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寒料峭,風雨凄凄匿垄,三月的臨川仍舊煙雨蒙蒙,一座座黑瓦白墻式的建筑中傳來悠揚讀書聲学赛,湯家家塾中依次坐著年齡相仿的學童年堆,可有一個座位一直無人來。
隔壁廳堂內盏浇,一位隨身挎著一個大書袋的少年跪地拱手說道:“父親变丧,義仍寧愿走上十里路,去那村頭的學堂旁聽也不愿再在家塾上學绢掰⊙髋睿”
湯父緊皺眉頭童擎,斜眼睥睨著,胸脯起伏加快攻晒,又嘆氣道:“從會識字開始你便與你兄長們一同讀書顾复,向來聰慧,先生也常稱贊你鲁捏,可性格還是不像我們湯家的子嗣芯砸,你堅持要去便去吧!”
湯義仍心里一沉给梅,又說道:“義仍與兄與弟向來相互尊敬假丧,但義仍不愿一直被比較,傷了和氣动羽。族中兄弟個個能說會道包帚,每每提起經綸便定要辯論個是非黑白,義仍一來喜安寧运吓,二來惜字如金渴邦,三來自有抱負,還請父親理解拘哨∧彼螅”
說罷,湯義仍站起來向屋外走去宅静。
眼看村頭的學堂上學時辰快到了章蚣,湯義仍不覺加快腳步,可還是遲了一些姨夹。他剛準備好進去挨先生的罵纤垂,卻看見已經有一人站在那兒挨手心板。
先生一手拿著書磷账,一手拿著戒尺揮舞著峭沦,那人聲音尖細,最后疼得哭了出來才被先生放走逃糟。
“今日怎得都來遲了吼鱼,成何體統(tǒng)!”绰咽,先生眉頭緊鎖向門外看去菇肃,“竟是湯家公子,念在你是第一天上學取募,不做懲罰琐谤,先進來吧⊥婷簦”
湯義仍連忙向先生問好斗忌,進來學堂自己找了個位置坐下质礼。剛把自己大書袋里的書拿出來,就聽到隱隱約約的啜泣聲织阳,轉頭望去原來是剛剛挨罰的小子眶蕉,長得倒是眉清目秀。這堂課一直到結束唧躲,他看上去興致都不高造挽。
一向靦腆的湯義仍對這位同窗有一點好奇了,先生宣布下學后惊窖,湯義仍左思右想刽宪,從書袋里拿出自己前些天寫的話本子遞給他,他轉頭看著湯義仍有些不解界酒,湯義仍忙解釋道:“我今日同你一樣遲來了,但先生沒有責罰我嘴秸,我有些過意不去毁欣,所以把我寫的話本子給你瞧瞧逗逗樂,你可別嫌棄岳掐∑敬”
“謝謝你。你叫什么名字串述?”
“我叫湯義仍执解,是…”,話未說完纲酗,湯義仍看見有位同窗走過來喊了聲:“二姐衰腌,我們走吧∶偕蓿”
湯義仍被這聲“二姐”喊愣住了右蕊,她也見怪不怪地開口解釋道:“這是我小弟吳淳義,我與他一同上學吮螺,為了方便以男裝打扮饶囚,同窗們皆知我是女兒身。還是謝謝你給我話本子看鸠补,你可以叫我麗瑛萝风。”
“好紫岩,那明天見规惰。”湯義仍久違地露出一絲微笑被因,背上自己的大書袋卿拴,快步走出學堂衫仑。湯義仍一路上都悻悻的,似乎對學堂里有女兒家感到詫異堕花。
回到屋子里文狱,湯義仍掏出一個空白的話本,對今天的情形反復回想缘挽,總想從中提煉出一些靈感瞄崇,想著想著天也黑了。
翌日壕曼,湯義仍早早地便到了學堂苏研,剛把書袋放好,麗瑛姐弟接踵而至腮郊。
“昨日我瞧了瞧你寫的那話本摹蘑,本想著先看一回,可怎知太有趣我便一口氣看完了轧飞⌒坡梗”麗瑛笑著將話本拿出來還給湯義仍。
“你覺著有趣就好过咬,這個評價給了我不少自信呢大渤。”
“你寫話本這么厲害嗎掸绞?還有沒有好的泵三?再給我一本可以嗎?我也不白看衔掸,我們府上有唱南曲唱得好的烫幕,要不你改天來我們府里玩怎么樣?”
看著麗瑛期待的雙眸具篇,湯義仍有些緊張纬霞,他又想起自己還有好多未完成且不是很滿意的話本,于是說道:“那…那也好驱显。我寫的話本有是有诗芜,不過還缺點靈感…”
“遲早會完工的,快或慢罷了埃疫》郑”麗瑛翻開自己的課本,淡淡地說著栓霜。
二
又是一個三月翠桦,臨川還是靜默地展示著獨有的煙雨特色。
湯義仍沒有辜負自己的期望,在學堂中保持著佼佼者的水平销凑,話本子也寫得越來越順手丛晌,麗瑛也總是會作為湯義仍的第一個讀者,時而笑著斗幼,時而哭著澎蛛,時而嘆著氣,看完后若有所思蜕窿,有時會作出長篇大論谋逻,湯義仍也驚嘆作為女子,麗瑛想法的跳脫桐经,還有她身上存著一股子韌勁毁兆。她雖是府中的小姐,卻沒有半點無端約束自己的行為阴挣,這讓湯義仍總會想到“自由”二字气堕,清爽大方的、無限遐想的自由屯吊。
湯義仍也以麗瑛的邀約上吳府拜訪過送巡,吳府老爺吳長城知道湯義仍是臨川有名的“湯氏家塾”創(chuàng)辦人湯尚賢的第四個兒子,對這位天資聰穎的少年贊嘆有佳盒卸。
湯義仍與麗瑛的關系也越加親密,有時上門吳府次氨,便是可以與吳老爺談古論今蔽介,并無遜色幾分,吳老爺看著自己的二女兒與湯義仍你來我往互生情愫煮寡,又可談天說地無話不談虹蓄,少年天成且豐神迥異的湯義仍已然被吳老爺當成最佳女婿的人選。
七年后幸撕,麗瑛嫁入湯家薇组,成為湯義仍的妻子。
兩人時常在自家庭院后一起看話本坐儿。那日入夜律胀,麗瑛依靠在藤園長廊上獨自望著月亮,西邊墻角的茉莉花正當盛放的季節(jié)貌矿。
“閑閑庭院炭菌,裊裊晴絲,搖漾如線逛漫;沐彎月而嗅芬芳黑低,荼蘼外煙絲醉軟;燕語明如翦酌毡,鶯歌嚦嚦圓克握±俟埽”麗瑛輕聲念道。
“清齋素服光如月菩暗,自賞香瓔茉莉花掰曾。”
湯義仍的聲音打破平靜勋眯,麗瑛回頭看見湯義仍笑道:“你又偷聽到我碎碎念了婴梧。”
“麗娘聲音婉轉客蹋,三兩句不成詩卻也成句塞蹭,我便記下了,再還你兩句讶坯,有來有往番电。”湯義仍含笑說道辆琅,“其實還有件事想同你說漱办,這幾年我一直在學堂,但和你成親后我也該走科考這條路了婉烟,為我們的未來娩井。”
“你放心似袁,這里都有我在洞辣。”
此時方才二十的湯義仍開始走上科考之路昙衅,很順利的是扬霜,在他二十一歲時中了舉人。
在湯義仍準備京試期間而涉,他和麗娘的女兒蓮兒出生了著瓶,這個孩子的到來讓夫妻兩對日后的生活充滿期待。
蓮兒滿月時正直除夕啼县,湯府舉辦了一場熱熱鬧鬧的滿月酒席材原,親朋好友接踵而至為湯府的新生兒祈禱祝福,麗娘也忙前忙后張羅著谭羔。
團圓飯結束后华糖,湯義仍帶著妻子孩子在府外空地放煙花,漆黑的天空稱得煙花絢爛多彩瘟裸,潔白的積雪也染上了喜慶的紅色客叉。
正當人們在慶祝新年時,有一股黑煙逐漸從府中飄散,原是湯府隔壁鄰居的屋子被煙花點著了火兼搏,又無人注意卵慰,等湯義仍察覺時,自家屋子已經被燒了大半佛呻。
“快裳朋!來人!走水了吓著!快救火鲤嫡!”湯義仍從未遇到過如此緊急的事情,慌張地喊著绑莺。
麗娘想起屋內還有許多湯義仍的手稿暖眼,把蓮兒丟給奶娘便要往里沖,湯義仍忙著救火一時忘記照看妻兒纺裁,等看見只有奶娘抱著蓮兒時诫肠,心里一涼,屋子里的火已經無法靠著一盆一盆的水熄滅了欺缘。
奶娘說夫人要去拿手稿栋豫。這樣的火,手稿一定一早便毀了谚殊,他想著丧鸯,轉身拿起打濕的布,從側門跑了進去嫩絮。
萬幸骡送,湯義仍在書房西側的太湖石后發(fā)現(xiàn)了昏倒的麗娘,顧不上心疼難過絮记,他一把把麗娘抱起來,體力有些不支虐先,還是要撐著怨愤,如果麗娘沒有了,他不敢想象蛹批。
好在已經撲滅了部分的火撰洗,跌跌撞撞的湯義仍才能把麗娘帶出來。
趕來的大夫給麗娘施針腐芍,不就便蘇醒了過來差导,只是吸入了太多煙,大夫說心肺要落下點毛病猪勇。
就這樣折騰到了天亮设褐,曾經的榮華富貴已經付之一炬。湯義仍心疼自己的手稿心疼自己的祖宗家業(yè),但唯一慶幸的是家人沒有離他而去助析。
“咳咳…咳…義仍…犀被,你的手稿…可惜…”,麗娘醒來后說的第一句話便讓湯義仍自責不已外冀。
“身外之物寡键,別管了。父親母親沒有受傷雪隧,你和蓮兒也在我身邊西轩,夠了∧匝兀”湯義仍苦笑著藕畔。
這場災難,讓湯義仍一家一夜間變得一貧如洗捅伤,只能遷徙別處劫流。
為了活下去,湯義仍一家遷徙了三次丛忆,蓮兒不堪遷徙之苦祠汇,又害了病,草草去世熄诡。每到秋冬之季可很,麗娘的咳疾也加重了不少,頻繁地搬遷也在慢慢消磨著麗娘的生命力凰浮。
失去女兒后的兩人悲痛卻不能停止腳步我抠,湯義仍只能日夜不停地寫一些話本拿去賣錢,麗娘的身體逐漸好轉后袜茧,和湯夫人一起做一些針線活拿去變賣菜拓。
湯義仍從沒有放棄過京試,仍然有著自己的抱負笛厦。
與其一同科考的沈懋學纳鼎,是湯義仍在中舉時便相識的朋友,兩人靠著真才實學在城中已然有了自己的名聲裳凸。
一日贱鄙,沈懋學與湯義仍說:“湯兄,近日有無朝中消息姨谷?”
湯義仍迷惑不解:“未曾京試逗宁,何來消息?”
沈懋學回道:“近來京中不太平梦湘,你我行事要小心瞎颗〖”
翌日,一位聲稱當朝首輔張居正叔父的人尋得湯義仍說:“張大人心慈言缤,不愿才子流落京外嚼蚀,現(xiàn)有一法子,只要您同意管挟,可與張大人之子一同中進轿曙,掩人耳目,便無需您自個兒費心了僻孝〉嫉郏”
湯義仍多年勤勉勵學,為人正直不阿穿铆,聽完便拂袖而去您单。果然這一年京試,湯義仍名落孫山荞雏。而后在張居正當朝的歲月里虐秦,湯義仍永遠落弟了。
“我年少得志凤优,如今不得奸人意而頻頻阻攔悦陋。”湯義仍嘆氣道筑辨。
自家夫君科考之路的坎坷一直是麗娘的心病俺驶,如今又遇小人,麗娘自知湯義仍的行事作風棍辕,只能寬慰到:“再等等吧暮现。”
這一等楚昭,便是十年栖袋。
當朝首輔張居正去世后第二年,湯義仍再次踏上京試之路抚太,臨別前栋荸,麗娘打了一盆水來給湯義仍洗腳。
麗娘又咳了幾聲凭舶,湯義仍說道:“你咳疾似乎越來越重了,我自己來吧爱沟,你去休息休息帅霜。”
“沒事呼伸,明日你便上京了身冀,我給你洗洗钝尸。”
“這次不中我便回來照顧你搂根,再也不考了珍促。”
三
當湯義仍在放榜名單上看見自己時剩愧,心里的苦楚終于緩解了猪叙。
可麗娘的癆病已經病入膏肓,但還是忍著痛從臨川出發(fā)乘船到南太常官舍看望湯義仍仁卷。
麗娘自知時日不多穴翩,又擔心癆病傳染,并不打算多停留幾日锦积,因此格外珍惜與湯義仍在一起的日子芒帕。
湯義仍知道麗娘喜歡曾經府中的藤園,于是在住處搭建了一個小型藤園丰介,兩人時長在長凳上坐著背蟆,就像以前麗娘獨自望月,與湯義仍說話逗趣的日子哮幢。
麗娘自知時日無多带膀,靠在湯義仍的肩頭說著曾經的事情。
“都這么久遠了家浇,你還記得呢本砰。”
“那是钢悲,我要記住十輩子点额。”
歸期將至莺琳,湯義仍扶著麗娘走到清河橋下还棱,準備乘船歸鄉(xiāng)。麗娘自知時日無多惭等,不禁落淚道:“此番回鄉(xiāng)珍手,恐怕再無緣相見,這一生一直與你相守辞做,已是心滿意足琳要,如今你仕途光明,麗娘也無遺憾了秤茅≈刹梗”
“切勿多想,麗娘福厚框喳,自有命數(shù)课幕,他日我再回鄉(xiāng)厦坛,便與你團聚≌Ь”
目送麗娘乘船離開杜秸,湯義仍心緒不寧,當晚便做了一個夢润绎。
云霧繚繞中撬碟,湯義仍四處亂撞,尋不得出路凡橱,忽然看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個小而精巧的庭院小作。湯義仍順著鵝卵石路走上前,一絲清幽的花香淡淡地飄來稼钩,盛開的紫藤蘿從長凳上的架子蔓延下來频敛,一位身形消瘦的女子正坐在長凳上低頭讀書裕坊,湯義仍仔細一瞧赃春,原是麗娘牵素,遂闊步上前。
麗娘對湯義仍的到來并不驚訝巡李,只苦笑著沒有說話抚笔。湯義仍不解的問道:“麗娘何故在此?”侨拦,麗娘皺眉搖頭殊橙,抬起右手指向遠處一坐紅色廟宇輕聲說:“那里是便我的歸宿,夫君往后請勿掛念狱从∨蚵”
從這場夢醒來的時候,已是天蒙蒙亮了季研,湯義仍身上的汗水已濕透衣裳敞葛。
果真在一個月后,湯義仍收到了家鄉(xiāng)傳來的麗娘的訃告与涡。
湯義仍感覺麗娘的離開很輕惹谐,就像茉莉花瓣悄悄落在了石板路上,一片兩片三片驼卖,最后弄得哪里都是氨肌,凌亂無解。
“嬌娘如夏花粲然的花凋酌畜,斯人已矣儒飒,死又何妨¢莸欤”
他又想起少時第一次遇見麗娘后桩了,坐在桌前尋求靈感的那天。
“當時只道是尋常埠戳【”
他知道以后只有在夢中才能看見她,也只有在夢中才能無限接近那個美夢整胃。
他翻開話本颗圣,思索良久,又開始奮筆疾書屁使。
“情不知所起在岂,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蛮寂,死者可以生蔽午。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酬蹋,皆非情之至也及老。”
湯義仍關上話本范抓,一閉眼總會聽到麗娘輕聲喚他的名字骄恶。
他不愿再用“義仍”創(chuàng)作,遂寫上“湯顯祖”匕垫,再為話本題名道:牡丹亭僧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