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我的同學青野是一個梗頭梗腦的孩子,梗頭梗腦是句上海話赠涮,腦子不轉(zhuǎn)彎、不機靈的意思笋除。
青野的確是梗頭梗腦的斜友,不光是他腦子的確不轉(zhuǎn)彎垃它,功課很差蝙寨,成績永遠墊底,更是因為他平時的身姿形態(tài)也完全應和了這句話嗤瞎。他的脖子很長墙歪,冬天時,油膩膩的棉襖領子不扣贝奇,也沒有圍脖虹菲,直愣愣的一條脖子從領口里躥出來,頂著個禿瓢腦袋掉瞳,后腦勺永遠和脖子繃成直直的一條線,下巴緊貼著脖子陕习,臉上一點肥肉也沒有,但還是把干干的皮膚擠出了雙下巴该镣。走路的時候冻璃,他總是搖頭晃腦像只鴨子,一旦有人叫他省艳,他轉(zhuǎn)頭的時候動作利落而迅猛,又像是另一種我叫不出名字的神經(jīng)質(zhì)的鳥兒跋炕。總之辐烂,他有一副很奇怪的樣貌遏插,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所有同學都不愿理他涩堤。
而我因為功課不好,名次和他相差無幾胎围,加上性格也不合群,所以倒是漸漸和他成為很要好的朋友德召。他還教我在陰溝里掏彈子(打彈子是我們小時候玩得最多的一種小賭博游戲),他會在弄堂里找那些對打彈子來說地形很好的地方上岗,翻開附近的陰溝蓋,很得意地對我說:“伊拉(他們)都嫌臟嫌臭肴掷,彈子掉進去不會去找的,里面全是寶貝呆瞻√ǘ幔”果然每次他都能掏出好幾顆彈子痴脾,捧著這些又黑又臭的彈子颤介,跑了很遠去找一個公用的水龍頭赞赖,洗干凈手也洗干凈彈子,很大方地分我好幾顆前域。我每次都笑得嘴也合不攏辕近,我覺得他和這些臭彈子一樣匿垄,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归粉,越來越喜歡這怪家伙。當然除了這些共同的愛好吞杭,我們也稍有不同處盏浇,我愛去圖書館看書芽狗,每周都要去幾個下午,而他對看書完全沒興趣痒蓬,他最喜歡撿垃圾,路上看到廢紙隨時會撿起來塞在包里攻晒。于是兩人說好,我去圖書館的下午鲁捏,他便去附近的垃圾堆里自己玩兒,我看書看膩了给梅,隨時可以去各垃圾站找他。
有一天青野神秘兮兮地和我說:“今天不要去圖書館了动羽,儂幫我一個忙包帚≡讼牛”我當然義不容辭渴邦,隨著他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地拘哨,一個大水坑邊扔了很多的廢紙谋梭,很多印刷完了沒有切割折疊的類似月餅紙盒子的紙倦青,吸了水受了潮,紙都變形了姨夹,滿是水漬纤垂,很厚一摞摞堆在那里磷账。那時候這樣的紙盒子非常少見峭沦,上面都是些外國字逃糟。他從兜里掏出一些麻繩蓬豁,很利索地把一摞摞紙堆在繩子上,然后指揮著我一起把它們捆扎成兩大捆菇肃。他說背著走最輕松,可是濕了的紙板太重了琐谤,他彎腰駝背數(shù)次要站起來都不行,我拼盡全力也抬不起來斗忌,不能幫他架上肩膀。于是兩個人只好各自拉著一捆织阳,在地上拖著走。我有點搞不明白要把這些紙運哪里去唧躲,他說:“幫我一起運回家霸焱臁弄痹!”聽說可以去他家看看饭入,我有點興奮界酒,一起玩兒兩年了他都沒讓我去過他家。
青野的家真讓我開了眼毁欣,一個小房間里庇谆,一張很簡陋的木床凭疮,幾個大大小小的樟木箱,幾根電線和一個燈泡执解,一個煤球爐寞肖,一張搖搖欲倒的桌子再加上兩張長條凳衰腌,就是他家全部的家當了。但也不能用“家徒四壁”來描述右蕊,因為家里除了這幾件可憐的家具琼稻,其實是堆得滿滿的饶囚,都是各種廢紙和空瓶子帕翻。屋子里有一種難聞的味道,所有被捆扎好的廢紙和整齊壘在一起的空瓶子僅僅讓人在視覺上覺得可以忍受嘀掸,它們散發(fā)出的混合的怪味兒,實在是有些嗆人睬塌。我有點受驚,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評價他的家衫仑,那時我還小堕花,心里全沒有窮和富的分別文狱,更談不上什么身份和階級的觀念缘挽,只是突然很難過瞄崇,我最好的朋友壕曼,竟然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苏研。而我的家里腮郊,窗戶上有窗簾摹蘑,窗外父親種了花兒轧飞,墻上刷得白白的,掛了鏡框过咬,床上的被子干干凈凈大渤,空氣中是沒有味道的掸绞,我家還有書架泵三,整齊地排列著父親的藏書衔掸,不是他家那些堆疊的廢紙烫幕。想到這里敞映,心里特別酸楚,再看著在整理剛撿來的廢紙的青野驱显,心里充滿歉意诗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感覺特別抱歉,只是突然明白了這個世界伏恐,原來是不公平的。
過了一會兒翠桦,我忍住了心里泛濫的傷感,開始過去幫他一起收拾廢紙销凑。他根本就沒有看出我內(nèi)心的波瀾,還是開開心心的斗幼,只顧領著我把這些廢紙運出窗外。窗外是附近那個飯店后廚房的傾斜屋頂蜕窿,很大的面積谋逻,鋪著灰色的屋頂磚桐经,他教我一起在屋頂上鋪開所有受潮的紙板毁兆,掀起屋頂磚壓住紙角以免被風吹走阴挣,鋪了滿滿的一屋頂。
“濕的紙他們不要畔咧【グ牛”他很有經(jīng)驗的口氣盒卸。“廢品收購站嗎蔽介?”我問摘投『缧睿“是啊,這些紙板都老重的薇组,值鈔票的外臂,阿拉爸爸要開心死了律胀∶部螅”我還沒來得及表態(tài),聽到窗口里面有人進門了罪佳,青野叫了聲爸爸就從屋頂一躍而起,跳進窗去赘艳。我想他一定是要去表功了,站起來也想跟進去蕾管,沒想到突然聽見窗口里一聲響亮的耳光枷踏,然后是一個口齒不清的很粗的男人聲音:“叫儂不要帶同學回來的掰曾,戇大!”我嚇壞了婴梧,一時不知道是該爬進窗去下梢,還是干脆從屋頂上繞路逃掉算了塞蹭。正慌亂間讶坯,青野走到窗口伸手給我番电,示意要扶我進來辆琅,我緊張地遞過手去漱办,緊跟著從窗戶爬進屋子婉烟,腳下凳子沒踩穩(wěn),差點摔個大跟頭似袁,青野幾乎是架著我洞辣,突然用一種類似吼叫的口氣昙衅,大聲對他父親說:“伊是我最好的朋友扬霜,不是同學而涉,儂才是個戇大!”
我更害怕了啼县,在我家以這樣的口氣和我爹說話材原,會被打死的∮嘈罚可是一片沉默,他的父親一句話也沒說客叉。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抬頭看他的父親,那是一個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有些智障的男人兼搏,和青野一模一樣地梗著脖子,夾著一點肥肉也沒有的雙下巴佛呻,只是比青野的下巴多些亂七八糟的胡子,他穿了一件非常舊但還算干凈的藍色中山裝吓著,開著領口鲤嫡,里面是滿是破洞的已經(jīng)發(fā)黃的汗背心绑莺,肩膀上背了一個籮筐,我認得出來那是真正的街頭拾荒者的裝備纺裁,筐里有一把用廢鋼筋自制的撿垃圾的夾子诫肠。他還是一句話都沒說欺缘,看著我栋豫,也不笑谚殊,臉時不時抽搐一下,青筋暴露的脖子一再地將臉牽引向同一邊嫩絮,隱約就是青野轉(zhuǎn)頭時的怪異樣子,只是更夸張病態(tài)絮记。我看著這個奇怪的父親摔踱,恐懼極了怨愤,怕他隨時會暴怒,可是直到青野拉著我離開,他自始至終一言不發(fā)篮愉。
出門之后,青野號啕大哭试躏,等我上前勾住他肩膀,他突然甩開我往弄堂深處狂奔而去颠蕴,我緊追不舍,但一點都不知道該怎么安慰他犀被。他跑累了便靠在墻邊歇幾口氣椅您,待我要走上前寡键,他又快步跑開了掀泳。我就這樣追著他跑西轩,卻也不敢真的追上他,一直隨著他在無數(shù)條弄堂里奔跑藕畔,直到他最后終于把我甩掉了。
后來我們還是很要好劫流,但我再也不敢提那天的事情巫玻,心里也隱約覺得有些說不出來的感覺祠汇。他也有所察覺熄诡,漸漸地可很,我們不再親密凰浮,我沒有主動挽回這一場友誼的頹敗我抠,他也一樣袜茧。小學畢業(yè)之后兩人便徹底失去了聯(lián)系。
我一直很好奇他的名字笛厦,青野纳鼎,那么好聽的兩個字,而且意蘊不凡贱鄙,肯定不是他那個智障父親給他起的,真不知道他還有什么我所不了解的身世逗宁,可惜無法考證了。我曾在街頭的一輛特別豪華的汽車里瞎颗,看到過一個脖子梗著的男人,我當時就猜那人也許就是青野哼拔,但根本沒法仔細分辨,車就離開了管挟。
我再也沒有遇到過我童年的這個朋友轿曙,我們依然生活在兩個不同的世界里僻孝,就像兩顆彈子,曾經(jīng)在小陰溝里快樂地沆瀣一氣穿铆,后來被一只大手掏了出來,便面對了完全不同的人生賭局荞雏,輸贏原是那只大手的選擇虐秦,只可憐兩顆小臭彈子,在這個不平的世界上,各自只那么一彈一滾暇番,就滾遠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轉(zhuǎn)自《意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