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八歲的時候熊杨,當我第一次看《情書》曙旭,看到渡邊博子對著雪山喊:「你好嗎?我很好晶府」瘐铮」我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前十八年的人生里川陆,我只有一場在我身體里游蕩的暗戀剂习,那是我有關孤獨最初的體驗。
二十五歲的時候,我學舞蹈的姑娘為我跳了《花與愛麗絲》結尾愛麗絲跳的那場天鵝舞鳞绕,而后我們在機場分手失仁。我原本以為自己沒事,一再強抑著平靜们何,直到她發(fā)來消息:「你已經(jīng)失去我了萄焦。」那一刻垂蜗,我再也繃不住楷扬,在機場嚎啕大哭。
這兩次經(jīng)歷里贴见,巖井俊二始終是那個與記憶勾連著的名字烘苹。我看過他的小說和電影。寫小說的巖井俊二和拍電影的巖井俊二不盡相同片部。寫小說的他非常細膩溫情镣衡,電影里那些言之未盡的情愫,在文字里都開始了呼吸档悠。
但拍電影的巖井俊二廊鸥,似乎更善于展現(xiàn)青春里孤獨又微小的境遇。他的鏡頭對準的主角大多都是內(nèi)向者辖所,《情書》中的藤井樹惰说,《四月物語》中的榆野卯月,《關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蓮見雄一缘回,《花與愛麗絲殺人事件》中的荒井花吆视,《瑞普·凡·溫克爾的新娘》中的皆川七海。
巖井俊二自己就是一個內(nèi)向者酥宴,他曾說:「我寫過一次歌詞啦吧,我覺得很害羞,還沒辦法做到拙寡,比如說我愛你授滓,我很愛你∷粮猓」
內(nèi)向者是成長里最容易被邊緣化的一群人般堆。人們贊美熱烈與開放,規(guī)避內(nèi)向的價值诚啃,認為孤獨是可恥的郁妈。但多數(shù)人都曾經(jīng)是,或在某些時刻是內(nèi)向者绍申。只要我們還沒成為生活里那個毫無懸念的英雄噩咪,內(nèi)向的經(jīng)驗就一直都在顾彰。
而今在巖井俊二的電影里,我已不再會被青春里那些無聊的舉動感動到熱淚盈眶胃碾,可對內(nèi)向者的共情涨享,卻時常讓我窺見到某一部分的自己。巖井俊二這個名字儼然已經(jīng)成了某種符號仆百,我們依賴它辨別同類厕隧,審視自身。
巖井俊二的電影是內(nèi)向者的自我挖掘俄周。
二
一個人去看了巖井俊二的新片《你好吁讨,之華》。
上午場的電影峦朗,影廳里不過寥寥四五個人建丧。我坐在三排,前排有個男生也是獨自一人波势,在影片的后半段一直在抽泣翎朱。
電影里睦睦對尹川說:「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以前過得很苦尺铣,但我相信用我媽媽名字寫小說的人拴曲,總有一天會來帶我們走。雖然你現(xiàn)在才來凛忿,但我知道要是媽媽泉下有知澈灼,也一定會很開心的〉暌纾」聽到這里蕉汪,我沒忍住鼻子一酸,濕了眼眶逞怨。
人類的悲喜,有的不能共通福澡,有的可以共通叠赦。而關于孤獨的體驗,我相信能夠共通革砸。前排那個哭泣的男生除秀,在某個瞬間,我們是一類人算利。
故事并不復雜,關于生命中的缺憾與誤會效拭,關于或早或晚的諒解暂吉,關于青春和成長胖秒,關于時間這回事。年齡越大慕的,越容易被簡單純粹的故事打動阎肝。
每一個內(nèi)向者心底,大多有過暗戀的故事肮街。即便內(nèi)心已經(jīng)洶涌如海风题,表面上也要裝作云淡風輕〖蹈福《四月物語》中有段對白:
「你很出名啊沛硅。」「是嗎绕辖?」「對我來說摇肌,是的∫鳎」
《你好朦蕴,之華》的畫面只表現(xiàn)了尹川與之南在少年時期暗戀的情愫,卻并沒有給他們在大學時的愛戀和分離以鏡頭弟头。人生的痛苦吩抓,一種是尚未得到,一種是已然得到赴恨≌钊ⅲ可是我們更愿意去描繪前一種痛苦,因為它還沒被現(xiàn)實里的無奈所裹挾伦连。人生里已經(jīng)有太多讓我們?nèi)ブ苄臇|西雨饺,還被念想著的痛苦,就讓它明凈一些吧惑淳。
前段時間重新讀了巖井俊二的小說《情書》额港,被觸碰到內(nèi)心柔軟之處:
爺爺指著院子里長著的一棵樹∑缃梗「種那棵樹時移斩,我給它取了個名字,你知道是什么名字嗎绢馍?」「不知道向瓷。」「叫阿樹舰涌。和你一個名字猖任。」「騙人瓷耙!」「那棵樹是在你出生時種的朱躺,所以給你們兩個取了同樣的名字刁赖,就是你和那棵樹兩個∈易粒」「什么乾闰?」「沒人知道。這種事偷偷地做才有意義盈滴⊙募纾」「真的嗎?不是剛編出來的吧巢钓?」「不是說了嗎病苗?偷偷地做才有意義≈⑿冢」
寫信就是偷偷地做才有意義的事硫朦。巖井俊二選擇再次用信來承載青春里有關惆悵和惋惜的東西,仿若是對二十三年前《情書》的回應背镇。
之華是內(nèi)向者。她不擅長在公共場所說話瞒斩,但她會給尹川寫信破婆,把自己日常里的歡愉和難受,事無巨細地告訴了他胸囱,卻不留地址祷舀。在寫信的時刻里,她還是十多歲時暗戀著尹川的那個姑娘烹笔。
傾聽者不必有太多的回應裳扯,很多話能寫下來被看到,對內(nèi)向者而言就是一種治愈谤职。對所愛的人進行的獨白饰豺,讓我們消弭對被拒絕或被遺忘的恐懼≡黍冢「我愛你」這個念頭盤桓著冤吨,另一頭系著傾聽的對象,他在感受中真切地存在陷寝。愛戀徹徹底底成了一件多么自我的事情,這是我們在生命中為數(shù)不多的自我的時刻其馏。
尹川曾經(jīng)每寫完一段小說凤跑,就抄在信上寄給之南。他問睦睦:「她都看了嗎叛复?」睦睦說:「反反復復地看仔引∪硬郑」此刻,他才放下咖耘,和生命和解翘簇。
之南在初中畢業(yè)的演講里說:「今后我們都會想起這個地方儿倒,這個讓我們所有人都平等尊貴閃耀的地方版保。」
這個地方夫否,我們叫它青春彻犁。青春里的某些人和事,就像顏料凰慈,為我們涂抹了曾經(jīng)的城市汞幢,和往后歷歷在夢中的景物。
三
巖井俊二的作品里微谓,我還喜歡《燕尾蝶》森篷。
《燕尾蝶》是關于孤獨的大夢。與巖井俊二的《華萊士人魚》和《庭守之犬》等反烏托邦小說一樣豺型,他設定了一個殘酷的世界仲智,叫「圓都」。
女孩原本沒有名字触创,從小沉默寡言坎藐。她的媽媽是妓女。在她媽媽死后哼绑,她被其他女人被倒賣了幾次岩馍,最后被遺棄到一個叫固力果的妓女那里。固力果收留了她抖韩,并對周圍的人說:「從今天起蛀恩,她是我妹妹∶。」
固力果的胸口有蝴蝶紋身双谆。她告訴女孩,她和兩個哥哥梁開和梁魁來到日本之初席揽,以盜竊為生顽馋。梁魁走散了,梁開死于交通事故幌羞。梁開在日本沒有名姓寸谜,沒有身份,死時只是一具無人認領的尸體属桦。她想到自己死的時候熊痴,大概也如此他爸,所以才去紋身。這樣就算死了果善,紋身也可以當作特征诊笤,算作是自己的身份證。
固力果旋即在女孩的胸口畫了一只蝴蝶的幼蟲巾陕,并在下面寫下「鳳蝶」讨跟,告訴她:從此你叫鳳蝶。那天晚上惜论,鳳蝶躺在被窩许赃,在心里反復念著自己的名字,她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名字馆类。內(nèi)向者的世界照進了光混聊。
固力果會帶鳳蝶去見飛鴻,朗和阿龍等人乾巧。他們和固力果一樣句喜,都是外來移民。在圓都沟于,人們對于外來的移民并不友善咳胃,喚他們叫「圓盜」。他們的家由廢舊卡車改造而成旷太,是聚集各種破爛的寶庫展懈。
這些溫暖的圓盜們,打開了鳳蝶封閉的內(nèi)心供璧。鳳蝶跟著他們在垃圾場里尋覓可用的物件存崖,和阿龍學習拳擊。一到晚上睡毒,卡車的四周就會布滿彩燈来惧。人們觥籌交錯之際,固力果在其間唱鄧麗君的《南海姑娘》演顾。唱罷供搀,就讓鳳蝶載著她回家。
須藤的死改變了他們平靜的生活钠至。朗在須藤腹部傷口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盤《My Way》的磁帶葛虐,他發(fā)現(xiàn)其中隱藏著一萬元日幣的磁性數(shù)據(jù)。偽造日幣的手段被破解棉钧。
發(fā)了意外橫財之后屿脐,飛鴻,固力果和鳳蝶搬到了城區(qū)。飛鴻租下了一大間倉庫摄悯,給固力果做Live House。Live House的演出很成功愧捕,馬希唱片公司的星探發(fā)掘了固力果奢驯,她如愿被包裝成了明星。但為了固力果的發(fā)展次绘,飛鴻被拘禁瘪阁。在拘禁期間,鳳蝶常常會來看望他邮偎,并親自做飯帶給他吃管跺。在無所依傍的現(xiàn)實里,她已經(jīng)逐漸習得堅韌禾进,會去照顧他人豁跑。
當飛鴻從監(jiān)獄中出來后,他驀然回頭的畫面被定格泻云。他怔住艇拍,看到固力果的宣傳畫在街頭升起,沒有人知道此刻的他是驚愕還是歡喜宠纯,抑或是惆悵失落卸夕。固力果托經(jīng)紀人對飛鴻說:「我已經(jīng)盡力了,飛鴻你也要加油婆瓜;對不起快集,我成了歌星,甩了大家廉白「龀酰」
鳳蝶理解飛鴻的煎熬與掙扎。此時的鳳蝶蒙秒,已經(jīng)不再是那個需要被人小心翼翼保護的女孩勃黍,她已經(jīng)愿意去捍衛(wèi)自己珍視的東西。她鋌而走險晕讲,向朗要走《My Way》的磁帶覆获,準備偽造日幣,重新買回Live House的倉庫瓢省,想讓飛鴻與固力果弄息,還有樂隊成員們回到當初∏诨椋可惜她失敗了摹量。
電影中最可怖的橋段,是鳳蝶走過鴉片街的過程。巖井俊二用了足足三分鐘來記錄缨称。鏡頭下的鴉片街如同人間的地獄凝果,街道兩旁的身體,扭曲狼藉睦尽,佝僂勞嗽器净,穢不可見。但鳳蝶堅毅冷靜当凡。
鴉片街的盡頭是醫(yī)生的診所山害。醫(yī)生給鳳蝶紋身時,她回想起了幼年的記憶:蝴蝶在局促的房間里找不到出口沿量,她一直在呼喚媽媽浪慌。但她的媽媽赤裸著躺在床上,旁邊躺著同樣赤裸的男子朴则。蝴蝶最后被窗子夾住权纤,折斷的翅膀飄落而下。
和《沉默的羔羊》中克拉麗絲記憶深處的那只羔羊一樣乌妒,這只折翼的蝴蝶妖碉,也成了鳳蝶的成長里恐懼與自卑的潛意識。當她和固力果一樣芥被,在身體上紋上蝴蝶時欧宜,也預示著她開始正視這些如淵藪的記憶。她終究克服了膽怯拴魄。那些你孤獨和內(nèi)向的時刻冗茸,也是你更有力量的時刻。
影片結尾匹中,鳳蝶指著自己身上的蝴蝶紋身對固力果說:「幼蟲變成蝴蝶了夏漱。」性格中柔弱蛻變成堅硬顶捷,是一個內(nèi)向者成長中最細致入微的經(jīng)驗挂绰。
四
《燕尾蝶》的另一條敘事線索是梁魁。
他穩(wěn)坐圓都的流氓寶座服赎,一直在尋找須藤帶走的那盤磁帶葵蒂。手下的毛虎等人去追查到固力果和磁帶的瓜葛后,挾持了她重虑。
固力果說出了磁帶的下落践付,他們最終找到了朗。影片中決斗的場景如黑澤明的電影一樣缺厉。毛虎眾人在朗的家門口擺開了陣勢永高,而朗沒有怯懦隧土,反而選擇和他們獨斗到底。一大幫黑社會的團伙最終都被消滅命爬。
這不正是我們對世界的希冀么曹傀?這略帶傳奇色彩的決斗就像寓言,有著坦率真誠的寓意:好人只有擁有比壞人更多的智慧和勇氣饲宛,方能在惡勢力面前依然固執(zhí)地選擇捍衛(wèi)自己的夢想卖毁。
我們愿意保留這份純真的希冀,是因為我們知道現(xiàn)實并不總如人所愿落萎。飛鴻曾告訴朗计雌,固力果成了明星嘿般,實現(xiàn)了他的夢想。朗聽后沒有說什么瘩扼,反而扔給了飛鴻一把槍奴拦,對他說:用它來保護你的夢想媒鼓。但飛鴻并沒有成功,他去救固力果的途中错妖,被警察發(fā)現(xiàn)绿鸣,在牢獄中折磨至死。
我們成為更有力量和智慧的人暂氯,無一不是在拼盡全力潮模。毛蟲在成為蝴蝶的歷程,要掙脫那個頑固的繭痴施。它不可能借助外力擎厢,必須依靠內(nèi)在的力量去突破限制與束縛。成長就是這樣一種內(nèi)向的經(jīng)驗辣吃。
很多年后动遭,鳳蝶也許會想起飛鴻對她說過的話:「天堂是存在的,只是沒人去過神得。當你死時厘惦,靈魂會飛向天空。碰到云的那一刻哩簿,就會變成雨落下來宵蕉。」他說的時候节榜,雨突然落下国裳,他轉而自語道:「如果人的最終歸宿是天堂,我想這里就是天堂了全跨》熳螅」
在這世間,只有在內(nèi)向的罅隙里,我們才會談論起靈魂渺杉。在外在過于喧囂的噪聲里蛇数,我們感知不到靈魂的頻率。在我們內(nèi)向獨處時是越,靈魂才會悄然走近耳舅。
但是,倘若靈魂是落下的雨倚评,我們也不將孤獨浦徊。因為即便我們微小如塵埃,我們的靈魂也還帶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天梧,帶著雨水盔性,和這土地上最珍貴的咸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