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天第一茬稻谷熟了始腾,姥爺打電話邀請我回老家坐坐,村里正趕在這幾天舉辦大集呕寝。
電話那頭傳來屋外喧騰的氣息勋眯,喇叭嗩吶聲此起彼伏,千絲萬縷聚合成記憶深處的場景下梢。我兒時最愛熱鬧凡恍,每逢大集總吵著要去看,唱戲的怔球、拉曲的還有雜耍的都來到集上搭臺演出嚼酝,大車小車排成一隊,大人小孩擠成一堆竟坛,平常冷清的山村變得熱鬧非凡闽巩,就連坡底年久失修搖搖欲墜的破磚爛瓦,都有年輕情侶聚在雜草堆里說悄悄話担汤,好像冬眠結(jié)束的動物涎跨,都著急忙慌地趕在這一天蘇醒過來。
開車越過縣界崭歧,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漫山的桑樹林隅很,穿過桑林,影影綽綽能看到幾十間磚瓦房率碾,在田間地頭零散分布叔营,它們并不構(gòu)成任何整體屋彪,而是像隨處可見的野花野草一樣,得水土便無拘無束地肆意生長绒尊,這就是我的老家江粉村畜挥。關(guān)于這村子的來歷,據(jù)說在前朝咸豐年間婴谱,最早有戶江姓地主在此處定居蟹但,世代以制米粉為業(yè),還在縣里開了商號谭羔。解放后华糖,地主被打倒抓去勞動改造,米粉場也停了擺瘟裸,他家長工和村里其余貧農(nóng)從此翻了身客叉,按人頭和青壯人口把耕地和房屋朋分。但等給他們上戶口時卻犯了難景描,大家以往只稱呼諢號卻并沒有姓氏,更有甚者秀撇,往上倒三輩不是乞丐就是盲流超棺,于是大家統(tǒng)一改江為姓,再把曾經(jīng)的稱呼喚做名呵燕,江粉村便得以流傳至今棠绘。
“村里好久沒這么熱鬧了,今天上午在村口還堵了一陣兒再扭⊙醪裕”我脫鞋盤坐在炕上,從碟里抓了把瓜子嗑起來泛范。
“村里再熱鬧也比不上你們城里让虐。”姥爺說罢荡。
“哪兒的話赡突,咱們村可比城里有人情味多了,城里人再多也不都和我打交道区赵〔宴郑”
“那你說怎么光見人往城里搬,不見人回來呢笼才,還是城里好漱受。”姥爺邊說邊拿出自家釀的果酒骡送,給我倒了滿滿一海碗昂羡。
“可別這么說絮记,”我喝了一口酒,接著說紧憾,“等我忙完這一陣就搬回來陪您二老到千。”
“竟說不著調(diào)的話赴穗,”姥爺瞅了我一眼憔四,“我還指著你把我老兩口接到城里住呢“忝迹”
“您之前不是說村里呆得自在了赵,不愿意去嗎?”
“不一樣嘍甸赃,認識的人都走了柿汛。”他伸出手指指窗外埠对,接著說络断,“那個孫秀才你還有印象不?夏天時候死啦项玛∶脖浚”
“誰?”
“就是前村那個孫秀才啊襟沮,小時候他還教你寫字來著锥惋。”
這個孫秀才开伏,我當然記得膀跌,印象里他還是個精神矍鑠的白胡子老頭兒,經(jīng)常拎著副象棋找姥爺對局固灵。上次回老家時捅伤,我還朝他說能活到120歲,只是沒想到轉(zhuǎn)過年人就沒了巫玻,訝異之余更感到一股悲涼從心底溢出暑认,“怎么死的?”我問大审。
“也算是老天爺開恩蘸际,沒遭罪,”姥爺重重嘆了口氣徒扶,“睡覺睡死的粮彤。”
“世事無常啊,我上次來家看見他导坟,還說他能活到120歲呢屿良,終究還是沒過去一百歲大關(guān)”怪埽”
“誰說不是尘惧,前天還能下地做飯,一宿功夫人就沒了递递∨绯龋”
我不知該說什么,只能寬慰道登舞,“這種事誰都預(yù)料不到贰逾,沒病沒災(zāi)的......”
“像他那么大年紀,活一天就當是賺一天菠秒,我還不一定能活過他咧疙剑。”
“這個孫秀才是個好人啊践叠,能到他那個歲數(shù)都是幾輩子修的福氣言缤。”
“是啊禁灼,是個好人管挟。”姥爺又給我倒了滿滿一碗酒匾二。
2
孫秀才本名叫孫得仕哮独,據(jù)他說是光緒年云南知府孫清彥的四世孫拳芙,十五歲就通過當?shù)赝嚥烀辏蔀樾悴诺囊粏T,清末為躲避戰(zhàn)亂便舉家輾轉(zhuǎn)到此舟扎,孫秀才也因此得名分飞。至于為何要跑到幾千公里外的東北山村,沒人去問睹限,他也不屑和我們解釋譬猫,但他那一手毛筆字和一肚子學(xué)問卻造不了假,就算祖上不是一品知府羡疗,也一定是闊過的染服,他在我們這兒窮鄉(xiāng)僻壤可是個稀罕物,不少村民都把家里小孩兒送到他屋頭聽課學(xué)字叨恨,我便是其中一員柳刮。
在解放前,孫秀才和地主家關(guān)系甚好,逢年過節(jié)給地主家寫幾幅對子秉颗,頌幾篇詩文痢毒,得的錢糧便足夠一家開支,因此他從不種地蚕甥,只在門前栽幾棵果樹哪替,閑時給我們講講課,日子過得很是滋潤菇怀。地主被打倒以后凭舶,他寫字作文的本事無處施展,我們幾家窮學(xué)生也湊不出多少糧給他敏释,雖說家里藏了幾桿土制氣槍库快,但上山打獵對他來說更是沒譜的事兒,眼瞅著就要揭不開鍋钥顽,桃樹也無心打理义屏,漸漸衰敗下去,院里長滿雜草蜂大。我們?nèi)越兴麑O秀才闽铐,不過此時的秀才從一開始的尊稱,逐漸演化出些別樣的味道奶浦,他并不在意兄墅,只是一天巴著一天過著。
有天下午澳叉,我正在山上雪窠里撿柴火隙咸,隊長走到邊上朝我說,“你一會兒去找孫秀才成洗,就說隊上有事找他幫忙五督。”
“什么事瓶殃?”
“這不是眼瞅著要過年了嘛充包,找他寫幾幅字∫4唬”
“我不去基矮,要去你自己去」诔。”我?guī)鲜痔准医剑褎偸暗降牟窕鹉闷ЮΤ衫Α?/p>
“這事兒只有你去辦最合適,”隊長笑著道碴裙,“以他的性格钢悲,我們幾個知道他底細的肯定得吃閉門羹灌具,你不是他學(xué)生嗎,這點兒事他應(yīng)該能答應(yīng)譬巫】ч梗”
“什么學(xué)生,我就在他那兒學(xué)過幾個月寫字芦昔∮栈撸”
“話不能這么講,就算只教你一天咕缎,師徒的情分還在珠十。”
我不情愿地說凭豪,“又不是只有他一人識字焙蹭,怎么非得找他寫∩┥。”
“他地也不會種孔厉,獵也不會打,總不能眼睜睜看個大活人餓死帖努,”隊長拍拍我的肩膀撰豺,“這事兒就交給你辦了∑从啵”他剛撂下話就轉(zhuǎn)身離開污桦,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一會兒工夫就在山坡轉(zhuǎn)角處消失不見匙监。
等我打完夠燒一周的柴火凡橱,已到了晚上,黑黢黢的山野里亭姥,只剩雪地反射點點月光稼钩,冷颼颼的風(fēng)從身旁穿過,一股陰森席卷全身致份,我感覺身后的陰影里似乎有野狼緊緊盯著我变抽,一溜小跑回了家础拨,把柴火碼到草垛上氮块。
“飯菜栽在鍋里,趁熱乎趕緊吃兩口诡宗√喜酰”隔著屋,爸媽招呼道塔沃。
“不吃了蝠引,還有事兒。”我換了身衣裳便要出門去螃概。
“啥事不能明天再說矫夯。”
“去找孫秀才吊洼⊙得玻”
3
孫秀才家離我家不算近,再加上外面都是雪路冒窍,晚上黑燈瞎火的递沪,摸索著走到他家門口已有些晚了。我敲敲門综液,等著回音款慨。
“進來吧∶ǎ”從屋內(nèi)傳出虛弱的聲音檩奠。
大門并沒有上鎖,我推門進去附帽,院子里鋪滿半尺厚的雪笆凌,僅中間被清掃出條一人寬的路。來到里屋士葫,孫秀才正盤腿坐在炕上乞而,眼睛閉著,炕桌上放了盞見底的油燈和幾個沒收的碟子慢显,碟里剩幾磷δ#花生,還有半穗沒啃完的玉米荚藻。
“是我啊屋灌,良良∮τ”
“聽出來了共郭,”他微微掀起眼皮覷了我一眼,又悄悄合上疾呻,“大晚上來找我有事兒吧除嘹。”
“是有事岸蜗,不過不是啥大事尉咕,隊里想讓你幫忙寫幾幅對子過年用×г溃”
“不寫年缎』诖罚”
“又不能讓你白寫,肯定有報酬单芜⊥筛茫”
“就是因為這才不寫,咱不受嗟來之食洲鸠∩咚穑”
“什么嗟來之食,你這一手好書法不拿出來露露多浪費坛怪∮倨耄”
“那怎么前幾年不找我,不是眼瞅著我過不下去了袜匿,才想著施舍點兒更啄?”
我一時不知如何應(yīng)承,于是隨口編了句瞎話居灯,“之前本來找了別人寫祭务,那人寫得狗屁不通,這才來找你怪嫌∫遄叮”
孫秀才愣了一下,說岩灭,“確有此事拌倍?”
“嗯......是啊,”我說噪径,“寫對子這事兒全村誰都趕不上你柱恤。”
“你就是全縣也找不出第二個找爱,”孫秀才直了直腰桿梗顺,招呼我坐下,“但還是寫不了车摄∷掳”
“怎么了?”我問吮播。
“沒有毛筆变屁。”他指了指角落的書桌薄料,竹筒里確實空空如也敞贡,一根筆都沒剩泵琳。
“筆哪去了摄职?”我又問誊役。
“我原以為一輩子也用不上了,全當柴火燒了谷市』坠福”
“燒了?迫悠!”驚訝之余鹏漆,我說,“你之前不是講创泄,有幾根筆還當傳家寶的嗎艺玲?”
“留著也是禍害,不如燒了干凈鞠抑》咕郏”
“你燒那玩意干啥,能頂多少事搁拙?”我惋惜道秒梳,“過去我想摸一下筆桿你都不給,如今卻當柴火使了箕速±业猓”
“過去是過去,過去我還是秀才哩盐茎,你可知為何我叫得仕兴垦。”
“真能糟踐東西字柠,我看這事兒也辦不成了滑进。”
“匹夫無罪募谎,懷璧其罪扶关。”他追著剛才的話頭繼續(xù)道数冬,“你知道這句話什么意思节槐?”
“不知道,”我沒好氣地回他拐纱,“我攏共也沒上幾天學(xué)铜异。”
“不知道就算啦秸架,”他訕訕笑道揍庄,“反正你要是能弄來毛筆,今年的對子我?guī)兔懚ā蚂子!?/p>
4
第二天一早沃测,我找到隊長,他正在地里刨玉米根食茎,冬天的土被凍得很硬蒂破,每一下都能刨出冰渣子,他頭也不抬别渔,繼續(xù)輪著鋤頭附迷,“交代你的事情辦妥了?”
“成了一半哎媚±”
“這叫什么話,你能給我請來半個秀才拨与?”
“人我請到了艘刚,就是.......”
"就是什么?"
“沒有毛筆截珍∨噬酰”
“堂堂一個秀才,家里不趁一根毛筆岗喉?”
“確實沒有秋度,他都給燒了∏玻“我蹲下身荚斯,把剛刨出的玉米根攏成一堆,“你說他沒事燒那玩意干啥查牌,柴火漫山都是事期。”
“這你可怨不得秀才纸颜∈奁”
“什么意思?”我茫然的抬頭看著他胁孙。
隊長拄著鋤頭唠倦,低頭朝我說道,“破四舊的時候涮较,縣里來人在他家搜出了禁書稠鼻,他和人爭論,不但書沒保住狂票,人還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一頓打候齿,估計筆就是那時候燒的。”
“他膽子可真小慌盯≈苊梗”我說,“挨頓打怕什么润匙∈#”
“他膽子可不小唉匾≡谢洌”
“那他就是慫包∥”欤”
“他也不是慫包厂财。”隊長笑道峡懈,“你以為上山逮老鷹璃饱,拿槍干野狼就是膽兒大?”
我瞟了他一眼肪康,問荚恶,“那什么是膽大?”
“你穿著皮襖磷支,老鷹傷不到你谒撼,拿著獵槍,野狼也沒法近身雾狈。要沒有這些你還敢去廓潜?”
“傻子才去∩崎唬”
“對唄辩蛋,但那秀才就敢,你說他膽子大不大移盆〉吭海”
“他還有這本事?”我繼續(xù)追問道咒循,“那毛筆的事兒怎么辦樱蛤?”
“自己做唄〗0埃”
“找誰做昨凡?”
“找秀才,我之前見過他修毛筆蚁署,會修就會做便脊。”
5
過去許多年了光戈,我仍清楚記得秀才在冬天寫字的場景哪痰。那桿潦草的雜毛筆在他手里展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生命力遂赠。湊近細看,筆桿東歪西倒晌杰,像一棵枯槁的老槐樹跷睦,筆頭反射五彩斑斕的光,發(fā)白光的是羊毛肋演,黃色的是黃鼠狼尾抑诸,狼尾毛映出黑紫光,它們吸飽墨汁爹殊,又變成松果形狀蜕乡。
秀才欠欠身子,懸腕紙上梗夸,擺出一副大刀闊斧的架勢层玲,隨著他手腕的運動,筆桿像指揮棒一樣躍動在紙面上反症,筆鋒劃過如水流云行辛块,墨和紙融在一起,洇出道道縱橫奔逸的墨跡铅碍,字字相連處氣勢不斷润绵,有翻江倒海之魄,雷厲風(fēng)飛之威该酗。未干的墨水在陽光下發(fā)出金屬般的光澤授药,照耀著我們的臉,秀才的身體也隨一橫一豎的運動前伏后合呜魄。此刻悔叽,世間最柔軟的和最蒼勁的,最寫實的和最浪漫的爵嗅,通通被筆觸融合在一起娇澎,譜成一首激越高亢又百折千回的音律,將過去的怨憤和未來的迷茫通通揮灑到一撇一捺之間睹晒,連綿似翻涌的浪趟庄,擘窠似凝滯的云,這是累年方就的灑落伪很,亦是生活的千錘百煉戚啥,它把夢境變成現(xiàn)實,又將現(xiàn)實凝練成云煙锉试。它讓人感覺生命無非就是這么一回事猫十,在方寸紙格間妥協(xié)生存,又意圖畢顯真我,一個接一個愿望掙扎尋求拖云,刻畫著荒唐的故事和存在過的痕跡贷笛。
書畢,秀才把一幅對聯(lián)高高掛起宙项。這簡直是一件藝術(shù)品乏苦,神來之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