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不相見(上)

?1

?陸長離沒有想到在自己鬢發(fā)已蒼心如槁木的時候還能再見到付闕如。

?他仔細(xì)折好那封橫跨大半個祖國又過了很多年才輾轉(zhuǎn)遞到他手里的信筒繁,推開那扇他似乎很久都沒有推開的老屋的舊木門,走到門口那顆棗樹下,向著北方遙遙的望著查邢。他原本已經(jīng)死氣沉沉的雙目似乎被夕陽染上了些光讲岁,昏花卻依然堅定而專注我擂,越過千萬重山衬以,看到地平線后面的華北平原,看到東方最先升起的紅日校摩,看到一望無邊的高粱看峻。他背著手在院子里踱步,踱到天邊燒盡最后一縷云煙衙吩,終于決定了動身互妓。

?走之前他去后山給妻子上了墳。摘下樹上未熟的幾顆青棗坤塞,穿過后山密密麻麻的墳頭冯勉,坐在一座看起來比別的墳都矮的枯冢旁,一顆一顆的吃了摹芙。

?他整理了一遍幾乎算得上空無一物的陋室灼狰,在外面虛掛了一把鎖,頭也不回的向北遠(yuǎn)行浮禾。

?他輾轉(zhuǎn)多日交胚,翻山越嶺,穿過滿地貧瘠盈电,穿過滿目哀涼蝴簇,穿過依舊動蕩不安的中國大地,穿過一九七六年的整個五月匆帚,風(fēng)塵仆仆的趕到信上所寫的地方熬词。走之前他也不知道多年之后這信上的地方是變成了八街九陌還是斷瓦殘桓,他只是覺得既然生這一雙腿總得有地方用上卷扮,只是覺得飄飄何所似荡澎,因為沒有來處和歸處,所以何處都是來處和歸處晤锹,只是覺得這封信既然寄到了他的手上摩幔,總要對得起老天給他的一點運(yùn)氣,只是覺得該給自己一個念想鞭铆,無論能不能找見或衡,起碼在他還未行將就木的時候去尋過找過,也好過縮在這地方了此殘生车遂。

?于是他就走了封断。像年輕時候的很多次遠(yuǎn)行,除了沒有隨身的胡琴舶担,衣衫襤褸了些坡疼,腿腳變得不太利索,一切還和幾十年前一樣衣陶。

?饒是他大半生都在奔波中度過柄瑰,他還是不得不承認(rèn)農(nóng)場的工友們常掛在嘴邊的年老體衰力不從心闸氮。

?畢竟是不年輕了。

?但這世上的路教沾,無論多遠(yuǎn)蒲跨,總是能走到的。

?付闕如穿著對襟的汗衫授翻,袖口挽起到手肘或悲,正坐在院子里拿樹枝在地上寫著什么。他聽見有人堪唐,很快用腳將地上的字胡亂抹了巡语,才瞇著眼向外看。

?付闕如抻著脖子看了好一會兒羔杨,這才有些反應(yīng)過來捌臊。

?他沒有喊那人杨蛋,只是一把扔了手中的樹枝兜材,急匆匆的朝站在門口的人走過去。因為走得太急逞力,連鞋跟都沒提上曙寡,甚至忘了去拿放在手邊的拐杖。他瘸著一只腿寇荧,近乎踉蹌的走到那人跟前举庶。

?他看見門口站著一個老人。那老人頂著一頭看著很久沒打理的花發(fā)揩抡,穿著粗布襯衣户侥,黑色的褲子打著補(bǔ)丁,一雙布鞋磨得看不出原本的顏色峦嗤。老人臉上布滿深深淺淺的皺紋蕊唐,連眉毛都有些發(fā)白。他全身上下都蒙著一層灰土烁设,落在肩膀上替梨,口袋里,鞋殼里装黑,皺紋里副瀑,眼睛里。只有那似乎永遠(yuǎn)不能被壓垮的脊背依舊挺得筆直筆直恋谭。

?付闕如將人從頭到腳打量了幾遍糠睡,心里不知道該驚訝還是該難過,反而囁嚅著不敢開口疚颊。

?這個老人看起來飽經(jīng)風(fēng)霜狈孔。

?他覺得想象中的那個人無論如何也不應(yīng)該是這樣滞谢,他應(yīng)該精神矍鑠又不失風(fēng)采,無論什么也不會讓清明的雙目蒙塵除抛∈ㄑ睿可他想了想,又覺得也許該是這樣到忽。這四十寒暑橄教,千萬里路,在動蕩的東方大地上喘漏,能走過來的也許正應(yīng)該是這樣护蝶。

?“不認(rèn)識了?”

?付闕如聽到這句話眼眶一下子紅了翩迈。憑這一句話他就什么都知道了持灰。他像是找到了天塹上的通途,沙漠中的清泉负饲,困頓里的正信堤魁,像是走遍千山后才好不容易的回了魂,找著了心返十。什么都變了妥泉,什么也都沒變。樣貌洞坑,聲音盲链,甚至性格都變了,唯有這顆赤子之心從來沒變迟杂。他猶豫的伸手刽沾,先是碰上陸長離的袖子,然后一把抱住了他排拷,哽咽著喊他的名字:“長離侧漓!”

?陸長離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無奈的笑著說:“還像小孩兒攻泼』鸺埽”

?付長離松開手,低頭偷偷抹了把眼淚忙菠,要拉他進(jìn)屋:“來何鸡,來,我們進(jìn)屋說牛欢÷饽校”

?“你這腿……”陸長離反拉住他,朝他的腿詢問似的看了幾眼傍睹。

?“不礙事隔盛∮塘猓”付闕如無所謂的揮揮手,朝屋里扯開嗓子喊吮炕,“建國腊脱!”

?屋里跑出來一個看上去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怎么了爹?”

?付闕如指了指樹根底下放著的拐杖:“幫爹拿來龙亲∩掳迹”

?“你兒子?”陸長離問鳄炉。

?“是啊杜耙,就這么一個》鞫ⅲ”付闕如接過拐杖佑女。

?“林秀呢?”

?“忙活呢谈竿,等會兒我跟她說今天多做兩個菜团驱。”又對付建國說榕订,“這是你陸伯伯店茶⊥杀悖”

?“陸伯伯好劫恒!”他長得和付闕如不像,但多少有些他年輕時候的氣質(zhì)轿腺,笑起來很討人喜歡两嘴。

?陸長離點頭應(yīng)了一聲,又和付闕如打趣說:“愣是給我叫年輕了族壳,按輩不是該叫叔公憔辫?”

?付闕如聽出來是在跟他開玩笑,無奈的笑了:“行仿荆,行贰您,叫什么都行÷2伲”

?“去地里找找你娘去锦亦。”付闕如將人趕走了令境,看人走遠(yuǎn)了才對陸長離說铅协,“是我領(lǐng)的忍宋。”

?“我說呢诅岩,年紀(jì)這么小。那他父母……”

?“死了纽甘。”付闕如嘆了口氣,領(lǐng)陸長離進(jìn)屋坐下钉跷。

?陸長離打量著這間瓦舍,一桌二椅肚逸,一張土炕尘应,爐子上燒著水,裊裊冒著蒸汽吼虎,雖處處凋敝犬钢,卻被此間主人收拾得一絲不茍。

?陸長離接過付闕如遞過來的搪瓷杯思灰,他的手有些不受控制的微微發(fā)抖玷犹,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呵呵一笑,“老了洒疚,老了歹颓。”

?付闕如看著那雙手油湖,似乎有些怔忪巍扛。

?陸長離看出了他心中所想,笑著搖搖頭:“都快七十嘍……早幾十年就不碰琴了乏德〕芳椋”

?有一個婦人小步跑著從屋外進(jìn)來,在門口站住喊括。她看了看陸長離胧瓜,又詢問似的看了看付闕如。

?“真……真是陸師兄郑什?”她驚訝的在兩人身上來回看府喳。

?“這是林秀啊蘑拯?”陸長離問付闕如钝满。

?“是她∩昃剑”付闕如笑著點頭弯蚜。

?“哎呀,陸師兄肯定認(rèn)不出來了偶洋∈炖簦”林秀拿圍裙擦了擦手,走到付闕如旁邊坐下。

?“可真是認(rèn)不出了牵寺,你那時候還是個小丫頭呢悍引,哈哈哈∶泵ィ”他見到故人心里歡悅趣斤,倒也不覺得有多陌生。

?林秀臉紅了一下黎休,瞪了陸長離一眼:“這都多少年前的事兒了浓领。師兄從哪兒過來的?這地方不好找吧势腮?”

?“老家那邊联贩。”

?“那地方……前兩年饑荒鬧得可嚴(yán)重呢捎拯±峄希”林秀不免擔(dān)心的說。

?陸長離放下杯子署照,搖頭道:“也是前幾個月才回去祸泪。”

?“那這些年……”

?付闕如打斷了林秀的話建芙,拍了拍她的手說:“先不說這些没隘,晚上你歇著,我來做飯吧禁荸∮移眩”

?林秀點頭:“行啊÷畔蓿”

?陸長離笑著說:“什么時候?qū)W的做飯品嚣?你以前可從不碰這些【螅”

?林秀聽得掩嘴笑起來,付闕如也不覺得窘迫罩旋,道:“不得不會啊央,所以會了≌谴祝”



?2

?當(dāng)陸長離回到熟悉深巷中的荒敗古園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一九五零年元月的冬日瓜饥。南方小城的冬日不似北方蕭索,空氣卻仍是寒涼徹骨浴骂。

?回來之前乓土,他對家中妻子說有個地方他說什么都想再看一眼,妻子知他心中牽念,也因為醫(yī)院事忙趣苏,沒有跟他同去狡相,只是叮囑他,雖大局甫定食磕,但戰(zhàn)事未歇尽棕,萬事小心。他告別妻子上路彬伦,本以為往昔一切都應(yīng)已不復(fù)存在滔悉,但沒想到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像是在等著他回來一樣,熟悉到令他熱淚盈眶单绑。他在那座荒敗的園子流連了一整天回官,坐在門廊上任由自己發(fā)著呆。曾陪伴他度過半生歲月的胡琴已腐爛成半截枯木搂橙,此刻他雙手空空孙乖,像是少了一半的生命,沒有琴份氧,沒有鼓樂唯袄,沒有知己,只感到天地茫茫蜗帜,物是人非恋拷,心無定處,無比的寂寥蕭索厅缺。

?直到黃昏蔬顾,偏僻的巷口有個提著菜籃的女子路過,也許因為這座荒廢的古宅已經(jīng)太久沒人造訪湘捎,于是驚奇的看了他好一會兒诀豁,又滿臉疑惑的走了。過了一會兒那女子又折了回來窥妇,叫了一聲陸長離舷胜。他驚訝的抬頭看去,仔細(xì)辨認(rèn)活翩,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認(rèn)識她烹骨。

?那女子看陸長離望向她的眼神就知道是找對人了,于是說材泄,真是巧了沮焕,你……你是陸長離吧?

?陸長離應(yīng)是拉宗。

?她說峦树,我這兒有你的信辣辫,一直幫你保管著呢。

?他問魁巩,我的信急灭?

?女子答道,是啊歪赢,是付大哥寄來的化戳,說如果你回來了務(wù)必交給你。

?他一下子站起身埋凯,問点楼,付闕如?

?女子說白对,是他啊掠廓,真沒想到,我還以為這些信這輩子都交不到你手上了呢甩恼。

?他急急的跟上去蟀瞧,緊緊抓住女子的胳膊,像是怕她跑了一樣条摸,忙問道:你認(rèn)識他悦污?他現(xiàn)在在哪兒?

?女子有些不滿的掙脫他的鉗制钉蒲,搖頭說切端,我不知道,我沒有見過他顷啼,你跟我去取信吧踏枣,看了信沒準(zhǔn)兒就知道了呢。

?陸長離冷靜下來钙蒙,為剛才的莽撞低聲道歉茵瀑。

?女子并不介意,她說躬厌,我叫劉思马昨,小時候父母死于意外,被祁院長領(lǐng)回了孤兒院烤咧,后來被這附近的一戶人家收養(yǎng)偏陪,付大哥說往戲班子寄信一直沒收到回應(yīng),才寄給我試了試煮嫌,我回信說戲班已經(jīng)沒有人在了,他才拜托我讓我保管這些信件抱虐,說如果哪天你回到戲班昌阿,讓我把這些信再交給你,這么些年,沒想到你還真回來了懦冰。

?陸長離問灶轰,你們院長是祁覽心嗎?

?劉思說刷钢,是啊笋颤,是祁阿姨啊。

?阿姨内地?

?就是院長伴澄,我們以前都習(xí)慣這么叫她。

?陸長離眼前似乎又浮現(xiàn)出曾經(jīng)的紛紛往事阱缓。那些縱情恣意的年輕時候非凌,在他記憶里翻涌起盛夏七夕節(jié)一般的熱鬧,又隨著時間漸漸沉寂如現(xiàn)今祁府冷落的門庭荆针。思君年少事敞嗡,邇?nèi)諒?fù)歸鄉(xiāng)。寂陌常蕭索航背,唯不見故人喉悴。

?陸長離跟著去了劉思的家里,接過厚厚的一沓信玖媚。

?她說箕肃,這些都是付大哥寄給你的。

?陸長離捧著那些信最盅,很多信都已經(jīng)受潮泛黃突雪,看得出已經(jīng)過了很多年月,他沒想到這么多年還能被人妥善保管著涡贱。他朝劉思深行一禮咏删,道,多謝问词。

?劉思被他逗笑了督函,說,不用謝激挪,我該謝謝你還能回來辰狡,讓我不付所托。

?他拆開那些信垄分,一封一封的看起來宛篇,信上的字跡一如以前,落筆干凈薄湿,筆鋒遒勁叫倍,熟悉的字跡讓他仿佛隔著十幾載年月再次聽見猶如月到風(fēng)來的清朗之音偷卧。

?……

?這一提起筆來,我竟不知該如何稱呼吆倦。此去多年听诸,山河動蕩,也許你早已舍棄當(dāng)年舊名蚕泽。但你曾經(jīng)在曲藝界頗有名望晌梨,又教導(dǎo)我多年,總當(dāng)?shù)闷疬@一聲先生须妻。

?離開上海后我曾參軍數(shù)年仔蝌,后因腿傷不便留在軍隊,輾轉(zhuǎn)數(shù)年璧南,如今方定掌逛。

?至于當(dāng)年不辭而別的個中因由,我從沒與他人說起司倚,也沒有想過該如何說起豆混。不過如果你愿意抽出時間回信,我會把這些事原原本本的說與你聽动知。

?……

?我如今在老家縣城做教師已四年有余皿伺,只教些簡單的國文,大多學(xué)生往往在學(xué)校識得幾個字后盒粮,便要回到田地幫忙勞作鸵鸥。

?期間見許多孩子饑不果腹,衣不蔽體丹皱,父母因戰(zhàn)亂而亡妒穴,家中唯余老幼,簞瓢屢空摊崭,不蔽風(fēng)日讼油,凄涼至極。

?念及于此呢簸,憂思深重矮台。

?聽聞近日戰(zhàn)亂又起,不知你是否安好根时?

?萬望多加保重瘦赫。

?……

?今日有個學(xué)生問我上海是什么樣的地方。

?長離蛤迎,若是你确虱,會如何回答?

?如今替裆,我亦為師者蝉娜,突然就想明白了當(dāng)年的很多事唱较。

?珍重扎唾。

?……

?久未聯(lián)絡(luò)召川,因近日害了一場大病,久咳不止胸遇,神思昏沉荧呐。我病了月余,期間大小事務(wù)都是林秀一人操持纸镊,反而比我這個病人瘦得還厲害倍阐。

?我還因此喝了不少難喝的苦藥汁,倒是沒想到年齡越大反而耐不住舌頭上的這點兒苦逗威。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恢復(fù)峰搪,你不必?fù)?dān)心。

?我今因病魂顛倒凯旭,唯夢閑人不夢君概耻。

?我竟是如今才體會到了其中滋味。

?……

?這些信件大概是在付闕如離開上海的五年之后陸續(xù)寄出的罐呼。后來大概是收不到回信鞠柄,寫信的間隔也越來越長。

?他在這些信里讀完了付闕如的十五年嫉柴,然后將信疊得整整齊齊厌杜,反復(fù)揣摩著。這些信上雖然句句輕描淡寫计螺,字里行間卻仍然能看出許多苦難夯尽,仿佛這個民族所經(jīng)受的災(zāi)難正切身反饋在每一個國人身上。但陸長離并不為此擔(dān)心登馒,因為他看見由這些苦難勾勒出的筆鋒里仍舊藏著一種風(fēng)雪不折的精神匙握,一種與這個民族根骨相連的信念。他們曾經(jīng)通過樂聲想要表達(dá)的精神依舊在被人反復(fù)踐行谊娇,而如何在歷史洪流中保全自己并不違背本心肺孤,他相信付闕如比他更知道如何去做。

?他仔細(xì)記下信上的地址济欢,然后心懷希望的回了家赠堵。

?只要人還在,一切就有希望法褥。

?陸長離回去就給信上的地址寄了一封信茫叭,只是這次他依舊未能來得及收到回信,就同妻子一起作為隨軍的醫(yī)生往東去了朝鮮半等。



?3

?付闕如展開那封長信揍愁,看見落款處那個熟悉的名字的時候就僵在了原地呐萨。

?一旁的林秀看他神色有異,問他怎么了莽囤?見付闕如也不答話跟傻了一樣站著谬擦,于是好奇的湊過去看他手里的信。

?林秀驚訝道朽缎,哎呀惨远,是陸師兄的信?

?付闕如點點頭话肖。

?林秀連忙拉他到床邊北秽,坐近了跟他一起看。

?那封信很長最筒,陸長離在信上說了自己的近況贺氓,以及他這些年的經(jīng)歷,他對兩人的想念和問候床蜘。

?付闕如仔仔細(xì)細(xì)看完辙培,又返回去看了第二遍,這才把信放下悄泥。

?他想念這個人虏冻。這些年他寄到劉思家里的信如同石沉大海沒有半點回音。他甚至一度懷疑陸長離已經(jīng)忘了那個他們曾經(jīng)共同生活過的地方弹囚,因時事而漸漸遠(yuǎn)離故地厨相,再也不會回去。

?好在鸥鹉,雖然漫長蛮穿,但他千等萬盼的這封回信終于還是被他等到了。

?林秀看完了信頗有些感慨的說毁渗,真沒想到陸師兄當(dāng)年也去從軍了践磅,這一番周折,能見著他的信也真是不容易灸异。

?付闕如有些失神府适,聽了林秀的話木然應(yīng)道,是啊……

?林秀說肺樟,你不想去看看師兄嗎檐春?

?付闕如思索片刻,搖頭說么伯,鎮(zhèn)上的老師本來就少疟暖,我要是告假走了,學(xué)校的孩子怎么辦?知他安好就行了俐巴。

?他將信折好骨望,放回信封,起身拉開抽屜欣舵,想了想又合上抽屜將床頭的被褥掀起來擎鸠,又覺得不對,走到柜子前面將收藏的書找出來邻遏,將信夾在了書里糠亩。

?林秀看他連拐杖都不拿就滿屋子亂轉(zhuǎn),有些驚奇又有些好笑的看著他說准验,你怎么慌慌張張的?

?聽到林秀的話他才反應(yīng)過來廷没,也在心里納罕這沒來由的慌張糊饱,面上不動聲色的對林秀說,幫我放下凳子颠黎,我寫回信給他另锋。

?而他的信再一次石沉大海,沒有回音狭归。

?直到那日他在學(xué)校給學(xué)生上課夭坪,一個學(xué)校的老師跑進(jìn)教室告訴他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的事情。

?他先是皺起了眉毛过椎,神情略有些沉重的點頭示意知道了室梅,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睜大了眼睛,一陣莫名的心悸讓他手中的粉筆掉在地上摔成了兩截疚宇。



?4

?陸長離在和妻子整理隨身行禮的時候還不知道他們此次離開祖國究竟意味著什么亡鼠。

?后來想起,他十分慶幸付闕如因為腿傷早早的退出了戰(zhàn)爭敷待。

?炮火和子彈是怎樣鋪天蓋地的轟然落下陸長離都不愿意再想间涵,那些幾乎炸響在他耳邊的轟鳴和哀嚎他也已經(jīng)聽得麻木。他身上的衣服已經(jīng)看不出本來顏色榜揖,上面永遠(yuǎn)浸著鮮血勾哩,鼻孔里腐尸的氣味盈盈不散,甚至分辨不出這些氣味的源頭举哟。他只記得自己一刻不歇的在救人思劳,卻仍然無法阻止傷亡人數(shù)后面每天都在不斷增長的可怕數(shù)字。幾萬炎滞,還是幾十萬敢艰?他沒什么印象。直到轟炸機(jī)的嗡鳴聲在他頭頂響起册赛,整個世界都劇烈的一晃钠导,他被什么撞倒震嫉,眼前黑了片刻,渾身的骨頭斷掉一樣的疼牡属,然后就聽不見任何聲音了票堵。

?待意識稍有恢復(fù),他手腳并用的從轟炸后的廢墟里爬出來逮栅,揉掉糊在眼睛上的沙土悴势,在驚慌逃竄的人中尋找穿著妻子。突然有人拉住他的胳膊措伐,嘴巴一張一合對他說著什么特纤。他被爆炸聲震得短暫失聰,搖搖頭表示自己聽不見侥加,卻突然發(fā)覺脖子很痛捧存。他哆嗦著抬手一摸,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后頸正插著一塊不只從哪兒飛來的彈片担败。

?朝他喊話的人見他傻呆呆的端著一雙被鮮血染紅了的雙手昔穴,以為他是被嚇懵了,拽住他就要走提前。陸長離的腦子清醒過來吗货,他知道眼前的人是要帶他往安全的地方撤離。他環(huán)顧四周狈网,像是在看一場血腥的默片宙搬,面前影影綽綽閃過一些慌忙逃竄的人影和被卷起來的沙塵,他感覺到有人用力扯著他的胳膊孙援,耳朵雖然聽不見害淤,但還是對那人大聲說,不行拓售,我要找人窥摄。

?他知道轟炸可能還沒有結(jié)束,多耽誤的每一秒他們都面臨著生命威脅础淤。額頭上被碎石劃傷的破口汩汩留著血崭放,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對方能不能聽見他說的話鸽凶,只能用盡力氣朝面前的士兵喊——同志币砂,幫我找找我愛人,她剛剛還跟我一起玻侥。她是個護(hù)士决摧。梳短發(fā)。

??我們以前就是在戰(zhàn)場上認(rèn)識的。

?你看掌桩,我們才結(jié)婚不到兩年边锁。

?你看見她了嗎?你要是看見她了你告訴我行嗎波岛?

?陸長離不知道自己這些話究竟說完了幾句茅坛,因為他很快就失去了意識。

?那塊彈片擦過他的頸椎则拷,幸運(yùn)的是并沒有傷到他的中樞神經(jīng)贡蓖。除了在他脖子后面留了一塊猙獰的傷疤,傷好后他又像個正常人一樣了煌茬。

?他的妻子卻被壓在廢墟中斥铺,再也沒有醒過來。

?人們都在安慰他說宣旱,她是為共產(chǎn)主義犧牲的斗士仅父,如果她泉下有知也會引以為榮的,事業(yè)未竟浑吟,你要振作起來。

?陸長離沒有說話耗溜。

?他想罵人组力,他想丟掉這一身修養(yǎng),想狠狠罵這該死的戰(zhàn)爭抖拴,想罵那些侵略者燎字,甚至想罵他所信仰的偉大事業(yè)。

?可到最后阿宅,他什么也沒說出口候衍,只徒留了一聲哽在喉嚨里的嗚咽。

?等到傷好后他就又投入到救治傷員的隊伍中了洒放。那時候的他意志消沉蛉鹿,總是不免想到隨時可能到來的死亡。他甚至在休息的空檔蹲在兩張病床的中間悄悄寫了封遺書往湿,只是在寫完之后他突然絕望的發(fā)現(xiàn)這封遺書連可以交付的人都沒有妖异。他沒有父母親人,妻子家里也只剩下一個久未聯(lián)系的哥哥领追。

?他半生瀟灑他膳,友人眾多,卻少有深交绒窑。他素來隨遇而安棕孙,也從來不是什么悲觀的人,饒是半生漂泊也從未覺得孤獨過。

?可直到他寫完遺書的最后一個字他才恍然察覺到這種幾乎令人窒息的孤獨蟀俊,原來它們早在不知不覺中纏繞了他幾十年钦铺,直到在他最絕望的時候才殘忍的咬住他的脖子,告訴他此刻的視死如歸是多么幼稚可笑欧漱。

?人生天地間职抡,忽如遠(yuǎn)行客。

?他懸筆在最后一行误甚,卻沒有寫下任何一個人的名字缚甩。

?他不是沒想過付闕如,但同他在上海不辭而別一樣窑邦,陸長離覺得如果自己真的死了他也希望付闕如永遠(yuǎn)也別知道擅威。他們都知道背負(fù)一個人的人生有多沉重,而只是生活的諸多磨難就已經(jīng)讓他們疲于應(yīng)付了冈钦。

?也許是他寫得太投入郊丛,絲毫沒有注意到旁邊病床上的傷員已經(jīng)轉(zhuǎn)醒。只有十八九歲卻被炸斷了半條胳膊的小戰(zhàn)士用僅剩的一只手拉了拉他的衣服瞧筛。那個沒有經(jīng)歷過如此殘酷戰(zhàn)爭的孩子厉熟,大睜著一雙驚恐的雙目,對他睜開眼看見的第一個醫(yī)生喊疼较幌,眼淚流了滿臉揍瑟,卻連哭訴都是悄無聲息的,像是害怕著什么又不敢說出來乍炉。

?陸長離突然也想抱著他哭一哭绢片。

?而他只是站起身,表情漠然的拿過手邊的藥箱岛琼。

?他會救活這個小戰(zhàn)士底循,然后看著這個還未享受過人生美好的年輕人用整個余生去懷緬他永遠(yuǎn)不可能回來的右手。他能救命槐瑞,卻救不了心熙涤。

?陸長離走到外面將那封還未寫完的遺書燒了,最終連只言片語也不想再給這世界留下随珠。

?然后他活到了戰(zhàn)爭結(jié)束灭袁。



?5

?戰(zhàn)士們回國了。

?捧著戰(zhàn)友的骨灰窗看。

?陸長離沒能捧回他妻子的骨灰茸歧,她的尸體被壓在廢墟里找不回來。所以他什么都沒有显沈,只帶著一塊命運(yùn)贈予他的傷疤回到了祖國软瞎。

?此刻唯有祖國大地能給予他最后一點生的退路和活的希望逢唤。

?四處都在宣傳著勝利的訊息,而他面上卻沒有過多喜色涤浇。

?陸長離回到了自己供職的軍醫(yī)院鳖藕,開始了和從前一樣的生活。

?他年輕時也曾意志消沉過只锭,彼時雖然日子過得頹唐著恩,但心里總有個要完成的事情,逼著他蜻展,牽著他喉誊,讓他不至于沉淪∽莨耍可現(xiàn)在的陸長離雖然還能穩(wěn)穩(wěn)的握住手術(shù)刀伍茄,心卻空了。

?曾經(jīng)有記者去醫(yī)院的辦公室找他施逾,對他說想要做一些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爭的采訪敷矫。

?他斷然拒絕。

?記者不死心汉额,也不知道是那句話惹惱了陸長離曹仗,結(jié)果被打得頭破血流,連人帶筆給扔了出去蠕搜。

?那個戰(zhàn)場上發(fā)生的一切他都不愿再想整葡,那些血與火的往事已經(jīng)連同他的愛人和他愛人的能力一起埋葬在那片土地里,然后用心里的一塊巨石壓著讥脐,用他僅剩的堅韌壓著,用他活在這世上的最后一口氣壓著茫舶,誰都不能將它輕易翻開复隆。

?陸長離打傷記者的這件事還是造成了不小的影響撬即,加之越來越不好相處的脾氣,讓他在眾人眼里的風(fēng)評變得岌岌可危告丢。即便他握起手術(shù)刀的時候依然和他手握琴弓時一樣穩(wěn),即便他在戰(zhàn)場上曾經(jīng)救了無數(shù)人命损谦,但他的能力在這個終于迎來了和平與安定的時刻似乎已經(jīng)變得不再重要岖免。許是他一生浪蕩,而這個不再經(jīng)歷戰(zhàn)火洗禮也不再一心同歸的集體令他無所適從照捡。周遭都是冰冷陌生的面孔颅湘,他所奉行的禮與義也全然失去了竭誠相待的對象。于是他終日凝起固執(zhí)的眉毛栗精,沉湎于苦痛的往事的中消盡余生闯参。

?他曾教導(dǎo)過很多人瞻鹏,教他們謀生的手藝,教他們?nèi)绾卧谀莻€混亂的時代里生活鹿寨,教他們生活并不止活著這一件事新博,最重要的不要違背做人的良心〗挪荩可如今卻沒有人愿意帶他走進(jìn)這個新世界赫悄,教教這個年老而守舊的男人什么是對什么是不對。

?當(dāng)醫(yī)院重新翻修并擴(kuò)建完畢時馏慨,陸長離也在同時被褫奪了外科醫(yī)生的位置埂淮,轉(zhuǎn)到藥房供職,再也沒有人記得他在那些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里曾救過多少人的性命熏纯。他與這些飛快拔地而起的建筑走著兩條相反的方向同诫,人們眼中的世界越開闊,于他就越小樟澜,小到只剩下小格子里還容他坐下的一張吱嘎作響的老木椅误窖,小到只余下一個千瘡百孔的心靈。

?而那時雖未處處揚(yáng)起笙歌秩贰,但終于能依稀聽見道旁的人家開著的窗子里輕輕傳出一些歌聲霹俺。這于任何人都是好事,對陸長離來說也是毒费”螅可還是有些東西不一樣了。陸長離不知道如何形容這種感覺觅玻,不僅是這些歌聲同他當(dāng)年聽過的不一樣想际,不僅是人們眼光中狂熱的激情同他那時代的人不一樣,他不知道這種美好的變化為什么不能激起他心中的一點波瀾溪厘,又仿佛在他身前放了一面無形的墻將他排除于這個時代之外胡本。當(dāng)歌聲停下,路旁人家的燈火漸熄時畸悬,陸長離站在闃然靜默的巷陌中想侧甫,往事不可追,來者猶可待蹋宦。

?他從年輕時起就一直在接受與妥協(xié)披粟,如魚得水的在那些權(quán)欲名利中游走,那時候他總以為能自己能掌握住一切冷冗,直到曲罷散場守屉,才發(fā)現(xiàn)以前所見的所聽的都是那些年代里最光鮮的一面,揭開浮華彩飾贾惦,背后才是生活的癩瘡胸梆。而從付闕如離去后敦捧,從他放棄了自己的本業(yè)后,從他經(jīng)歷過一場場戰(zhàn)爭后碰镜,從他的愛人犧牲后兢卵,他的內(nèi)心就開始變得越來越固執(zhí),總是徒勞想要挽回一些什么绪颖,卻什么也沒能留下秽荤。

?之后的某一天,陸長離在收拾東西的時候突然翻出了付闕如曾經(jīng)寄給他的信柠横。自他和妻子去了朝鮮后窃款,回來時原先的老房子已經(jīng)被妻子家的哥哥變賣,妻子已經(jīng)死了牍氛,他也沒了心力糾纏這些金錢俗物晨继,直接搬去了醫(yī)院分配的宿舍。所以付闕如自他去了朝鮮之后寄來的信他一封都沒有收到搬俊。

?自那之后的好幾年紊扬,陸長離也給付闕如的原地址寫過信,也沒有一點回音唉擂。料想這么多年對方許是也搬家了餐屎。

?聚散無常,天意弄人玩祟。

?這是陸長離這些年心里常念的一句話腹缩。



?6

?付闕如每日都在尋找各種與北方戰(zhàn)場相關(guān)的消息。

?他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空扎,知道槍炮無眼藏鹊,也知道個體的死亡在戰(zhàn)場上是多么輕易而微不足道。他也曾將生死置之度外转锈,可事情放在自己身上怎么樣都好說伙判,一旦換成他所牽掛之人,腦海里盤繞的憂思便怎么都揮之不去黑忱。

?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他也再沒得到陸長離的一點兒消息勒魔。他銷聲匿跡得太干凈甫煞,讓付闕如不得不想到那個最壞的結(jié)果。

?被他夾在書里的那封回信已經(jīng)潮濕泛黃冠绢,他也再沒能等到第二封抚吠。

?那之后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有一股子邪風(fēng)從一些不為人知的暗室中跑出來弟胀,悄無聲息的刮過中國的土地楷力,人們還未適應(yīng)周遭突然翻騰起的迷霧喊式,而其所過之處就已經(jīng)寸草不生。

?而有些新的思想剛剛冒出希望之芽萧朝,就被永久冰封在了制度的凍土之中岔留。

?付闕如察覺到周圍事物的變化是從付昇某一日從學(xué)校回家時開始的检柬。

?當(dāng)他看著兒子臂彎處一抹鮮艷的紅色時献联,心頭不明所以的跳了一下,卻還未明白那正是預(yù)示日后發(fā)生那一切悲哀的不詳之源何址。

?“湊了什么熱鬧里逆?”付闕如淺笑著問付昇。

?付昇還未聽明白意思用爪,就見父親點了點他袖子上的一圈兒紅色粗布袖章原押。

?付昇一五一十的講了。

?付闕如對這種事情不怎么敏感偎血,更不知道某種可怕之物正在這些年輕人之間膨脹發(fā)酵诸衔,只是直覺的說:“舊的東西不代表不好∷肝祝”

?付昇敷衍了事的點點頭:“我知道署隘,但同學(xué)們都參與了,會長說亚隙,這是新革命磁餐,是破除資本主義的必由之路,是民主意志阿弃≌锱”

?“民主意志……”付闕如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臉色突然變得有些凝重渣淳,他認(rèn)真的看向付昇說脾还,“民主意志并不一定代表正確,有時候人們只是憑借直覺選擇了看似對自己有利的選項入愧,如果結(jié)果恰好符合了歷史發(fā)展鄙漏,這種多數(shù)人的選擇才會被定義為一次民主的勝利。而在錯誤的引導(dǎo)之下棺蛛,即便是多數(shù)人的民主也會導(dǎo)致非正義的結(jié)局怔蚌。”

?“您覺得這種民主只是個人意志的簡單疊加旁赊?這種功利主義的想法未免太守舊了桦踊,我相信中國的革命發(fā)展已經(jīng)印證了這一切,人是可以有普適的共同意志的终畅〖瑁”

?付闕如沉思了片刻竟闪,點頭說:“中國的大多數(shù)人并非生來就站在高處,甚至連腳下的路都看不清楚杖狼,遑論功利這種資本市場的產(chǎn)物炼蛤。”他復(fù)又嘆了口氣本刽,“這種所謂的普適觀念是否正確我不知道鲸湃,但我知道今天自己好像還是沒吃飽∽釉ⅲ”

?“……爹你又餓了暗挑?”付昇有些無奈的看著推開了書本趴在桌子上的付闕如,“要不我再去做點兒吃的斜友?”

?付闕如擺擺手:“不用炸裆,你娘呢?”

?“隔壁借炊具去了鲜屏,不過我聽說以后要組織去公社吃飯烹看。”

?“砸鍋賣鐵這種事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

?付昇順手幫付闕如將桌上那些學(xué)生的作業(yè)整理到一起:“您也不看看自己年輕時候是干什么的洛史,忍饑挨餓者古來有之惯殊,以前您裝作沒看見而已∫仓常”

?付闕如看見兒子嘴角揚(yáng)起一抹很淡的冷笑土思,于是撐著下巴不再言語。

?付昇覺得自己話說過頭了忆嗜,但一時又拉不下臉道歉己儒。他看見父親的手握住了水杯,下意識想要閉眼捆毫,等了一會兒卻發(fā)現(xiàn)那只水杯并沒有如預(yù)期那樣落在自己腦袋上闪湾。

?付闕如將杯子遞到自己唇邊喝了一口,突然笑了:“算了绩卤,這些事情我很難與你說清途样,你到了外面也不要和其他人過多討論這些話題”舯铮”

?“可如果照您之前說的娘纷,就沒有一個絕對準(zhǔn)則嗎?那豈不是人人站在投票箱前面的時候都是在擲骰子跋炕?”

?“像你現(xiàn)在這樣÷墒剩”

?付昇疑惑的問:“什么意思辐烂?”

?“像你現(xiàn)在這樣思考遏插,在投出自己那一票之前問問自己,問問你內(nèi)心生而擁有的東西纠修「斐埃”

?付昇半明半惑的點點頭,卻依然將這些話記在了心里扣草。

?后來想想了牛,付闕如寧愿他沒那么聽話。

?人們都天真的以為這陣大風(fēng)刮不了多長時間就會平靜辰妙,卻未曾想狂風(fēng)過境后天上突然下起了刀子鹰祸。

?那是個秋日,蝗蟲們啃完了莊稼密浑,剛意猶未盡的離去蛙婴,那些在一片灰色中十分顯眼的紅麻布們就專門在縣城里顯眼處辟出了一片空地,準(zhǔn)備在這些被剃得寸茬不留的人頭上繼續(xù)發(fā)揮他們用不完的收割精神尔破。

?付昇被裹挾在群情激憤的聲浪中街图,神情擔(dān)憂的在尋找著某個身影。而在相隔不遠(yuǎn)處的高臺上懒构,有一些人被推搡著走了出來餐济,他們被繩索綁住雙手,頂著一頭不忍卒視的頭發(fā)胆剧,表情在這些肌肉緊繃的雙頰和一雙雙亢奮的眼睛中顯得尤其麻木絮姆。

?剛剛趕到的付闕如在外圍翹了兩下腳,后來索性在人群中扒開一條路赞赖。他突然像是心有所感滚朵,正好撞見了人群中付昇看過來的目光。他的目光在兒子復(fù)雜的注視下停留了片刻前域,又移向了不遠(yuǎn)處的空地辕近。

?那些人中有男有女。

?他看見了自己要找的人匿垄。



?7

?陸長離被吵得頭暈移宅。

?一個看上去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人一把薅住了他的發(fā)尾:“就你特殊?”

?他的發(fā)尾有些長椿疗,原本整齊梳在腦后的頭發(fā)此時散亂的垂在額前漏峰,失了原本的俊逸。

?“頭發(fā)惹著你了届榄?”陸長離語氣平淡的說浅乔。

?少年人似乎感受到了嘲諷,一巴掌打在陸長離的臉上,用了十足十的力氣:“資本主義頭發(fā)不能留靖苇∠”

?“先是胡子,現(xiàn)在輪到頭發(fā)了贤壁?”陸長離似乎毫不在意他的一巴掌悼枢,他看向自己旁邊跪著的老頭臉上支楞巴翹的胡子忍不住想笑,“馬克思也留胡子脾拆,你們怎么不去批斗他馒索?”

?少年愣了一下,憤憤的走開名船。不多時就拿了一把剪刀走了回來绰上。

?陸長離不做聲的想要躲,奈何手腳被縛包帚,被少年招呼的兩個人一把按住渔期。

?連續(xù)幾日的折騰讓他把耐心和好修養(yǎng)丟得一干二凈,嘴里跑出一連串的罵聲渴邦。

?少年人哼笑一聲疯趟,拿剪子就朝他脖子后面伸過去。

?發(fā)烏的剪子貼在皮膚上絲絲透著涼谋梭,陸長離因為氣憤不斷掙扎信峻,好幾個人都按不住他。少年人比劃了幾下瓮床,卻總是在要動手的時候被陸長離躲了過去盹舞,于是狠了狠心,不管不顧的對準(zhǔn)頭發(fā)戳下去隘庄。剪刀并不鋒利的尖端在他脖子上戳出了血踢步,刃口終于準(zhǔn)確的咬住了摻著幾根白發(fā)的發(fā)尾。

?被剪掉的頭發(fā)飄落在衣領(lǐng)里丑掺,他常年用頭發(fā)遮著的后頸有著蒼白的顏色获印,其上被一大片因為傷口感染而增生的猙獰疤痕所覆蓋。

?周圍按著他的幾個年輕人看見他脖子上的傷痕也愣住了街州,拿剪刀的少年本來是想將他上面的頭發(fā)也都剪光兼丰,這會兒看見這片令人惡心傷疤,竟然也忘了唆缴,像是害怕被傳染一樣放開了他鳍征。

?陸長離不再掙扎,像是死了心面徽。好像年輕人剪落的不僅僅是他的頭發(fā)艳丛,也不僅僅暴露出了戰(zhàn)爭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苦難,實是剪斷了同胞之間的某種血脈聯(lián)結(jié),將人心剪出了一個窟窿氮双,窟窿里灌進(jìn)了未來幾年甚至幾十年都不停吹在中國人心頭上的一股冷風(fēng)旺聚。

?這把剪刀剪見證過很多東西,清朝人的辮子眶蕉,革命者腐爛的血肉,新中國的第一面紅旗唧躲,它發(fā)黑而陳舊造挽,唯有刀刃始終干凈的保持著金屬色。而今弄痹,那上面唯一干凈的地方也染上了血饭入,是一個從這些年輕人不曾經(jīng)歷過的腥風(fēng)血雨里走出來的老人的血,是一種再也擦不干凈的同胞之血肛真。

?陸長離在周遭一片叫好的聲浪里舉目看向那個少年谐丢。他的眼神里包含了很多復(fù)雜的情緒,憤怒蚓让,傷感乾忱,驚訝,惋惜历极,甚至憐憫窄瘟。

?少年背對著眾人,被陸長離的目光刺到趟卸,心中甚至突兀產(chǎn)生了某種羞慚之感蹄葱。似乎他心底的某種本能,或者說人類生而有之的東西在他頑鈍的思想中作祟锄列。只是這種異樣的情緒很快就被他掩飾掉了图云,他不想在人前露出怯懦,于是沒能往下再多想一想邻邮,也終究與此生唯一的救贖錯身而過竣况。

?然而臺上的表演還未停止,到此僅是一折終了饶囚。

?喊聲沒有停止反而愈演愈烈帕翻,那些人表情各異,有的面龐扭曲極盡悲憤之色萝风,有的面部僵硬嘀掸,腦子跟不上表情,眼神有種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的茫然规惰,有的眉毛雖皺著嘴角卻揚(yáng)起來睬塌,似乎僅僅是感覺好笑而已。但如果告訴他們言語能殺人,那么這些起伏的喊聲非但不會弱下去揩晴,反而會更加高漲勋陪,年輕的人們從這種事情中嘗出了主宰者的甜頭,猶如集體上癮一般硫兰,在整體的掩護(hù)下诅愚,釋放出一加一大于二的狂熱。

?陸長離身旁的老人面抖如篩劫映,低著頭违孝,脖子幾乎快到折進(jìn)胸膛里。

?而陸長離卻很平靜泳赋。他之前氣過了頭雌桑,現(xiàn)下只覺得疲憊。他既不生氣祖今,也不害怕校坑,全當(dāng)在看戲。

?他和身旁的老人不同千诬。老人是個潛心于自己領(lǐng)域的知識分子耍目,遭逢劇變時還未來得及想清楚自己是對是錯就挨了數(shù)頓毒打,被擾得失去了思考能力大渤,頭腦中只剩下了害怕制妄。這樣的人過后或許能反應(yīng)過來,但是需要時間泵三。而還有一些人早已將這一切都看得明明白白耕捞,他們經(jīng)歷過很多事情,知道人生起落沉浮永遠(yuǎn)逃不過四個字——身不由己烫幕,這些人總能在心里給自己留一處避風(fēng)港俺抽,在疲憊的時候容靈魂躲起來歇一歇,他們對外表現(xiàn)為獨善其身的普通人较曼,甚至?xí)屌杂^者覺得其懦弱不堪磷斧,但你不能說這些人不堅毅,他們心中有一桿秤捷犹,衡承著動亂與太平弛饭,他們秉持不能宣之于口的正義,關(guān)鍵時刻卻能毫不猶豫的為之舍生忘死萍歉。

?導(dǎo)致天平傾覆的因由是什么侣颂,陸長離不太記得∏购ⅲ或者說記得憔晒,卻不太明白藻肄。

?或許是他曾經(jīng)救過幾個日本人,或者是他毆打過中央的記者拒担,或者僅是因為他藏起了他母親的遺物嘹屯,那件讓他輾轉(zhuǎn)吃了不少苦頭的所謂“四舊”。他得罪了不少人从撼,他知道州弟。捏人把柄這樣的事情他不擅長,但是不代表別人不擅長低零。尤其是在這種時候呆馁,三分的真里面哪怕?lián)搅似叻值募伲藗円矔嘈攀只僬住6沁@樣一個頑固乖張的老人,早年時期他所接觸的人大多正直坦蕩阴挣,生活的環(huán)境又太理想气堕,導(dǎo)致他把自己要奉行的處世標(biāo)準(zhǔn)立得過高。戰(zhàn)爭過后畔咧,他在現(xiàn)今的世界中漸漸學(xué)會了緘口不言茎芭,以為只要沉默,噩夢就永遠(yuǎn)找不上他誓沸。

?思及至此梅桩,他突然在眼前古怪猶如抽象派油畫的場面中覺察出了一些諷刺,忍不住當(dāng)著人的面就嗤笑出聲來拜隧。

?有個身量不高的年輕人聽見了這擲地有聲的輕笑宿百,于是將陸長離的頭按到地上,一條腿壓住他后背的脊梁骨洪添,大聲訓(xùn)斥垦页。

?陸長離用余光打量著臺下,過往無數(shù)幾乎被他遺忘的片段在這種屈辱的時刻紛至沓來干奢。戰(zhàn)爭過后麻木多年的雙目似乎重新變得清明痊焊,破開許多迷障。

?他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忿峻,想起曾經(jīng)在戲臺上持琴而坐的時光薄啥,他忽然想念那些樂聲,那些婉轉(zhuǎn)的唱詞逛尚÷⒕澹或許只有在為付闕如拉琴時候的他才是真正的他,他將全部的自我都寄托在那些琴聲里向世間訴盡黑低,自那以后再也沒有什么能讓他敞開心門赘艳。

?他后悔了酌毡,他想念他的琴,他想再聞一聞胡琴的松香味兒蕾管,再拉一次那熟悉的調(diào)子枷踏。

?他抬起了眼睛,尋摸著記憶里的音符掰曾,用枯竭的氣力唱了一句旭蠕,一句唱回了193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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