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陽紀念塔國人歷史觀》
作者:何光滬
1950年生于貴州貴陽便锨;哲學博士围辙;
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研究員,
宗教學原理研究室主任放案;
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姚建;博士生導師。
“紀念塔”是貴陽市內一個老地名吱殉,現在不但還在使用掸冤,而且是幾條大道交叉的繁華之地。但是友雳,有點奇怪的是稿湿,今天的貴陽人,來往此地一千遍押赊,都沒有看見半點“紀念塔”的影子饺藤,也根本不知道這個地名的來歷,竟然從來沒有想到要打聽打聽:塔在哪兒?紀念誰?
現在為數不多的80歲以上的“老貴陽”卻都知道流礁,這個地名的誕生涕俗,是同中華民族一段可歌可泣的歷史連在一起的--這個路口,確實曾經聳立著一座紀念塔神帅,一座應該永遠屹立的紀念塔!
那就是“國民革命軍102師抗日陣亡將士紀念塔”再姑。
1937年,日本全面侵華找御,抗日戰(zhàn)爭全面展開元镀。貴州的黔軍第二師被改編為“國民革命軍102師”谜嫉,立即參加了“8·13淞滬會戰(zhàn)”,后又參加慘烈的“徐州會戰(zhàn)”凹联、“南昌會戰(zhàn)”以及三次“長沙會戰(zhàn)”沐兰,前后戰(zhàn)死沙場的官兵,竟達兩萬之眾!受到國民黨軍事委員會追撫表彰的烈士蔽挠,就有團長陳蘊瑜住闯、營長曹文杰、兵站長柏憲章等人澳淑。
1941年比原,在第二次長沙會戰(zhàn)勝利后,師長柏輝章在湘北湘陰杠巡,為歷次戰(zhàn)役陣亡官兵舉行隆重的追悼大會量窘。貴陽各界人士和陣亡將士親屬為了告慰烈士英靈,紛紛要求在省會貴陽建立一座紀念塔氢拥。經102師報請國民黨軍事委員會批準蚌铜,一座刻有102師作戰(zhàn)事跡和烈士姓名的“紀念塔”,1941年底在貴陽市大南門外新華路盡頭動工興建嫩海,1942年4月落成冬殃。
1952年,這座懷念貴州抗戰(zhàn)烈士的紀念塔叁怪,在路面拓寬工程中被拆除审葬,至今沒有復建 --盡管每一個貴陽人都熟悉了這個地名!
最近,我回到家鄉(xiāng)貴陽奕谭,向一些人問起:既然全國各地都已復建不少舊時代的建筑涣觉,其中許多遠沒有貴陽紀念塔般的真正歷史價值;既然全國有不少出版物,從歷史書到電視劇血柳,已經開始恢復被掩蓋了幾十年的國民黨軍隊抗日真相,為什么貴陽市不能復建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紀念塔”呢?我得到的回答是:102師師長是一個被共產黨鎮(zhèn)壓的敵人官册、一個“**分子”,所以混驰,政府不能復建這座紀念塔!
我不禁愕然:“敵人”?一個人?那么攀隔,二萬人呢?黨派?那么,民族呢?政府?那么栖榨,歷史呢?這里有連串的混亂昆汹,巨大的混亂!我不禁想起,前幾天一位復旦大學歷史系教授對我說:國人的歷史觀婴栽,需要徹底反思!
在此满粗,我且說幾件這幾年的國外見聞,看看能否引起一點反思:
其一愚争,2003年映皆,我在芬蘭開會時挤聘,曾參觀首都赫爾辛基一個足球場大小的廣場。那廣場被當地百姓戲稱為“福音對律法捅彻、智慧對愚蠢”组去,因為它的四邊分別是大教堂、大法院步淹、赫爾辛基大學从隆、芬蘭政府大廈,可見它的地位缭裆,堪比天安門廣場在中國的地位键闺。廣場上只有一座十分顯眼的銅像:高高的基座上,站著一位威風凜凜的統(tǒng)帥澈驼。我趨前拼讀基座上的銘文辛燥,發(fā)現是那位強占了大片中國領土的俄國沙皇亞歷山大二世。遂忍不住問芬蘭主人:你們?yōu)槭裁匆A裟銈兊臄橙说乃芟衲?沙皇不是征服又統(tǒng)治了你們的祖國嗎?
令我驚愕的是主人的驚愕--他們不明白我為什么問這個問題缝其。因為他們認為挎塌,“敵人”也是歷史的一部分,是不該抹煞的!
芬蘭人“不愛國”嗎?非也!你去看看他們引為自豪的西貝柳斯(我也去看了他那不在市中心的塑像氏淑,真是令人難忘)勃蜘,你去聽聽他的《芬蘭頌》(其中的愛國激情之感人,令我明知家里有那張CD假残,還要在芬蘭買一張)!
赫爾辛基市內還有一座塑像,同樣對中國人富有教益:在游人如織的中央公園大門口炉擅,聳立著一位文人的銅像辉懒。我問是誰,答曰一位瑞典詩人谍失。我問為何不立芬蘭詩人的像眶俩,答曰這位是最好的詩人——因為在瑞典統(tǒng)治芬蘭的時代,文學語言不是芬蘭語快鱼,而是瑞典語颠印,那么,寫得最好的抹竹,當然是瑞典人了!
其二线罕,去年,我和妻子到德國漢堡開會窃判。那座城市在“二戰(zhàn)”時被英國空軍炸得很慘钞楼,主人帶我們去參觀著名的大教堂廢墟。廢墟的地下室陳列著一些照片袄琳,顯示出英軍轟炸后漢堡的廢墟和市民的凄慘询件。然而燃乍,就在同一個展室中,還陳列著另一些圖片宛琅,顯示的是德國空軍轟炸后英國城市考文垂的廢墟和市民的凄慘!最令人感動的是:大教堂門口用兩根巨大的鐵釘拼成了一個十字架刻蟹,一根鐵釘取自漢堡的大教堂廢墟,另一根取自考文垂的大教堂廢墟,下邊的銘文不是要人們記住敵人的罪惡、自己的仇恨嘿辟,而是這樣寫著:“求上帝饒恕我們大家!”
這讓我想起座咆,2005年我和妻子在英國第二大城伯明翰,參加了民眾慶祝戰(zhàn)勝德國60周年的活動仓洼〗樘眨活動有自發(fā)的音樂、舞蹈色建、游戲哺呜、閑聊,氣氛歡樂而平和箕戳,盡管有幾件作為文物的舊武器放在人來人往的小商店旁邊某残,但整個活動從頭到尾嗅不出一星半點反德的氣味。
我想陵吸,歐洲各國人民玻墅,從幾百年間冤冤相報的“世仇”,到今日消除邊界統(tǒng)一貨幣的兄弟壮虫,這個巨大的轉變澳厢,正是源于歷史觀的轉變。
其三囚似,提起英國剩拢,還可以從“對敵人”的歷史觀說到“對自己”的歷史觀:
舉世聞名的倫敦西敏寺,幾乎堪稱英國的天安門饶唤,因為國王的登基大典在其中舉行徐伐,當今的伊麗莎白二世,就是在那里戴上王冠登上寶座的募狂。眾所周知办素,里面還安葬著許許多多歷史名人,包括牛頓祸穷、狄更斯等等性穿。
我第一次參觀就感到驚訝的是:那個地方“對自己”“對敵人”一視同仁--不但大門上邊一字排開的人物浮雕所紀念的殉道者們,多半出自曾與“英國國教”相敵對的各個教派(其中甚至有一位中國苗族農民)粱哼,而且大門里邊一具挨一具帶死者浮雕的棺槨里的國王和政治家季二,也有不少曾經互為死敵者(例如瑪麗女王和伊麗莎白一世)--要知道,這些浮雕棺槨多半是在死者逝去不久,政治敵對并沒有完全消失的時候安放的胯舷。
在同樣舉世聞名的倫敦蠟像館刻蚯,中國游客都知道,展現了英國歷史閃亮的一面:帝王將相桑嘶、才子佳人--從伊麗莎白一世到威靈頓公爵炊汹,從莎士比亞到戴安娜公主,還有眾多的球星歌星影星逃顶,閃閃發(fā)光讨便。但是,我想以政,中國游客都應該多走幾步霸褒,走到這同一座蠟像館的地下室去,那里展現的盈蛮,全都是英國歷史陰暗的一面:野蠻殘酷废菱、罪犯惡人--從英軍燒死法國女英雄貞德的逼真情景,到英國城市昏暗街道邊的襤褸乞丐;從一些冤案和血腥的案件抖誉,到一些酷刑和黑暗的監(jiān)獄......他們對本國本族罪惡的這種態(tài)度殊轴,從以下兩件事也可見一斑:在北方名城愛丁堡的導游圖上,我看到標有一個黑死病人聚集點袒炉,問主人為什么那地方值得一游旁理,答案是,當年人們害怕傳染我磁,竟然讓那上百人被水火吞沒而不救援!還有一次在老百姓賣舊貨時孽文,我看到一本五顏六色、圖畫生動的兒童讀物十性,買回來一看叛溢,內容全是揭露他們自己國家的罪過,標題就叫ABloody History of Britain(《血腥的英國史》)劲适,那可是他們自家孩子的歷史課外讀物啊!
其四,承認罪過是避免罪過的前提厢蒜,個人是如此霞势,民族或國家也是如此。
去年9月斑鸦,我在美國首都華盛頓開會愕贡,偶見地圖上有一處American·Japanese Memoria(美國-日本紀念公園),就在最大的交通樞紐(聯邦火車站)廣場前邊不遠巷屿。跑去一看固以,是站前大道旁一些紀念碑似的花崗巖,刻了許多銘文。有一連串巨石憨琳,每塊刻的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落的名字诫钓,還有一塊刻著紀念的事由:1941年12月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焊菝空軍損失慘重;美國本土離珍珠港最近的西海岸居住著大量日本人菌湃,當局恐其通敵,遂將他們遷移到中部那些村落去遍略,并劃定了很大一片不得離開的活動區(qū)域惧所。銘文寫道:“盡管當時規(guī)定他們可以帶走任何東西,但是绪杏,他們無法帶走田地和經營的事業(yè)下愈。”很多人并不知道這段歷史蕾久,但在1980年代有人提出势似,當時這樣對待日本人不公平。于是腔彰,美國國會通過了一項法案叫编,舉一反三,名曰“公平對待所有民族法案”霹抛。里根總統(tǒng)在簽署法案時說的一句話搓逾,用最大的字體刻在好幾塊巨石上:“我們承認我們作為一個國家犯了罪過。我們在此宣告杯拐,要在此法律之下霞篡,致力于公平對待所有民族《吮疲”
其五朗兵,既不抹煞歷史,又不缺乏自責的又一個例證顶滩,是去年7月在漢堡看到的另一處城市景觀余掖。我在漢堡大學斜對面看見一座浮雕:一隊德國士兵雄糾糾氣昂昂地扛槍行進,上面刻著一行大字:“我們可以死礁鲁,德國不能死!”我問德國主人說:“這很像納粹黨的口號盐欺,為什么沒有被拆除呢?”主人說:“別急,再走幾步看看!”我走了幾步仅醇,果然冗美,浮雕旁邊有另一組現代雕塑:一個巨大的納粹黨黨徽從高處掉下,砸在幾個人體身上析二,堅硬的鋼鐵扎進人的肉體粉洼,那幾個人的痛苦扭曲和絕望掙扎令人震撼!主人解釋說:二戰(zhàn)結束時节预,有一派人主張拆除納粹浮雕,更多的人主張保留納粹時代的歷史真相属韧,同時向后代說明納粹主義(國家社會主義)給人民帶來的巨大災難安拟,于是就有了這新舊雕塑的并存。
講了這幾件親身見聞挫剑,我最后想講一件最近讀到的同“紀念塔”有關的事情去扣,而且這涉及本文開頭提到的日本。我相信這對我們反思“國人的歷史觀”樊破,也會有所啟發(fā)愉棱。
19世紀中葉,中國國門被西方炮艦逐步打開的時期哲戚,日本也經歷了同樣的事情奔滑。美玉要求閉關鎖國的日本政府答復,對遇到海難的美國船員給予幫助(而非殺害)顺少,同需要買煤的美國商船進行買賣(進而通商)朋其。日本政府不理不睬,美國遂以武力威脅脆炎,派遣炮艦梅猿,由佩里將軍率領,到日本登陸秒裕,強迫日本政府簽訂了門戶開放條約袱蚓。
不必說,中國國民對本國的類似經歷几蜻,從來只有一種理解喇潘,所以,必然對日本的下述做法感到驚奇:他們在美軍登陸之處修建了一座紀念公園梭稚,命名“佩里公園”!在里面為佩里修建了一座紀念塔颖低,由首相為其基座題詞!還每年在公園舉行紀念儀式,稱為“開國祭”!一句話弧烤,當我們把類似的經歷僅僅視為恥辱之時忱屑,他們卻把門戶開放視為大好事,視為日本走向現代社會的開端暇昂,并為此建立“紀念塔”想幻。
幾十年后的甲午之戰(zhàn),日本以較弱的海軍打敗清軍话浇,其中原因,難道沒有這種不同的心態(tài)闹究、不同的歷史觀?
國人的歷史觀幔崖,確實需要徹底的反思,尤其在這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