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見到葉繁的時候纱耻,距離葉老師過世已經(jīng)有五年了娄琉。還好匿沛,我還記得怎樣跟他說話淀衣。
我說氓轰,葉繁悬秉,好久不見劫灶。你的太陽還好嗎霞丧?
葉繁和五年前一樣劲妙,歲月在他身上似乎從未刻下任何痕跡湃鹊。他安靜地坐在舊房間的角落,午后的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格镣奋,斑斑駁駁地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币呵。
問完之后,我就站在一旁侨颈,安靜地等他回答余赢。我知道我通常要等很久很久。
葉老師是葉繁的父親哈垢,也是我的小提琴老師妻柒,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位老師。
那年我六歲耘分,跟著媽媽第一次去葉老師家里學琴的時候举塔,葉繁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練琴。我小心翼翼地走過他房門口陶贼,聽著里面飄出的悠揚樂聲啤贩,沒來由地崇拜起來。
葉老師說拜秧,你葉繁哥哥比你大十歲痹屹,他學琴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年紀枉氮。好好練志衍,你要比他拉得好才行。
葉老師是杰出的藝術(shù)家聊替,年輕時任文工團樂隊小提琴首席很多年楼肪,返鄉(xiāng)后更在作曲、攝影惹悄、文學方面多有建樹春叫。他更是杰出的老師,他手把手教出的葉繁就是最好的證明。然而暂殖,我卻或許是葉老師最不成器的學生价匠,跟著他學了五年,雖然一直聽話地練習呛每,也能拉得像模像樣踩窖,用葉老師的話來說,卻是“麻木不仁”晨横,“沒有靈魂”洋腮。
小學畢業(yè)的時候,我在學校舉辦的聯(lián)歡晚會上獨奏手形,從來沒有上過臺的我啥供,心顫腳軟,手抖得拿不住琴弓叁幢,拉了幾聲不成調(diào)的音符之后滤灯,我拖著琴在眾目睽睽之下落荒而逃。
從那時起曼玩,我再也沒有碰過小提琴鳞骤。
說來也奇怪,從前跟著葉老師學琴的時候黍判,他不茍言笑豫尽,對我犯的錯誤更是嚴厲批評,毫不留情顷帖。我不學琴了之后美旧,卻反倒更愿意到他家里去玩,有時在旁邊看他給別的學生上課贬墩,有時讓葉繁給我補習數(shù)學和英語榴嗅。葉老師也不再沖我板著臉,而是把我當成自己家人一樣陶舞,有時候晚了就留我在家里吃飯嗽测,讓師母給我多加一碗荷包蛋。
葉老師說肿孵,你媽帶你來學琴的第一天唠粥,我就看出來你不是學琴的人。
我問為什么停做。
葉老師說晤愧,你不喜歡琴,我看得出來蛉腌。你不喜歡它官份,它就不喜歡你只厘,怎么可能合得來?
我不言語舅巷。對于我到底喜歡什么懈凹,不喜歡什么,那時的我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概念悄谐。
于是我問葉老師,真正喜歡做一件事库北,是什么樣子爬舰?
葉老師就笑笑,看了看葉繁緊閉的房門寒瓦,說情屹,就像你葉繁哥哥那樣啊。等你找到你真正喜歡做的事杂腰,不用我告訴你垃你,你就明白了。
我吃完飯喂很,跑到葉繁的房間去叫他惜颇。我說,葉繁哥哥少辣,快去吃飯吧凌摄,吃完飯再練琴。
葉繁像沒有聽到我叫他一樣漓帅,對著譜架皺著眉頭锨亏,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走過去踮著腳看了看忙干,譜架上是一張他手寫的琴譜器予,叫做《太陽》。
后來我升中學捐迫,課業(yè)漸漸忙起來乾翔,就只有寒暑假的時候才會去葉老師家里玩了。葉繁那時已經(jīng)是小有名氣的天才樂手弓乙,經(jīng)常出國參加演出末融,葉老師教出來的學生,也都相繼出師暇韧,常打電話回來給他報喜勾习,說又拿了什么什么全國的大獎。
而我作為他為數(shù)不多的半途而廢的學生之一懈玻,卻也絲毫不覺得愧疚巧婶,葉老師有時也跟我開玩笑說,你看你,你要是當時堅持下來艺栈,不也會拉得不錯了么英岭。我就厚著臉皮說,才不會湿右,我這么笨诅妹,就算我自己堅持,您估計都不愿意教我了毅人。
我是個從小就沒有什么主見的人吭狡,做事情也是虎頭蛇尾,三分鐘熱血丈莺,興致上來了划煮,廢寢忘食地忙一件事忙上幾天幾夜,興致沒了缔俄,就丟到一邊不管了弛秋。我曾和葉老師抱怨過,說我就是這么一個沒長性的人俐载,有什么辦法蟹略。
葉老師卻搖搖頭說,你只是年輕瞎疼,還沒找到你的路子科乎,慢慢走,總會找到的贼急。
讀高中文理分科的時候茅茂,我想學文科,家里人想讓我學理科太抓,我說不過他們空闲,就委屈地跑到葉老師家里想跟他訴苦,卻撞見葉老師和葉繁正在爭吵走敌。
葉繁創(chuàng)作的小提琴協(xié)奏曲《太陽》被一個與他合作過的人抄襲發(fā)表并重新編曲演奏碴倾,還得了國際上的一個很重要的獎。葉繁不懂得保護自己的原創(chuàng)版權(quán)掉丽,又不愿意跟人家打官司跌榔,葉老師既心疼他又氣他只能吃啞巴虧,卻也只能在家里生生悶氣捶障。
于是那天我沒有把自己的委屈跟葉老師說僧须,卻仍然記得葉老師對葉繁說的話。他說项炼,路是你自己選的担平,跪著走爬著走都要走完示绊。
后來我選了文科,考去了北京讀大學暂论。第一年寒假回家的時候面褐,得知葉老師得了肺癌。那時葉繁的事業(yè)正處在上升期取胎,葉老師的積蓄幾年來全部用在幫他各種打點上展哭,根本沒有余錢給自己治病。他本想將自己近年的攝影作品結(jié)集出版闻蛀,希望賺點稿費摄杂,卻連首版的印刷費都湊不出來。
那時葉老師還沒有住院循榆,他堅持自己在家里吃藥治療,每天的藥錢有幾百塊墨坚,他心疼得很秧饮。我在葉老師家里沒有見到葉繁,他四處奔波泽篮,在為自己的前途忙碌盗尸。
我跟葉老師說,謝謝您當年讓我選擇自己喜歡的文科帽撑,謝謝您讓我堅持讀中文系泼各,我將來要寫出屬于自己的東西。
葉老師就搖著頭笑亏拉。我沒有讓你選什么扣蜻,堅不堅持都是你自己的事。還是那句話及塘,等你找到你真正喜歡做的事莽使,不用我告訴你,你就明白了笙僚。
四年大學生活芳肌,所有的老師都在告訴我,中文系是離作家最遙遠的距離肋层。無數(shù)封退稿信中亿笤,所有的編輯都在告訴我,等你寫的東西比垃圾強一點栋猖,再來投稿净薛。無數(shù)次工作面試中,HR都在告訴我掂铐,會寫東西不是特長罕拂,你這等于沒有特長揍异。
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出版了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爆班。我把帶著油墨清香的新書送到葉老師家里去衷掷,我想告訴他,我找到了我真正喜歡做的事柿菩,雖然我做得不好戚嗅,但是我不會像小時候?qū)W琴那樣半途而廢了,自己選的路枢舶,跪著走爬著走都要走完懦胞。
可是葉老師和師母都不在家。他們?nèi)胰硕荚卺t(yī)院里凉泄。
葉老師堅持著病體一拖就是幾年躏尉,盼著熬過最難的時期也就好了,但盼來的卻是葉繁被確診的抑郁癥后众。葉繁當著葉老師的面胀糜,砸了家里所有珍貴的琴,撕了所有的琴譜蒂誉,瞪著恐懼又絕望的眼睛教藻,再也不發(fā)一言。
我去醫(yī)院看過葉繁幾次右锨,每次都匆匆離開括堤,不敢面對葉老師夫婦疲憊又無奈的神情。葉繁不讓任何人接近他绍移,連他的父母都不可以悄窃。
我不能理解,更不能接受這樣一個出色的樂手會被上天如此殘忍地對待蹂窖。音樂是他的導師广匙,他的太陽,是他自己選的路恼策,他父親更是他的導師鸦致,他的太陽,他路上最忠誠的陪伴者涣楷,但他統(tǒng)統(tǒng)放棄了分唾。
那時的我,只是替天才的隕落感到惋惜狮斗。
直到大學畢業(yè)三年后的那個冬天绽乔,我也經(jīng)歷了一段孤獨的低谷期,失了業(yè)不敢告訴家里碳褒,錢用完了折砸,借住在朋友房東的客廳里看疗,愛了一個不應該愛的人,一邊鄙視著自己一邊卑微地乞求他的一點點垂憐睦授,由于無限期拖稿两芳,丟掉了給雜志寫的好幾個長期專欄,被簽約的網(wǎng)站騙了去枷,連載了整年上百萬字的稿費全都泡了湯怖辆。
每天我趁房東和朋友都上班了,才偷偷地從床上爬起來删顶,去廚房找剩下的東西吃竖螃。一袋芝麻糊,幾個速凍餃子逗余,半塊方便面特咆,都可以是我一天所有的食物。我整天躺在床上發(fā)呆录粱,偶爾試圖寫點東西坚弱,卻一個字都寫不出來,只能硬生生地看著時間熬到凌晨四五點鐘关摇,然后頭疼欲裂地睡去。明知自己在虛度光陰碾阁,卻仍然癱在原地什么都不做输虱,隨便一點小事都可以讓自己崩潰發(fā)瘋大哭,然后沒過幾分鐘又迷迷糊糊渾渾噩噩跟沒事人一樣脂凶。
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宪睹,我瘦了十幾斤,額頭長滿痘痘蚕钦,面色蠟黃亭病,嘴里全是潰瘍,整個人脫了相嘶居。洗手間里照鏡子的時候罪帖,我?guī)缀跽J不出我自己。
那是五年前的春節(jié)前夕邮屁,我卻不敢回家整袁,也沒有臉回家。
直到我媽給我打電話佑吝。電話響的時候坐昙,我正在廁所抱著馬桶吐,由于好幾天沒吃東西芋忿,房東做晚餐的時候可憐我給我留了一點炸客,結(jié)果我吃了一口就全嘔出來了疾棵。
我接電話的時候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就聽見我媽說痹仙,春節(jié)你回來嗎是尔?回來的話,去看看葉繁吧蝶溶。葉老師昨天去世了嗜历。
我媽說,葉老師聽說你在出版社做編輯抖所,臨走前還一直念叨說梨州,他有一部手稿,沒有錢出版田轧,等他走了之后留給你暴匠,也只有你將來有可能幫他出版了。
我愣了一會兒傻粘,然后說每窖,媽,我現(xiàn)在不在出版社做編輯了弦悉,我失業(yè)了窒典,不能幫葉老師出書了。
然后我終于忍不住對著電話嚎啕大哭稽莉。
那年春節(jié)我終究還是回了家瀑志。家里的食物溫暖了我的胃,也讓我的生命力隨著體重的增加逐漸恢復了正常污秆。葉繁已經(jīng)從醫(yī)院回家休養(yǎng)劈猪,他一直在接受治療,很有成效良拼,他不再歇斯底里地發(fā)脾氣战得、砸東西、打人庸推,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舊房間的角落常侦,望著窗外,一言不發(fā)贬媒。
師母說刮吧,葉繁喜歡曬太陽,一坐就是一整天掖蛤。你跟他說別的杀捻,他像聽不見一樣,但你說太陽,他偶爾還會有些反應致讥,不過通常要等很久很久仅仆。
午后的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格,斑斑駁駁地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垢袱。
我跟葉繁說墓拜,你的太陽呢?
過了很久请契,葉繁只是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咳榜,并沒有回答。
我又說爽锥,我以后要重新開始學琴了涌韩,不怕你笑話我。你還記得我小時候琴拉得怎么樣嗎氯夷?
我站在一旁臣樱,安靜地等他回答,他卻沉默了腮考。
師母把葉老師的手稿送給了我雇毫。我說,我還是不要了吧〔任担現(xiàn)在網(wǎng)絡出版時代棚放,版權(quán)的這個保護意識您還是要有的。
師母說馅闽,不用了飘蚯,我們也沒有真的打算出版。送給你做個紀念吧捞蛋。
手稿的扉頁是葉老師手寫的書名,《太陽在安眠》柬姚。他詳盡地記錄了自從葉繁生病以來的每一個日子拟杉,以及他多年來教導葉繁和其他學生的點滴回憶。
葉老師也提到了我量承。他說搬设,我是他唯一一個不學琴的學生,卻學到了我自己最想學的東西撕捍。
葉老師是懂我的拿穴。我會帶著從他這里學到的一切,去找我心里的那個太陽忧风。
后來我又換了幾次工作默色,即使不在出版業(yè),卻也托朋友找了些路子狮腿,打算自費出版葉老師的手稿腿宰。
我自己仍然在繼續(xù)寫作呕诉,兢兢業(yè)業(yè)地走著這條代價太高昂回報卻又太縹緲的獨木橋,卻也不亦樂乎吃度。
神奇的是甩挫,我又重新揀起了二十年沒有碰的小提琴。教我的是個比我年紀小的音樂系女生椿每,笑瞇瞇不厭其煩地糾正我早已忘記的動作伊者。每次我犯錯就不好意思地跟她說,你對我嚴厲一點间护,批評批評我亦渗,不然我總是記不住。
再次見到葉繁的時候兑牡,距離葉老師過世已經(jīng)有五年了央碟。還好,我還記得怎樣跟他說話均函。
我說亿虽,葉繁,好久不見苞也。你的太陽還好嗎洛勉?
葉繁和五年前一樣,歲月在他身上似乎從未刻下任何痕跡如迟。他安靜地坐在舊房間的角落收毫,午后的陽光透過狹小的窗格,斑斑駁駁地映在他面無表情的臉上殷勘。
問完之后此再,我就站在一旁,安靜地等他回答玲销。
我以為我要等很久很久输拇,卻沒料到,葉繁抬起眼睛看了我一眼贤斜。
他指了指窗外策吠。
太陽一直在那里呢。他說瘩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