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書評會讓人有一種想讀書的沖動县钥。它除了介紹一本書以外伸头,還反應出讀書人和書之間的各種各樣的關系,或喜愛搁吓,或難過,或掩卷沉思灾馒。書評其實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愛恨情仇。我是無法達到這種境界了羡滑。這一期就照抄一篇我看的書評堪旧,讓大家看看好的書評是啥樣的蜘醋,不要被我的破爛文字倒了胃口。下面是引用的原文置侍。
我醒過來——就像有什么在呼喚我勇吊。但是沒有频祝。周圍昏暗而寂靜歼郭。我伸出手去拿手表僵井,觸碰到磨舊的皮質(zhì)表帶。差五分五點凛剥。這是一棟湖邊小村莊里的老房子医窿。一年前我們租下了這里,作為工作室兼家庭度假屋忘晤。我又躺了一會兒任连。然后我起身下床爆土,打開門走到露臺上丰包。
世界一片幽藍。仿佛可以被呼吸進去的藍铅忿。我看著湖對岸遠處的群山剪决。山的邊緣微微發(fā)紅,就像它們背面是灼熱的烙鐵。一切都在期待著柑潦。我突然涌起一股對工作的渴望享言。我突然知道了是什么在呼喚我。
我下樓來到廚房渗鬼,給自己做了杯咖啡览露。(我想起修士作家托馬斯·莫頓日記中的一句話,“早餐只喝咖啡意義非凡譬胎〔钆#”)我選了一張唱片放進唱機:格倫·古爾德1982年版的《哥德堡變奏曲》。我調(diào)小音量堰乔。然后我坐下來偏化,一邊喝咖啡一邊翻譯《光年》的最后一章。
“如你想象的那樣去生活镐侯,否則侦讨,你會如你生活那樣去想象」斗” 法國詩人瓦萊里在一篇文章中說韵卤。我們很容易把這句話當成是出自芮德娜——《光年》的女主人公——之口。我們甚至可以看到她說話時的樣子:四十多歲崇猫,離異沈条,單身,一張美麗而知性的面孔(“沒有絲毫的多愁善感”)诅炉,嘴角帶著淺淡的微笑蜡歹,優(yōu)雅,沉靜汞扎,超然季稳,散發(fā)出某種近乎透明的神秘——就像一束光擅这。
而在小說開頭澈魄,我們第一次看見芮德娜的時候,她二十八歲仲翎,正在一個最適合家庭主婦的場所:廚房痹扇。
她的戒指擺在旁邊。她身材頎長溯香,全神貫注鲫构;她的脖子光著。她停下來去看食譜玫坛,低著頭结笨,她聚精會神的樣子美得驚人……攤在木質(zhì)臺面上的花,她已經(jīng)修剪好莖干,準備插進花瓶炕吸。她面前是剪刀伐憾,薄如紙片的盒裝奶酪,法式餐刀赫模。她的肩上有香水树肃。
隨即,鏡頭一轉瀑罗,搖向她所居住的這幢帶花園的河畔大宅胸嘴,維多利亞式的外觀搭配波希米亞風的內(nèi)飾,一如她的生活本身斩祭,既典雅又嬉皮劣像,既摩登又自然。
我打算從里到外來描述她的生活摧玫,從它的內(nèi)核驾讲,房子也一樣,從各個房間收集生活的碎片席赂,那些沐浴在晨光里的房間吮铭,地板上鋪著曾屬于她婆婆的東方地毯,杏黃颅停,胭脂紅谓晌,棕褐,它們縱然破舊癞揉,卻似乎喝足了陽光纸肉,汲取了它的溫暖;書籍喊熟,干花罐柏肪,馬蒂斯色系的靠墊,物件如證據(jù)閃爍芥牌。
其他閃爍的證據(jù)包括:一對天使般可愛的女兒(七歲和五歲)烦味,一個溫柔而有才華的建筑師丈夫,一輛綠色敞篷跑車壁拉,一只叫哈吉的牧羊犬谬俄,一個無所不談的閨密,以及弃理,一個秘密情人溃论。某種意義上,小說便是圍繞著這些證據(jù)在緩緩展開痘昌。但那到底是什么的證據(jù)呢钥勋?是幸福炬转?還是不幸?
從表面上看算灸,《光年》是一部碎片化的婚姻生活編年史返吻。通過一系列電影化的場景切換,它為我們生動地展現(xiàn)了一對美國中產(chǎn)階級夫婦乎婿,維瑞和芮德娜测僵,從1958到1978二十年間的生活切片。它的結構猶如巴洛克音樂谢翎,既華麗又清晰:一方面捍靠,是繁復而有質(zhì)感,令人愉悅而充實的大量細節(jié)鋪陳森逮;另一方面榨婆,就像巴赫的《哥德堡變奏曲》,這些華美的變奏都源自同一個簡潔的主題褒侧。這個主題顯然就是維瑞夫婦良风。哦不,等等——也許我們應該說芮德娜夫婦闷供?或者烟央,更確切一點,我們也許應該直接說歪脏,這個主題就是芮德娜疑俭,而且只是芮德娜。正如他們的好友彼得指出的婿失,離婚后的維瑞之所以不快樂钞艇,是因為“任何兩個人,當他們分開時豪硅,就像劈開一根原木哩照。兩邊不對稱。核心含在其中一邊”懒浮∑。“帶走那神圣核心的是你,”他接著對芮德娜說嵌溢,“你可以一個人快樂地生活眯牧,他不行±挡荩”
這就是整部小說的秘密所在。芮德娜剪个。芮德娜不僅是他們婚姻中的神圣核心秧骑,也是這部小說的神圣核心。她掌控了整部小說的精神氣質(zhì)。為什么這部以婚姻生活為主要材料的小說卻幾乎沒有任何對婚姻的深刻觀察和見解乎折?(而且這種缺失似乎并不是由于缺乏才能绒疗,而是由于缺乏興趣。)為什么時光的流逝在書中顯得如此飄逸骂澄,如此冷漠吓蘑,如此漫不經(jīng)心?因為芮德娜坟冲。因為無論是對婚姻還是時間磨镶,芮德娜都毫無興趣,也毫不畏懼健提。
那么琳猫,芮德娜對什么感興趣呢?生活私痹。生活這件事本身脐嫂。“她真正關心的是生活的本質(zhì):食物紊遵,床單账千,衣服。其他的毫無意義暗膜;總能應付過去蕊爵。” 對芮德娜來說桦山,“生活是天氣攒射。生活是食物”。其他的——工作恒水、交際会放、政治,甚至友誼和愛情——都毫無意義钉凌。對芮德娜來說咧最,有意義的是:撫摸小狗柔軟的皮毛;開車進城(“她只在幾個固定的地方購買食物”)御雕;在書店里的藝術書籍間流連矢沿;野餐;在林間的松木教堂聽音樂會酸纲;海(“海浪絲滑”)捣鲸;為女兒們編寫童話;充滿生命力的性愛闽坡;松香味的希臘葡萄酒栽惶;法國布里奶酪愁溜、黃蘋果和木柄餐刀;閱讀馬勒傳記外厂;晚睡晚起(“在床上一直賴到九點冕象,然后醒來,舒展身體汁蝶,呼吸著新空氣渐扮。久睡者通常特立獨行”)……因此,正如我們的恐懼通常與我們的所愛緊密相連掖棉,芮德娜最畏懼的墓律,同樣是生活——也就是,不能“如你想象的那樣去生活”啊片。跟女友伊芙逛街時只锻,芮德娜看中了一套昂貴的葡萄酒杯,當伊芙說“你不怕它們打碎嗎”紫谷?她的回答是:“我只怕一件事齐饮,那就是‘平庸生活’這個詞◇宰颍”
顯然祖驱,這里的“平庸生活”并非指日常生活本身,而是指一種生活態(tài)度瞒窒。芮德娜所恐懼的(以及她所厭惡和拋棄的)捺僻,是以庸常而缺乏想象力的方式去對待生活(“如你生活那樣去想象”),是怯懦或麻木地陷于那些平常而庸俗的外在規(guī)則中無法自拔——從而看不見生活本身所蘊涵的奇跡般的美崇裁。
這些規(guī)則中匕坯,婚姻無疑是最重要和最醒目的之一。我們很難相信芮德娜不是為了愛情而結婚拔稳。這樣一來葛峻,小說把敘事的起始時間定在他們成婚八年之后,就顯得別具意味巴比。因為即使從最平常的標準看术奖,這時愛情也已經(jīng)自然死亡。(或者轻绞,在較好的情況下采记,轉化為一種堅固而美麗的結晶體:親情。)事實上政勃,這時的芮德娜看上去就像一個殉難的圣徒:
她知道那是她必犯的錯唧龄,最后終于犯下。她的面孔放射出知識之光稼病。一條無色的靜脈像道傷痕选侨,垂直劃過她前額的中心掖鱼。她已經(jīng)接受了人生的限制然走。正是這種悲傷援制,這種滿足,造就了她的優(yōu)雅芍瑞。
而出于某種直覺晨仑,維瑞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了這場婚姻的不對等:
他對她的擁有已得到認可,而與此同時拆檬,她身上有什么變了洪己。……那種令人絕望竟贯、無法承受的情感消失了答捕,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二十歲的年輕女人,被判處和他一起生活屑那。他無法精確地解釋拱镐。她已經(jīng)逃離。
因此持际,當他終于出軌沃琅,他最強烈的感受不是內(nèi)疚,而是一種夾雜著恐懼的驕傲蜘欲。他感到“在某種意義上益眉,他與她突然平等了;他的愛不再單單依賴于她姥份,而是更為廣闊”郭脂。當他第一次偷情歸來面對芮德娜的時候,他感覺空虛而平靜澈歉,他覺得自己“充滿了秘密展鸡、欺騙”,但是闷祥,“這讓他完整”娱颊。
芮德娜則始終是完整的(以至于似乎沒有什么能真正傷害到她,束縛住她)凯砍。這種反差也表現(xiàn)在對他們夫婦各自外遇的不同敘述手法上箱硕。在維瑞這里,一切都遵循傳統(tǒng)的出軌模式:從派對到餐廳到床上悟衩。就像“一部有著愚蠢片段的電影剧罩,但卻仍然令他們沉迷”——也令我們沉迷——那些場景雖然老套,細節(jié)上卻顯得古老而新穎座泳,并帶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穿透力惠昔。(最好的例子是幕与,做愛后,維瑞給卡亞放水洗澡镇防,他看著她滑入浴缸啦鸣。“水怎么樣来氧?”他問诫给。“像又一次做愛啦扬≈锌瘢”她答道。)再來看看芮德娜扑毡。十月的一個黃昏胃榕,杰文,他們的家庭朋友瞄摊,帶著禮物前來拜訪勋又。他跟維瑞寒暄,跟孩子們逗趣泉褐。他接過芮德娜遞來的餐前酒赐写。然后,突然膜赃,毫無鋪墊挺邀,毫無過渡,出現(xiàn)了這樣一段:
午間跳座,一周兩次端铛,有時更多,她躺在他床上疲眷,后屋一個安靜的房間禾蚕。她枕邊的桌上有兩只空玻璃杯,她的手鐲狂丝,戒指换淆。她什么都沒戴,雙手赤裸几颜,手腕也是倍试。
隨后是一連串流暢的,新浪潮電影般的場景交叉切換:溫馨的家庭畫面與激情的午后幽會平行推進蛋哭。一邊是喝酒县习,聊天,給壁爐生火;一邊是呻吟躁愿,扭動叛本,擁眠。一邊是“她看見他在自己高高的上方彤钟。她雙手扯緊床單”来候;一邊是杰文蹲在壁爐前,“火升起來样勃,發(fā)出噼啪聲吠勘,在粗重的木塊間竄動”性芬。這或許是小說史上對外遇最冷酷峡眶、最令人震驚的描寫之一。然而植锉,在很大程度上辫樱,導致這種震驚的并不是芮德娜的行為本身,而是她對這一行為的態(tài)度——以及與之對應的奇特敘述方式:如此平常俊庇,如此自由狮暑,簡直就像季節(jié)轉換——無比自然,卻又帶著生命自身那種永恒而本質(zhì)的神秘辉饱。
與維瑞的猶豫搬男、驚慌和空虛相比,這就更值得驚訝彭沼。同樣是婚外情缔逛,芮德娜卻顯得自在、安寧姓惑、充實褐奴。她的出軌似乎擁有某種純真,使其不只是情欲那么簡單于毙,而更接近于某種修行(以至于我們用通奸這個詞都會感到別扭)敦冬。似乎她通過不忠做到了另一種忠誠:忠于充滿存在感的生命力——為此她幾乎可以不顧一切。(也許除了孩子唯沮,這惟一對她有效的世俗規(guī)則脖旱,但那是因為“在所有愛中,這才是真正的愛”介蛉、“最好的愛”萌庆。)這種忠誠甚至還有一個不乏諷刺的體現(xiàn)。雖然不斷地更換情人甘耿,但你會發(fā)現(xiàn)踊兜,在一定時期內(nèi),芮德娜的身心只屬于某一個人佳恬,也就是說捏境,她不會跟任何別的男人做愛——即使那個人是她丈夫于游。 “他們睡覺時仿佛彼此訂過協(xié)議;倆人連腳都不會碰垫言》“”“不過的確有協(xié)議,”后面緊接著寫道筷频,“那就是婚姻蚌成。”
除了婚姻凛捏,芮德娜——實際上也是這部小說——的另一個蔑視對象是政治担忧。當然,這里指的是廣義上的政治坯癣,即對時事或真或假的關注瓶盛。這也是一種規(guī)則:無論個人還是作品,當其對自己的時代背景采取全然漠視的態(tài)度示罗,都會面臨道德上受譴責的危險惩猫。在這點上,《光年》幾乎達到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極限蚜点。二十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所有重要時事轧房,從越戰(zhàn)到刺殺肯尼迪,從登月到古巴導彈危機绍绘,從伍德斯托克音樂節(jié)到披頭士奶镶,在書中都無影無蹤——就像從未發(fā)生過。取而代之的是精美的晚餐脯倒、釣鱒魚实辑、插花、塔羅牌藻丢、在雪萊住過的英國小鎮(zhèn)散步剪撬、《天鵝湖》、莫扎特悠反、瑜珈残黑、紐約大都會博物館的古雕像……這不禁讓人想到另一部美國小說,《斯通納》斋否。一如《光年》梨水,它對時代的漠然也同樣令人側目(而且它也同樣一度被嚴重低估)。不同的是茵臭,大部分時候疫诽,擁有大學終身教職的斯通納都是在被動接受(就像穿著防彈衣),而在芮德娜這里,一切都是開放的奇徒,裸露的雏亚,主動的。我們會有一種感覺摩钙,《光年》中的道德和時代感之所以缺失罢低,純粹是因為芮德娜拋棄了它們,她根本不屑于遵守或談論它們胖笛,因為它們不符合她的品味网持,因為它們“毫無意義;總能應付過去”长踊,因為功舀,歸根結底,它們不是“生活的本質(zhì)”之斯。
但問題是日杈,究竟什么才是生活的本質(zhì)?“食物佑刷,床單,衣服”這個回答顯然無法讓人真正滿意酿炸。而且我們也必須提防“品味”這個詞——它往往讓人聯(lián)想到虛榮瘫絮、做作和附庸風雅。(還有什么比“品味”這個詞更沒有品味嗎填硕?)這個詞缺乏力量麦萤、反叛和創(chuàng)意。而這些正是芮德娜的特質(zhì)扁眯。所以也許更適合她的詞是“風格”壮莹。在她極具風格化的世界里,沒有世俗規(guī)則的位置姻檀。她有自己的道德和時代命满,自己的標準和規(guī)則,而簡單地說绣版,那就是竭盡全力胶台,“如你想象的那樣去生活”,去感受生活最深處的本質(zhì)杂抽,以及隨之而來的意義诈唬。于是我們又回到了那個問題:什么是生活的本質(zhì)?隨之而來的意義又是什么?事實上,這也是我們在閱讀《光年》時所面對的問題:什么是這部小說的本質(zhì)档冬?這些連綿不絕蔼囊、精妙絕倫的場景意義何在宠叼?
一個美麗的謎截型。
謎底也許隱藏在十七世紀的荷蘭伟恶。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冤寿,“荷蘭”這個詞出現(xiàn)在小說的第一頁(但僅此一次):“這里曾屬于荷蘭霎槐∷妥牵”“這里”指的是紐約哈德遜河流域——芮德娜和維瑞的家就在河邊——它于十七世紀最早由荷蘭人開拓為定居點。正是這一時期的荷蘭人丘跌,不僅創(chuàng)建了《光年》中的故事發(fā)生地(紐約)袭景,而且還以一種隱秘的方式——或許連作者本人都沒有意識到——對應著這部小說的美學風格。那就是十七世紀中期到末期闭树,以維米爾耸棒、倫勃朗、哈爾斯為代表的荷蘭風俗畫派报辱。法國學者茨維坦·托多羅夫与殃,在他論述這一畫派的杰作,《日常生活頌歌》中指出碍现,是荷蘭風俗畫將繪畫第一次徹底“從宗教畫中解放了出來”幅疼,使那些最普通的日常活動——切洋蔥昼接,戴項鏈爽篷,看信,甚至發(fā)呆和打瞌睡——成為“完全獨立的主題”慢睡,“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尊嚴”逐工。而且,由于這種對日常生活的描摹達到了一種前所未有(也后繼無人)的高度漂辐,散發(fā)出一種幾乎接近神秘的生命力泪喊,以至于“荷蘭繪畫似乎實現(xiàn)了某種等級上的顛覆……畫家發(fā)現(xiàn),即使最微不足道的事物髓涯,最平淡無奇的舉止之中都可能存在美……憑借他的畫筆袒啼,他能夠向人們表明,物體值得擁有美學甚至倫理上的贊美复凳×隼幔”
這幾乎就已經(jīng)解答了《光年》之謎,不是嗎育八?為什么那些場景描寫的無比美妙竟然會讓人迷惑对途?因為它們“實現(xiàn)了某種等級上的顛覆”。它們顛覆了正常的文學制度髓棋。那些日常生活場景——起床实檀,做飯惶洲,開車,聊天膳犹,在海灘上恬吕,在餐廳,在朋友家——的存在(及其美妙)不再是為某個主題服務须床,它們本身就是主題铐料。它們沒有(也不需要)任何內(nèi)在意義,它們本身——它們散發(fā)出來的美和愉悅豺旬,就是全部意義钠惩。它們“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尊嚴”,散發(fā)出一種特殊的光芒: “海發(fā)出隱約的轟鳴族阅,仿佛在玻璃杯里”篓跛。“河流是一種明亮的灰色坦刀,陽光看上去像鱗片愧沟。”做愛時動作 “帶著某種莊重鲤遥、殘忍的緩慢”沐寺。小馬的耳朵“是暖的,硬得像只鞋”渴频。圣誕樹“枝葉茂盛如熊皮”芽丹。而書中隨處可見的對話場景流暢而極具節(jié)奏感(有時幾乎像詩),它們既像真正的聊天(似乎什么都說了卜朗,又似乎什么都沒說),也像最好的聊天(其間常常閃現(xiàn)著令人回味的睿智咕村,例如:“冷漠帶來幽默场钉。”)
通常來說懈涛,意義即道德逛万。這些句子、片段和場景在意義上的自足導致了它們在道德上的超越批钠。它們擁有自己的道德宇植,因為它們“值得擁有倫理上的贊美”。這種道德埋心,一如荷蘭風俗畫所體現(xiàn)的指郁,是一種對世界具體而充實的愛,對生活直接而寧靜的喜悅拷呆。這種道德追求的是表面化闲坎,是充滿生命力和物質(zhì)感的愛和欲望疫粥,是生活本身。而這也正是芮德娜的價值觀腰懂。由此梗逮,小說的形式與內(nèi)容、文本與靈魂達成了一種深度的結合與共鳴绣溜。
這實際上是一種古老而美妙慷彤,但已被現(xiàn)代人遺失的價值觀。它源于古希臘人對生命的著迷與感激怖喻。他們對生活充滿愛意底哗,但并不去探求生活背后的意義或秘密,那是神的范疇罢防。(美貌艘虎、智慧、性欲咒吐、食物野建,甚至睡眠——在古希臘人看來,生活本身已是一連串的奇跡恬叹。)他們有一種孩子般的自在和幸福候生。(正如尼采所說,他們的深度就在于他們的膚淺绽昼。)這種幸福顯然已經(jīng)被宗教唯鸭、工業(yè)化、電子化所摧毀硅确,但它又永遠不會被真正摧毀目溉。因為生活本身不會被真正摧毀——只要我們還活著。這種原始而本真的價值觀永遠會在黑暗中閃現(xiàn):尼采的酒神狂歡菱农;佩索阿的長詩《守羊人》(思考事物的內(nèi)在意義/是多此一舉缭付,好像去思索健康);維米爾那幅《戴珍珠耳環(huán)的少女》循未;詹姆斯·索特的《光年》陷猫。它們都以不同方式,對應著方濟各會修士的妖、神秘主義者托德的那句話:玫瑰沒有“為什么”的問題绣檬。
生活也沒有“為什么”的問題。
生活的目的就就是生活本身嫂粟。生活的本質(zhì)即表面娇未。生活的意義就是不需要意義。對生活之謎來說赋元,謎面即謎底忘蟹。它由無數(shù)基本而常見飒房,微妙而閃爍的細節(jié)構成。它是充滿愛意和創(chuàng)意地去衣食住行媚值、生老病死狠毯。它還事物和欲望以本來面目∪烀ⅲ“物件如證據(jù)閃爍”嚼松。但那既不是幸福的證據(jù),也不是不幸的證據(jù)锰扶。那是存在的證據(jù)献酗。那是任何微不足道、平淡無奇的事物和動作(詞語和句子)都能散發(fā)光亮坷牛,都蘊含著美和愉悅的證據(jù)——當然罕偎,這必須要通過藝術:繪畫的藝術,文學的藝術京闰,人生的藝術颜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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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初,我們在莫干山腳下的一座小村莊里租了棟老房子蹂楣。我一直想住到鄉(xiāng)下俏站。房子不大,但有個寬敞明亮的庭院痊土,周圍被茶園肄扎、群山和湖水環(huán)繞。我包攬了所有的裝修設計赁酝,就像那是我創(chuàng)作的一部作品——在某種意義上犯祠,它也的確是。我保留了它的外觀和結構:石基酌呆,黃土墻雷则,木梁和灰瓦,但將內(nèi)部改造成了某種簡潔而混搭的北歐風格:老木頭地板肪笋,整面墻的白色書架,黑膠唱機度迂,鑄鐵壁爐和尼泊爾地毯藤乙。大部分家具都是一件件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因此它們有幾個特點:便宜惭墓;散發(fā)出美妙而無價的時間感坛梁;而且,如同寫作一樣腊凶,你不知道自己到底會遇見什么——于是經(jīng)常划咐,它們就像某種恩賜拴念。
我想芮德娜也會喜歡這里。事實上褐缠,這里似乎跟《光年》中她的房子在遙相呼應政鼠。它們都在水邊,都是鄉(xiāng)村老宅队魏,都有書籍公般、音樂、花園胡桨、孩子的身影官帘。在這里,我能如此真切地——幾乎是身體性地——感受到她的感受昧谊。湖面上的光刽虹。舊餐桌上的水果。室外無聲飄落的雪呢诬,而室內(nèi)“木塊在壁爐里如槍擊般輕柔地爆裂”涌哲。孩子的成長仿佛“開始履行承諾”。開車進城購物馅巷,返回時 “一路飛馳膛虫,只開左車道,超速钓猬,疲憊稍刀,快樂,充滿計劃”敞曹,然后账月,從遠處,看到自己的房子“像一艘船澳迫,在黑暗中局齿,屹立不動,每扇窗都充滿了光”橄登。
但我對芮德娜的認同還有更深層的原因抓歼。福柯有句名言:“令我驚訝的是拢锹,”他說谣妻,“在我們的社會中,藝術只與某個對象或客體有關卒稳,而不是與個人或生命有關蹋半。為什么一盞燈或一座房子可以成為藝術對象,而我們的生活卻不行充坑?我們的人生為什么不能成為一件藝術品呢减江?”我想染突,芮德娜和我,或者說辈灼,詹姆斯·索特和我份企,都是這句話的信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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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姆斯·索特不是他的真名茵休。直到1956年——那年他31歲——他的第一部小說《獵手》出版之前薪棒,他都叫詹姆斯·霍羅維茨¢泡海霍羅維茨1925年出生于新澤西一個殷實的中產(chǎn)階級家庭俐芯,他在紐約的上曼哈頓長大,高中就讀于著名的私立學卸ぱ欤霍瑞斯曼吧史,比另一個未來的大作家,杰克·凱魯亞克唠雕,低兩個年級贸营。在父親的要求下,跟父親一樣岩睁,他大學上了西點軍校钞脂。在那里他受訓成為一名飛行員。他一直想駕駛戰(zhàn)斗機捕儒,但他錯過了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1945年冰啃,就在他畢業(yè)前一個月,戰(zhàn)爭在歐洲結束刘莹。不過總會有戰(zhàn)爭——這次是在朝鮮阎毅。在開了六年運輸機后,他的新飛機是F-86“佩刀”,美國空軍第一代噴氣式戰(zhàn)斗機点弯。
《獵手》便直接取材于他執(zhí)行的近百次戰(zhàn)斗任務扇调。這也許是美國在朝鮮戰(zhàn)爭中的最大收獲:《獵手》對空戰(zhàn)和飛行生活精確而富于啟示性的描寫,使它成為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飛行小說之一抢肛。而霍羅維茨——不狼钮,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詹姆斯·索特——則因此被公認是文學史上迄今最偉大的兩位飛行員作家之一,另一位捡絮,當然就是《小王子》的作者燃领,圣埃克蘇佩里锦援。
索特(Salter)的詞根是“鹽”(Salt)。這是個合適的筆名剥悟。跟鹽一樣灵寺,索特的作品宛如某種純粹的結晶體曼库,既高貴又平凡。戰(zhàn)斗機飛行員是天生高貴的士兵略板。他使用的武器如此昂貴毁枯。他在天空中作戰(zhàn)。所以這也許并非偶然:正如圣岸3疲克蘇佩里以一部童話聞名种玛,索特的小說也往往令人想起某種神話。他們俯瞰人類生活瓤檐。他們看到的是全景和本質(zhì)赂韵,對附著于生活的污漬和灰塵——時事、謀生挠蛉、權力祭示,他們既看不見,也不屑一顧谴古。他們飛翔于這個世界之上质涛。但飛行(更何況戰(zhàn)斗飛行)同時又與最直接、最本能的生理感受緊密相連掰担。孤身一人汇陆,飄浮在天空,心與肌肉的收縮带饱,精確與放縱毡代,刺激與寧靜,高潮與墜落纠炮。這也解釋了為什么索特的作品主題常常聚焦于高處——要么在肉體上月趟,要么在精神上——而同時又帶有一種強勁的、幾乎是原始的生命力恢口,一種令人身心顫栗的沖擊力孝宗。《獵手》自不用說耕肩,它的故事背景就是高空因妇。《獨面》猿诸,他的另一部小說杰作婚被,同樣與真實的高度有關。以美國傳奇登山家加里·赫明為原型梳虽,它改編自一部遭拒絕的電影劇本址芯,卻因其逼真可信而受到專業(yè)登山者的極度推崇。(“你簡直可以攀著那些句子往上爬」日ǎ”一位評論者說北专。)而《尋歡》——也許是索特最有名的小說——處理的則是另一種高峰:性高峰。被譽為二十世紀最性感的情色小說之一旬陡,它從一個不確定的拓颓、謎一般的旁觀者視角,偷窺并想象了一個美國年輕人和一位法國少女間的情愛關系描孟。無論是法國還是性愛驶睦,雖然這兩者都是老生常談,但在文學上匿醒,索特都將其提升到了一個不可思議的新水平场航。而在他的代表作,《光年》中青抛,芮德娜則仿佛一名高貴的戰(zhàn)士旗闽。她超脫、輕盈而無敵蜜另,她決意要擊敗那些平庸的世俗規(guī)則适室,而她的武器——正如我們之前提到的——同樣既珍貴又平凡,那就是純粹的举瑰、生理性的日常生活本身:“食物捣辆,床單,衣服”此迅,或者汽畴,“午餐在一塊藍色格子布上,有點鹽撒落到上面”耸序。
如果我們將索特的長篇小說看成某種遠距離飛行忍些,那么他的短篇小說就是花式飛行表演。雖然數(shù)量不多——大約只有二十幾篇坎怪,分別收錄于兩部短篇集罢坝,《暮色》和《昨夜》中——但他被廣泛認為是一位短篇小說大師,并對這一體裁做出了耀眼的創(chuàng)新搅窿。1989年嘁酿,《暮色》獲得美國筆會的福克納獎男应∧炙荆“年輕時他就會飛°迤”著名非虛構作家菲利普·古雷維奇在《暮色》的前言中寫道游桩,“……而且他一直在飛牲迫,事實上,是永遠在飛”——只不過众弓,后來是用句子在飛恩溅。他接著指出,閱讀詹姆斯·索特的最大樂趣之一谓娃,便是“他似乎允許自己做任何事”,以至于有時“連他自己筆下的人物也感到震驚”蜒滩。奇特的滨达、毫無準備的突然離題和插敘。閃電般照亮一切(但又立刻熄滅)的真相俯艰。大幅度捡遍、猶如時空黑洞的情節(jié)省略。的確竹握,讀索特的短篇小說就像在飛画株,就像坐在正進行花式表演的飛機副駕駛座:猛烈轉向,垂直上升和下降啦辐,瞬間提速和停頓——我們的腎上腺素會急速飆升谓传,或者,按《華盛頓郵報》的說法芹关,“他用一句話就能讓你心碎续挟。”
這顯然需要高超的技巧侥衬。他是怎么做到的诗祸?既然他的手段并不比別的作家更多——無非是白紙黑字——甚至可以說更少:他以行文簡潔而著稱。這也許要歸結于他除了飛行員之外的另兩種身份轴总,法國愛好者和電影人直颅。雖然他的電報式文風,他大膽的性描寫怀樟,經(jīng)常讓人想到海明威和亨利·米勒功偿,但他更隱秘的文學導師卻是那些法國作家:紀德,塞利納漂佩,杜拉斯脖含。這種對法國的迷戀,這種歐洲氣質(zhì)投蝉,不僅表現(xiàn)在小說的背景設置上(《尋歡》幾乎完全發(fā)生在法國养葵,《光年》中也有相當篇幅的歐洲場景),更體現(xiàn)在他的寫作風格上:無論是文字還是敘述方式瘩缆,它們都彌漫著一股頹廢貴族式的優(yōu)雅关拒、唯美和放蕩不羈。而他的電影人經(jīng)歷則賦予了這種風格一種無與倫比的質(zhì)感和分寸,在最好的時候着绊,其美妙程度谐算,會讓人恍若置身于克洛岱爾所說的——“必要性的天堂”。
他的電影生涯并不成功归露。1961年洲脂,處女作《獵手》的出版及其帶來的高額電影版權費,堅定了他離開軍隊的決心剧包。他攜妻子安和兩個年幼的女兒定居在紐約哈德遜河畔的一個中產(chǎn)階級社區(qū)恐锦。正是在這里,他遇見了《光年》中維瑞夫婦的原型疆液,羅森塔爾夫婦一铅,并為其精致而充滿知性的生活方式所傾倒。也正是在這里堕油,他漸漸變成一個無名的低產(chǎn)作家潘飘,和一名失敗的電影編劇兼導演。他寫了十六部電影劇本掉缺,但只有四部開拍卜录。他惟一的導演作品,改編自歐文·肖同名短篇小說的《三角關系》攀圈,也差強人意反應平平暴凑。電影帶給他的,是歐洲旅行赘来、婚姻破裂现喳、高級酒店和餐廳、充滿魅力的男人和女人犬辰,以及嗦篱,最重要的——一種極具畫面感、近乎卓絕的新文體幌缝。我們很難想象灸促,如果他沒有進入過電影業(yè),《光年》中會出現(xiàn)這樣的句子:
最終她睡了幾個小時涵卵,車孤單地停在藍色燈光的服務區(qū)浴栽。當她醒來,東邊的天空已經(jīng)泛白轿偎。她到了一個似曾相識的國度:傾斜的山坡典鸡,深色的樹。公路已經(jīng)可以看見坏晦,平滑而蒼白萝玷,目力所及全是森林嫁乘,沒有任何房屋或燈火。她莫名地興奮球碉;或許一貫如此蜓斧,她想。一天的開始睁冬,就像海邊的黎明挎春,會讓她震顫,賦予她新生豆拨。
遠景——近景——特寫搂蜓。色彩——視角——情緒。另一個更妙的例子:
他仔細地閱讀菜單辽装,讀了兩遍,像在尋找什么莫名其妙丟失的東西相味。侍者立在他的肘邊拾积。
一個靜止的橫切鏡頭。奇特而有效丰涉。我們看不到面孔或表情拓巧,也不需要看到——菜單一角,僵硬的肘部一死,侍者制服上的鈕扣(金色肛度?),全都散發(fā)出微妙的焦躁與等待投慈。我們感到無以名狀的愉悅承耿。這是一種奇異的愉悅:它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伪煤,這種愉悅顯然是文學性的加袋,它與詞語的組合方式有關,與這種方式帶來的意象與氛圍有關抱既。陌生的是职烧,它似乎只與詞語有關,它似乎停留在那些意象與氛圍表面——仿佛那已經(jīng)足夠——從而消除了一般文學所蘊含的心理和道德意味防泵。在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蚀之,憑借神秘的天賦和孤傲的勇氣,詹姆斯·索特創(chuàng)立了一種新的文學價值觀捷泞,它與《光年》中芮德娜的人生價值觀形成完美的對應:本質(zhì)即表面足删,文學即語句,形式即內(nèi)容肚邢。
這也再次讓我們想起托多羅夫的《日常生活頌歌》壹堰。他對十七世紀荷蘭風俗畫大師維米爾的闡述同樣也適用于索特拭卿。“他將繪畫帶到了如此完美的境地贱纠,以至于我們再也無法超越其表面形象峻厚。”而“他描繪所有物體的那種強度谆焊,他給予描繪對象的不朽性”惠桃,讓人感覺到“與其說他是在為某個主題服務,倒不如說是他利用了這個主題辖试」纪酰”于是我們會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的意圖既不是心理學層面的罐孝,也不是道德層面的——它們是繪畫層面的……他帶給世界的呐馆,是作為根本價值的繪畫本身×ぃ”
我們只需將繪畫改成文學汹来。詹姆斯·索特帶給世界的,是作為根本價值的文學本身改艇。這種類型的作家一直都有收班,比如博爾赫斯(雖然是以完全不同的方式)。有一個特別針對他們的專業(yè)名詞:作家的作家谒兄。而對于詹姆斯·索特摔桦,正如《紐約客》指出的,我們甚至可以更進一步:他是作家的作家的作家承疲。
在《光年》中邻耕,被提及和引用最多的,也許便是芮德娜對“名聲”的質(zhì)問: “名聲必須是偉大的一部分嗎纪隙?”對此赊豌,維瑞的回答是yes∶嘣郏“名聲不僅是偉大的一部分碘饼,”他在心里對自己說,“它是更多悲伶。它是證據(jù)艾恼,是惟一的證明◆镲保”
而詹姆斯·索特缺乏這“惟一的證明”钠绍。那就是這一質(zhì)問被頻頻提及的原因——詹姆斯·索特不出名。被普遍認為是二十世紀最被低估和忽略的美國小說家花沉,他嚴格符合身為“作家的作家”的標準條件:寫得極好柳爽,賣得極差媳握。與同時代的索爾·貝婁、厄普代克磷脯、菲利普·羅斯這些閃亮的名字相比蛾找,詹姆斯·索特這個名字黯淡得猶如正午的星光。雖然在許多同行看來(他們大部分都比他更有名)赵誓,他在文學上的造詣和影響絲毫不輸于那些大師打毛。蘇珊·桑塔格稱他是自己惟一“渴望閱讀其全部作品的北美作家”。至今保持最年輕普利策小說獎得主紀錄的裘帕·拉希莉俩功,說自己一直在“無恥地向《光年》偷師”岁歉。而與雷蒙德·卡佛同為“骯臟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主將的理查德·福特惠险,則在企鵝現(xiàn)代經(jīng)典版的《光年》前言中宣稱乃沙,“這已成為一種堅定的信念猎塞,那就是詹姆斯·索特寫的句子好過當今美國任何一個作家÷#”那么罗珍,他為什么不出名?事實上脚粟,這也正是《紐約客》雜志對詹姆斯·索特的長篇特寫,《最后一本書》的副標題蘸朋。
最后一本書核无,指的是索特2013年的最新長篇小說《這一切》。(它的出版成為當年一個重要的文學事件藕坯,它終于獲得了某種程度上的成功:廣受關注团南,入選多個年度最佳,進入暢銷榜單炼彪。)小說主人公是一位經(jīng)歷過二戰(zhàn)的紐約文學編輯吐根,對他房子的形容同樣也適用于他——以及這部作品本身——“讓人感覺有種美妙的干燥”。它包含了所有迷人的索特式元素(洗練而磁性的文字辐马,絕佳的電影畫面感拷橘,令人心悸的愛與背叛),但語調(diào)更為放松而蒼涼喜爷,就像位看透一切冗疮,疲倦,但仍然風度翩翩的老紳士——他也的確是:2013年檩帐,索特已經(jīng)八十八歲术幔。這是他三十多年來出版的首部小說。低產(chǎn)湃密,這是《紐約客》特寫中剖析他為什么默默無聞的原因之一(他的上一部重要作品诅挑,也就是《光年》四敞,出版于1975年)。其他幾個原因包括:對時代的極度漠視(“他的人物似乎存在于一個沒有政治拔妥、階層忿危、科技或流行音樂的世界,”《紐約客》上寫道毒嫡,“而且癌蚁,大部分時候,根本不考慮謀生”)兜畸;過于風格化(“他的視角太過狹窄努释、私密而微妙”);以及咬摇,貫穿他所有作品靈魂的伐蒂,一種古希臘式的英雄主義(“在一個反英雄的時代,他卻倡導英雄主義”)肛鹏。
如果說這些原因聽上去很熟悉逸邦,那顯然是因為它們令人想到芮德娜——它們簡直就是芮德娜。對于名聲與偉大的關系在扰,大部分評論都把焦點放在維瑞的想法上(并多少將其看成是詹姆斯·索特的心聲)缕减,卻忽略了真正的重點:芮德娜對自己的問題其實早有答案。
“我真正想知道的是芒珠,”芮德娜說桥狡,“名聲必須是偉大的一部分嗎?”
“唔皱卓,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裹芝。”萊恩哈特最終說道娜汁,“答案是嫂易,并不一定,但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掐禁,必須有某種共識怜械。它遲早要被加以確認「凳拢”
“這里面還少了點什么宫盔。”芮德娜說享完。
“或許灼芭。”他承認般又。
“我認為芮德娜的意思是偉大彼绷,就像美德巍佑,不需要靠說出來才能存在〖拿酰”維瑞解釋說萤衰。
“但愿如此〔卵”萊恩哈特說脆栋。
是的,這里面還少了點什么——如果簡單地將名聲視作偉大的“惟一證明”洒擦,那么偉大就會變得像名聲一樣不可信任椿争。(正如在小說的結尾部分,芮德娜對一位終于成名的畫家朋友的評論:“只是很難相信有真正的偉大熟嫩,”她說秦踪,“尤其是朋友之間〉”)當然椅邓,跟所有正常人一樣,索特也渴望名聲昧狮。也無可否認景馁,在維瑞身上,能看到些許索特的身影逗鸣,但他真正的精神化身無疑是芮德娜裁僧。(就像福樓拜說“包法利夫人就是我,我就是包法利夫人慕购。”)所以詹姆斯·索特不出名的根本原因也許是他并不那么渴望名聲——他不愿改變風格去吸引眾人的眼光茬底,就像芮德娜不會為了他人的認可而循規(guī)蹈矩沪悲。在他們的生命之書里,最重要的永遠是風格阱表。他們相信偉大(甚至也相信“偉大會為自己所有”)殿如,但他們并不相信名聲必須是偉大的一部分,他們相信真正的偉大不是依靠外在最爬,而是來自內(nèi)心涉馁,來自每個人生命最深處、某種根源性的東西——也就是芮德娜所說的爱致,這里面還少了點什么烤送。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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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93年《巴黎評論》的采訪中糠悯,詹姆斯·索特說帮坚,“我相信人應該有正確的活法和死法”妻往。芮德娜的人生,顯然试和,是對這句話的最佳闡釋讯泣。而在芮德娜看來,“正確的活法”中必須要做的一件事阅悍,便是離婚好渠,去獨自生活。
我們只要稍加觀察就會發(fā)現(xiàn)节视,《光年》中的幾個標志性事件都發(fā)生在秋天拳锚。而如果要用一個季節(jié)來形容芮德娜,那么也應該是秋天肴茄。她是個有秋天氣質(zhì)的女人:成熟晌畅,感性,智慧寡痰,適宜中帶著一絲冷抗楔。這本書也是如此。所以這并不奇怪拦坠,小說的結構连躏,隨同芮德娜的人生一起,以“離婚”為界贞滨,被分成清晰的兩部分入热,而它們都是從秋天開始。
在小說的開篇晓铆,她二十八歲:
這是1958年秋天勺良。他們的孩子七歲和五歲。河面上骄噪,顏色像石板尚困,光傾瀉而下。柔和的光链蕊,神的悠閑事甜。遠處的新橋閃耀如一項聲明,像某封信中讓人停住的一行滔韵。
離婚時逻谦,她已經(jīng)四十一:
那年秋天他們離婚了。我本希望可以不必如此陪蜻。他們都被秋日的清澈所打動邦马。對于芮德娜,仿佛她的眼睛終于睜開了;她看見了一切勇婴,她全身充滿了一種巨大忱嘹、從容的力量。天氣仍然暖和得可以坐到室外耕渴。維瑞在散步拘悦,那條老狗游蕩在他身后。凋零的草橱脸,樹木础米,那特別的光,都令他暈眩添诉,仿佛他病了屁桑,或餓了。他聞到自己生命消逝的芬芳栏赴。
除了秋天蘑斧,這兩段里另一個共同的意象是“光”。事實上须眷,“光”是這部小說里出現(xiàn)最多竖瘾,也是最關鍵的意象——它照亮了小說的每個角落(同時也暗示了黑暗的存在)。光花颗,也許是所有自然現(xiàn)象中最具神性的(以至于有時候它讓人感覺就像神本身)捕传,它幾乎不言而喻地象征著一種來自更高力量的啟示。但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扩劝,或能夠面對這種啟示庸论。同樣的光,讓芮德娜“看見了一切”棒呛,卻令維瑞暈眩聂示。這正是他們之間最本質(zhì)的區(qū)別,也是使芮德娜成為他們婚姻——以及這部小說——“神圣核心”的原因:她身上有一種維瑞所缺乏的簇秒,古希臘式的英雄主義鱼喉。
正是這種英雄主義,促使芮德娜做出了種種在常人看來“不合時宜”的選擇:年過四十宰睡,沒有青春,沒有穩(wěn)定收入气筋,卻毅然離開溫暖舒適的安全地帶拆内,投入一種全然自我的新生活。
所以這并不是我們熟知的宠默,現(xiàn)代社會中那種與民族或犧牲有關的英雄主義麸恍。這是一種個體與神性相結合的英雄主義。與其說它是面對世界的,不如說它是朝向自身的抹沪。它對應的是蘇格拉底所說的“認識你自己”(或者刻肄,按照福柯的解釋:發(fā)明你自己)融欧。這是一種極其個人化的英雄主義敏弃。它看重的不是身份的高貴,而是內(nèi)心的高貴噪馏。它追求的不是金錢和權力的自由麦到,而是愛和欲望的自由。因此欠肾,它所定義的英雄或偉人是古希臘意義上的:他(或她)必須能從愛和欲望的熔合中獲取強大的力量瓶颠,而不是——像大部分現(xiàn)代人那樣——因愛和欲望的分離而倍受折磨。換句話說刺桃,他(或她)必須順從自己的愛和欲望粹淋,從而讓它們發(fā)出耀眼的光芒——但在現(xiàn)代社會,這種順從往往表現(xiàn)為背叛瑟慈。
芮德娜離婚之前的部分桃移,正是對這種力量(光芒)的追尋:她對欲望的無比珍惜和順從(無論那是食欲,性欲封豪,還是求知欲)谴轮,她對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無限迷戀。當她跟隨一名叫萊昂的希臘老人(注意:希臘)在健身房鍛煉時吹埠,“她的身體蘇醒了第步,她突然察覺到,在自己體內(nèi)——仿佛本身就存在——有種深切的力量感缘琅≌扯迹”這種力量感,這種光芒刷袍,在她離婚后得到了充分翩隧、美妙,但同時又不無凄楚的展示:
她住在瑪麗娜名下的一間工作室呻纹。要穿過各式卡車和凌亂的小街堆生。一對夫婦帶著個孩子住在樓上,她聽見他們爭吵雷酪。
她買了一床棕色的床罩淑仆,以及玫瑰,熏香哥力,干花蔗怠。床頭放著書墩弯,她收藏的放大鏡,鬧鐘寞射。女兒們每天給她打電話渔工。她從不抱怨。她充滿力量桥温。
夏天引矩,她仍然去了海邊,但這次不是和維瑞和孩子們:
她的生活就像完整的策治、被充分利用的一小時脓魏。其秘訣在于她沒有自責或自憐。她感覺自己被凈化了通惫。日子就像采自一個永不枯竭的采石場茂翔。填入其中的有書籍,家務履腋,海灘珊燎,偶爾的幾封郵件。坐在陽光下遵湖,那些郵件她讀得緩慢而仔細悔政,仿佛它們是來自國外的報紙。
跟芮德娜一樣延旧,我們感覺既幸福又悲傷谋国,既充實又空虛,既渺小又偉大迁沫。我們感覺到一種勇氣——有時它會被誤認為是一種自私芦瘾。但那不是自私,那只是自我集畅。(恰如書中對戲劇奇才卡森的形容:“自我感強烈到被當成自私近弟,兩者已合而為一⊥χ牵”)自我與自私的區(qū)別是:前者需要勇氣祷愉,而后者是出于怯懦——出于對自我的逃避——逃入貌合神離的婚姻、友誼赦颇、工作(因而很多時候二鳄,自私會偽裝成某種表面上的“無私”)。
所以這就是芮德娜的最動人之處:一種勇氣媒怯。一種敢于面對自我订讼,投入自我,并創(chuàng)造自我的勇氣沪摄。這也是那一絲凄楚的來源躯嫉。因為真正的勇氣、力量都帶有一種天生的悲傷杨拐。這是一場必敗之戰(zhàn)祈餐。一趟必死之旅。但一切也因此變得更美哄陶,甚至更令人愉悅帆阳,也更值得我們?nèi)ァσ愿暗兀瑹o所顧忌地——享受和珍惜所有真實的愛和欲望屋吨。因為一切將逝蜒谤。我們應該鼓起勇氣,但并不是那種盲目至扰、輕浮鳍徽、短暫而充滿激情的勇氣。我們需要的是一種冷酷敢课、堅定而又持久的勇氣阶祭,一種芮德娜式的勇氣:“充滿力量”,“從不抱怨”直秆,“沒有自責或自憐”濒募,也沒有幼稚的希望或夢想』幔可以說瑰剃,這是一種藝術家的勇氣——如果我們要把生活變成一件藝術品。對這種勇氣筝野,格雷厄姆·格林說過一句很精彩的話(它常被用來形容詹姆斯·索特晌姚,但也同樣適用于芮德娜):“作家心中必須有一塊小小的冰∫抛”
芮德娜同樣也死于秋天(“仿佛在她最愛的樂章離開音樂會”)舀凛。她才四十七歲。她依然美麗——她將永不衰老途蒋。對于死亡猛遍,就像對于道德和時間,她同樣毫不畏懼号坡。因為她已竭盡全力地投入生命懊烤。“一種收獲和豐饒感宽堆,充盈著她腌紧。她無事可做,她等待著畜隶”诶撸”這就像在說詹姆斯·索特自己:2015年号胚,他逝世于紐約。他九十歲浸遗。他度過了豐美的一生猫胁,在某種意義上,他也已無事可做——他已經(jīng)寫完最后一本書——他等待著跛锌,滿懷平靜弃秆。事實上,早在四十年前髓帽,他就已經(jīng)提前想象了這種平靜菠赚。在芮德娜人生最后的夏天,最后的海灘郑藏,長女弗蘭卡陪在她身邊:
她們躺在那兒衡查,神圣的陽光覆蓋著她們,鳥兒飄浮在她們頭頂必盖,沙子溫暖著她們的腳踝峡捡,她們的腿背。像馬賽爾-馬斯一樣筑悴,她也抵達了们拙。終于抵達了。一個疾病的聲音在對她說話阁吝。那就像上帝的聲音砚婆,她不知道它的來源,她只知道自己被召喚了……她突然感到一種平靜突勇,那種偉大旅程走向結束的平靜装盯。
馬賽爾-馬斯就是芮德娜那位最終成名的畫家朋友。他終于抵達了偉大——有名聲為證甲馋。但芮德娜和詹姆斯·索特同樣也抵達了偉大——因為名聲并非“惟一的證明”埂奈。因為“這里面還少了點什么”。除了名聲定躏,真正讓一個人偉大的是更為內(nèi)在账磺,更為高貴,同時又更為簡樸的什么痊远。那就是勇氣垮抗。那是因風格而拋棄名利的勇氣。那是完全投入并創(chuàng)造自我的勇氣碧聪。那意味著做一個真實而純正的人冒版,不絕望也不希望,不妥協(xié)也不后悔逞姿,不慌不忙辞嗡,只愛自己真愛的人捆等,只做自己真愛的事。那也意味著一種“正確的死法”:就像芮德娜和索特那樣续室,當人生走到盡頭楚里,會有“一種收獲和豐饒感”,一種“偉大旅程走向結束的平靜”猎贴,因為,正如《圣經(jīng)》中的使徒保羅所說蝴光,“那美好的仗我已打過她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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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章很短蔑祟。短得就像死趁耗。短得就像一個句號:簡潔,完滿疆虚,空虛苛败。我合上電腦,走到院子里径簿。世界已經(jīng)充滿了光罢屈。秋日之光。一切都如此清晰篇亭〔疲空氣清涼而干爽∫氲伲狂躁的夏日已成為過去(或?qū)恚┞隆J澜绗F(xiàn)在既冷靜又洗練,既古老又嶄新柔昼,像個真正的成年人——不年輕哑芹,也不蒼老。我在臺階上坐下捕透。我四十二歲聪姿。我感受著心中那塊小小的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