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六敬,文責自負
上
清源心悸于懋緰與良勝之死忽刽。作為二人的同班同學熬尺,雖然算不上熟絡漂坏,但清源仍然感到一陣嚴冷的侵襲景埃。這一悲劇為心靈造成的暗影便是人人都覺察出了其中十分不自然的媒至、出離于日常的成分,它們極大地損害了傷感的依據(jù)谷徙。如果凡庸的傷感如同冷雨一般拒啰,這一事件帶來的悲哀就仿佛天邊的厚重的烏云,因情緒的徒勞性而聚積完慧。
二人空出的位置鮮明地刺激著清源的神經(jīng)谋旦。空蕩蕩的桌面上閃耀著朝陽的光輝屈尼,其中好似還浮現(xiàn)著二人牽手步于海畔的姿影册着。他忍不住向那邊瞥視,仿佛這悲哀中有一種誘惑力脾歧。清源很快發(fā)現(xiàn)了這種誘惑的本質(zhì):如同不小心注意到了一位女士大腿內(nèi)側的一顆黑痣一般甲捏,遺物對于逝者實在有一種隱私般排拒這世上的未亡人的意味。更何況于大海中的死——這種頗有豪奢之感的死法更是將這一排拒推至孤絕與華麗的極點鞭执,清源于這種排拒的背面司顿,看見自己被它擊敗的一副羞愧難當?shù)臉幼樱渲羞€混雜著一種當他多少混同于已逝者那令人畏葸的兄纺、清純的放逸的靈魂而剎那間產(chǎn)生的某種卑怯的憧憬大溜。但清源沒有因此退縮,而是逐漸習慣于身處這種沉穩(wěn)而曖昧的挫敗之中估脆,貪戀于毫不留情地將自己放逐于那不可觸及的猎提、含混著迷離的情欲的悲哀的實質(zhì)。
清源在腦海中不斷地回憶二人的面孔旁蔼。在他的印象里锨苏,兩人都鮮明地有一雙極為特別的清亮無垢的眼睛。不知怎地棺聊,清源驀地感到那目光中仿佛摻入了某種秘密而甘美的惡德伞租,成就了其中那點幽深的茶褐色。猶如惡作劇的孩子一般藏起自己罪行的天真的邪念限佩,此種惡意與純潔擁有同等強健的根基葵诈。二人如同封鎖在一間出離于人世的褊狹的囚籠中、彼此拂拭黑亮羽翼的鳥兒祟同,不斷發(fā)酵著他們之間純粹而危險的感情作喘。清源不禁一陣戰(zhàn)栗般地想到,在那關于愛所允諾的無比強韌的結合中晕城,也蘊蓄著極容易招致墮落的誘因吧泞坦。而愛的強韌與愛的墮落——他莫名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聯(lián)想——就如情人們無重地互搭著的手掌的手心與手背,于不經(jīng)意的翻轉(zhuǎn)之間就滑向了一方砖顷。
死訊傳來的傍晚贰锁,清源只身穿梭于充斥著學生們結伴外出的身影的校園赃梧。蟬鳴嘒嘒,暮色微侵豌熄,一切似乎只是尋常光景授嘀。這一尋常無時不提醒著他自己只是度過又一重復性日子的學生而已,一直以來統(tǒng)攝著生活的那種平穩(wěn)的調(diào)子不會因為兩個人的離去產(chǎn)生任何動搖锣险。但清源感覺自己確實已經(jīng)承受了某種改變蹄皱,他心中懷著莫名的昂奮,勢必要將這種改變承擔下來芯肤。他感到眼下正是憑借著悲劇的力量夯接,讓精神邁出從未有過的重要的步伐的時刻。但這種改變究竟會通往什么樣的結果呢纷妆?清源的視線掠過坡道頂端,承受著夕照的松樹艱難捍衛(wèi)著身下的一片清輝晴弃,攢動不已的人影仿佛連帶著整個燠熱的夏日的沉悶一并朝他逼涌過來掩幢。凝視著人群,他驀然有種那兩個人兒還身處其中的錯覺上鞠。然而這是多么正常不過啊际邻,他們曾經(jīng)只是世間的平凡的少年和少女而已,除了他們超乎常理的死亡芍阎,沒有什么能將他們特別獨立出來世曾。清源突然感到心中一陣苦悶,他覺察到的不外乎是某種對生的絕望谴咸。清源不禁誕生一股想要放聲大呼的沖動轮听,他想告訴所有人——幾天前還無動于衷地處在你們中間的兩個人,已經(jīng)死掉啦岭佳,徹底地死掉啦——而后血巍,仿佛經(jīng)歷了某種難以啟齒的、秘密的失敗一般珊随,清源感到自己的心被堵塞了述寡。
然而這一切究竟是如何持續(xù)困擾著清源呢?幾天之后叶洞,如同水鳥的短促的悲鳴一般的事件平息在名為“日出晷祝”的大川之中。清源隱隱覺得問題就出在這里衩辟。曾經(jīng)螟炫,自己的學園生活是多么平淡而協(xié)調(diào)啊,充斥著他深刻卻始終漫不經(jīng)心地體察到的一種屬于少年特有的虛懷與游墮之心艺晴。他樂于在一切平凡事物上發(fā)現(xiàn)一種同這種心境的微妙的調(diào)和:清源時常獨自漫步在校園僻靜的地帶不恭,環(huán)顧著四周籠罩在或浮薄或艷冶的夕照下的樓宇叶雹。在他的行走或者駐足的某個瞬間——也許只能說是那種因為離神而無盡綿延了的間隔里,他感到自己身處一種寫就之中换吧。他清晰地察覺了這些被他稱為世界之被營造的證據(jù):那種在風的持續(xù)而平穩(wěn)的吹拂中一處仿佛別有用心的空洞里折晦,在他的視野的一側突然閃現(xiàn)出浮泛著絲帛般的流云的晴空;這一瞬間的印象進而牽動起廣場上波紋般變換的陰影沾瓦;遠處一座浸染在夕暉中的高塔满着;圍困在建筑中心的小庭院的青色而沉滯的時間——這些印象逐漸有了追憶般的凝厚而溫潤的調(diào)子,充塞著隱蔽的光芒的通路贯莺、階梯风喇、幾何學的微妙的轉(zhuǎn)折、色彩的令人生畏的禮節(jié)……一切都令他的心中誕生了一種同整個世界競相輝映的東西缕探。這個東西的嚴整與靜謐深深感染了他魂莫,同時給予他一種難以言說的被動的承受的意識。他承受的究竟是什么呢爹耗?清源自己也無法準確描述耙考,但他確信那不單是一段時間內(nèi)的自然在記憶之湖中所湛然儲聚的總和,也并非僅僅是他那擅于漫游的精神造成的消耗潭兽。仿佛有一種格外纖細而優(yōu)雅的倦始、從他的官能向著世界延伸出的、由幾千個旋轉(zhuǎn)著的微小鏡片組成的儀器山卦,他所負擔的大概就是這機器永無止息而又時刻要求精巧的運作鞋邑。
如今,這個發(fā)出清泠聲響的燦爛裝置上儼然反映著懋緰與良勝的面影账蓉。同學的薨去折磨著清源枚碗。他發(fā)現(xiàn)了二人的死同自己單人世界的秩序相齟齬的成分。它破壞了那種一如既往的深沉的平靜铸本。但齟齬并不意味著拒絕视译。清源察覺出了自己同這一事件之間的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這一判斷無比清純归敬、熾烈酷含;只是它通往浮動著霧靄的薄明之地。清源意識到自己必須破解兩人死亡的迷惘汪茧,才能重新把握自己一直以來維持的那種精煉官能的水晶般的生活椅亚。或者說舱污,如果少年與少女之死這個充滿不可思議的殘酷童話般的事件呀舔,不能同自己心中那始終如飄逸著流云的夕空般純粹的地方相互照應,那么自己也仿佛失去了安身立命的根基。再一次地媚赖,清源深深地體味到那種羞愧霜瘪。他覺得自己像只能在他人的生命之樹中獲得養(yǎng)分的藤蔓——清源無力于經(jīng)營同自己精神相稱的生活,無外乎是因為他太過驕傲惧磺,或是說颖对,怯惰,他缺乏那種追求他心中所暗暗憧憬的磨隘、始終回蕩著不奏自鳴的纖細的樂器的純粹音色的缤底、充盈著赤潔盛夏般光芒的戲劇化的舞臺所必要的勇氣和魄力。換句話說番捂,他是絕不同于良勝的少年个唧。他們雖然都心性稚純,但那個少年體魄強健设预,膚色黧黑徙歼,以行動為信仰;他的死受到少女那融入洶涌潮水中的禁絕的希望的牽引鳖枕,是以因過分急劇而避開一切心靈的牽絆的魄梯、不假思索的挑戰(zhàn)者之姿態(tài)而死的。這種生命的沉醉的形態(tài)是清源無法想象的耕魄。清源一直謹慎地避免諸如沉溺、恍惚或是陶醉一類的精神狀態(tài)彭谁。因為他感到在這些心境里吸奴,細膩的官能便完全喪失了作用。他的精神要求時刻將世界反照并加以過濾缠局,成為沾染著自身氣息的東西——他內(nèi)在的千片鏡子負責完成這一工作则奥,如同細胞代謝一般,將自然的原始性的粗獷的材料加工為他細致的心靈易于吸收的養(yǎng)料狭园。也許清源多少有一些藝術家般的執(zhí)著读处,但他又從不對創(chuàng)造懷著多少熱情。他既沒有音樂和美術的天分唱矛,也幾乎不寫作罚舱。清源僅僅滿足于在他的心靈同世界的至深的、純粹的協(xié)調(diào)性中的生活绎谦。
如果說清源確乎能想象一種死管闷,那么便是智者之死,像被審判的蘇格拉底那樣慷慨陳詞窃肠、為自己書寫下墓志銘的死包个。當死不能被行為之壯麗所托舉的時候,便只能由言辭去禮贊冤留。行為之壯麗來自行為之沉默碧囊。清源其實一直都知曉沉默的力量树灶。那是同自己那時刻可以令光芒透射的身體絕然不同的、徒然積聚著少年生命的苦味的沉默糯而。沉默在男子的緊繃的肌肉的黑暗中蘊蓄著天通;那種黑暗——是注入少年血脈中的兇暴之神,那種自出生時便允諾了他們未來的廣闊歧蒋、角逐和戰(zhàn)爭的預兆的土砂,那種啟示。清源想到那黑暗就是一切男子氣概中那為最恰當?shù)臅r刻的挺身而出所預備下的誘因吧谜洽,一直以來自己過分依賴精神的澄澈與明晰萝映,喪失了這種本能中的力量。
那種精神同肉體相統(tǒng)一的時刻阐虚,是肉體之本能的黑暗不再蒙蔽精神序臂,而是向那種朗照敞開自身,邀請精神一同進入偉大的行事的行列实束。即便清源絕不強求自己去追尋奥秆,也從自己那一味夢想的純粹性中萌生了對此的明亮的警覺。在他的構想中咸灿,良勝一定是走到了無路可退的境地:當置身于大海之中時构订,心中任何微小的沖動都會被無盡地放大,獲得了海浪般無與倫比的正當性避矢。那時悼瘾,精神憑借著肉體創(chuàng)造的勢頭,可以取得意想不到的飛躍审胸。而同時良勝正因為被少女那大海般絲毫不退讓的憧憬逼涌著亥宿,他最后時刻英勇的泅泳與那因見證了愛而變得堅定、高蹈的心靈之間才能毫無矛盾地砂沛、渾然一體地結合烫扼。
缺少一顆搏擊長空的心的自己,是絕不能理解而踐行那種愛的碍庵。清源滿懷落寞地想到映企。但他并未因此迷離失所。清源的心中静浴,可以說寄存著比起一般的少年更為輕柔的東西卑吭。如同少女那白皙、纖細的手指間優(yōu)柔捻動的金線马绝,依仗著某種溫和而精準的直感豆赏,可以一下子穿過少年感覺末梢的針孔兒。清源想要憑借官能的內(nèi)在經(jīng)驗接近那片二人逗留于死亡之畔的海岸,在他看來在那之中包含著兩人情愛的實質(zhì)掷邦。
從未碰過女人的嘴唇白胀、甚至從未牽過女人的手的清源,不禁幻想起那兩個人兒在海灘上親吻的場景抚岗。這種親吻因為與死毗鄰而具有了格外凜然而深遠的意味或杠。少女在那個伸過來的嘴唇的力的黑暗中微妙地維系著她們的生的均衡;而少年則需要緊緊跟隨這種搖蕩宣蔚,再不時施以試探性的向抢、更強的一瞬的搖搖欲撲——直到它們?nèi)粨崞搅恕⒐潭伺呶⒏娼饬诵诔彼p柔的應允與退避的來回往復之間。而與此同時地亩冬,大海在臨近的地方注視著他們二人艘希。大海!那是何種在映照著他們寓言般的滅亡的和激烈的硅急、無可告慰的生的當下的無邊的鏡子啊覆享,那種情愛所具有廣大而優(yōu)柔的、不可促迫的重復性的大海营袜、一如它從邈遠的地帶匯集無數(shù)銀白的奔馬撒顿,驚擾地、高昂地荚板、怒號地沖向這里——卻轉(zhuǎn)瞬間就將抵達那一刻交付于稀薄的余波的凤壁、竊竊私語般地低回的擴散。兩人跟隨著大海的引導啸驯,從欲望的頂峰墜下客扎,又再度從奈落升到高渺的云天祟峦。
清源驀地感到罚斗,他們二人所行使的愛的意志,不就是大海的意志嗎宅楞,就是同時牽起人世與那遼遠之境的永恒的针姿、廣大和不被沾染的動蕩中的生的意志,是孤立而放逸的生厌衙,是堅毅的距淫、無法回避的命定般的生……少女所要維系的那種均衡,不是也架設在她們緊貼的身體和那在她們頭頂上吹過的無盡的婶希、恐怖的海風之間嗎榕暇?少年所一次次萌生的那種增強了的指望,不是也是向著大海那無可名狀的、毫無退路的深處沖鋒嗎彤枢?二人都將找尋他們的愛在那個交替著混沌的生與死的世界中的依據(jù)狰晚;那個將他們瞬息映射到永無復歸的新興之國中的鮮潤的果實。
而那將二人帶來這里的愛的伊始——清源感到只能用心靈中那“不可捉摸而又實實在在的東西”加以描述缴啡。就如一切沉寂于隱秘的成長中的事物那樣——如蠶蛹壁晒、如無花果的果實,在一個契機出現(xiàn)之前业栅,它們一直以不鮮明而無可鑒別的姿態(tài)藏匿于核中秒咐,也因為如此,當時機來臨的時候碘裕,便能一下子躍入那積攢了的過量的豐蘊的命運携取。也就是說,那種愛作為憧憬一直留存于二人的心中娘汞,在它被最終披露之前歹茶,就已經(jīng)不斷增長而近乎滿溢了。而兩人的赴死便是因為那對于愛之蝴蝶你弦、愛之果實的無上的憧憬終于撞見了大海那圣潔而洶涌的幻影惊豺。
少年和少女已經(jīng)不滿足于單單被海映照著,他們想要成為大海禽作。當他們攜手走入海中的時候尸昧,他們的靈魂一定也緊緊相擁,無法分辨了吧旷偿。那種此世上將再沒有任何遺憾的感情烹俗,那種因為全部的心愿將要得到實現(xiàn)而變得空虛而澄凈的目光,那時一定閃爍在他們眼中吧萍程。既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地幢妄,他們成為映襯著對方的生命力的純粹的鏡子。人們在毀滅之前能夠欣賞的茫负,不就是在那個強大的蕉鸳、終極的庇護的親在下的生命力的本身模樣嗎?而這一切都可以被二人共同見證……也就是說忍法,不必擔憂所有在心靈中醞釀的東西轉(zhuǎn)瞬即逝了潮尝,心靈不可見的世界被翻轉(zhuǎn)過來,他們都可以在對方的身上完整地看到它們饿序。他們的精神勉失、世界終極的意義、臨近毀滅的人的那被純粹感動的姿影原探,都變得清晰可睹乱凿,為二人所享有了……
能永遠觀照自己的精神顽素,這是清源一直夢寐以求的。他那獨自沉思的做派徒蟆;那自我演繹的無休止的癖好戈抄;那副天生擺脫了一切多余之物的纖薄的身體,無不是想要精神可以毫無阻礙地滲入他的存在之中后专。但清源仍然感到了一種局限:自己憑借官能之網(wǎng)所捕捉到的划鸽,并非是情感的實在;絕不是懋緰與良勝所目擊的那種精神的純?nèi)粺o垢的真實戚哎。如同被置于水晶球中的小世界裸诽,盡管可以被自己的精神觸動而歡然騰起繽紛的彩紙,但那終究是無趣的型凳、死氣沉沉的丈冬、只有表面而沒有內(nèi)里的城鎮(zhèn)。一直以來甘畅,精神仿佛都從他的存在中脫離出來埂蕊,進入那種寄居于水晶球中的世界的、擁有不同流速的時間當中疏唾。安然身處這種協(xié)調(diào)性的時間——這意味一種軟弱與傲慢的心理蓄氧,即不合乎這種協(xié)調(diào)性的成分乃至于更廣闊的世界的本身的內(nèi)容全部被等閑視之。輕視行為世界的清源漸漸需要水晶球世界源源不斷的審美意味來說服自己繼續(xù)維持這一多少有些自欺的觀念性自尊槐脏。
可是喉童,清源想要獲得的是真實。他想要的是一種最接近觀念的真實顿天。一直以來他堅持憑借內(nèi)在經(jīng)驗對一切事物加以側寫堂氯,雖然已經(jīng)成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無疑還有著一些隱秘的指望牌废。懋緰與良勝之死讓清源第一次感覺觸及到了這種不太容易說明白的真實咽白。沒有任何外部阻遏的兩人的壯麗的死明顯來自他們精神的力量,同時也是超越他們精神的力量鸟缕,具有絕對觀念性的和非觀念性的成分晶框。當自己信仰的一種現(xiàn)實崩潰了——那映照著它的無數(shù)面鏡子無聲地隕落下去,與此同時另一種現(xiàn)實會在未知之處開始結晶叁扫。清源仿佛看見兩人帶著滅亡般不可思議的寧靜與安堵的臉孔三妈,圍繞著那未知的結晶旋轉(zhuǎn)舞蹈苫纤。他的心中不禁泛起深密的万栅、不確定的憂思材泄。他第一次寧愿將自己交付于這種精神的絕不明朗的狀態(tài),與此同時仿佛預見了自己苦悶而空虛的未來对室。清源感到他勢必要用接下來很久的時間去代謝掉這一命運拋來的巨大而鮮亮的果子模燥,而至于它究竟是甘美之果還是有毒之果,他不予在意掩宜∧杪睿可他多少也擔憂這一從此將經(jīng)久不滅的課題會把他帶往何處——他總是隱隱地預感到,當他找到答案的時候牺汤,或者也是他的青春行將終結的時候辽旋。
中
這一年六月,清源高中畢業(yè)了檐迟。他拿到了一個不算好也不算壞的成績补胚,對于他本人來說,沒有什么可不滿的追迟。清源的家人們一直以來都有些高估他這個獨子的智能溶其,因為小時候經(jīng)常不時說出一些令人驚詫的深奧話語,受到了過分的期待敦间。清源以為自己必定會令大家失望瓶逃,干脆懷抱著一種漫不經(jīng)心的、叛逆式的自嘲心理旁觀著廓块。然而這時父親突然提出讓他報考一所英國大學厢绝。
清源的父親曾在英國工作過幾年,這樣的決定有著世俗感的合理性带猴。這位從青年時代就眼界開闊代芜、勤奮打拼的父親,眼看著清源一副始終擺脫不了稚氣浓利,對人生毫無責任感的樣子挤庇,想出這樣一個磨礪他的方法。清源本來就不怎么和人打交道贷掖,如此只身去往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嫡秕,反而引起了他的興趣,遂欣然從命了苹威。
這個時代充斥著文化融合的熱潮昆咽。每天,無數(shù)滿載的飛機起落于世界各地牙甫,而其中一架上就坐著清源掷酗。他十九歲了,是個不論做什么窟哺,都無往不利的年齡泻轰。幾個小時前,母親在擁抱他的時候還掉了幾滴眼淚且轨。父親則永遠是一副安然的神色浮声,仿佛從來對他這個兒子懷有必然的信念⌒樾觯現(xiàn)在,那些人們的面孔都遠去了泳挥,被留在了地面上然痊,清源不住回憶起在那些潮潤的目光中,即便含著離別的悲戚屉符,卻仿佛也流轉(zhuǎn)著無上的明朗的色彩剧浸。——這明朗就是始終追擊著自己的生的明朗吧矗钟,清源想到辛蚊。那是來自自己出生的世界的富足而健全的心靈中的光芒,自祖祖輩輩一直延續(xù)到他這里真仲。在這當兒袋马,舷窗的一角,欻然閃過的金色云海強烈輝映著清源躁動不安的心秸应。他從未如此迫近太陽——然而什么樣的信念能夠比得上太陽對自身的光芒的信念呢虑凛,一切事物上籠罩的那種與生俱來的光明,那種不由分說的光明软啼,是不是就是自己被父母所注定信賴的那種永恒樂觀的依據(jù)呢桑谍,然而自己如今卻不能由衷地贊美這種光明。清源的官能善于捕捉的祸挪,是唯有陰影能夠發(fā)揮作用锣披、占有一席之地的情景。陰影并不是光明的反面贿条,而是光明的一種限制雹仿,是它擺脫普照的無聊的妥當性,而必須躬身于事物的細部的整以、那種故作姿態(tài)般的親昵的情調(diào)胧辽。
留學生活給清源造成的第一個巨大的麻煩就是,他不能過分輕視現(xiàn)實的生活了」冢現(xiàn)實的生活帶著它的沉悶和瑣碎性朝清源覆壓過來邑商。他不得不考慮每天吃什么,怎么出行更方便凡蚜,哪里的雞蛋比較便宜人断,諸如此類的日常事件往往就已經(jīng)令他疲憊。與此同時清源終于深深地體會到孤絕朝蜘。英格蘭貴族式的循規(guī)蹈矩的成見混合著日耳曼民族野獸般自由的天性恶迈,比起亞洲世界中那種謙和、隱忍而又精于世故的生活做派芹务,有著天然的疏離的意味蝉绷。白人們大抵對待清源是極為友善的,但這種友善中往往包含了那種高傲的禮節(jié)性的因素枣抱,和真正的熔吗、甚至有些卑屈感的友善有著本質(zhì)的區(qū)別。英國人想必是很難窺探到清源內(nèi)里那種亞洲人特有的佳晶、猶如旦角妝容般的婉轉(zhuǎn)而低回的人性吧桅狠。這種人性,在少年的清源身上是一副孩子氣般的轿秧、羞怯于順應自己欲求的樣子中跌,隨著他的成長漸漸轉(zhuǎn)變?yōu)閹追謱χ茉馐挛锏哪欠N帶有犧牲性質(zhì)的謀和。
但清源在暗中渴望著真正的友情菇篡。友情漩符,曾經(jīng)對于他來說是極為事務性的東西,之所以會這么說是因為清源一向只尋求觀念上的合伙人驱还,并沒有情感上的需求嗜暴。當然這其實只是他自己的說法,因為清源并不像個冷漠的人议蟆。親近他的人或許偶爾會感到他過分的好意闷沥,這位少年幾乎從不從友情中誕生任何指望,卻會基本上努力滿足朋友們的心愿咐容,哪怕他十分清楚請求別人做事而不是為別人做事才是穩(wěn)固某一關系的更有效的方法舆逃。因此,盡管大家會評價清源是個十足的好人戳粒,但沒人與他走得很近路狮。清源以自己的方式拒絕著別人進入他的人生。然而蔚约,一直執(zhí)著于觀念世界的清源览祖,不是也在拒絕著自己的人生嗎?觀念炊琉,即那種時刻對生的意味的提煉與表達展蒂,既可以說是一種對人生的特殊的責任,也只能算作是對人生的一種放棄苔咪。因為越是執(zhí)著于觀念锰悼,越是將自身封鎖在它所形成的唯一的構圖之中,而清源最近頗有種一切構圖都被雨水稍微打濕一般的微妙心境团赏,他心中不禁升起霧靄般的悲哀箕般。他只身穿過這種悲哀的迷障,抵達了它那孤獨的泉水的源頭——分明就是和自己精神根源性上的那種脫離自我的意識沾染在一起舔清。清源明白了丝里,自己這是開始關注起自身來了曲初,先前那種輕盈而無礙地進入水晶般隔離現(xiàn)實的精神的生活,如今受到身處他鄉(xiāng)的流離之感的挑戰(zhàn)杯聚,變得脆弱而黯淡了臼婆。清源不禁懷念起自己高中時代的朋友們了,雖然已經(jīng)不再聯(lián)絡幌绍,但那時對某一話題進行的純粹而熱烈的討論的情景颁褂,如今還歷歷在目。
自不必說當一味體驗著這種憂思的清源傀广,在聽聞一位昔日的颁独、如今在倫敦上學的同窗邀請自己前往的時候,心中如何燃起了難言的感動的焰火伪冰。
昌崎今年二十歲誓酒,卻已經(jīng)是倫敦大學學院建筑系的準研究生。此前他基本缺席了國內(nèi)的高中生活贮聂,一心研究英國的考試丰捷。清源曾與他見過的第一面——那還是在高中剛入學的時候,清源同朋友們走出教室寂汇,迎面撞見正朝反方向疾走而來的昌崎病往,他小巧而靈活的身子在夜色中呈現(xiàn)出一種少女般矜持而嚴肅的姿態(tài)。他認出了清源的一位朋友骄瓣,高興地上前招呼停巷。清源沒聽清他們說了什么,只記得昌崎每句話之間都有短暫的一陣輕柔而綿密的哼聲榕栏,仿佛是話語從遙遠的地方逐漸到來的聲音畔勤。清源注意到昌崎狹長的小眼睛在說話時從不注視著對方,而往往在微微低垂的角度里停駐扒磁,反而給人一種謙遜而易于親近的感覺庆揪。昌崎在休學之余偶爾來幾次教室,無不給人以知性而健談的印象妨托。雖然同學們大多很難跟他有共同話題——在重點高中大家平時以討論課業(yè)為主缸榛,學習另一套內(nèi)容的昌崎很難參與其中,不過這不妨礙大家談論起昌崎都抱有一種友好的敬佩之心兰伤。昌崎因為一面之緣同清源有一些來往内颗,他熱衷于同清源談論各種國際上的、卻有些瑣碎之感的事情敦腔,比如倫敦的地鐵有幾條線路啦均澳,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某知名的、為二的咖啡館在意大利的某個機場等等。清源總是以一副禮貌但漫不經(jīng)心的心情聽著這些奇聞異事找前,下意識地想方設法回應昌崎糟袁,比如什么——哇,是嗎躺盛;或者——這樣啊项戴,我也好想體驗一下啊颗品;種種肯尺。這一舉動無疑收獲了昌崎的好感沃缘,他也許不知道躯枢,清源表現(xiàn)出的興致完全是出于一種基于嚴格禮儀的家庭中的孩子對一切來者不拒地迎合的習慣。一年后槐臀,大家得知了昌崎已經(jīng)被倫敦大學學院錄取的消息锄蹂,清源也暗中無比佩服著昌崎,卻也驀然誕生了某種此生再不會同他相見的意識水慨。清源的心里得糜,很難產(chǎn)生真正的惜別之情。昌崎雖然無比遙遠了晰洒,但作為觀念的昌崎還永遠存在朝抖。清源覺得任何他只要見過一面的人都不會真的從他心里流逝,他都可以憑借記憶將他們重新塑造出來谍珊。
再次見到昌崎的時候治宣,他站在大英博物館門前街邊的一盞昏暗的路燈下面,素潔的卡其色風衣微微飄動砌滞。身材矮小的昌崎侮邀,卻有穿長款風衣的愛好。清源感覺他活像一個佇立在街邊的小雪人贝润。昌崎注意到了清源绊茧,露出微笑,快速向這邊走來打掘。清源驀地感覺昌崎正從回憶中向他走來似的华畏。那副不知道為何流露些媚態(tài)的輕盈的身子,如同踏在那由他內(nèi)里的無數(shù)瑣碎的智慧編織成的細密碎花地毯上尊蚁,向著另一端的清源走來唯绍。清源加速迎了上去≈μ埽——“好久不見啦况芒,清源。”清源又聽見那總是習慣稍作沉吟的輕柔的聲調(diào)绝骚,仿佛握住了一把瞬間打開了他心中某個沉寂已久的寶盒的晶瑩的鑰匙耐版。——“好久不見啊压汪,昌崎粪牲。”
昌崎趁著閉館前最后的時間匆匆?guī)逶创┬杏诖笥⒉┪镳^恢弘的大廳止剖。他總有一種將一切安排地緊湊而井然有序的能力腺阳。之后他們步于夜間璀璨的街巷,于一個不經(jīng)意的拐角處進入了倫敦大學學院的校園內(nèi)部的區(qū)域穿香。這座古老而輝煌的城市將一切超凡的事物吸納進它之中——亦或者是它本身成就了這些事物亭引,令一座如此享有盛名的大學心甘情愿地融入這盛宴般的、變換不息的周域皮获。清源發(fā)現(xiàn)一直不停邊走邊同他講話的昌崎焙蚓,居然還抽空在手機上回復消息,他那般洋溢著微笑的專注的臉孔洒宝,分明就是一副處于戀愛之中的模樣购公。清源不禁有些埋怨起昌崎來了,可他又不知道這種心情來自何處雁歌。未來得及思考之際宏浩,眼下,他卻先被昌崎那絕不會注意到自己在注視著他的靠瞎、那張低俯的臉孔感動了:那分明就是昌崎剛剛于清源無限的回憶中躍出的生命正在熱烈地被展示的瞬間啊比庄。猶如少女露出腿與足的優(yōu)美的曲線上的腳踝這一不慎的凸起的無防備性所激起的情欲,昌崎這被自己肆意注視的表層下较坛,意識尚處于甘美的戀愛的隱秘的陶醉之中印蔗,只有帶著微妙變化的臉孔浮現(xiàn)出來,暴露于自己視線的光芒丑勤。他那暫時離開一切完善的知性和睿智的意識的純粹的存在华嘹,純粹的情緒化的存在,赤裸的飽含喜悅的面龐法竞,將昌崎罕見的無防備的生命于戀愛中的躍動耙厚,鮮明地展現(xiàn)出來了……
那晚,二人擠在一間狹小的房間里岔霸,昌崎提前為清源購置了一張氣墊床薛躬,正好擺在床與書桌間一米寬的空隙里。這間單人宿舍幾乎包羅萬象呆细,處處體現(xiàn)主人對于收納的心得型宝。夜深了,兩人并無睡意,昌崎展現(xiàn)著一種奇妙的亢奮趴酣,清源感到那便是自己的來訪和戀愛的心情在他身上的共同作用梨树。清源問起戀愛的事,昌崎立刻就承認了岖寞,他驚訝于這個看起來沉默寡言的朋友的敏銳抡四。對于昌崎來說,戀愛無疑是某種會將他雙向拉扯的力量仗谆。昌崎身上有他自認為絕對光輝閃耀之處指巡,又有他認為羞恥而極力想要掩飾的東西,就像傳說里挑戰(zhàn)自己影子的武士隶垮,昌崎始終處于這兩種自我認識的對峙之中藻雪。
要說他身上閃耀的地方,那毫無疑問是他已取得的成績——僅僅二十歲的昌崎已經(jīng)是世界頂尖院校的某一頂尖專業(yè)的畢業(yè)生以及準研究生岁疼,可以說前途不可估量阔涉。然而就是這樣的昌崎有時會跟清源打趣道:“我要是長得像你這樣缆娃,那該叫別人怎么活呀捷绒。”對此清源總是欣然一笑贯要。他雖這樣說暖侨,但聽起來完全沒有那種令人生厭的精英意識。昌崎始終不滿意那仿佛無法和自己的內(nèi)在相稱的毫無棱角的面孔以及在歐洲人里更顯得瘦小的身材崇渗。清源平素在昌崎身上發(fā)現(xiàn)的那種近乎女性般的矜持的姿態(tài)字逗,也許就是他時刻惦記著對自己的形象加以修正吧?昌崎經(jīng)常陷入對風格的調(diào)和性的過度依賴宅广,即購置衣物必須要全套的葫掉,而且不能和手提袋的樣式?jīng)_突等等,他偶爾寧愿把自己打造成某種對于亞洲人的固有印象——如同許多歐美時尚雜志上會展示的亞洲模特那種溫順而精致的模樣跟狱,他們常常穿著沒什么飽和度的俭厚、材質(zhì)柔順的衣物。
然而如果昌崎真的變成一個完美的人驶臊,那該有多遺憾啊挪挤。清源始終有一種感覺关翎,自己之所以能夠被昌崎所接納,完全是由他身上的那些缺憾所致纵寝。這位稍長于清源的自立的青年,所展現(xiàn)給清源的完全是一種關于表象的奇特的游戲,在他面孔所在的微笑的水晶中葬凳,仿佛任何一個不屬于昌崎的動作都會使它產(chǎn)生裂縫贞铣。昌崎便是靠著那些“一看就是昌崎的”獨特事件而維系住了那種在他深處分裂的力量。他謙恭的姿態(tài)沮明、沉靜的微笑辕坝、高蹈的幽默以及說話前輕哼的習慣,無不是某種奇妙的均衡在他內(nèi)部的延長荐健。
就是這樣的昌崎戀愛了酱畅,他戀上了一位在英國留學的國內(nèi)女子。昌崎說江场,這個女孩兒一米七有余纺酸,很是靚麗。清源想象這位高挑的女性身邊站著身高不濟的昌崎的畫面址否,總覺得有種滑稽的感覺餐蔬。但他多少也被激起了男性好色欲的嫉妒心情,又不知如何發(fā)作佑附,只能有些苦悶地聆聽著樊诺。
“有一天,”昌崎接著說道音同,“我把她帶到宿舍里來词爬,為了指導她考試的內(nèi)容,然后就是那個晚上她求我讓她留在這兒权均《倥颍”清源立刻感到這大概是一個像他們這樣的青年都無法拒絕的請求∵瓷蓿“那天晚上我們就確立了關系。我們沒有真的干些什么必指,但除此之外的事情都做了〈殷裕”昌崎的意思大概就是“邊緣性性行為”,那時清源還不知道這個詞炮捧〉胍“她很聰明末誓,只是對很多事都不上心喇澡。這段時間她一直很依賴我∏缇粒”“她一直在我這里住了一個星期为流,就在你來的前兩天才走⌒憔Γ”……昌崎語調(diào)沉靜地講述著莲祸。
清源感覺這時的昌崎和平時的昌崎很不一樣,他幾乎舍棄了略作沉吟的習慣田盈,一句接著一句地說下去抹估,其中仿佛有某種神經(jīng)質(zhì)的嚴肅弄兜。也許是因為他不必面對著自己說話而放下了那種一貫的做派吧,清源不禁好奇此時掩蔽在黑暗中的昌崎的表情是怎樣的呢语泽?但轉(zhuǎn)念他又想到在自己來之前不久昌崎還和那個女人在床上扭作一團的情景视卢,那種身體散發(fā)的溫膩的氣息仿佛還沒有完全散去,不免心中掣肘起來据过。一方面清源對于昌崎的袒露很是感激,另一方面又覺得自己的來訪是不是打攪了他的熱戀西饵。然而這個夜晚并沒有結束鳞芙。一高一低地并排面對著漆黑天花板的二人期虾,不知何時又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閑聊起來镶苞。自從不聊那個女子之后鞠评,昌崎又恢復了往日詼諧而親切的樣子。兩人都有著清澈無比的記憶力煌贴,而且記憶的側重點不同锥忿,猶如兩片剛好能嵌在一起的拼圖一般將一些往事事無巨細地復現(xiàn)出來。清源不記得那晚他們是何時入睡的敬鬓,只記得北歐亮得很早的天空青灰色的光芒漸漸從他們背后滲透過來的時候,他們?nèi)匀辉谀欠N對話的均勻而舒緩的節(jié)奏當中础芍,如同窗外的黎明一點點滴落数尿。
第二天醒來,清源感覺身旁同自己說話的昌崎明顯比以往更加湊近了诊杆。他那標志性的輕輕拖曳著無意義的語氣的小尾巴的低語與此時無邊地滲透進清源周圍那掩蔽在輕霧中的凝滯的時間的何陆,昌崎身體的游移不定的氣息仿佛在暗中互致問候一般。清源感到有些奇怪淘这,但仍然感激于昌崎親密的信賴。也許是昨夜的談話讓二人的友誼快速變得深篤了吧铝穷?清源感到一種強烈佳魔、眩惑筹陵、使人動彈不了的靜謐的感動緩緩來臨,壓迫著自己的心胸——那是一陣自我放逐般的幸福的承受性的意識——猶如一個癡迷地站在海水中的人朦佩,抵抗著腳底板周圍流沙的沖力時體驗到那神秘的快感。昌崎也許或多或少將自己同那個他剛認識不久的女友混為一體了吧语稠?女子的身體在初戀的昌崎身上留下的甘美的余韻,此時仿佛正伴隨著那在他們之間逐漸搭起的水晶般無言的共感一同向自己傳遞著未知的深意仙畦。
然而與此同時,在清源的心中倏然間升起的慨畸,還有某種新鮮的、令他感到一陣戰(zhàn)栗的諦觀:在這個一切都整潔而有序檐什、只能說充滿和昌崎相似的形式的地方——昌崎的房間無疑同時也是他精神上的那種強韌的均衡性的延申——很難相信昌崎真的被那種女性小鳥般的溫情俘獲了弱卡。不,或許他根本沒有被俘獲瓮具,恰恰相反凡人,他憑借自己的方式戰(zhàn)勝了那種溫情——當于黑暗中獻身的女體所引起的那團混亂的漩渦,逐漸平息在昌崎自我意識中那與他保持亦敵亦友關系的兑巾、那些強烈要素的忠荞、那種最終必然全部收納于如小屋一般明凈的均衡的決心中時委煤,昌崎想必會沉迷于此種在深海般搖蕩的世界里依然守衛(wèi)了那一貫的修档、被印刻下“昌崎”的那些獨一無二的確定性的快感吧。這一秘密的勝利吱窝,就是昌崎作為昌崎在現(xiàn)實中的確證迫靖。也就是說系宜,昌崎這個人只能是憑借那個女子发魄,奇跡般地獲得了同他的缺陷相抗衡的力量。而自己身上所攜帶的那種毫無原則的順從的性情汰寓,是否令昌崎感到再度握住了一把通向這種激勵著苹粟、印證著他的生的鑰匙呢,那種種從未體驗俺孙、曾經(jīng)感到絕無可能的事情掷贾;那令昌崎足以壓倒自己影子的另一場勝利,不就是可以依仗于激起清源那委身于感受性的心靈才可能放任的種種異樣的激情并置入昌崎理想中燦然的均衡而得以實現(xiàn)嗎想帅?對如今的昌崎來說,或許越是挑戰(zhàn)著他的均衡的東西港准,越點燃他心中前所未有的欲望的光焰。
那可怖的明晰轨帜。那殘酷的衩椒、清源心靈的直感中的明晰重新抬頭了,占據(jù)了他的精神掂恕,讓一切未成熟的、曉暗般的蜜意如虛幻的云影飄散。但他自身是缺乏獨斷的魄力的吮蛹,讓清源瞬間心中了然的,無疑是昌崎接下來的反應:
“其實,那個女的亭敢,”——有一刻昌崎突然湊近清源的耳朵,“是我趕她走的啊满哪∪芭瘢”
……
然而自己這是怎么啦?對一切有所察覺的清源像鸡,為何仍然無動于衷地縱容著昌崎呢哈恰?他感到只能以自己對觀念上的,某種具有特殊意味的時刻幾乎狂熱的希求加以解釋蛔钙。再見之初時的昌崎荠医,和小屋中自己身旁的昌崎吁脱,哪怕是隔了幾年未見兼贡,也立刻被一種從不讓步的娃胆、具有純粹探索欲望的、精神上的奇異而漠然的尺度所占有凿蒜。昌崎永遠不會超出觀念中的昌崎招驴,而當下他無疑是更為確鑿的他本人,是自己心中那對于觀念所行使那種無關涉的、足以超越一切的權力使得清源滿儲著難以名狀的新鮮的感動拥诡。清源覺得自己站在了一個連接著過去與未來的時刻的氮发、令人著迷的欲望的混沌爽冕、浮泛著無數(shù)隱匿于人們存在的深處那種并不透明披蕉、十分微弱但極為神秘的力量此起彼伏地閃爍不已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能量的中心。自己所站立的地方眯娱,仿佛正因不堪重負而要陷落下去爬凑,卻隱含著向這陷落的獻身、向陷落的祈禱于样。
“下雨了呀潘靖。”說著糊余,昌崎的手很自然地搭在了清源那作為青年顯得過于柔和而纖薄的肩上既绕。
猶如一種極為有限地迫近了的、鮮潤而凜冽的遙遠悲劇的影像誓军,陣雨令窗外陰郁的市街變得朦朧一片疲扎。于眺望這朦朧的剎那,清源終于認出了那片海椒丧。那片曾被少年和少女所統(tǒng)攝的海岸壹甥,留下了如窗上細密的水痕般壶熏、那以人的存在進入大海之精神的蜿蜒而去的道路。正如水滴只能在重力中淌落溯职,那亦是一去不復返的道路精盅。凡是被自己的官能所強烈關懷的事物叹俏,清源都有著絕對無底線的接納。如今他驟然間明白粘驰,這種接納正是為了在某一刻向那種命運獻身而預備下萬全的意志——在昌崎欲望的危險的馨香中的清源述么,不禁誕生了想要做個獻身者的沖動碉输。他由這種微小的墮落開始獻身,就像一瞬的觀念中的玫瑰將從花瓣的邊緣開始干枯進而成為永恒之花一樣敷钾。獻身者必須成為世上獨一無二的不被庇護的個體枝哄,這之中既并沒有任何人性的保障,也絲毫不謙讓自身的利益和情感挠锥。然而侨赡,清源還不確定如今這觀念性的世界里確實威脅著自己的、滿足了獻身要素的這一危機蓖宦,算不算得上真正的危機稠茂。倘若不去觸碰那誠如大海一般洶涌的情妖、生命很少冒犯的危險,就不能完成真正的獻身电爹。清源下定決心要將這種信念回應給昌崎——眼下丐箩,他不同尋常的決心,以及促成這一決心的含混著死之幻景的官能雏蛮,令他把一切都抵押在了昌崎身上√舯現(xiàn)在苔货,他們還需要有且只有一場的試煉夜惭。清源已經(jīng)無力顧盼了。他在戰(zhàn)栗中等待著昌崎产喉,等待那個今后決定自己生存方式的回答敢会。
當昌崎那正輕巧地向著那具身體更深的迷宮處探去的手鸥昏,突然被清源汗津津的手緊緊握住了那無防備的腕子的時候,他被那一瞬的復雜而強韌的印象震撼了障涯。那只看似白皙而無害的手唯蝶,展現(xiàn)給昌崎的遗嗽,與其說是無與倫比的排拒媳谁,不如說是無與倫比的接納。那只手接納了一切柔纵,卻仿佛充斥著沉滯搁料、傷痛、某種來自遙遠而空虛的期盼的那種裝飾華麗的霸琴、盈滿淚水的靜寂昭伸;是以自己所絕對不能理解與染指的某種犧牲般的方式去接納庐杨,為此它必須要處于那種自我矛盾的緊張的前夕——昌崎只感到了一種巨大的沮喪:在它以力的昏暗的謎語不斷向自己逼視灵份、向自己追問的過程中,昌崎感到?jīng)]有可以回應它的事物弦聂。它徹底壓倒了自己氛什,其中仿佛蘊蓄著自己絕不應該再去試探的、某種如大海般深密而決絕的意念屉更。
而將全部力量付諸于手掌的清源,全身緊繃在死死握住昌崎的手的那可怖的靜止之中欺冀,內(nèi)心涌起的卻是一種奇異的遐想隐轩。在全神貫注于自己的手的力量的獻身的幻影里渤早,清源仿佛看見了另一雙無形、巨大悴灵、纖細而柔軟的手掌积瞒,于沉滯而靜謐的時空中茫孔,正在以極為優(yōu)美而靈巧的動作,專心地折彩紙做的小鳥馍悟。有一刻那只繽紛的鳥兒倏忽從那手掌的掩蔽中騰起剩晴,扇動羽翼的身影掠過一扇映照萬物的廣大的明鏡。清源驀地知道了那鳥影就是自己的生命宠哄,就是在精神那扇華麗的鏡子前制造出的一瞬的假象。
當清源感到在自己力量的黑暗的旋渦中有什么輕輕掙扎著想要逃逸诽俯,便忽地明白了自己已經(jīng)可悲地勝利的事實暴区。滿懷悲戚地仙粱,他瞥見昌崎那頓時仿佛皺縮下去的失意的面孔,內(nèi)心涌起深重的歉意候味。自己以后還能再面對昌崎嗎白群?但轉(zhuǎn)念間他又被一種有點驕矜的想法所感動——就如同蘭陵王只有帶著猙獰的假面出征才能戰(zhàn)勝周兵帜慢,其代價只不過是粱玲,永遠遮掩了那面具后無人瞥見的溫柔俊美的容顏拜轨。
下
那一年的冬天,瘟疫如同飄降到整個世界的灰燼般的大雪胯甩,令英格蘭本就陰沉的天空變得更加陰沉。昌崎畢業(yè)回國了木柬。他走的時候眉枕,清源只覺得仿佛是那扇寫滿了昌崎的生的扇子終于“呱嗒”一下閉合了怜森。他的心中莫名地涌現(xiàn)了一種難言的現(xiàn)實的感動,這種在精神中無比強韌的感動姥宝,仿佛是被昌崎確確實實已經(jīng)離開了的那種現(xiàn)實的喪失所激發(fā)腊满、并不斷在記憶中折疊和重復那種喪失的意味的碳蛋、某種深刻的機能肃弟。難道自己竟然一直在期待著這一刻的到來嗎笤受?作為觀念的昌崎從此靜止了壁公,完結了紊册,仿佛經(jīng)歷了某種漫長的努力的聲勢浩大的企圖囊陡,終于徒勞地結束了撞反。
與灰燼般的冬天相輝映的,是清源荒原般的心靈嘹害。自從那次短暫的倫敦之行同昌崎近乎訣別的事件過后,如同瘟疫那死一般的靜寂就悄悄滲透進清源的內(nèi)部幢踏。他感覺自己年紀輕輕就已經(jīng)一把年紀了,這自嘲式的许师、撒嬌般的甘美的衰老的心境房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那大概就是一種全知性的意識所帶來的倦怠之情吧微渠,未能完成獻身的清源搭幻,將獻身作為了自己最終的歸宿,如同預感到大限之時的人的那種恬淡一般逞盆,清源只覺得自己已經(jīng)沒必要再從人生中索取什么了檀蹋。疫情來臨后续扔,課堂作為僅剩的社交活動被斷絕刨啸,清源又被迫重新回到他水晶般孤獨的精神中设联。他逐漸學會了一種新的生存方式——如同海水靜靜退潮般的生存方式换团,有著無為的美與從不強求自己的優(yōu)柔與麻木艘包。
世界仍然在他的周圍旋轉(zhuǎn)不息——萬花筒般的世界、教堂彩繪玻璃般的世界叛拷、金碧輝煌的隔扇般的世界裙椭,那都是他圍困著自身的觀念的世界揉燃,清源一邊在打理這些日常性的蕪雜——如同清掃庭前落葉一般器联;一邊在這些蕪雜中安然睡覺。他以一顆無他的心氓栈,饒有興致地完成著他的學業(yè)——清源的專業(yè)是生物學醋界。喜歡這個專業(yè)的不外乎兩種人形纺,一是真心喜歡生物的人,二是喜歡觀看生物的人脂新。清源屬于后者争便。校園里常見一些野生動物的蹤跡,什么松鼠啦酷宵、野貓啦浇垦、野兔啦朴摊、還有鴨子天鵝一類的水禽甚纲。動物們有一種與生俱來的不連貫的美介杆。什么意思呢?也許見到一個人勻速地走路再正常不過赴背,但這種事放在動物身上就很奇怪了凰荚。一前一后在草地上的兔子,即便沒有任何驚擾胳徽,也會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起向前沖鋒缚陷,但很快就停下一動不動嚷节,之后再向另一個方向悠悠地走上兩步硫痰。松鼠們敏捷地爬上松樹,卻往往在中途某一刻輕盈地停掛在垂直的樹干上就像是睡著了一樣缓屠,盡管這樣掛著總比在平地上更累敌完,但它們寧愿再掛一會兒什湘。更不必說天鵝闽撤,它們對自身世俗的美毫不在意,上一秒還在若無其事地劃水热幔,下一秒就把頭埋在自己屁股上的羽毛里,過很久才拔出來场勤,然后又開始朝各處吐水和媳。動物和人不一樣的地方就在于動物不需要欺瞞留瞳。人們卻始終在欺瞞,以自我觀念的力量遮斷自身同自然之間的那層天然的聯(lián)系硬梁。然而如果沒有這種欺瞞荧止,人又如何稱之為人呢,如果沒有時刻將認知與行為放于天平的兩端進行衡量葱色,如何才能實現(xiàn)勻速的行走呢?或許在人的天性之中淋昭,就包含了一種對抗自然的、極為不自然的努力的沖動歇式。
清源所希冀的,一方面是于天然的常規(guī)里發(fā)掘隱藏著的濃淡之美龙巨,以觀賞凝練著技巧的裝飾品似的目光審視自然,這無疑是屬于官能的勝利;而另一方面他的精神也有渴望某種棄絕人工的歸宿,這仿佛既是潛伏在人工之美的深處的那種堂皇使然偶宫,又或許是精神本質(zhì)中對于大地的鄉(xiāng)愁吧。清源逐漸在一個女子身上體味到這兩種相互酬勞的情調(diào)纯命。
新一年的開學季,疫情有所好轉(zhuǎn)疗我,清源的隔壁住進來一位國內(nèi)來留學的女子吴裤。許久未見新面孔的清源,很自然地對她產(chǎn)生了親近的欲望剖膳。
薄冰驟解般輕快的心情暫停于清源的胸中潮秘。自從在窗外偶然注意到那新來女子的身影,清源就在期待著兩人的會面。說期待也許不對躏精,他在暗中謀劃著。女子初來乍到,忙著置辦物什歪架,清源常常能聽見樓梯上她來回走動的聲響止状。清源租住的房間位于一共三層的舊式別墅怯疤,一共七個房間泣崩,眼下雖不是全部住滿,但亦有不少未曾謀面的短期房客妨马,盡管如此他依然十分自信于分辨出了那位女子上樓的獨特聲音烘跺。那是一種很均勻的,略帶潮潤的遲滯的聲響,仿佛每一步都在不經(jīng)意間細數(shù)著樓梯一般屁擅。漸漸的痰哨,自那些陰暗的腐木中緩緩升起與女子的行走所伴生的那種和諧稽物,支撐著她身軀那沉靜锐秦、無礙的上升的意味,伴隨著輕叩于女子心中的如同咀嚼似的溫和的器質(zhì)性的回聲……清源做出這樣的描繪,與其說全憑官能的想象昧捷,莫如說是他根據(jù)自己在窗邊目擊的女子的背影做出的判斷。
那天,清源看見那拖曳著一頭烏黑的長發(fā)的高挑的身影正朝著遠離屋子的街巷走去,立即感到自己還未見過有哪個女子有這般嚴謹而輕盈的步子。女子的每一步都仿佛有意牽動著身體最細微處的、不易察覺的姿勢變化弟劲,但整體上給人一種極為含蓄的庸追,只是專注于走路的當下的清純的印象。清源產(chǎn)生了一種奇異的直感:她是一個業(yè)已完成的事物了米间。她的處在只能讓周圍的東西一同沉入那種甘美的完成了的、終結了的輕輕的心愿中去膘侮。
在清源心中同時產(chǎn)生的屈糊,無疑還有一種十分纖細而特殊的感情,連他自己也一時無法說清雕薪。自己誠然就是被那個女子給迷住了所袁,但那仿佛是憑借著一種在薄暮里的秋草叢上空徘徊的塵埃般無意志的作用妆丘,有著無效性與無目的性的難以探尋的清泠之感勺拣。
清源很自然地制造了一次在樓梯上和蓁的“偶遇”。他出于自己對于女子的幻想近來往往與走路相關的緣由鱼填,但細究之或許也有在樓梯上的女子身處那種進退兩難的無庇的境地的考慮药有。清源邀請蓁一同外出。不知是不是因為同胞的情誼,蓁幾乎瞬間答應下來。清源感到那是一種沒有什么熱情的、仿佛機械性般的輕允赖淤。
餐館里兩人相視而坐胆数。清源感到無論如何也要將主動性握在手里判莉,這幾乎已經(jīng)出于邀請者的禮節(jié)。然而蓁安靜地端坐育谬,仿佛只是在等待券盅。那闊別已久的事務性的友誼又出現(xiàn)在清源的心中:他曾經(jīng)多么深諳此道啊,眼下雖有一些不情愿膛檀,但總之是可以這樣應付過去锰镀。織錦般層層疊疊的快活心情重新出現(xiàn)了——這意味著眼前的女子不再能看到真實的清源了宿刮,他已經(jīng)身處觀念的華麗的衣飾之中互站。于是,每一個閃念都猶如織入蔓草花紋的青色細線般被賦予了急脈緩受的逸趣僵缺;每一種新鮮的事物都仿佛沾染了火焰大鼓花紋那樣被夸大的未知的熱情胡桃。這是光影離合的舞臺上偽裝所具有的正當性。現(xiàn)在不論蓁作何反應磕潮,都不會讓清源陷入窘境了翠胰。他興致勃勃容贝,侃侃而談,女子優(yōu)雅而無聲的寒芒之景,若要刺入清源的內(nèi)里斤富,先要越過他厚重的衣飾。
起初令清源驚喜的锻狗,不必說就是蓁的順從满力;而逐漸令清源苦惱的,也只能是蓁的順從轻纪。她的順從中有一種無機質(zhì)般的缺少意味的東西油额。
兩人漫步于朝露浥浥的草坪上,清源請求蓁陪他坐一會刻帚。這片平素遠離他的人生的廣大的一簇潦嘶,一經(jīng)接觸,夜的寒涼的露水便沾濕了衣袖崇众。然而最近這些日子掂僵,不是靠這種專挑自己從不會做的事情做就可以拯救的吧?不知怎地顷歌,走上這個地方锰蓬,腳下柔軟的觸感拖累著步伐,雙腿自然有種伏地的沖動衙吩。四下無人互妓,帶著潮腥味兒的熏風一陣陣撲打著面頰,天空明凈坤塞,呈現(xiàn)一派均勻的淡藍冯勉。因為他們正好走進了這片草地一半的距離,如果立即要離開摹芙,還需要多么可厭的灼狰、和此前相等的行走啊,清源就這樣勸說著自己停下了——他感到渾身充滿了無所畏忌的浮禾、動物般的溫情交胚。這種沒有緣由的停駐,該如何傳達給同伴呢盈电?這種毫無目的的指望中的逸樂蝴簇,仿佛輕易就可以達于極致,但眼下仍舊成了需要小心捍衛(wèi)的東西——清源的卑怯就是那種深陷于世上各種意味中的人的卑怯匆帚。而今熬词,草坪已是一種弱點,草坪已是一種披露。在那均勻地承受著日光的沉靜的互拾、純粹的綿延里歪今,盛不下模糊不清的東西。蓁順應著颜矿,和以往一樣寄猩。她輕巧地坐在了自己的帆布袋上,手臂環(huán)抱著腿骑疆。一切都未發(fā)生田篇,清源慶幸著,不禁向后仰去箍铭,枕在濕漉漉的秋草上斯辰,他感到一陣執(zhí)著地遮蔽著他的東西。那是來自泥土和草木的不可撼動的健康坡疼,和草中小蟲令他癢抓抓的輕輕跳躍吧。但這一時刻無法長久衣陶。它如何能夠長久呢柄瑰?在身邊安坐的蓁,重新陷入清源不能觸及的那種靜默剪况。世界斂去了她的氣息教沾。清源開始在草地上做仰臥起坐——他一會就忍不住要起來打量一下,因為躺下去的時候译断,視野中只有天空授翻,這令他感到一陣不安的挫敗。他必須每隔一段時間就確認他認知中一切事物的位置:陽光孙咪、流云堪唐、三葉草輕盈的葉子,還有蓁——她毫無動一動的興致翎蹈,這讓清源難過淮菠,因為他始終覺得蓁只是在委屈地陪同自己而已。
當他們終于起身的時候——毫無疑問是清源提出來的荤堪,他又做出一臉輕松合陵,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而發(fā)自內(nèi)心地想要起來的樣子。與此同時清源痛苦地看見了蓁被泥水沾濕的帆布包澄阳∮抵“真抱歉,我沒想到會弄臟它碎赢〉吞蓿”清源急忙道歉】眨“沒關系户侥,我正好準備洗一下它了镀琉。”蓁微笑的面孔毫無波瀾蕊唐。
學期的第一個小長假屋摔,清源本想問問蓁的打算,才得知她已經(jīng)一人外出旅行了替梨。女子沉靜而徐緩的腳跡钓试,徘徊在溫潤秀麗的英格蘭南部。蓁回來后副瀑,清源急切地打聽旅行的見聞弓熏。
“我去了巴斯、牛津糠睡、劍橋……”蓁語氣平靜地復述著一個個城市挽鞠。有些地方蓁只停留不到一天就匆匆走過了。清源感覺她莫不是把大部分時間留在火車上了狈孔。
“有一件事信认,我還有點在意【椋”蓁忽然有點神經(jīng)質(zhì)般地緊張神色嫁赏。“那是我走在牛津的一條鄉(xiāng)間小路上油挥,離大學很近潦蝇,但出奇地安靜。我遇見一個坐在路邊的英國老頭深寥,他一直盯著我看攘乒,然后他說——這不是你該走的路⊥锒欤”
“也許你走上了‘私人道路’吧持灰,英國有不少這樣的路,看起來沒有區(qū)別负饲,卻屬于私人領地堤魁。”
清源雖這樣說返十,但也大概猜出來了也許真的是有人不懷好意妥泉,不禁為蓁捏了一把汗。然而當他想象著那聲嚴厲的警告洞坑,沖撞在蓁小鹿般溫和而無害的步履上時盲链,卻無法抑制地體會到某種無恥的、近乎病態(tài)的熱情。
——這不是你該走的路刽沾!這一判決是多么強硬而正當啊本慕,具有多么不可動搖的合理性啊。善于用姿態(tài)取代言語侧漓,用修女般非觀念性的沉靜的舉止回應自己的蓁锅尘,會不會大受打擊了呢?
那如白瓷一般沉靜的女子布蔗,在暗夜里其表面上浮現(xiàn)出的月光花般的紋路藤违,其實是她完全委身于夜的某種迫害的跡象啊。那堅硬纵揍、自持而渾然一體的內(nèi)里顿乒,只會在黯淡的侵蝕下才能展現(xiàn)出對世界毫無保留的依從性的釉質(zhì)。蓁不是默默承受了這種或是惡意的東西嗎泽谨,它遠遠比自己的任何要求更強烈璧榄、酷薄、峻厲吧雹,因此只有它才最能展示蓁那如白瓷一般的順從犹菱。清源想到淚滴一般的溫潤在蓁的深處生成著,那是它在一雙手的撫弄和火焰中孤獨而無礙的塑成的回憶吮炕。只因她是無論如何也不能抗爭的靜物,于是在夜的風暴中獨自占有著那種美访得。
臨近期末龙亲,學業(yè)繁忙起來,清源整天泡在實驗室里悍抑。穿過一條雜亂地停放了自行車鳄炉、土石崩解的小路,忍受著空氣中一絲潮腥的腐敗的氣味搜骡,進入一扇陳舊而骯臟的塑料門扉拂盯,就到了老鼠們恬不知恥地暫且生活的地方。它們?yōu)榭茖W貢獻了太多记靡,科學也給予了它們無休止地繁殖的特權谈竿。橘黃色的人造太陽為鐵架子上擺放的一百多個透明橘黃色塑料盒子提供熱能——那里是老鼠們繁育的天鵝絨監(jiān)獄。除了繁育摸吠,它們被革除了一切其他義務空凸。清源為它們帶來了食堂里的蛋黃,老鼠們開始奢侈地享用這來自人類世界的美食寸痢。這無疑是為了彌補它們中許多因先天的缺損而造成的衰弱——它們被人為設定成這樣呀洲,攜帶缺陷型基因的病毒早已注入它們祖先的生殖器中,那是在先于它們之前就早已被奠基的它們的生的意義。它們就是為了用生命去呈現(xiàn)這種缺陷才存于世上的道逗。但也有漏網(wǎng)之魚兵罢。它們中的一些享用了被禁止的健康。清源將它們的指甲剪下來以備檢測取證——說指甲也許不妥滓窍,一部分的肉也許也是必要的卖词。幼小的、還殘留著透明感的小鼠贰您,被剪斷的指甲總是連接著一部分爪子的肉埃唯。血滴污染了操作臺。對于幼小的生命或許過于鮮明而碩大的血滴丙躏,從昏暗的嫂拴、不會慟哭的肉塊里墜下。
大鼠在清源手的力量中掙扎杠园。急劇地震顫顾瞪,猶如一臺小型馬達。然后平寂下來抛蚁,但心臟還在鮮明地跳動陈醒。首先是注射。大拇指和食指捏住后頸瞧甩,再用小手指按住到處亂踢的腿钉跷。對于人來說都有些粗的注射針,沒有猶豫地深深刺入腹腔肚逸∫蓿——“不要扎得太深,會刺穿的朦促,注意找對位置膝晾,別把肺刺破了∥衩幔”清源謹記一位師兄的指導血当。他的手微微顫抖,注射器開始推進禀忆。大鼠激烈地反抗著臊旭。清源還是疏忽了,令那顆發(fā)出尖銳鳴叫的箩退、擺動不止的鼠頭從指頭的壓迫中松動巍扛。老鼠剛剛獲得一點行動的余地,就立刻向著清源咬去乏德。丁腈手套沒有被穿透撤奸,但仍然沒有防住那一瞬的嚙齒類動物的門齒爆發(fā)出的可怖的剪切力吠昭。清源瞬間甩開老鼠,老鼠墜落進鼠箱胧瓜,開始不停舔舐傷口矢棚。毫無情緒的、純粹的生理性的殺意涌起在清源的心中府喳。他拽起那只老鼠的尾巴在空中旋轉(zhuǎn)蒲肋,然后以一定的力度把那顆愚蠢的灰色腦袋敲在桌沿上。他很嚴謹钝满,一切都遵照流程兜粘,老鼠頓時陷入暫時的昏厥。白絮一般的濃稠的液體弯蚜,終于迅速涌入那個隆起的腹腔孔轴。
它們的一生終于到了終止的時候。仿佛有所預感一樣碎捺,從充斥著無數(shù)同伴氣息的酷熱的鼠房來到冷漠的實驗室路鹰,老鼠們一個個發(fā)出細弱、哀求的鳴叫收厨。這一步要迅速晋柱,力求毫無痛苦。抓起尾巴诵叁,旋轉(zhuǎn)幾圈雁竞,扔在鐵籠子上。老鼠拼命抓住籠子——這是被希望的結果拧额,因為可以毫不費力地捏住后頸碑诉。只需一下,抓住尾巴用力向后一拽势腮,能感到頸部骨頭的輕輕松脫的那一下。緊繃的灰色的身體漫仆,驟然間軟塌下來捎拯。清源將老鼠們放進盛滿酒精的杯子。再拿出來的時候盲厌,它們進入了轟鳴著氣流聲的操作臺署照。被酒精浸透的鼠鼠的尸體,呈現(xiàn)出奇妙的溫順的姿態(tài)吗浩。清源感到這無疑是它們的存在形式之中最為完整的時刻建芙,因為它們終于一動不動了,它們徒然地耗費著意味的生懂扼,進入了被確定的禁荸、某種人類世界或偉大或堂皇的靜歇——橫躺在那片慘白而轟鳴著的人造天空下的獵物右蒲,將生命蘊含于酒精那瑩潤的、清潔性的衣飾當中赶熟,已然抵達了它們命運的絕頂瑰妄。只有進入人的精神,鼠鼠才能令自身被完成映砖。此前它們是抗拒著觀察的那種沒有規(guī)律的搖蕩间坐,此后它們只會進入冰冷的廢棄箱。這樣想著的時候邑退,清源手中的剪刀竹宋,已經(jīng)割開鼠鼠的肚皮。透明的粉色的腹膜地技,一下子從晦暗的表皮世界里浮現(xiàn)蜈七。
清源逐漸迷戀用看待動物的眼光看待蓁。這種觀看只能是某種自我蒙蔽式的輕快心情所致——清源感覺此前自己過于貪婪又過于嚴肅乓土,將蓁一味封鎖在那種初見時帶給他強烈印象的宪潮、那種靜物性的統(tǒng)一感當中了。現(xiàn)在看來趣苏,她那張有些古典氣息的拉長的面頰狡相,端放在纖細而筆直的軀體上,有種食草動物般的恰成姿態(tài)的優(yōu)雅食磕。猶如梅花鹿于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的進食尽棕,令那獵物般柔美而悲戚的頸項低俯著,那是多么沒有思慮的夢幻中的頎長彬伦;當它們嫻靜地散步滔悉,轉(zhuǎn)動靈巧的耳朵,投來溫順的单绑、霧靄般的注視回官,人們難道不會于瞬間感動于這富于禮節(jié)的營生嗎。
那動物性的無意志的溫情搂橙,涌動在蓁柔和的心胸歉提。清源仿佛嗅到一個欣然允諾各種密謀的、嶄新的夜晚的那巨大的審美性的香氣区转。一天傍晚苔巨,清源邀請蓁來公園散步。停駐的片刻废离,清源那白皙侄泽、因主人的沉思而缺乏敏感的手,在朝著欄桿伸去的時候和另一個更為溫潤的東西輕輕撞在一起蜻韭。
“呀悼尾,真抱歉柿扣。”清源道歉得很快诀豁,但抽離手的動作不知為何有一種仿佛是故意的遲滯窄刘。
蓁默默不語,但清源還是捕捉到了她那驟然退避時的舷胜、受驚的小動物般的慌亂的美艷娩践。這掠過女子面頰的轉(zhuǎn)瞬即逝的非人工性的美的幻影,浮泛于那微微瞇細著眼睛的烹骨、輕薄的微笑平息在那嚴整的面龐的一種空疏的物質(zhì)性的余波的翻伺、并向著蓁的深處無可形容的溫軟的核心里滑落、沉漬沮焕、克制著而終于消隱的那整個無可促迫的過程吨岭。清源感到自己仿佛終于見到了某種一直期待的東西:他所一直在蓁的身上尋找的那種事物,那種被他初見時所賦予蓁的一切觀念的如實的形態(tài)峦树,終于在一年將近的時候辣辫,比裸體更加赤裸一般地被清源所有了。他有些戲謔般地想起魁巩,自己的手上次發(fā)揮這般巨大的作用急灭,似乎還是在同昌崎的那一次。
蓁要回國了谷遂。臨走前葬馋,清源提議二人去自從她來了以后還未去過的海邊。那天肾扰,一整日都是難得的響晴畴嘶。
二人來到一個沒有沙灘的,作為港口的海岸集晚。海面上浮泛著粼粼的金光窗悯。清源一動不動地注視著在他們面前的巨輪那沉滯、穩(wěn)重的航行:猶如某種他已經(jīng)無法命名的東西偷拔,某種仿佛因曾經(jīng)承載了太多意志而失去了意志的東西蒋院,正毫無意味又聲勢浩大地緩緩通過他的心靈。與此同時他聽見耳畔傳來蓁沉靜而清亮的条摸、小鹿踏步般的聲音:“話說铸屉,如果有來世的話,你想成為什么彻坛?”
“真稀奇踏枣,你竟然突然問出這種話钙蒙。”
蓁仿佛沒有注意清源——他正沉入那被激起的思緒的所有五彩斑斕的錦緞當中躬厌,那些輕薄的人造彩虹遮蔽了他的視線。蓁獨自說下去——
“如果有來世扛施,我想成為大海中的一滴水啊〕着”
清源陡然一驚,這是他一年以來第一次聽蓁講起自己想要什么妄荔。
“為什么泼菌?”
“……”
青年并不記得當時蓁說了什么。他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啦租,也許是海風帶走了那些話語哗伯,但是他記得當自己轉(zhuǎn)頭望著蓁的時候,那位女子正神情堅定地望向洋面刷钢,濃重的黑發(fā)微微閃動笋颤,光芒描摹出一個沉靜的銀白的側顏。她佇立不動内地,默默無語……有一刻青年仿佛看見那雙亮晶晶的眸子潮潤了伴澄。一種猛醒般的意識,一種奇跡般的確信阱缓,一種稀有而久遠的力量非凌,猶如在這個夏末的不復歸來的晴空下的海面,使他感到心臟滿儲著清泠的靜謐荆针。一年以來無數(shù)蓁的面影在清源心中交替閃爍敞嗡,他不斷向前尋索,撥開灑落在女子生命的暗泉上那些輕盈紛繁的葉子航背,終于見到了她所映照的那片天空的景象:那是一片清純喉悴、澄明、透視著死的天空玖媚。蓁異乎尋常的安靜與順從箕肃,也就是始終與死為鄰的心愿所致。
清源目送蓁的背影消失在登機的人群中今魔,仿佛真的是一滴海水融入了海洋勺像。此前他們還進行了一番煞有介事的告別:“一路平安障贸,我們國內(nèi)再會∫骰拢”篮洁,“嗯袁波,在這邊照顧好自己锋叨⊥藁牵”然后偷卧,蓁回應給清源一個平凡而熟悉的轉(zhuǎn)身听诸。那一瞬間晌梨,就這樣過去了仔蝌,沒發(fā)生什么事敛惊,但清源感到那卻是悠長而深沉的一段時間瞧挤,像書一頁頁翻過去了特恬。那本屬于蓁的書——或許還有一本屬于昌崎的癌刽,還有一本挺久遠了的妒穴,屬于一對兒小情侶的書讼油,都嘩啦嘩啦翻過去了矮台,壓在厚實的封皮下面瘦赫。清源的心中滿儲著一種輕松确虱。這是真正的輕松校辩,即便在他諧謔的自我演繹的舞臺上也不能欺騙的那種輕松宜咒。
自己是否一直被處于觀念中的生所困擾故黑?自己不是向來為只能接受被矯飾的感情而心有戚戚嗎场晶?然而這種東西又有什么關系呢峰搪。一路走來概耻,清源比誰都清楚自己不可能離開他的認識而活著鞠柄,既然如此厌杜,干脆就認定這同樣是真正的世界所希望的夯尽。整個世界都很清楚匙握,如果清源這樣的人還要繼續(xù)活著的話,就必須始終認真地輕賤和粉飾真正的世界秦忿,信仰虛偽的精神灯谣。至于那些更直接和坦蕩的人性胎许,可以一概不予理會呐萨。
流水一般的知覺悄然劃過心底谬擦。猶如輕輕舔岸的清淺的海浪惨远,把一個作為物件的清源來回悠悠地擺蕩北秽。那是什么呢贺氓?他追索著這個屬于他的被流放的生的小小的辙培、閃爍不已的實在扬蕊,凝神注視——似乎是一面浸在水中的手鏡尾抑。紅色塑料薄殼的手鏡,看起來只是尋常的遭遺棄的物件榜苫。遠處垂睬,隱隱傳來了人聲¢艽海靠近了疟暖,那聲音竟把清源給拾起來了俐巴⌒蓝妫——“看那缀磕,是一面鏡子袜蚕∩辏”少女隨手拿起鏡子在手中擺弄凿傅,一瞬間驅(qū)入她眼中的聪舒,是作為鏡子那永恒的映照的使命中自己的臉龐过椎。少女的朋友們已經(jīng)在呼喚她了,但不知是不是受到自己的美貌的觸動赏殃,她又注視了一會兒鏡子才將它扔掉仁热。
兩個月后抗蠢,清源下樓的時候迅矛,看見了一位粗壯黝黑的亞洲面孔的漢子秽褒,有些局促地在門口等待销斟。他用母語說:“你好呀蚂踊,需要幫助嗎悴势√叵耍”清源看到那位青年的臉龐瞬間松弛下來捧存,露出笑顏:“太好了昔穴,遇著老鄉(xiāng)了吗货≈姘幔”
清源幫新來的青年打理隔壁蓁離開的空房。過分的好心弄得他都不知如何感謝才好脖母。之后他們一起去校園散步谆级。
——“你看這兒有一個山坡肥照。風景很好舆绎,有不少人在這拍畢業(yè)照亿蒸。等你一年后畢業(yè)了,也來這里拍吧波岛∫舭耄”
——“好啊曹鸠,太好了彻桃×诰欤”青年的爽快令清源愉快肆饶。他的心中驀地升起恍若輪回般巨大的慰藉驯镊。他想,如果可以的話笼蛛,自己真想一輩子待在這里啊滨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