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野謀劃了一次出走嘲碱。
這念頭在他腦子里已經(jīng)盤桓多時累奈,終于在臘八這一天付諸行動。
今年收到的壓歲錢還沒有上交彻桃,再加上自己平時攢的坛善,小野將它們一起放進小錢包,再藏進棉襖里側(cè)的口袋邻眷;奶奶家的鑰匙一直收在小野臥室的抽屜里眠屎,他一并拿出來藏好。系上圍巾肆饶,小野雙手揣在兜里改衩,氣定神閑地走出臥室。
爸爸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看報紙驯镊,廚房來傳來噼里啪啦的油爆聲葫督,媽媽正系著圍裙忙碌著。小野就像平時要去樓下玩兒一會兒一樣板惑,打開大門走了出去橄镜,將家里的聲音關(guān)在身后。
“5路公交車坐到終點冯乘,在汽車站第二個窗口買票上車洽胶。”很久以前裆馒,離開鄉(xiāng)下的時候姊氓,奶奶曾對他說過丐怯,“要是小野想奶奶了,就跟爸爸媽媽一起回來看奶奶他膳∠旆辏”
但他不需要跟爸爸媽媽一起,小野想棕孙,自己已經(jīng)是十歲的男子漢了舔亭,自己一個人也能找著地方。何況蟀俊,他對奶奶家那樣熟悉钦铺,隔著遠遠一個山頭就能清楚地認出那門前一道籬笆,屋后兩顆柿子樹的肢预,正是自己從小長大的房子矛洞。
快要過年了,汽車站售票大廳里人比平日里要多得多烫映,小野在一群大人中間找到了右數(shù)第二個窗口沼本,鎮(zhèn)定地對售票阿姨說:“要一張到奉節(jié)的票《Ч担”
售票阿姨看著這個腦袋剛夠到售票窗口的孩子抽兆,不無驚訝,問他:“一張族淮?小朋友辫红,你一個人嗎?”
“我不是小朋友祝辣,我是大人了贴妻。”小野嚴肅地糾正蝙斜。
漂亮的售票阿姨笑了名惩,在售票口里面站起來,方便將這個小大人看得更清楚:“那你一個人是要去哪兒呢孕荠?”
“回家绢片。”小野鄭重地回答岛琼,“我要回家底循。”
小野坐上大巴槐瑞,窗外城市的景色一點一點往后退熙涤,高樓大廈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是連綿不絕的山巒。
奶奶家的鑰匙硬邦邦地在胸口揣著祠挫,小野將手放在那里那槽,好像揣著一件沉甸甸的寶藏。
小野昨晚夢見奶奶了等舔。
他想起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回奶奶家骚灸,自從爸爸媽媽告訴他,奶奶去了很遠的地方慌植。但小野已經(jīng)是個大人甚牲,他知道,那個很遠的地方就是天上蝶柿,而且丈钙,奶奶再也不會回來。
奶奶死了交汤,他知道雏赦。
小野最后一次見到奶奶,是在城里的醫(yī)院芙扎。爸爸在病房外捂著臉星岗,媽媽拉著他的手到奶奶病床前面:“跟奶奶說說話〗渫荩”媽媽的聲音很輕俏橘。
奶奶瘦了好多,手指上都是皺紋施逾,摸起來好像屋后面那兩棵柿子樹的皮敷矫,干干的例获,硬硬的汉额。小野握住奶奶的手。
“要……聽爸爸媽媽的話……”呼吸機上面白霧一陣一陣榨汤,奶奶的聲音甕甕地從里面?zhèn)鞒鰜砣渌眩皠e老在地里打滾……”
小野想說,他已經(jīng)長大了收壕,早就不在地上打滾了妓灌,但他悶悶地說:“好∶巯埽”什么也沒解釋虫埂。
夏天的陽光從病房外的窗戶照進來,窗沿上攀著碧綠的爬山虎圃验,奶奶的白頭發(fā)和病房的白枕頭白床單在陽光里閃閃發(fā)亮掉伏。
鳥兒在窗外嘰嘰喳喳,就像是在鄉(xiāng)下。
奶奶望著小野斧散,抬起手來想要摸摸她的頭供常,最終卻只摸到他的臉。
“小野長大了……”奶奶努力睜開眼睛鸡捐,看著這個自己一手帶大的孫子栈暇,“要聽爸爸媽媽話……”她不記得這是自己剛剛才說過的叮囑,“不要……到河里洗澡箍镜,不要爬樹……等秋天到了源祈,奶奶……奶奶給你摘柿子吃……”
小野想起奶奶院子后面那兩棵柿子樹,不知道生長了多少年了鹿寨,樹干粗得得他跟奶奶兩個人合抱才能抱住新博。柿子樹生在屋后坎下,從坎上往樹上爬脚草,剛好能夠著一根大樹杈赫悄,夏天的時候樹上長滿了青郁郁的葉子,柿子葉很大馏慨,將太陽遮得嚴嚴實實埂淮,因此樹下總是很陰涼。小野每次玩兒累了写隶,也不回屋倔撞,直接從坎上爬到樹杈,躺著慕趴。涼快的風(fēng)嘶嘶啦啦從樹葉間吹來痪蝇,他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個下午,睡到月亮都出來了冕房,奶奶開始叫他了躏啰,才回家。
小野愛在柿子樹上睡覺耙册,因為在家睡覺熱给僵,還老累著奶奶。奶奶疼他详拙,每到夏天帝际,小野一上床睡覺,奶奶就拿著蒲扇守在他邊上饶辙,給他扇風(fēng)蹲诀,打蚊子。等他睡著了弃揽,奶奶才輕手輕腳放下蚊帳脯爪,走到堂屋去揣起她的針線簍子珊佣,給小野做兩雙布鞋,縫一縫衣裳披粟。
他在柿子樹上也不總是睡覺咒锻,有時候他就是躺著,仰頭數(shù)著柿子花守屉。說起柿子花惑艇,他有些看不起現(xiàn)在城里的同學(xué)們:
“柿子花?柿子樹也會開花嗎拇泛?”他們總這樣問滨巴。
柿子樹怎么不會開花呢?獅子的花藏在青郁郁的葉子中間俺叭,白白的恭取,硬硬的。柿子花慢慢變黃熄守、變枯了蜈垮,柿子葉也就變紅、掉了裕照,柿子葉掉了攒发,柿子就軟了,是吃柿子的時候了晋南。
小野總覺得自己是男子漢惠猿,摘柿子的活兒當(dāng)歸自己「杭洌可是有一回他爬到樹上沒扒拉穩(wěn)偶妖,一不小心摔下坎去,滾進刺叢里劃了好些口子政溃,爸爸媽媽知道后專門將他接到城里醫(yī)院趾访。媽媽當(dāng)著背著奶奶掉了好多回眼淚,自那以后玩祟,奶奶就再也不讓他爬上柿子樹腹缩。
奶奶老說屿聋,她去摘柿子給小野吃空扎,可奶奶那么老了,能摘得動柿子嗎润讥?常常是在小野上學(xué)回來转锈,家里的柿子就已經(jīng)放著一筐柿子了,奶奶是怎么爬上樹的呢楚殿?奶奶可別摔著撮慨,他年紀(jì)小摔了沒事,可奶奶禁不起摔啊。小野總是這樣擔(dān)心著砌溺,可在小野心里影涉,奶奶盡管老了,頭發(fā)白了规伐,他從未想過她有一天會像這樣衰弱蟹倾,躺在病床上動也動不了,像一截干枯的柿子樹猖闪。
小野在傍晚下車鲜棠。等走到村子外面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培慌。這是一個晴朗的冬夜豁陆,月亮很大很白,亮亮地掛在遠處的樹梢吵护。
一直趕路盒音,小野后背沁出一層汗來,他將圍巾取下來馅而,大步大步朝村里走去里逆。走一截,停下來看用爪,月亮仍舊遠遠地掛在樹梢原押。
……
“奶奶,月亮偎血!”
“別用手指著月亮诸衔,不然月亮娘娘就會趁你晚上睡覺的時候,來割你的耳朵颇玷”颗”奶奶將他指著月亮的手指拉回來,牽著他的手帖渠,從那道爬滿豌豆藤和牽炮艘啵花的籬笆慢慢朝田野那邊走,月亮又大又亮空郊,不用打手電筒也能看得清路份招。
“奶奶,為什么我們朝著月亮走了那么久狞甚,月亮還是那么遠呢锁摔?”那是夏日夜晚的村莊,青色的水稻還未成熟哼审,在夜風(fēng)里發(fā)出颯颯的歌聲谐腰。
“為什么孕豹?”
“為什么呀?”
“月亮走十气,我也走励背,我給月亮提笆簍……”奶奶輕輕哼著歌兒,帶他走進田野深處砸西。
田野里青色的水稻沙沙地應(yīng)和著:“月亮走椅野,我也走……”
奶奶說,因為是月亮一直帶著我們在往前走籍胯,月亮多圓竟闪,多亮,有了月亮杖狼,到哪兒都不會摔跤炼蛤。
……
“月亮走,我也走蝶涩,我給月亮提笆簍……”小野唱著歌理朋,沿著夏天走過的田野走過,田里水稻收了绿聘,剩下一截一截的稻茬嗽上,“笆簍里面兩個蛋,拿給娃娃下稀飯熄攘∈薹撸”
小野在田間的小道上跑起來,他看見田里重新灌滿水挪圾,稻子青青的浅萧,在夜風(fēng)里颯颯地唱歌。
“這是薺菜頭哲思,這是蒲公英洼畅,這是婆婆針,開花好看棚赔,但千萬別讓針沾在身上帝簇。”奶奶拉著小野的手靠益,在指著遠遠近近的田野丧肴,月光下野菜發(fā)出好聞的清香,奶奶說:“小野捆毫,回城里一定要聽爸爸媽媽話闪湾,知道嗎冲甘?別淘氣绩卤,別老在地里滾一身泥途样。”
“奶奶濒憋,城里地上才沒有泥巴呢何暇!”
“也別亂爬樹,當(dāng)心掉下來摔著凛驮●烧荆”
“我知道了,奶奶黔夭!你會來看我嗎奶奶宏胯?”
“哦……小野如果聽話,等秋天到了本姥,奶奶就給你摘柿子肩袍,送到城里去給你吃……”
“我聽話,奶奶婚惫,我可聽話了……”
奶奶死了氛赐,家里沒人提起這事兒,奶奶本來也沒在城里的家里生活過先舷,這里簡直沒有一點奶奶已經(jīng)離開的影子艰管。只是有時候爸爸早上起來,眼睛總是紅通通的蒋川,小野知道牲芋,爸爸這是想奶奶了,跟自己一樣捺球。爸爸老說是蚊子把眼睛叮了街图,這兒又不是鄉(xiāng)下,哪里來的蚊子呢懒构?但小野很夠義氣餐济,從來沒有拆穿過爸爸。
小野剛開始回城里上學(xué)胆剧,總想著鄉(xiāng)下絮姆,想著奶奶。他原本以為城里好玩兒秩霍,可這里沒有柿子樹篙悯,沒有月亮,同學(xué)甚至連柿子花都沒見過铃绒,這叫什么事呢鸽照?
小野有時候打電話跟奶奶撒嬌,讓她來城里陪他颠悬,奶奶總不肯矮燎。奶奶在城里呆不慣定血,跟媽媽也處不熟,她就愛守著她農(nóng)村的那一畝三分地诞外,守著兩棵柿子樹澜沟,守著那簪滿牽牛花豌豆藤的籬笆小院峡谊。
奶奶人不住城里茫虽,東西卻源源不斷地往城里送,稻田里頭一茬米既们,沾著泥巴的土豆濒析,她給小野做的布鞋,還有剛摘下的柿子啥纸。柿子太軟了悼枢,不好走長途帶過來,奶奶會將它們用麻繩捆了脾拆,在秋后曬上幾個好太陽馒索,做成柿餅在給小野捎來。小野雖在城里讀書名船,但穿著奶奶給拿的布鞋绰上,吃著香噴噴的米飯和土豆,就覺得自己又像是回到鄉(xiāng)下了渠驼。
唯有柿餅蜈块,這東西甜得齁,小野其實并不怎么愛迷扇。其實小野也不怎么愛吃柿子百揭,他只是喜愛爬上柿子樹的那點陰涼而已,但奶奶仍是年年年年蜓席,照送不誤器一,生怕小野在城里吃不飽,穿不暖了厨内。
柿餅沒人吃祈秕,一直存在柜子里,直到昨晚上雏胃,媽媽清理柜子请毛,才將那些柿餅?zāi)贸鰜怼P∫翱戳藝樢惶t亮,奶奶到底是什么時候送來這么多柿餅的呢方仿?奶奶不知道他不愛吃柿餅,老給他送,每回都堆在一邊仙蚜,時間長了也吃不了此洲,浪費了,但是奶奶已經(jīng)死了鳍征,以后家里也不會再有這么多他不愛吃的柿餅了黍翎。
小野看到爸爸的眼睛又紅了面徽,其實小野也想哭艳丛。
月亮那么亮,小野看見田野里青色的水稻趟紊、薺菜頭氮双、蒲公英、婆婆針霎匈、籬笆上的牽糯鞑睿花和野豌豆們搖晃著腦袋,齊聲唱著那首迎接他回家的歌:“月亮走……我也走……”它們的聲音細細碎碎合稱一股铛嘱,滿田坎都是暖释。
“奶奶!我很聽話墨吓,我沒在地上打滾球匕,沒爬樹,衣服上也沒沾上婆婆針帖烘×敛埽”小野氣喘吁吁地在這條走過無數(shù)次的田間小路奔跑著,好像每一次放學(xué)之后餓得肚子咕咕叫秘症,然后飛快跑回家照卦。
如果他餓了,奶奶就會從樓梯下那口大缸里乡摹,給他拿一個蜜好的柿子役耕,或是從燒火的灶下面,給他掏一個烤土豆或者烤紅薯聪廉。奶奶總是有無窮無盡的好東西要給他蹄葱,可是以后,再也沒有了锄列。小野喉嚨里灌進一口冬天的冷風(fēng)图云,噎得他嗓子疼。
“奶奶邻邮,我夢到你了竣况,奶奶,我想吃柿子筒严。你給我摘柿子吃吧丹泉!”
他一路狂奔到那道籬笆前情萤,上面還掛著干枯的牽牛花藤摹恨。小野抬頭筋岛,月亮又圓又大,亮亮地掛在遠處的樹梢上晒哄,他好像聽見有個蒼老的在唱:
? ? ? ? ? “月亮走睁宰,我也走
? ? ? ? ? 我給月亮提笆簍
? ? ? ? ? 笆簍里面兩個蛋
? ? ? ? ? 拿給娃娃下稀飯
? ? ? ? ? ……”
那聲音沉甸甸,又輕飄飄的寝凌,好像陽光下一個斑斕的彩色肥皂泡柒傻,在豌豆花和牽牛花盛開的五月较木,搖搖晃晃飛上天空红符,“啵”的一聲裂開了伐债。
奶奶說:“小野预侯,你在城里別老想奶奶,好好兒讀書峰锁。你看那月亮萎馅,有它帶著咱倆呢,有月亮在的地方祖今,就有奶奶校坑。”
月亮在天邊千诬,遙遠地看著這小小的院落耍目,院前一道籬笆,屋后兩棵柿子樹徐绑。院子里站著那個小小的男子漢邪驮,抬起胳膊抹了抹眼睛,像從前每一次出去上學(xué)回來一樣站在家門口傲茄,大喊了一聲:
“奶奶毅访!我回來了!”
然后嚎啕大哭起來盘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