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中國歷史很少蠢终。最主要當(dāng)然是因為懶讳癌,但隱隱一直還有一層原因穿稳。中國史的寫法——無論是古代的正史,還是當(dāng)下的戲說——大多都充斥著那種“皇上聽了奸臣的讒言晌坤,殺害了忠臣逢艘,然后王朝就垮了”的“忠奸”歷史觀。我不相信歷史靠“忠”骤菠、“奸”二字可以得到解釋它改,事實上我覺得“忠”、“奸”式歷史觀背后包藏著很壞的政治觀——這種歷史敘事里既缺少“限制權(quán)力”的意識商乎,也罕見“個體權(quán)利”的位置央拖。所以潛意識里,我一直隱隱認為國史讀得越多鹉戚,腦子壞得越快鲜戒,就像如果一桶牛奶里含有三聚氰胺,喝得越多中毒就越深抹凳。逃避讀國史遏餐,部分是出于精神上的自我保護。
但讀刀爾登的文字赢底,我卻沒有戒備之心失都。在我有限的閱讀體驗里,這是難得的不含三聚氰胺的中國歷史幸冻。豈止無毒無害粹庞,里面還加了大量的礦物質(zhì)和維生素。與網(wǎng)上很多資深的“三七”粉絲不同(刀爾登原來的網(wǎng)名叫“三七二十八”)嘁扼,我并不知道刀爾登在網(wǎng)上早已享有盛名信粮,更不知道他象征著某種隱秘的閱讀品味。我孤陋寡聞趁啸,得知刀爾登才一年左右强缘,還是蹲在廁所里讀《新世紀》的專欄偶爾撞上的督惰,撞上了之后立刻決定不上廁所了,開始搜尋他更多的作品旅掂。
在我眼里赏胚,學(xué)歷史的人,專業(yè)學(xué)者也好商虐,發(fā)燒友也好觉阅,學(xué)“進去”的多,學(xué)“出來”的少秘车,刀爾登卻是少有的學(xué)進去又學(xué)出來的人典勇。學(xué)進去的人多半喜愛鉆研史料,泥牛入海一去不返叮趴,尤其熱衷于和其他學(xué)進去的人PK誰掌握的史料更偏僻細致割笙,鄭和下西洋的船艦到底長寬多少米,《呂氏春秋》里第十行第三個詞到底是什么意思眯亦,哪些古代詩人使用過“自由”這個字眼……學(xué)歷史學(xué)到那個份上當(dāng)然不易伤溉,對于我們這些歷史知識少得可憐的人,讀這樣的歷史基本上和圍觀雜技表演沒什么區(qū)別妻率,看的就是個驚險乱顾。不過,技術(shù)精湛固然令人嘆為觀止宫静,但要說那樣的雜技表演對于我們理解歷史乃至理解我們自己有什么用處走净,好像也說不上來。而刀爾登卻能鉆進浩渺的史料囊嘉,又從里面鉆出來温技,用反思的眼光去看待歷史的波濤洶涌。
所謂反思的眼光扭粱,就是從那種“見王朝而不見國舵鳞,見國而不見民,見民而不見人”忠奸觀抽離出來琢蛤,重新詮釋中國歷史中被顛倒的國家與社會關(guān)系蜓堕,集體與個體關(guān)系,道德與制度關(guān)系博其。講東林黨之痛恨阮大鋮套才,刀爾登說中國歷史上這種長盛不衰的“捉壞蛋運動”,原因并不是什么“君子小人無兩立之理”慕淡,而是缺乏制度想象力的儒士們要為政治失敗尋找替罪羊背伴。講孟子的民意即天意,他提醒讀者,“別忘了傻寂,孟子書中的民息尺,只能集體地做兩件事,一個是等疾掰,‘若大旱之望云霓’搂誉;一個是列隊歡迎,‘簞食壺漿以迎王師’静檬√堪茫”說到皇朝延綿不絕的統(tǒng)治基礎(chǔ),他指向東漢以來地主階層的儒化拂檩,“土財主派兒子去念書做官侮腹,白胖胖的一個孩子出去,回來已變成儒士”广恢。講傳統(tǒng)政治中“教化”之功效凯旋,他拿歷代農(nóng)民起義軍的殘暴程度相比,“諷刺的是钉迷,古代中國,一直以教化人民為任钠署,何以越教越壞呢糠聪?”講知識分子們的亡國之恨,又說“在平民看來谐鼎,順康年間舰蟆,除了頭頂上多根辮子,生活和從前狸棍,也沒很大的不同身害,風(fēng)俗依舊,人倫依舊草戈,豆腐也還是原來的味道”塌鸯。這樣的“修正主義”歷史,在我這個無可救藥的個人本位主義者看來唐片,才不至于讀壞了腸胃丙猬。
當(dāng)然刀爾登的文章好讀,不單是因為道理澄明费韭,還因為文字筋道茧球。正如一件好衣服既要款式好,也要面料舒服星持,好的文章既要有道理抢埋,也要文字美。優(yōu)美的文字有音樂感,刀爾登的文字就有難得的音樂感:有節(jié)奏揪垄,不徐不疾穷吮,完全沒有時下“憤青”的燥熱感,更沒有當(dāng)今文人們紛紛引以為豪的市井氣福侈,好像他所置身的環(huán)境對他的文風(fēng)與思維方式毫無影響酒来,似乎他不是“紅旗下的蛋”。前一段刀爾登剛出一本又古怪又雅致的小說肪凛,叫《七日談》堰汉。讀完之后,我覺得這書完全不像這個時代這個國家的人寫的伟墙,倒像是一個活了一千年又在沙漠里修行了一千年的老頭突然開口說了話翘鸭。大約歷史讀多了,人的自我評價和自我要求的尺度就不再是當(dāng)下戳葵【团遥“此時此地”對于他,無非是游蕩于古今中外的旅途中暫時寄存自己的柜臺而已拱烁。
據(jù)說刀爾登當(dāng)年北大畢業(yè)后生蚁,主動放棄了在北京工作的機會,回到石家莊戏自。在石家莊工作數(shù)年后邦投,又放棄了體制和單位。現(xiàn)在雖然以寫文為生擅笔,但似乎也不混任何“文人圈子”志衣,自己跟朋友喝酒下棋。有人說他是“隱士”猛们,我卻不覺得他有要成為一個“隱士”的刻意念脯,也沒有“隱士”們那種自我陶醉的表情,無非是找一個舒服的姿勢活著而已弯淘。一個人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绿店,這種能力很讓我妒忌,但我同時也高興他找到了自己的“合理生活”耳胎。大約只有“合理地生活”的人才能寫出這么從容的文章惯吕,自己愉快,也讓我這樣的讀者愉快怕午,那種走在一個初夏的黃昏微風(fēng)迎面吹來空氣中有暗香浮動的愉快废登。