生哥復(fù)又回到了單身漢的狀態(tài),只是這狀態(tài)來得有些慘烈浦译,所以他很是頹廢了一段時間棒假。
二大娘七十多歲了溯职,突感到自己的生活沒了盼頭,逢人也總是哭帽哑。母親跟我談起時谜酒,她眼中也經(jīng)常泛起淚花。
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嫗妻枕,守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光棍兒子僻族,還欠了一屁股的債,說起來誰都不免欷歔屡谐,但也只是欷歔而已述么,生活總是要繼續(xù),不是嗎愕掏?
過了十余年了度秘,阿生哥家的房子還是十分高大,這個曾給二伯帶來無尚榮光的房子饵撑,他一生的得意之作依然雄赳赳地佇在那里剑梳,冷眼看著這個家庭的悲歡喜愁,只是沒有了人氣滑潘,它顯得空蕩而寂寥垢乙。去年過年回家,有那么一瞬間众羡,我仿佛感覺到它也衰老了侨赡,被一下子抽去了精氣神蓖租,和二大娘一樣變得有些佝僂了粱侣。
阿生嫂的骨灰是很久以后才被接到家里的,族人們給阿生哥出了點子蓖宦,讓他留著阿生嫂的遺體齐婴,以便讓貨車方多出些錢,但是整來整去稠茂,由于責任不在對方柠偶,把這事弄成了一個僵局。后來據(jù)說別人也沒賠多少錢睬关,倒是折了不少停尸費在里面诱担,有點得不償失。
阿生嫂下葬的那一天电爹,有點呆滯的阿生哥突然號陶大哭蔫仙,天地動容,他許是在哀泣他的命運也未可知丐箩。
幾天后摇邦,他在開發(fā)區(qū)找到了一份工作恤煞,在騎著摩托車上班的途中,不知為何施籍,摩托車卻突然翻了居扒,他又受了傷,但好在問題不大丑慎。他沒有住院喜喂,而是選擇在家養(yǎng)傷,我想他一定和二伯一樣是心疼錢吧立哑!
在他摔倒的當天夜惭,他發(fā)了一個朋友圈:生活中總會經(jīng)歷一些苦難,就像太陽總會蒙上陰云铛绰,但你要相信诈茧,苦難終會過去,太陽依舊能夠升起捂掰。因為敢会,這就是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