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土地

  一蠢络、

  聽聞我母親年輕的時候是四里八鄉(xiāng)有名的美人衰猛。

  母親不是村里人,是那個年代下鄉(xiāng)來的知青谢肾,扎著兩條麻花辮腕侄,穿著碎花衣裳,笑起來有兩個酒窩芦疏,很是靦腆冕杠。家里還有她當(dāng)時的黑白照片,雖然失了顏色酸茴,卻顯得有幾分古典分预,襯著身后的莊稼,頗有些歲月靜好的樣子薪捍。

  父親是個木訥的人笼痹,只知道埋頭干活,在田間偶遇了母親酪穿,一顆心便撲在了她身上凳干,于是花了好幾個日夜,用自己歪歪斜斜的幾個字湊了一封所謂的情書被济,悄悄塞給了母親救赐。

  我們大抵是不懂得那個時候的愛情的,只聽說父親常推著賣光了東西的板車走在黃昏的鄉(xiāng)道間只磷,板車前坐著我的母親经磅,晃著腿,黃鶯似地唱著歌謠钮追。也聽說母親可以回城的時候预厌,父親一聲不吭地跟在車后面追了幾公里,終于把母親追哭了元媚,跳下車來抱著他轧叽,搖著頭說再也不走了苗沧。

  我常常是惋惜的,母親這么美好的年華給了這個寂寥的村莊犹芹,給了我這個不善言辭崎页、不懂風(fēng)趣的父親。但母親是極自得的腰埂,哪怕她滿腹的詩書只能教教我們這幾個兒女飒焦,不能圓了她當(dāng)年當(dāng)個教師的愿望,她也心甘情愿地坐在門檻上屿笼,看雞雛鴨雛咕咕叫牺荠,縫補著衣服,嘴里哼著歌謠驴一。

  每逢夏天休雌,父親從外面工作回來,脫了衣服肝断,光著膀子杈曲,從長滿青苔的老井里打上一桶井水,兜頭而下胸懈,母親拿著毛巾給他擦著担扑,兩人默默無言,卻又好似不必多言趣钱。

  如果日子一直就這樣過下去涌献,倒也是安穩(wěn)而愜意。我的記憶會永遠停留在夏日的夜里首有,一家人圍坐在老井四周的青石地上燕垃,從井里撈出“冰鎮(zhèn)”著的酸梅,兄弟姐妹幾個說著笑井联,乘著微熱的晚風(fēng)卜壕,吃得滿手是汁,清貧卻滿足烙常。

  可是天不遂人愿印叁,在我十五歲的時候,母親生了一場大病军掂,輾轉(zhuǎn)幾個鄉(xiāng)鎮(zhèn),一直到城里昨悼,最后查實是患了癌癥蝗锥,據(jù)醫(yī)生所言,若不及時治療率触,怕是歲月無多终议。

  父親一夜之間便老了,眼角底下莫名生出了幾道深深的溝壑,眼窩深處似乎也有了陰影穴张,嘴唇上處處干裂细燎,眉頭好像一處小山丘,就算用鐵鍬鏟也鏟不平皂甘。昂貴的醫(yī)藥費像一座山一樣壓在我們身上玻驻,那天晚上,我和父親一起坐在地上偿枕,一點一點地清數(shù)著家里僅有的財產(chǎn)璧瞬,但就是把家里養(yǎng)的兩頭豬賣了,加上平時瓦罐里藏的一些零錢渐夸,也還是少得可憐嗤锉。

  我的眼淚怎么都止不住,心里只是埋怨父親沒用墓塌,連母親的救命錢都攢不到瘟忱,帶著哭腔喊道:“媽說不治了!反正也救不活苫幢,少糟蹋家里的錢访诱!”

  父親勃然大怒,指著我的鼻尖大吼:“你胡說什么态坦?少說喪氣話盐数!你媽是病糊涂了,你也病糊涂了伞梯?”他的指尖有些顫抖玫氢,過了一會兒才提上一口氣,有些神秘的樣子:“娃谜诫,別擔(dān)心漾峡,家里還有一塊地呢!那是從我們祖輩傳下來的喻旷,你太爺爺和你爺爺都舍不得賣生逸,我也舍不得……但要是到了萬不得已,我們就把它賣了且预,換錢給你媽治膊郯馈!”

  二锋谐、

  我半信半疑:“真的遍尺?我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

  父親頹然地坐回了原位涮拗,無不沮喪地說:“這是祖宗基業(yè)乾戏,是不能賣的迂苛,將來是要傳給你的,你還小鼓择,跟你說了有什么用三幻?現(xiàn)在……”他稍稍打起精神:“別怕,咱家這個錢先讓你媽去動個手術(shù)呐能,后面不夠了念搬,我們就把地賣了!”

  母親的手術(shù)如期進行催跪,倒是順利锁蠕,不久就出院回家了。我本意是想讓母親多住院些日子懊蒸,可無奈母親怎么都不肯荣倾,說是醫(yī)院里不干凈。其實我知道她只是怕花錢骑丸,但沒有辦法舌仍,這也是現(xiàn)實所迫。

  回家后通危,父親對母親照顧得無微不至铸豁。可家里連只雞都沒有菊碟,就算再有心节芥,又談何滋補呢?眼瞧著母親的臉色一直蒼白逆害,嘴唇也一直絳紫头镊,我心一橫,還是對父親說:“阿爸魄幕,還是把那塊地賣了吧相艇!媽后面的醫(yī)療費用還很高,我們家是撐不下去的纯陨!”

  父親在爐火邊上熬著藥坛芽,卻一聲不吭,過了好久翼抠,才嘟囔一句:“還不是時候呢……”

  我有些急了:“那什么才是時候咙轩?媽現(xiàn)在連點滋補的東西都沒得吃,這樣下去身子怎么得了阴颖?”

  父親還是彎著腰扇著爐火活喊,爐火把他的臉色映得明明滅滅,他的聲音很低沉:“這是我們家祖宗的基業(yè)膘盖,怎么能到我這一代就沒了胧弛?將來我有什么臉面去見祖宗?再說了侠畔,那塊地風(fēng)水好结缚,是保佑著咱家的,要是動了風(fēng)水软棺,那是不得了的红竭!”

  “爸!你怎么信這些呀喘落?”我急得跺腳:“活人重要還是死人重要茵宪?眼瞧著媽都要沒命了,你還有空想這些瘦棋?”

  “不行稀火,反正不行……我還有辦法,沒到那時候……”他一個人嘟嘟囔囔赌朋,也不知是說給我聽還是說給自己聽凰狞。我氣得一腳踢了幾顆蒜頭,奪門而出沛慢。

  母親自然也是知道這件事的赡若,她反倒來勸說我:“你也太不懂事了!你爸這么說自然有你爸的道理团甲。這是我們家最后的倚仗了逾冬,怎么能說賣就賣?再說了躺苦,這塊地是祖宗留下的身腻,是要傳子傳孫的,現(xiàn)在到了你爸手里沒了圾另,他心里能好受嗎霸株?”

  我忍了又忍,還是忍不住說:“傳子傳孫集乔?將來還不是到我手里去件?我現(xiàn)在把它賣了也一樣!哪那么多事情扰路?”

  母親沒什么氣力尤溜,眼睛較為空洞地望著天花板,嘴角卻有淺淺的微笑:“你爸說了汗唱,那塊地風(fēng)水好宫莱,里面也美得很,樹木長得不錯哩罪,是個好地方授霸,就在山南那頭巡验。等我好了,要帶我去看看呢碘耳!”

  我不愿打破她的幻想显设,心里只覺得是這個男人的推辭,心里更加厭惡辛辨,厭惡他欺騙這個生命已到絕境的女人捕捂。但是透過老舊的窗框往外望去,山南那邊斗搞,真的是一片郁郁蔥蔥指攒。我從絕望中忽然生出一絲希望來,好像已經(jīng)看見真的有這么一塊地僻焚,寄托著我們最后的愿景允悦。

  三、

  父親一連打了三份工溅呢,都是些力氣活澡屡,還有危險,一天幾乎不著家咐旧,天蒙蒙亮出去驶鹉,一直到晚上八九點才回。

  他還是習(xí)慣性地光著膀子在老井前面用井水沖個透心涼铣墨,但是再也沒有人給他遞上毛巾室埋,我仿佛覺得他悵然若失,但他什么都沒有表現(xiàn)出來伊约,急匆匆地到房間里去看母親姚淆。

  他其實嘴笨得很,什么好聽的話都不會說屡律,只是向母親匯報今天賺了多少錢腌逢,能填補多少醫(yī)藥費,明天又要干什么活超埋,想要多掙一些搏讶。每每說到最后,他總要捋著母親短短的頭發(fā)霍殴,安慰似地說上一句:“你放心吧媒惕,我身體結(jié)實著呢,錢不愁来庭。再說妒蔚,還有那塊地呢,大不了把它賣了,錢總是夠的肴盏】剖ⅲ”

  母親每次都是溫柔地點點頭,在他的聲音和輕拍中漸漸睡去菜皂,只要有父親在土涝,她一般都睡得很安穩(wěn)。

  可是癌癥又哪里是這樣容易根治的幌墓?不到一年時間,母親的病便復(fù)發(fā)了冀泻,這次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骨髓常侣,情況危急。

  那天傍晚弹渔,我和父親爆發(fā)了一場激烈的爭吵胳施,原因無他,就是那塊地而已肢专。

  我雙目赤紅舞肆,像一頭受傷的獅子一樣在自己的領(lǐng)地內(nèi)來回徘徊,拳頭捏得死緊博杖,幾乎要把牙咬出血來:“那塊地就那么重要椿胯?比你老婆的命還重要?剃根!她是我媽哩盲!我能眼睜睜看著她死嗎?狈醉!”

  父親癱坐在藤椅上廉油,一副油鹽不進、似乎已經(jīng)魔怔了的樣子:“不行……不行苗傅!我總會有辦法的抒线!這塊地傳了上百年,不能斷送在我手里渣慕!你爺要是知道了嘶炭,晚上非來找我不可!”

  我突然覺得有些無力摇庙,什么生死旱物、什么命運,似乎都不能掌握在自己手里卫袒。我“撲通”一聲跪下去求他:“爸宵呛!你說你很愛媽的!她是你千辛萬苦才娶回來的夕凝!你都忘了嗎宝穗?她為你生了三個兒女盎С印!她是我媽啊——”

  父親推開我搭在他膝蓋上的手逮矛,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出房間:“跟你媽說鸡号,別擔(dān)心,我還有辦法须鼎,到了萬不得已鲸伴,我再把地賣了……”

  有一股刻骨銘心的恨意忽然席卷了我的全身,我用盡全力晋控、聲嘶力竭地大吼了一聲:“你不是我爸汞窗!我沒有你這樣的父親!”

  外面的天色已經(jīng)黑了下來赡译,天空中只有一顆啟明星仲吏。我清楚地看見父親的身體晃了晃,接著慢慢地蹲下來蝌焚,就在大門口裹唆、雞窩旁,肩膀劇烈顫動只洒,漸漸從悄無聲息到放聲大哭许帐。

  四、

  我把這件事告訴母親的時候她卻很平靜毕谴,靜靜地望著輸著液的針管舞吭,干燥的嘴唇合了合:“你不懂,你還小呢析珊。我從前跟你說過羡鸥,一個人在沙漠里走,只剩下最后一口水忠寻,他明明渴得就要死了惧浴,但是他卻永遠都不喝最后一口水,你還記得為什么嗎奕剃?”

  我恍惚間想起這個故事衷旅,有些不太確定地回答:“您是說,他是在給自己留下最后一絲希望纵朋?”

  “如果最后一口水沒了柿顶,這個人就永遠都走不出沙漠了,你應(yīng)該明白我的意思操软。阿澤嘁锯,”母親溫柔地呼喚我,揉搓著我的手:“別恨你爸,各有各的難處家乘,我知足的蝗羊。”

  父親最終還是湊夠了醫(yī)藥費仁锯,不但求遍了四里鄉(xiāng)親耀找,還用我們的房子做抵押,借來了許多的錢业崖。母親順利得以進行二次手術(shù)野芒,我提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

  坐在手術(shù)室門口双炕,父親本來想點一根煙复罐,看了看禁煙的牌子,就只是把煙含在嘴里雄家,過個癮罷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手不斷痙攣著胀滚,好像握不住一般趟济,不知道是怕還是緊張,又或者兩者都有咽笼。他拼盡全力想要救的人就在那手術(shù)室里顷编,與他隔著一扇門,有可能是生與死的距離剑刑。

  我不知道怎么形容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媳纬。他的頭發(fā)很雜亂,斑白斑白的施掏;胡茬也四處伸長著钮惠,一看就是硬戳戳的;眼角還有些眼屎沒擦干凈七芭,顯然是哭過的樣子素挽。至于身體嘛,感覺好像被掏空了狸驳,只剩下這副軀殼预明。

  手術(shù)并不算成功,醫(yī)生說母親沒多少日子了耙箍。父親好像反倒釋然了撰糠,推著母親回家,一路上話多了起來辩昆,和母親說說笑笑阅酪,居然還瞎哼幾句歌,一點都看不出悲傷的樣子。

  父親收拾了庭院遮斥,找了專人給母親拍照峦失,就讓母親坐在他種的枇杷樹下,正好枇杷結(jié)了果子术吗,橘黃色的喜人尉辑。

  父親拘謹?shù)卣驹谀赣H身邊,手腳都不知往哪放较屿。拍照的人指點著他隧魄,讓他把雙手搭在母親的肩膀上“可父親覺得不自在购啄,因為有外人在,怎么做都是僵硬的嘱么。最后還是母親拉著他的手狮含,輕輕拍了兩下,這才讓他安安妥妥地放在了肩頭曼振。

  我和弟妹就在旁邊看著几迄,又抬頭看了看山南那邊。我想那塊地或許也有一個纏綿悱惻的故事冰评,也記錄著祖輩的點滴生活與愛情映胁。不賣,也是一種尊重甲雅,是對亡者的一種致敬解孙。

  醫(yī)生本已預(yù)告母親的時間不長,可母親竟然足足拖了半年多抛人。我們都熟悉了屋子里濃郁的草藥味弛姜,有時聞不到還覺得心中不安。然而母親終于還是纏綿病榻妖枚,即將撒手人寰了娱据。一天夜里,父親趕我們?nèi)ニX盅惜,說要自己照顧因換季而咳嗽不止的母親中剩。我本來執(zhí)著地想要代替父親,因為這段時日他的身體每況愈下抒寂,竟是連走路也有些遲緩了结啼。但母親也不讓我留下,我只好為她捻了捻被角屈芜,不舍地走了郊愧。

  夜晚的風(fēng)有些急朴译,尖銳的風(fēng)聲在樹木間穿梭,夾雜著一兩聲狗吠属铁,令人心神不寧眠寿。我在被窩里翻來覆去睡不著,等微微看見些天光的時候焦蘑,我就爬起來去找父親盯拱。遠遠地看見父親坐在椅子上,頭枕著母親的手臂例嘱,趴著睡得正香的樣子狡逢。我躡手躡腳走上去一瞧,卻發(fā)現(xiàn)母親的嘴唇已經(jīng)有些灰白了拼卵,心中一驚奢浑,再去探她鼻息時,已然沒了動靜腋腮。我連忙推了推父親雀彼,卻一下子把他推倒在地,整個人也是不動的即寡,只是手卻還和我母親勾在一起徊哑。我忽然啞了聲音,眼前模糊成一片嘿悬,叫也叫不出聲來,只是咬住拳頭水泉,一下子跪到地上善涨,痛哭失聲。

  五草则、

  辦完葬禮钢拧,家里借來的錢也用光了,當(dāng)真是一貧如洗炕横。我和弟妹商量著源内,無論如何也只能賣了那塊地,才能把生活過下去份殿。

  可是父親走得突然膜钓,一句話也沒留下,我們找遍了整個家卿嘲,都沒找到一份地契颂斜。我心想著山南也不遠,要不先去看看拾枣,沒準找到了那塊地沃疮,許是有登記在冊盒让,看看能不能再補辦手續(xù)。于是帶了弟妹司蔬,三人坐了車邑茄,到了那座山腳下,想上山去看看俊啼。

  山腳下也有一個村莊肺缕,我們就向那里的村民打聽,問問這座山的歸屬吨些,不問不知道搓谆,一問竟是把我們都給弄懵了!原來這座山在許多年前已經(jīng)被當(dāng)?shù)氐母粦粽I下了豪墅,近年來經(jīng)濟發(fā)展泉手,正是開發(fā)的好時候,年后就要動工偶器,根本沒什么私人的地斩萌!

  我不死心,報上了我們家的姓屏轰,還想再查問颊郎,卻被一位阿叔著實笑話了一番:“傻小子,祖輩基業(yè)更是該買自己村子里的地呀霎苗,怎么會買到我們這兒來姆吭?傻孩子,你爹誆你呢唁盏!”

  我的心好像空了一塊内狸,“呼呼”地漏風(fēng)。猛地就想起當(dāng)年那個黃昏厘擂,我朝父親吼出的那句話昆淡,想起他顫抖的手,想起他的痛哭……又恍惚間憶起母親溫柔又洞察一切的笑容刽严,大概世上有一種成全昂灵,便是愛得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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