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江無猜
此時崖叫,我在反光的玻璃窗前審視自己遗淳。
松亂的長發(fā)打結,燙過的劉海被風吹成一團心傀,頂在頭上像一個漩渦屈暗。脫水的蒼白嘴唇,驚魂未定地半張著脂男,一口緊接一口地大喘氣养叛。腳上的拖鞋有一只不知丟在哪里了,不知哪里在滲血宰翅,血滴落在燈火通明的白色瓷磚上弃甥,閃著詭異的紅。
我在古鎮(zhèn)的城西派出所內(nèi)汁讼,向一位年輕的警察講述我離奇的案情淆攻。我剛張口阔墩,他面前的手機響了,邁著筆挺的步子走出去接聽瓶珊。
桌上擺著警帽啸箫,椅子靠背上掛著他的警服,墻上掛有莊嚴的警徽艰毒,它們讓我覺得安全。
我深呼一大口氣搜囱,身體慢慢放松丑瞧,像被放掉氣的皮球,軟塌塌地癱在接警室的椅子上蜀肘。
年輕警察挺拔的身姿重新出現(xiàn)在我眼前绊汹。他朝我抱歉地笑,打開顯示器扮宠,語氣溫和西乖。
“怎么回事?”
我坐直身子坛增,雙手將雞窩狀的頭發(fā)向后梳攏获雕,一點用都沒有,頭發(fā)已經(jīng)被吹干的汗水黏成一團收捣,再用力都扯不順届案。但至少這個梳理的動作顯出我是正常的女子。
警察是專業(yè)的罢艾,在他的引導下楣颠,我展開了我的講述。
“我叫直子咐蚯,女童漩,30歲,聊城人春锋,小學文化程度矫膨,職業(yè)作家,兩天前獨自來古鎮(zhèn)采風……”
“等等期奔,小學文化豆拨?作家?”
“殘雪小學文化能庆,不是差點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了施禾?”
年輕警察從顯示器前伸出頭,一臉狐疑搁胆。他顯然不知道殘雪是誰弥搞,但諾貝爾文學獎想來是聽說的邮绿。他沉默地看我,我不甘示弱地瞪回他攀例。
數(shù)秒船逮,他終于承認了我的回答≡撩或者他認為這個問題不關緊要挖胃,打個馬虎眼過去。
“為什么選擇來古鎮(zhèn)梆惯?”他向后靠住椅背酱鸭,長長的雙腿在身前交叉,饒有興趣地問垛吗。
“半年前凹髓,我的編輯建議我寫一篇以古鎮(zhèn)為背景的小說。我就走遍各地的古鎮(zhèn)怯屉,去采風蔚舀,其實就是旅游。黃姚古鎮(zhèn)锨络,婺源古鎮(zhèn)赌躺,西塘古鎮(zhèn),鎮(zhèn)遠古鎮(zhèn)羡儿,赤坎古鎮(zhèn)寿谴,我?guī)缀踝弑榱说貓D上所有標注為古鎮(zhèn)的地方。這不也是古鎮(zhèn)嘛失受。對讶泰,這里就叫古鎮(zhèn),前面沒有定語拂到,網(wǎng)上沒有它的一點信息痪署。你知道一個作家的想象力是可怕的,需要這樣的留白兄旬,我就來了狼犯。對了,我寫懸疑小說领铐∶跎”
“你來錯地方了!”
“什么绪撵?”
“這里沒有歷史瓢姻,沒有未來,不值得你書寫音诈,只有他媽的狗屎幻碱!”
年輕警察突然暴跳起來绎狭,攥緊了拳頭,像要和他面前的什么人干上一架褥傍。他要斗爭的不是什么人儡嘶,是他的當下。
我讀懂了他的窘境恍风。
“警察很辛苦吧蹦狂?有很多迫不得已……”
他難堪極了,他的意氣風發(fā)朋贬,他的挺拔凯楔,他的專業(yè)全沒了,好像他才是受害人兄世,尋求幫助的是他啼辣。
我沒有忘記我是來報警的啊研。
我從廣州坐數(shù)個小時的長途大巴車來到這里御滩。我以為像我走過的每一個古鎮(zhèn),這里有以新充舊的仿古建筑党远,售賣各種特色商品的店鋪削解,熙熙攘攘的游人以及他們的故事。
我在車站寄存了行李沟娱,在鎮(zhèn)上逛一圈氛驮,才發(fā)現(xiàn)我錯了。這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济似。唯一特別的是它的名字矫废,就叫古鎮(zhèn)。
一個叫古鎮(zhèn)的小鎮(zhèn)砰蠢,它的名字是個謊言蓖扑。
我有點失望,又有點期待台舱。我生活的地方和這里差不多律杠。但那里太熟悉了,像一杯白開水一樣無趣竞惋。雖然作為本地人柜去,我知道哪個路口的包子好吃,塞車時可以抄哪條近路回家拆宛。
我在熟悉的地方生活嗓奢,但我要到陌生的地方寫作。這里很好浑厚,至少它是陌生的蔓罚。
傍晚椿肩,我走進了一家破舊的旅館。它也有一個招牌豺谈,叫“湘情住宿”郑象,還是“情緣住宿”什么的,我沒注意茬末。
我選擇它厂榛,不是因為我窘迫的經(jīng)濟,是因為選擇它和選擇別家丽惭,沒有什么區(qū)別击奶。
我的房間是512,在5樓责掏。拖著疲憊的雙腳爬到3樓柜砾,我就已經(jīng)走不動了。
登記時换衬,我拒絕了前臺小伙子的殷勤痰驱。因為我穿著5厘米的高跟鞋,或者我還算年輕標致瞳浦,他主動提出幫我拎行李箱担映。我拒絕了。這個24寸的箱子是我的全部叫潦,不容許任何人覬覦蝇完。
箱子里除簡單的衣物,幾乎都是我的書稿矗蕊。
我是個作家短蜕,必須擔負起行李的重量,即使它是我生命的負累傻咖。
三樓半朋魔,四樓,四樓半没龙,五樓铺厨。我?guī)缀跻獢鄽饬耍s緊挪到窗前去透氣硬纤。
灰蒙蒙的古鎮(zhèn)在我面前舒展它的面目解滓,低矮的民房,突兀高企的樓房筝家,逼仄的馬路洼裤,堵在下班路上的人。平平常常溪王。
為了看它們腮鞍,我氣喘吁吁地來到值骇。它們卻稀里平常。
我停止了講述移国,舔了舔開裂的嘴唇吱瘩。年輕的警察給我倒了一杯水,我一飲而盡迹缀。
不知什么時候使碾,接警室里來了個老婦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訴說著被什么人騙去了她的養(yǎng)老金祝懂,是她的兒子票摇,還是別的什么人。我沒有在意砚蓬,繼續(xù)講述我的案子矢门。
我無精打采地拖著箱子在七拐八拐的走廊找房間,經(jīng)過了510房灰蛙,前面應該就是512了祟剔。
門沒掩嚴的510房內(nèi),有個女人坐在床上看電視缕允,像是李麗峡扩?
李麗和我同一個院子長大蹭越,后來嫁人了障本。
“麗麗!”
510的女人向我轉(zhuǎn)過來响鹃。女人塌陷的身體和臉上掩不住的憔悴驾霜,明顯不是李麗。李麗剛生下二胎买置,此時應該在她的別墅里舒舒服服被人侍候著粪糙。
但她們有一模一樣的五官。
女人若無其事地向我側(cè)過頭忿项,又轉(zhuǎn)回去看墻上的電視蓉冈,淡漠得仿佛不認識我。
什么嘛轩触,認錯人了寞酿?
我刷卡打開512房門,進了自己的房間脱柱,仍然耿耿于懷伐弹。
簡單梳洗后,我拿出筆記本準備寫采風日記榨为。我沮喪極了惨好,又是平平常常的地方煌茴,平平常常的一天,沒什么值得記錄的日川。
年輕警察在鍵盤上敲擊的手停頓了蔓腐,他撇著嘴角,我知道他在嘲諷龄句,嘲諷我的寫作合住,嘲諷他的生活——乏善可陳。
“后來呢撒璧?”
“那就是李麗透葛!”
“什么?”
“謊言卿樱!”
“什么謊言僚害?”
“李麗是我的閨蜜,我怎么會認錯繁调,她撒謊萨蚕,故意不敢認我!”
“如果撒謊是犯罪蹄胰,人人都應該被抓岳遥!你來報警就是因為她撒謊嗎?”警察厲聲問我裕寨。
“我來報警浩蓉,是要你們救她,她被禁錮了宾袜∧硌蓿”
“往下說∏烀ǎ”
狹窄的旅館房間里认轨,我打開的記事本上一片空白,滿滿的都是我的不甘心月培。
是的嘁字,我一直都不甘心。
李麗和我一個院子長大杉畜,家境纪蜒、成績、相貌寻行,我樣樣優(yōu)于她霍掺,我們親密無間。但隨著她嫁人,形勢發(fā)生了變化杆烁,我們漸漸疏遠牙丽。關于她夫家的別墅、優(yōu)渥的生活兔魂、兒女雙全的消息烤芦,還是源源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里。
我媽從她媽那里聽來析校,又告訴我构罗,不對,是鞭策我智玻。
我沒有嫁人遂唧,仍然和年邁的父母住在一起。奇怪的是從沒看到李麗回娘家吊奢。
別人家的李麗盖彭?隔壁房的李麗?我陷入沉思页滚。
突然召边,510房好像有了動靜。我爬上床頭裹驰,把耳朵貼在墻上隧熙,小旅館的房間普遍隔音不好,或許能聽到什么幻林。
男人女人的爭吵聲贞盯,女人的哀求聲,男人的怒吼聲……女人的聲音是李麗滋将!
我輕輕打開我的房門邻悬,躡手捏腳地走到510房間門口症昏。房門洞開随闽,數(shù)位赤膊男子背對著我,團團圍住坐在床上的女人肝谭。女人弱小的身子顯得格外無助掘宪。
我來不及聽他們?yōu)槭裁礌幊常晃荒凶影l(fā)現(xiàn)了我攘烛,轉(zhuǎn)過身來魏滚,惡狠狠地:“看什么看!”
這時候坟漱,李麗也向我望過來鼠次,我們的視線碰撞了。那一瞬間,我收到了她發(fā)射的求救信號腥寇!
錯不了成翩,是李麗,她一直弱小赦役,每次需要我保護時麻敌,她就那樣直勾勾的看我。我怎么會看錯掂摔!
有一次术羔,我們一起在外邊闖了禍,她站在院子里乙漓,被她媽媽數(shù)落级历,就是這樣直勾勾地看著圍觀人群里的我。我被她看慌了叭披,只好站出來承認有我的份鱼喉。她媽媽馬上換了張臉,笑嘻嘻地說:“直子趋观,你往后得多帶著小麗玩啊扛禽,她得跟著你長進呢≈逄常”
從那以后编曼,我們就更加形影不離了。
錯不了剩辟,是李麗掐场!一陣熱血從胸腔升起,我想沖進房內(nèi)救她贩猎。這時房間內(nèi)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我熊户,朝我圍過來,氣勢洶洶的吭服。我害怕嚷堡,就跑來報警了。
警察先生艇棕,救救李麗蝌戒!
年輕警察皺起眉頭,“就這樣沼琉?”
“他們追趕著我下樓北苟,又一路追我到這里。你看我狼狽的樣子打瘪,像騙人的嗎友鼻?”
“那些追你的男人呢傻昙?”
“我不知道,他們見我進了派出所彩扔,就散了屋匕,也可能追了一半路就折回去。我沒命地跑借杰,沒敢回頭过吻。”
“你說的是否屬實?”
“你懷疑我撒謊蔗衡?撒謊的是李麗纤虽!她編造了美滿的婚姻生活,實際上她被綁架了绞惦,就在那個旅館里逼纸,說不定他們還逼她做什么非法勾當呢。現(xiàn)在被我發(fā)現(xiàn)了济蝉,他們會對她撕票杰刽!你們警察是干什么用的!還不趕緊去救她王滤!”
我大聲嚷嚷贺嫂,像個徹頭徹尾的瘋女人。不時有人過來張望雁乡,又司空見慣地走開了第喳。報詐騙案的老婦人終于停住了抽泣,眨著深陷到皺紋里的眼珠踱稍,張開空洞洞的嘴巴曲饱,失神扡望著我。
一個年長的警察過來珠月,極力安撫我的情緒扩淀。他們又交談了幾句,隨后告訴我接處警的警察已經(jīng)在去旅館的路上了啤挎,讓我相信警察驻谆,耐心等待。
他們指引我在打印出來的筆錄上簽名侵浸,捺指印旺韭,又把我?guī)нM去里面的小房間,安排我坐在專門為我準備的沙發(fā)上掏觉,告訴我要等待。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值漫,等他們安全救出來李麗澳腹?或者等他們告訴我那不是李麗?
我的手機、電腦酱塔、所有行李都留在旅館內(nèi)沥邻。我一無所有地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被一群警察懷疑羊娃。
他們當然有理由懷疑我唐全。小鎮(zhèn)基本沒有外來人,我蕊玷,一個披頭散發(fā)的陌生女人邮利,神經(jīng)兮兮的所謂作家,突然一腳攪亂他們平常安逸的生活垃帅。
我來報警延届,卻成為了嫌疑人!我必須離開贸诚,回去旅館方庭,守著我的行李。
年輕警察架不住我鬧酱固,穿上警服開警車送我回來械念。旅館前臺的小伙子堆出一臉的笑,熱情地打招呼运悲。我丟下他們订讼,拔腿就往樓上跑。他們?nèi)栽诮徽勚裁瓷劝梦衣牪欢姆窖浴?/p>
空蕩蕩的510房間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欺殿,吞噬了我,吞噬了他們——李麗鳖敷,兇狠的男子脖苏,警察,生活定踱,狗屎棍潘,奔跑,謊言崖媚。
天旋地轉(zhuǎn)亦歉,一連串的奔跑讓我用盡最后一絲氣力。一陣眩暈畅哑,我失去了意識肴楷。
最后的念頭,李麗被擄走了荠呐。
等我醒過來時赛蔫,已經(jīng)在我房間的床上了砂客。
年輕警察平靜地告訴我,接處警的警察來過呵恢,510房沒有人鞠值;他在前臺查了住房記錄,沒有入住登記渗钉,但不排除旅館業(yè)主工作疏忽彤恶;旅館的監(jiān)控系統(tǒng)幾日前癱瘓;前臺小伙子和服務員作證510房沒有住人鳄橘。
他沒有提声离,我報警前他走出去接聽的那個電話。
他希望我打電話向李麗求證挥唠。我拿起手機抵恋,翻出通訊錄,當他的面撥打給李麗宝磨。顯示是空號弧关。
我躺在床上,他立在窗前唤锉。我的身下是潔白單薄的床單世囊,他的身后是漆黑廣袤的夜空果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