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國家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曾經(jīng)嚴格地執(zhí)行過一項叫做計劃生育的政策,在這段時間出生的“超生兒童”大部分都有這樣一段記憶——“頂著大太陽氣喘吁吁地奔跑在麥田里抄邀,扯著我的手頭也不敢回的是堂叔家的嬸嬸,她一邊貓著腰躲避檢查組的視線剔难,一邊小聲地叮囑我‘跑快點奥喻,千萬別讓人逮住了’。我懵懵懂懂地跟著她纯趋,連臉上的汗都來不及擦掉”冷离。
上面這段話采訪自我的同事小L。她是個比我小一歲的姑娘西剥,在家中排行第二,上有長姐揪阿,下有幼弟咆畏。對于我這個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檢查組來啦”這樣大陣仗的人,她一直表示很羨慕黑毅。對钦讳,我是獨生子女枕面,而且是獨生子女中的獨生女缚去,這在上個世紀封建意識還很嚴重的小縣城里是很少見的。說這些的原因是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弟弟易结。
徐先生是一位公務(wù)員,在可以偷偷生下二胎的狀況下躏精,他以極高的覺悟毅然放棄了此生唯一的一個兒子鹦肿。這件事曾讓我沾沾自喜了好多年。每次到一個新集體瞭吃,我都會有意無意地向別人暗示自己獨生女的身份涣旨,看到他們驚訝的目光,我總是十分得意和蚪,好像這是個價值千金的標簽一樣穆律。或許是因為只有一個孩子的緣故吧峦耘,徐太太對我總是很溫柔,有耐心到令人發(fā)指的程度泣崩。
在我們家洛口,我是不管徐太太叫“媽媽”的,因為她有一個很好聽的乳名“晨霞”买优,寓意早晨的霞光。小時候的我最喜歡惡趣味地叫她“晨霞霞”杀赢,她總是笑吟吟地應(yīng)著脂崔,毫不反感,于是這個惡趣味就延續(xù)至今了砌左。
徐太太是一位時髦的賢妻良母,這兩點乍一看似乎有些沖突屁擅,但其實完全不會秤朗。在我三四歲還住在機關(guān)大院里的時候笔喉,她就很喜歡聽流行歌曲,費翔作谭、齊豫奄毡、孟庭葦、張薔吼过、毛阿敏······這些歌星的磁帶她不知道收集了多少箱。每天早上天還蒙蒙亮的時候酱床,她就會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齊齊的趟佃,拿上一把巨大的掃把,到院子里義務(wù)打掃衛(wèi)生罐寨,這時陪伴在她耳邊的就是我們家老式錄音機發(fā)出的聲音序矩。
我喜歡坐在廊檐下,看著東升的太陽透過高大粗壯的樹木把陽光一點一點照在徐太太的身上瓶蝴,直到把她和她手中的掃把完全籠罩德绿,變成一個金光閃閃的身影。那是我迄今為止最快活的時光聚霜,初升的太陽在向我微笑,清晨涼嗖嗖的風(fēng)在向我微笑蝎宇,披著金色光芒的草地在向我微笑,就連那些高不可攀的樹枝也帶著濕漉漉的空氣向我招手微笑兔乞。我站在太陽觸不到的地方凉唐,耳朵里聽著張薔聲嘶力竭的唱腔,眼睛里看到的一切都在圍繞著那個身披金色盔甲向我微笑的人淡溯。那一刻的我簿训,比得到長輩們的紅包還要快活千百倍。
徐太太于我而言不僅僅只是一個值得珍愛的“媽媽”膘侮,她還是我最最要好的朋友的榛。彼此分享為數(shù)不多的情書,背著別人一起出游表伦,偷偷買徐先生見不得的東西······諸如此類的事慷丽,都是我們通力合作完成的。她到現(xiàn)在都記得纲熏,我中學(xué)時收到的那幾封少得可憐的情書夾在哪本小說里。
對比徐太太驚人的記憶力局劲,我簡直就是個糊涂蟲。每次她滔滔不絕地述說徐先生給我買過哪些有趣的玩具和昂貴的零食的時候药有,我總是一副癡呆狀苹丸,就算回憶起一些片段,也會選擇沉默宦言。這時的我沒法回應(yīng)她商模,就像我和徐先生彼此無法做出回應(yīng)一樣。
徐先生和我之間有一種微妙的關(guān)系响疚,我們可以坐在同一個房間里一整天嫂沉,卻不說一句話。他知道我是他的女兒,我也知道他是我的父親慎王,我們都會在對方需要的時候伸出一只手,幫對方一把蜀漆,但我們就是不會交流咱旱。
我不記得這樣微妙而尷尬的關(guān)系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但它已經(jīng)持續(xù)了十多年卻是清晰可查的鲜侥。每當(dāng)有人問起诸典,我總是把它產(chǎn)生的原因歸結(jié)為徐先生暴躁易怒的脾氣,以及我從他那里遺傳得來的相似的性格舀寓。
除此之外的答案,我不知道該怎樣表達必尼。
其實篡撵,我和徐先生曾經(jīng)也是親親熱熱的一對好父女。在我很小的時候骂租,他就喜歡把我摟在懷里斑司,用他硬邦邦的胡渣刺我的臉,一邊刺一邊還要問“扎不扎人”互站,非得鬧到我咯咯地笑個不停僵缺,他才肯罷休。
每次出差的時候磕潮,他都要給我?guī)Щ卦S多好吃好玩的東西自脯,我興奮地朝他跑過去的時候,他就會輕描淡寫地擺擺手膏潮,說“快去吃東西吧”焕参。
有段時間,我特別喜歡穿裙子叠纷,他就時常讓徐太太帶我去商場買衣服讲岁,還說“只要喜歡就好衬以,別顧忌價錢”校摩。
我羨慕鄰居家的小朋友有一只簡陋的陀羅,哭著喊著想要搶過來互妓。他拎著我的耳朵坤塞,把他買給我的洋娃娃、小猴子登山灼狰、大紅色會唱歌的不倒翁浮禾,一個一個指給我看,“你的玩具蝴簇,哪一個不比她的好”匆帚,他說這話時,那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互拾,到現(xiàn)在都刻在我的心里晤锹。
······
這樣熱鬧的父女關(guān)系究竟是什么時候改變的?為什么就變了呢?
也許是中學(xué)時聽到他說“還是應(yīng)該有個兒子”焦影,刺痛了我一直以來的驕傲吧斯辰。
也許是他后來無數(shù)次抱怨過的“女兒就是不如兒子”,讓我的心開始麻木了吧衣陶。
也許是祖父去世后,他忍不住向徐太太發(fā)火——“連個兒子都沒有剪况,我老了以后依靠誰”,終于讓我心生怨恨了吧授翻。
在別人家的孩子都害怕父母可能會離婚的年紀孙咪,我卻三天兩頭的攛掇徐太太離開他翎蹈,我執(zhí)著地認為徐太太是不幸的,而這不幸的根源就來自于徐先生合陵,只要我們遠遠地逃離他逞力,就能夠擺脫生活中唯一的陰影。所以举庶,沒能成功拆散老徐夫婦這件事揩抡,至今仍讓我覺得很遺憾。
時間可以沖淡許多東西蕊唐,包括深種心底的怨恨烁设。在我發(fā)覺時,它已經(jīng)變成了一種淡漠的態(tài)度副瀑,一種客氣而疏離的關(guān)系恋谭,一份相安無事的感覺,一段絕不逾越的安全距離狈孔。因為心中不再有怨念,所以“原諒”也就無從談起了嫁赏。
只是午夜夢回的時候到忽,還是會難過。為徐太太在這場婚姻里的委曲求全而難過护蝶,為我葬送在怨恨里的少年時代而難過翩迈,為了我曾經(jīng)敬愛過的開明的父親而難過负饲,也為了那個沒能出生的弟弟而難過。如果徐先生當(dāng)初沒有執(zhí)意要放棄他返十,也許我們一家人會稍微快樂一點洞坑。
在這場曠日持久的無聲戰(zhàn)爭里,沒有勝者刽沾,我們都輸?shù)靡粩⊥康亍?/p>
徐太太有時會感慨“你們父女的緣分太淺”排拷,但我不覺得這是一種不幸,人生總是充滿了遺憾布蔗,不能太過苛求浪腐。如今我唯一能做的,就是讓自己活得更快樂,肆無忌憚的去享受生命里的每一天傍睹。唯有如此,方不辜負自己拾稳,也唯有如此访得,才能讓我珍愛之人的生命,得到更好的延續(xù)鳄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