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給大家分享一個較長的故事,這個故事來自蔡崇達先生的《皮囊》一書:
? 在此也真心推薦蔡崇達《皮囊》一書焕蹄,里面總有觸動你內(nèi)心的故事? ? ? ? ? ? ? ? ?
? ? ? 阿小和阿小
阿小和阿小是兩個人逾雄。
小學五年級前,我只認識一個阿小擦盾。他住在我家前面的那座房子嘲驾。
那是座標準的閩南房子:左主房,右主房迹卢,中間一個天公廳——這是專門用以供奉神靈和祭祀的廳辽故,閩南家家戶戶都供著一個神仙團,節(jié)日繁瑣到似乎天天都在過腐碱。
接著下來是左廂房誊垢、右?guī)康舫冢虚g一個天井。本應該接著連下來的喂走,是左偏房殃饿、右偏房,中間一個后廳芋肠,他們家當時沒能力一口建完乎芳,草草地在天井附近就收尾,把空出來的地帖池,圈出了個小庭院奈惑,里面種了芭蕉樹,養(yǎng)了一條黑色的土狗睡汹。
那是個海邊典型的漁民家庭肴甸。他父親從小捕魚,大哥小學畢業(yè)后捕魚囚巴,二哥小學畢業(yè)后捕魚原在。母親則負責補網(wǎng),還有到市場叫賣收獲的海鮮彤叉。他當時還沒小學畢業(yè)庶柿,不過他幾次和我宣誓一樣地說:“我是絕對不會捕魚的!”
我喜歡他的母親烏惜姆坚,每次和母親去見她澳泵,就意味著家里難得會有頓海鮮大餐实愚。烏惜似乎從來只會樂呵呵地笑兼呵,而不懂得其他表情,每次看到我腊敲,都要找點小零食給我吃击喂,過年過節(jié)找個理由就往我家送點小魚蝦。偶爾他的父親和哥哥也會來逗我玩碰辅,甚至他家養(yǎng)的那條狗懂昂,我還沒進巷子口,它就已經(jīng)在那邊搖著尾巴歡迎我没宾。
但阿小凌彬,似乎總躲在一個安靜的角落琼梆,不參與我們兩家的交際偎行。他很安靜唯竹,這種安靜卻分明帶著點高高在上的感覺诞外,似乎永遠在專注思考著什么羞海。他唯一一次和我聊天环戈,是聽我母親在和烏惜開心地說宵膨,我又考了年級第一犯建。他招招手傲慢地把我叫過去,說先鱼,黑狗達俭正,所以你要好好讀書,離開這個小鎮(zhèn)焙畔。
我當時還覺得小鎮(zhèn)很大掸读,沒有離開的迫切感,但心里對他莫名產(chǎn)生一種佩服:一個能看不上小鎮(zhèn)的人內(nèi)心該是如何的寬廣宏多。然而他讀書卻并不好寺枉,這讓他這種高傲的安靜,被理所當然地理解成一種孤僻绷落。
孤僻的阿小姥闪,街坊開始這么叫他。
另一個阿小是搭著高級的小汽車抵達我的生活的砌烁。
還記得那個下午筐喳,一輛只在電視里看得到的小汽車突然出現(xiàn)在巷口那條土路上。巷子太窄了函喉,車子進不來避归,來回倒騰的車,揚起嗆人的煙塵管呵,把圍觀的人梳毙,弄得灰頭土臉。
我光著腳站在圍觀的人群里捐下。那時候账锹,白色的運動鞋,水手服樣式的校服已經(jīng)在小鎮(zhèn)流行坷襟,但我習慣穿拖鞋的腳奸柬,卻死活耐不住運動鞋里的憋悶和潮濕。老師說婴程,不穿運動鞋就只能光腳來上課廓奕,學校禁止粗魯?shù)耐闲N腋纱嗑桶堰\動鞋往書包里一裝档叔,無論下雨酷暑桌粉,永遠一對赤腳。日子久了衙四,腳底磨起厚厚一層皮铃肯,甚至踩到玻璃也不會刺穿,開始驕傲地強迫同學叫我赤腳大仙届搁。
然后這個阿小走下車了缘薛,他腳下是電視里小少爺穿的皮鞋窍育,身上穿的是電視里小少爺穿的吊帶褲,頭上梳著電視里小少爺才梳的那種發(fā)型宴胧,皮膚白得像他身上的白色襯衫漱抓。
他長得一副小少爺該有的模樣,白得發(fā)亮恕齐,瞬間讓周圍的一切都灰暗了乞娄。
他是我東邊鄰居阿月家的侄子。父母到香港承包工程發(fā)了家显歧,哥哥已經(jīng)辦好香港移民手續(xù)仪或,接下來辦他的,這中間需要一兩年的時間士骤,這時間里他就暫且借住在這里等范删。
香港阿小,街坊覺得這名字特別適合拷肌,仿佛香港才是他的姓氏到旦。
香港阿小給這群野生的孩子內(nèi)心,造成了極大的觸動巨缘√硗或許印第安人第一次看到歐洲人也是如此的心情。
從那天開始若锁,他的家里總圍著一群偷窺的孩子搁骑,這些孩子好奇他的一切:他說話老喜歡揚揚眉毛,他頭發(fā)總梳成四六分的郭富城頭又固,他喜歡吹口哨仲器,還每天洗很多次澡。沒過幾天口予,這群老赤腳到處亂竄的小屁孩娄周,個個說話也揚眉毛涕侈,頭發(fā)也梳四六分沪停,也開始吹口哨。竟然還有孩子偷窺他洗澡裳涛。
阿月姨家稍微殷實點木张,在那片地區(qū)是唯一的兩層樓。香港阿小每次換洗的白色T恤和內(nèi)褲就掛在樓頂迎風飄揚端三。那白色的衣物舷礼,雪白得太耀眼,似乎是文明的旗幟郊闯,傲慢地挺立在那邊妻献。對這些青春期的孩子蛛株,那衣物夾著莫名的荷爾蒙感。香港阿小來的第三天育拨,有個小孩爬上電線桿就為了看一眼阿小最貼身的秘密谨履,一不小心摔落下來。還好以前的土地都還是土地熬丧,而不是冷酷的水泥地笋粟。孩子磕出了傷痕,但不至于傷殘析蝴。
這樣的故事害捕,小鎮(zhèn)甚至羞于傳播,大人們當作一切都沒發(fā)生闷畸。他們用假裝沒看見尝盼,或者不理解,繼續(xù)守著風土的簡單佑菩。
我其實內(nèi)心已經(jīng)認定自己不會喜歡這個阿小的东涡。在鄰居小孩共同組成的拖鞋軍團里,我最會讀書倘待,也是最得長輩和同齡人關注的疮跑,阿小雖然也引起我的興趣,但他奪走了原本屬于我的許多目光凸舵,讓我多少有點失落感祖娘。
我假裝漠視這一切,直到這一天啊奄,阿月姨來邀請我去和這個阿小玩渐苏。“你讀書好菇夸,多帶帶他琼富,別被那些野孩子帶壞了∽拢”我竟然掩飾不住地激動鞠眉。
第一次的見面,有點狼狽择诈。我手心全是汗械蹋,說話有點結巴。還好是他淡定羞芍。
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味哗戈,穿著雪白雪白的T恤,他笑出白白的牙齒荷科,說:“我叫阿小唯咬。聽說你是這里最會讀書的孩子纱注?”
我點頭。
“你比我大兩歲胆胰?”
我點頭奈附。
“黑狗哥好!”
回到家沒多久煮剧,拖鞋軍團的人早在等我斥滤,他們像堆蒼蠅一樣聚攏來,嘰嘰喳喳地問詢勉盅。我當時還假裝深沉地說這小子很客氣佑颇,不是簡單人物。心里早生出了無比的好感草娜。
擔心他一個人孤單挑胸,也擔心他被小孩子帶壞,親戚給他配了兩個保鏢——他兩個表弟宰闰,一高一矮茬贵,一瘦一胖。阿小對他們說話都是命令式的:你們給我做什么去……
我不知道阿小是哪點喜歡我移袍,第一次認識后解藻,他就不斷支使他的兩個表弟輪流叫我。一會兒問:“一起玩彈珠葡盗?”要不“一起捉迷藏螟左?”或者“一起玩飛行棋?”
拖鞋軍團的人開始意識到可能會失去我觅够,他們看著阿小的表弟拜訪我家胶背,也派一個小孩,卡著同樣的時間通知我喘先。抉擇的時間到了钳吟。
我猶猶豫豫,直到那表弟又來了:“我哥問窘拯,要不要一起看他從香港帶來的漫畫書红且,還有任天堂游戲機∈鞣悖”
于是我選擇阿小那邊了直焙。當天,拖鞋幫宣布和我決裂砂轻。
于我,阿小真是個讓人愉快的玩伴斤吐,他總有最新奇的東西搔涝,漫畫書厨喂、游戲機、拼圖庄呈、積木……而且還有兩個跟班幫你處理一些雜事:口渴了蜕煌,他們?nèi)ヅ獊肀鶅鲲嬃希ㄏ愀蹘淼臎_劑),熱了诬留,他們打開小風扇(香港帶來的)斜纪。
于他的表弟,他真是個霸道的王子文兑。吃桑葚表弟多拿了一個盒刚,他一瞪,表弟馬上轉過頭去一聲都不吭绿贞。玩游戲因块,我贏他可以,表弟眼看著也要超過他了籍铁,他喊了句表弟的名字涡上,形勢就馬上逆轉。
拖鞋軍團站在外面的空地上拒名,拿著用紙卷起來的紙筒不斷喊:叛徒吩愧、走狗……我隱忍著不吭聲,阿小卻一個人走出家門增显,對著他們大喊:“你們吵什么吵耻警,野孩子〉榕拢”
我意識到戰(zhàn)爭開始了甘穿。
拖鞋軍團慣用的絕招是——牛糞加時鐘炮。時鐘炮于當時的我們來說梢杭,是高級的武器温兼。它就像巨大的火柴棒一樣,一擦武契,火著了募判,會按著固定的時間爆炸。炮的等待時間有一分鐘的咒唆,也有半分鐘的届垫,惡作劇的關鍵是,時間要卡得剛好全释,把炮插在準備好的牛糞上装处,等我們剛好走到,還沒注意時浸船,牛糞突然仙女散花般妄迁,飛濺我們一身寝蹈,就算成功。
然而登淘,這些伎倆我太熟悉了箫老,幾次都成功地避開。直到拖鞋軍團惱羞成怒黔州,竟然直接把炮往我們身上扔耍鬓。阿小怒了,回家拿出一把打鳥的獵槍沖出來流妻,斜斜對著半空打了一槍牲蜀。
“砰”——聲音像海浪一樣,在耳邊一起一伏合冀。拖鞋軍團的人嚇呆了各薇,我也是。
“野孩子君躺,嚇傻了吧峭判?”他罵人的時候,口中的牙齒還是很白棕叫,但聲調(diào)傲慢得讓我有說不出的寒意林螃。
或許是不愿意失去拖鞋軍團的傳統(tǒng)友誼,或許是對香港阿小傲慢的不舒服俺泣,我慢慢地開始尋找平衡疗认。剛認識那幾天,我們幾乎綁在一起伏钠,到槍擊事件后横漏,我決意抽出一半時間和拖鞋軍團的人玩。
阿小察覺到了熟掂,競爭一般缎浇,拿出他所有的寶貝——香港來的拼圖、香港來的唱片赴肚、香港來的遙控飛機素跺。直到他意識到,我們倆之間確實有某種隔閡了誉券,他也淡然了指厌,冷冷地說,有空來玩踊跟,沒空我自己玩踩验。
我知道,他是在自己親身感覺到自己的失敗前,先行切割晰甚。
其實我偶爾會同情阿小的衙传,特別是熟悉后决帖。我覺得他是個孤單的人厕九。這種孤單我覺得是他父母的錯,他活在“去香港前準備”的生活里地回。他經(jīng)歷的所有一切扁远,都是過渡的,無論生活刻像、友誼還是情感畅买。
那時候,香港是個更好的世界细睡,他即將去到的目的地谷羞,讓他不得不時時處于迫不及待離開的狀態(tài)中,他會覺得溜徙,自己是可以蔑視這里的人湃缎。
但他卻是個孩子,他需要朋友蠢壹。
我想嗓违,他選擇我或許只是因為,我是附近最會讀書的孩子图贸,他認為這是一種階層上的接近蹂季。同時,或許他還有征服感疏日。
在我開始疏遠他的時候偿洁,他時常拿出他哥哥的照片看。
其實他和哥哥并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沟优。母親疼幼子涕滋,小時候夫婦倆去香港打工,不舍得阿小跟著吃苦净神,就把他留在老家何吝,每月寄來豐厚的錢求得親戚對他的照顧。而長子他們帶在身邊鹃唯,幫忙工地做點事情爱榕。
所以哥哥從小就在香港長大,現(xiàn)在已經(jīng)長出一副香港人該有的樣子:留著長頭發(fā)坡慌,打了耳洞黔酥,夏天會穿白色短褲配皮鞋,有時候還戴著條絲巾。
阿小崇拜這樣的哥哥跪者,我覺得他其實是崇拜著香港棵帽,正如我們崇拜著黑白電視里游走在高樓大廈里的那些人。
但對我們來說渣玲,高樓大廈還是遙遠的事情逗概,而對阿小,這是即將到來的事忘衍。
他幾次嘗試把頭發(fā)留長逾苫,都被爺爺硬壓著給剪了,他嘗試用針給自己穿耳洞枚钓,最終扎出滿身的血铅搓,讓爺爺急匆匆送醫(yī)院了。現(xiàn)在這些他都放棄了搀捷,但是常拿著哥哥的照片一個人發(fā)呆星掰。
和他保持距離后,我每次和拖鞋軍團的人瘋回家嫩舟,就會來看看阿小氢烘,他會給我講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電視里那樣至壤,騎著摩托車威始,帶著一個女的飆車。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像街,又換了一身西裝黎棠,可帥氣了。
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說:“我哥吸毒的镰绎∨д叮”然后拿給我一根煙,附在我耳邊畴栖,“這是毒品随静。”一臉得意的樣子吗讶,仿佛他掌握著通往天堂的鑰匙燎猛。
他給我看完,又把那香煙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照皆,然后裝到一個鐵盒子里重绷,放在床下——我知道那是他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了。
我看著這樣的他膜毁,越發(fā)覺得遙遠昭卓。我知道他身上流動著一種欲望愤钾,一種強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馬上城市起來候醒,馬上香港起來能颁。他要像他想象里的香港人那樣生活。
我得承認倒淫,我看著電視上那些摩天大樓伙菊,心中也充滿熱望。但我老覺得不真實昌简,它是那么遙遠占业。而阿小绒怨,他簡直活在奇怪的錯位中:他穿戴著這個世界最發(fā)達地區(qū)的東西纯赎,肉身卻不得不安放于落后似乎有幾十年之久的鄉(xiāng)下。
果然南蹂,一個晚上犬金,阿小把我叫進他的房間,掏出厚厚一把錢:你知道哪里能買摩托車嗎六剥?電視上那種摩托車晚顷,帶我去買,我要去飆車疗疟。
但小鎮(zhèn)當時沒有賣摩托車的地方该默,要買,必須去到六十公里遠的市區(qū)策彤。他著急了栓袖,那毒品呢?大麻呢店诗?
那個晚上裹刮,是我陪著他去一家地下游戲廳玩了賭博老虎機作為結束的∨尤常看著他在老虎機上幾百幾百地兌換游戲幣捧弃,然后大把大把地輸,我內(nèi)心里決定擦囊,遠離這個阿小违霞。
我知道他活在一種想象出來的幻想中。我擔心他的這種熱望瞬场,也會把我拖進去买鸽。
因為我察覺到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躁動泌类。
實話說癞谒,我不知道底燎,阿小和阿小是怎么熟上的。
香港阿小很久沒讓表弟來叫我了弹砚,我也不怎么主動去双仍。這天阿月姨叫我?guī)桶⑿⊙a習——數(shù)學成績下來了,他考了12分桌吃。
我拿著他的考卷朱沃,笑了半天,連最簡單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茅诱。準備好好糗他一把逗物。
走進去,看到那個身上還帶著海土味道的阿小瑟俭。
他們倆頭湊在一起翎卓,正在搭一架木構的恐龍。
我有點錯愕摆寄。這個阿小失暴,對外人說話都不愿意超過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夸張地開著玩笑:“哇微饥,這恐龍好酷啊逗扒,簡直要叫出聲了∏烽伲”
很蹩腳的討好矩肩。我心里說不出的反感,然后對這個老家的阿小有種莫名其妙的悲哀肃续。我知道他為什么喜歡香港阿小的——他其實是喜歡這個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黍檩。
那個晚上,我只是簡單把題目的正確做法示范了一下痹升,就匆匆要走建炫。
香港阿小著急了,追著出來疼蛾,說要不要一起去打電動肛跌。他后面跟著那個老家的阿小。
我看著老家的阿小察郁,躲在香港阿小背后衍慎,跟著一臉的賠笑。我說不出的難受皮钠,說稳捆,算了,我不玩了麦轰。轉頭就走乔夯。
從此砖织,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幫忙補習,我都借口推了末荐。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這個樣子侧纯,他會卑微到匀谣,讓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依鸥。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聞多起來了:他瞞著父母翹了整整三個星期的課,但每天假裝準時上下學勃黍。他跑到小鎮(zhèn)新開的工業(yè)區(qū)块请,不由分說地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娜氏,要求他們學狗叫,不叫就一陣拳打腳踢墩新;最后他父母還發(fā)現(xiàn)他竟然偷偷溜進父母房間了贸弥,偷了幾百塊不知道去干嗎。
烏惜心里憋悶得難受抖棘,又不敢在丈夫面前哭茂腥,每次出事就偷偷來我家和母親說。
母親只能安慰:“孩子總是調(diào)皮的切省。”
我在一旁不說話帕胆,我知道這個阿小生病了朝捆,他從香港阿小那傳染了“香港病”。我?guī)状卧诼飞吓龅剿帘f話的腔調(diào)芙盘、梳著的發(fā)型都很香港阿小。連笑的時候嘴角微微的上撇脸秽,都模仿得那么入微儒老。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讓他別和香港阿小玩〖遣停”
烏惜愣了驮樊,她一向還挺驕傲香港阿小看得起自己家的孩子。母親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亂說話片酝∏粝危”
但總之這話還是傳出去了。后來路上碰到兩個阿小雕沿,一個對我冷漠地轉過身假裝沒看見练湿,一個示意著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审轮,是老家的阿小肥哎。
不過辽俗,拖鞋軍團的人總在我身旁,大家也相安無事篡诽。事情就這么過去了榆苞,我和兩個阿小也徹底斷了往來。
然后斷斷續(xù)續(xù)聽到消息:老家的阿小又打人了霞捡,老家阿小被學校警告處分了坐漏,被留校察看了,后來碧信,老家的阿小退學了赊琳。
然后再后來,聽說香港的阿小一個星期后要去香港了砰碴。
阿月姨來我家了躏筏,手上帶著一只木頭拼成的恐龍,和一個任天堂游戲機——這是香港阿小最喜歡的兩個玩具呈枉,現(xiàn)在趁尼,他想全部送給我。
阿月姨說:“我不知道你們兩個小孩子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猖辫,但是他還是最喜歡你這個朋友酥泞,有空去找他玩玩】性鳎”
香港阿小顯然對我的到訪早有準備芝囤,估計都是演練過無數(shù)次的動作,所以表現(xiàn)一直得體并保持著驕傲感辛萍。
他一手勾住我的肩悯姊,像電影里那種兄弟一樣把我拉進他房里,坐在床上贩毕,掏出一張紙片悯许,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是地址辉阶。
“地址我只給你先壕,有空給我寫信【υ澹”他揚了揚眉毛启上。
我倒是笨拙,傻傻地補了句:“寄到香港要寄航空信店印,很貴吧冈在。”
他笑開了按摘,“咱們好朋友你在乎這點錢包券,以后你到香港來纫谅,我一次性給你報銷〗蹋”
然后我把我準備的禮物遞過去給他付秕,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物理參考書,厚厚一本侍郭,50元询吴,對當時的我來說很貴,是我攢了半年才買到的亮元。
“阿月姨給我看過你的物理猛计,太爛了,做做里面的習題吧爆捞》盍觯”
“這么爛的禮物啊≈笊”他又恢復到傲慢的惡毒了。
他走的那個下午是星期六成肘,我剛好去市里參加一個比賽卖局。聽說他來我家敲門,不斷喊我名字艇劫,卻沒找到我吼驶。
依然和來的時候一樣,是一輛高級的小汽車來接他的店煞,小鎮(zhèn)的大人和小孩圍成一圈,目送著這個仿佛屬于另外一個時空的人離開风钻,依然只有興奮地指指點點顷蟀。
那晚回家,小鎮(zhèn)里的孩子興奮地說骡技,我太有面子了鸣个。但我心里說不出的空落落,一個人悄悄走到阿月姨家布朦,在他住的房間窗口囤萤,往里看了看,一切黑糊糊的是趴。
我轉過頭涛舍,看到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孩在哭唆途,我知道富雅,那是剩下的這個阿小掸驱。聽說,他沒去送香港阿小没佑。
香港阿小就像被接走的外星人毕贼,理性的我早判定,他和我是兩個時空的人蛤奢,此前發(fā)生的事情鬼癣,就當一場夢了。不多久啤贩,我又當回我的赤腳大仙待秃。而整個小鎮(zhèn)也似乎迅速遺忘這么一個本來也不大起眼的小孩,依舊吵吵嚷嚷瓜晤、熱熱鬧鬧锥余。
只有一個人,提醒著香港阿小的存在——我家前面那個阿小痢掠。
沒有香港阿小帶他去理發(fā)店剪那樣的發(fā)型驱犹,他堅持自己試圖用剪刀剪出那樣的形狀;沒有阿小陪他去開發(fā)區(qū)展現(xiàn)英雄氣概足画,他依然堅持每天晚上去逼迫路過的外來打工仔扮狗叫雄驹,然后幾次邀約各種人去觀摩,都遭到拒絕淹辞。
沒去讀書医舆,這個阿小的命運只能有一條:當漁民。他是掙扎了幾次象缀,甚至和父親大打出手蔬将,離家出走。失蹤了一個多月央星,餓得瘦骨嶙嶙的阿小回來了霞怀。他答應當漁民了。他的條件是:必須給他買一輛摩托車莉给。為了兒子走回正途毙石,他父母商量了半天,終于同意了颓遏。
打漁要趕早潮徐矩,每天早上五六點,我就聽到那摩托車帥氣地呼呼地催引擎叁幢,發(fā)出的聲音滤灯,炫耀地在小巷里擴散開。他每天就這樣載著父親,先去下海布網(wǎng)力喷。他大哥和二哥刽漂,則踩著那輛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跟在后頭。
下午三四點他們就打漁結束回來了弟孟。海土贝咙、海風和直直炙烤著他們的太陽,讓他越來越黝黑拂募。每次把滿裝海鮮的籮筐往家里一放庭猩,他的油門一催,就呼嘯著玩耍去了陈症。沒有人知道他去哪蔼水,但是后來很多人常告訴我,看到阿小录肯,沿著海岸線邊的公路趴腋,以超過時速一百的速度瘋一樣地呼嘯而過,嘴里喊著亢奮的聲音论咏。
慢慢地优炬,我注意到他留起了長頭發(fā),每次他開摩托車經(jīng)過我家門口厅贪,我總在想蠢护,他是在努力成為香港阿小想成為的那個人嗎?
我從沒想過养涮,會收到香港阿小的來信葵硕。那已經(jīng)是他離開小鎮(zhèn)的第三年,我已經(jīng)進入高考的最后準備時期贯吓。
他拙劣地在信封上寫著懈凹,某某中學,然后我的名字收悄谐。還好學校負責的收發(fā)阿姨蘸劈,仔細地核了全校五千多個學生,才找到了我尊沸。當然,也可能是來自香港的郵戳起的作用贤惯。
他的字還是那么差洼专,扭扭捏捏,但已經(jīng)換成繁體字了:
親愛的黑狗達孵构!
好久不見屁商。
我在香港一切很好。香港很漂亮,高樓大廈很多蜡镶,有空來找我玩雾袱。
衹是我不太會說粵語,朋友不太好交官还,多和我來信吧芹橡,我找不到一個人說話。
我家換了地址望伦,請把信寄到如下……
我知道他在香港可能一切都很不好林说。我突然想象,在那個都是白襯衫屯伞、白牙齒的教室里腿箩,另外一群孩子高傲地看著他,悄悄地在他背后說鄉(xiāng)巴佬劣摇。
我莫名其妙地難過珠移。
拿著信,我去敲了烏惜家的門末融。這個阿小正在自己玩吉他钧惧。當時流行的一部香港電視劇里,主人公總在彈吉他滑潘,許多潮流男女都在學垢乙。
我拿出香港阿小的信給他看。
他愣住了语卤,沒接過去追逮。
“他給你寫信?”
我明白了粹舵,香港阿小沒給他寫信钮孵。
這個阿小搶過信,往旁邊的爐子一扔眼滤。香港阿小的信巴席,以及回信的地址就這么被燒了。
我才覺得诅需,我太魯莽太欠考慮了漾唉。
我知道,從此這兩個阿小都和我離得更遠了:一個收不到我的回信堰塌,肯定是責罵我扔掉我家的地址赵刑;一個從此會因為覺得自己受傷而更加疏遠我。
高三的后半學期场刑,整個學校像傳銷公司般此。
老師整天說,別想著玩,想想未來住在大城市里铐懊,行走在高樓大廈間邀桑,那里才好玩。他們偶爾還會舉例:某某同學科乎,考上了北京的大學壁畸,然后,他就住在北京了……
口氣篤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喜喂。
誰都沒懷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終點瓤摧。整個高三的年段,也像是準備離開小鎮(zhèn)的預備營地玉吁,許多人開始寄宿在學校照弥,全心投入一種冥想狀態(tài)。仿佛學校就是一艘太空船进副,開往一個更開明的所在这揣。
我也是寄宿中的一員,全身投入這種沖刺中影斑。直到高考最后一刻結束给赞,回到家,母親才叫我去探探阿小矫户。
阿小騎著摩托車在海邊狂飆片迅,一不小心車歪了,他整個人被拋出去皆辽,頭先著的地柑蛇。那是兩個月前發(fā)生的事情。當時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驱闷,但總算奇跡般地搶救過來了耻台。
去到他家,他還躺在床上空另,受傷的頭部已經(jīng)拆線盆耽,但可以看到,前額凹進去一塊扼菠。他看到我驚恐的表情摄杂,開玩笑地說:“我牛吧,摔成這樣循榆,竟然沒死匙姜,而且一點后遺癥都沒有,就是難看了點冯痢,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出去,混江湖最容易了……”
兩個月后浦楣,我被一所外地的大學錄取袖肥,離開小鎮(zhèn)。我去向他告別振劳,他當時已經(jīng)開始和父兄去捕魚了椎组,只不過從此不騎摩托車,也蹬上了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历恐。
阿小終于成了小鎮(zhèn)上的漁民了寸癌。
兜兜轉轉,大學畢業(yè)后的我弱贼,來到了北京蒸苇,來到了那個在想象中可以和香港比拼的北京。
當然吮旅,此時的我早知道溪烤,留在北京不是全部故事的結束,而是所有故事的開始庇勃。
偌大的城市檬嘀,充滿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鐵擁擠的人群里责嚷,我總會覺得自己要被吞噬鸳兽,覺得人怎么都這么渺小。而在小鎮(zhèn)罕拂,每個人都那么復雜而有生趣揍异,覺得人才像人。
這個時候我才偶爾會想起老家的阿小聂受,我竟然有些妒忌蒿秦。聽說他娶了個老婆,很快生了個兒子蛋济,然后自己買了塊地棍鳖,建好了房子,也圈上個庭院碗旅,里面還同樣養(yǎng)了只狗渡处。
我則每天忍受著頸椎病,苦惱著工作的壓力和工作結束后的空虛祟辟。唯一能做的是不停通過職業(yè)的成就感稍微緩解自己:我是個寫字的人医瘫,在一家全球聞名的頂級雜志社工作,我的文章會被到處轉載旧困。
總有老家的朋友醇份,從那聽得到狗吠的小鎮(zhèn)上打來電話稼锅,說你這小子混得不錯。裝模作樣地相互吹捧下僚纷,掛下電話矩距,迎接突然襲擊而來的空虛感。
這個晚上怖竭,我習慣性地查閱自己博客的評論锥债,意外地看到一條留言:你是黑狗達嗎?小鎮(zhèn)上的黑狗達嗎痊臭?我是阿小哮肚,我在香港,能電話我嗎广匙?我的電話號碼是……
是阿小允趟。香港那個阿小。
說不上的猶豫感艇潭,我竟然拖了半個月沒回電拼窥。我竟然有點害怕。我不想知道他活得怎么樣蹋凝,無論好鲁纠,或者不好,對我都是種莫名其妙的震顫鳍寂。
半個月后改含,突然有個事情必須到香港出差。我把電話抄在紙上迄汛,還是沒決定是否撥通這個號碼捍壤。
事情忙完了,一個人癱在賓館空蕩蕩的房間里鞍爱,突然下了決心撥打出那串電話鹃觉。
“喂?邊個睹逃?”
“是阿小嗎盗扇?”
“啊沉填?”他愣了下疗隶,顯然有點錯愕。
“黑狗達翼闹!你在香港斑鼻?你終于要見我啦!”
他竟然記得我的聲音猎荠,可見香港的生活讓他有多孤單坚弱。
和阿月姨拉著我第一次去見他的時候一樣蜀备,我竟然又緊張到全身是汗。坐在路邊的茶餐廳里史汗,我一直想象琼掠,他會是怎么樣的?他應該長發(fā)飄逸停撞,穿著入時,然后應該釘上耳環(huán)了吧悼瓮?他應該終于可以打扮出他想成為的樣子了吧戈毒?
阿小進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他横堡。他的身體拉長了埋市,五官卻沒怎么變,他剪著規(guī)矩的短發(fā)命贴,但耳朵確實有曾經(jīng)戴過耳環(huán)的樣子道宅。他依然打扮得很清爽,但背著一個不太搭配的帆布包胸蛛。
他看到我污茵,笑開了那嘴抽煙抽壞的牙齒,張開雙臂葬项,迎上來抱住我泞当。
你當時怎么沒回我信?他問民珍。
我張了張口考慮是否要解釋襟士,終于還是放棄。
愛面子是沒變的嚷量,當晚他堅持邀請我到香港半山的一座高級酒吧陋桂。透過窗子,是維多利亞的璀璨夜景蝶溶。
適當?shù)膽雅f后嗜历,我終于忍不住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啊身坐?”
“我啊秸脱,好好工作啊,哪像你部蛇,混得這么好摊唇!”
“做什么工作?”
他用手搖了搖酒涯鲁,支支吾吾巷查。仿佛下了很大決心有序,終于說:“我在安裝防盜門〉呵耄”
然后馬上補充:但我是高級技工旭寿,一個月能拿一萬二港幣。
我不知道如何把話進行下去了崇败。一種找不到話題的恐慌感盅称,在彼此心內(nèi)滋長。
他很努力后室,自嘲地講到了在香港被同學看不起缩膝,交不到朋友,對城市生活的厭惡岸霹,以及父母生意的失敗疾层。
“你知道嗎,我竟然覺得贡避,那個我看不起的小鎮(zhèn)才是我家痛黎。”說完他就自嘲起來了刮吧,“顯然湖饱,那是我一廂情愿。我哪有家皇筛?”
我知道這句話背后藏著太多故事:為什么沒有家琉历?他父母呢?
但我也意識到水醋,這顯然是他不愿意提及的部分旗笔。
晚上十點多,他說自己要趕公車回住的地方了拄踪。我送他到車站蝇恶。
車站早已經(jīng)排了長長一隊,有打著領帶穿著廉價西裝的惶桐,有穿著電器行標志的服飾的撮弧,有別著美發(fā)屋樣式的圍裙的……
臨上車了,他突然說姚糊,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繼續(xù)聊天贿衍,我們太久沒見了,通宵聊聊天不過分吧救恨?
我想了想贸辈,答應了。
車的站牌上寫著通往天水圍肠槽,我知道天水圍于香港的意義擎淤。一路不斷閃過高樓大廈奢啥,他興奮地和我一個個介紹,也順便講述了發(fā)生在其間的自己的故事嘴拢。
車繼續(xù)往城外開桩盲,燈火慢慢稀疏。
“快到家了席吴《慕幔”他說。
然后車開上一座長長的斜拉橋孝冒。
“這橋叫青衣大橋姑曙,是全亞洲最大的鐵索橋。我每天坐車都要經(jīng)過迈倍。”
“這樣啊捣域√淙荆”我禮貌性地點點頭。
他望著窗外的橋焕梅,像自言自語一樣:“我來香港第三年迹鹅,父親查出來得了癌癥,鼻咽癌贞言,建筑公司不得不停了斜棚,父親到處找醫(yī)院醫(yī)病,本來還有希望该窗,結果哥哥怕被拖累弟蚀,卷著家里的錢跑了。我和母親只好賣掉房子酗失,繼續(xù)給父親醫(yī)病义钉。有一天,他自己開著車來到這里刊咳,就從這里沖下去了缺猛。我現(xiàn)在要掙口飯吃秋秤,還要從這經(jīng)過∩咀常”
我愣住了,不知道怎么接話兑牡。
他接著自言自語:“城市很惡心的央碟,我爸一病,什么朋友都沒有了发绢。他去世的時候硬耍,葬禮只有我和母親垄琐。”
“呵呵经柴±昃剑”停頓了一會兒后,他自己輕輕笑了一下坯认。
我張了張口翻擒,嘗試說點什么。他顯然感覺到了牛哺。
“我沒事的陋气,其實可搞了,香港報紙還有報道這個事情引润,我家里保留著當天的報紙巩趁,是頭版頭條,你相信嗎淳附?”他轉過頭來议慰,還是微笑著的臉,但臉上早已經(jīng)全是淚水奴曙。
車依然在開别凹,那座橋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橋上一點一點的燈影洽糟,快速滑過炉菲,一明一滅,掩映著車里晃動著的疲倦人群坤溃。
大部分人都困倦到睡著了——他們都是一早七點準時在家門口等著這車到市區(qū)拍霜,他們出發(fā)前各自化妝、精心穿著浇雹,等著到這城市的各個角落沉御,扮演起維修工、洗碗工昭灵、電器行銷售吠裆、美發(fā)店小弟……時間一到,又倉皇地一路小跑趕這趟車烂完,搭一兩個小時回所謂的家试疙,準備第二天的演出。
他們都是這城市的組成部分抠蚣。而這城市祝旷,曾經(jīng)是我們在小鎮(zhèn)以為的,最美的天堂。他們是我們曾經(jīng)認為的怀跛,活在天堂里的人距贷。
阿小轉過頭去,拉開車窗吻谋,讓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來忠蝗。我突然想起遠在老家,已經(jīng)又敢重新開摩托車的那個阿小漓拾。
這個時候阁最,他應該已經(jīng)在海邊布好了明天的網(wǎng)線,騎著摩托車沿著堤岸往回趕骇两。家里有房子速种、妻子和兒子。聽說他也養(yǎng)了只黑狗低千,那黑狗會在他還沒到巷口的時候配阵,就歡快地跑出來迎接。
拋開其他示血,我讀完這個故事闸餐,最大的感觸是:我不愿意成為老家的阿小,他明明說過絕不做漁民矾芙,最后卻由于種種因素還是逃不掉漁民這個宿命,我不想像他一樣不能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樣子近上,最終還是向生活屈服剔宪。 但我也不愿意成為香港阿小,風光背后無人能懂壹无,自己父親的葬禮出席的只有母親和他自己葱绒。 我們都看到別人很風光的樣子,但是他們的悲傷卻只有他們自己明白斗锭,所受的苦地淀,我們也不能身同感受。我想成為黑狗達岖是,面對各種欲望始終能認清自己的路帮毁。還是那句老掉牙的話:不忘初心,方得始終豺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